第170章 霸业前夜(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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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冽的冬气深浸临淄城头。灰蒙蒙的天空压在屋脊之上,凛风拂过悬挂城楼缟素的灵幡,卷起漫天碎雪,萧飒凄凉如无主幽魂飘零。
宫中哀钟之鸣冗长沉重,自停灵殿透穿层层宫阙,飘荡于齐国宫室之间,撞击人心。那里面躺着齐国的雄主,庄公吕购。殿内素幡铺天盖地,悬垂如林,烛火在青烟里摇晃不定,映照着新君吕禄甫苍白却沉肃的面容。
空气中弥漫着松柏、檀木香气交织的沉郁气息。棺椁沉默地停放在高台之上,其形庞大而沉重,黑漆在摇曳烛火中折射出幽暗微光,仿佛凝结了庄公一生征伐的累累功勋和弥留之际的遗憾。
殿内群臣寂寂跪伏在地,麻布丧服如重重叠叠苍白的波浪。他们的头颅低垂,呼吸被刻意压抑得微不可闻,唯有时而低不可闻的呜咽轻轻抽搐于寂静之中。
吕禄甫挺立着,在父亲灵柩左侧最前方位置,直挺挺地迎受着那沉重凝视。他腰悬庄公生前佩剑,剑鞘古旧斑驳。青铜的冰冷透过衣料与素麻直侵入肤,亦如庄公临殁时紧握他手腕的力道。那最后遗言,言犹在耳,字字如铁钉楔入心髓:“齐人忧惧者久矣……禄甫……开新途……另辟蹊径……”目光焦灼,灼热得能将人灼伤,又渐至涣散、熄灭。
“另辟蹊径……”吕禄甫在心中咀嚼。自父亲开创以来,齐国以战立威,剑锋饮血,马蹄踏碎河山。列国惧之,也恨之切骨。可父亲终究未能尽展心中宏图,盛年遽逝,将这份千钧重担连同齐人挥之不去的忧惧,沉沉地压在他肩上。他指尖轻轻划过腰畔的剑鞘,感受着金属冰硬,心中却另有一张图景在模糊中凝聚——烽烟之外,谋略之内,另一条通往强大的幽深路径。
“吉时已至——”太祝尖细而苍老的声音猛然划破沉重寂静,似尖锥般刺穿凝滞的空气。
吕禄甫猛地抬头。殿外哀乐骤作,金玉钲磬,鼓角笳箫齐鸣,旋律扭曲在冬风里,卷起漫天碎雪和哀愁,沉沉地逼压在人胸口,几令人窒息。礼官排立两旁,神情肃穆,目光低垂。
“新君即位——”
太祝那尖细而苍老的声音再次拔高,清晰地穿透哀乐鼓噪。吕禄甫深吸一口气,刺骨寒风中一股冷冽直灌肺腑,似乎压下心底翻腾的复杂悸动。他挺直腰背,那刻在血脉中的沉稳骤然压过了彷徨。他迈出第一步,踏上铺设在殿门通向主位专为这刻设置的素色锦毡。鞋履无声,毡上细密的纹路却如尖细绳索紧拽住双腿前行。
目光如炬,缓缓扫过群臣俯首的身影。那些匍匐的背脊之下,隐藏着无数揣测、疑虑与依附的目光。他一步步地挪动,一步步感受着腰侧庄公佩剑沉重冰冷的分量,感受着自父亲掌心和冰冷青铜上承继而来的千钧国运。脚下锦毡仿佛延伸至不见尽头之处——那是由他开创、与前人截然相异的前程。
吕禄甫终于在高台主位前立定。那象征齐侯无上权力的巨大青铜案几就在触手可及之处。身后是他父亲未寒的遗骨。身前是匍匐着的整个宫室,静待新君的第一道诏令。
殿中死寂更甚,仿佛连烛火燃烧那细微噼啪声响亦被吸走,沉重的气息压得人胸膛发闷。太祝高捧一柄黑黢黢的玄钺,郑重异常地高举过顶。那钺形庄重,寒铁幽光在无数烛火跳跃间闪动不止,一股肃杀之意扑面而来。
太祝屏息凝神,提气正声高喊,“齐公僖即位——”尾音拖得极长,在宽阔殿堂回荡不歇。
他双手托起玄钺,高举齐眉,旋即沉稳有力地将它安放于案几正前方。那一下轻响在静谧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敲定了命运。
吕禄甫目光紧随那柄玄钺,深吸一口气。殿中诸人纷纷抬首,目光如聚光灯般汇集于他之身。他缓缓旋身,庄重地跪伏于案前,深深三拜,额头三次碰触冰冷的地砖,彻骨的寒意渗入额间,直抵脑海。
起身后,他双手擎起那柄沉甸甸的玄钺——远超外观上视觉所感知的分量。这是权柄,是征伐的凶兵,亦是父亲所信奉、浸透齐国每一寸土地的霸业之路。
可“另辟蹊径”四字倏忽如惊雷炸响于心间。他眸光一沉,手腕翻转,并未按常制高悬或劈向虚空昭告威德,而是异常郑重、近乎温柔地,将这象征杀戮征伐的玄钺,轻轻平放在巨大的青铜案几右角。
这个细微偏离礼制的举动让下方一些老臣的额头在地砖上微微抬起了些,眼角的余光交错,传递着错愕与探寻。玄钺躺在那里,锋芒半敛,仿佛沉睡,也仿佛暂时退后了一步。
吕禄甫目光凝于其上片刻,似在与这旧日国策作无言告别。随后,他缓缓抬起双手,向殿外茫茫风雪一指,声音沉稳而清晰地穿透了凄风:“自今日始,凡属齐地城邑……免赋税一年……孤棺归葬故土之齐人子民,赐钱抚恤……”一道罕见的仁政诏令随凛冽的冬风扩散开去,冲击着每一双习惯于听闻征伐号令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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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令人窒息的沉寂过后,殿内压抑太久的声浪骤然冲破桎梏。群臣俯首贴地,悲恸与震撼交织的哭声、呼喊声如山崩海啸,撼动了整个宫殿的梁柱:“君上——圣明——圣明啊!”
泪流满面的苍颜老臣以额击地,砰砰作响;年轻的贵族紧握双手,神情振奋间混杂着难以置信的震撼;甚至那些曾追随庄公血战沙场的将领,亦眼中含泪,望向那高台上挺立的年轻君主,与角落案几上收锋入鞘般的玄钺,心思如沸水翻腾。
风卷起殿外积雪旋舞冲入,吕禄甫立于高台之上,背对父亲灵柩,袍袖翻飞。眼前汹涌的人潮和悲喜震荡的声浪在他眼眸中搅动,最终沉淀为一种幽邃的定力。青铜的冰冷,仁政的新声,“另辟蹊径”的召唤,在内心猛烈交锋,熔炼成一股前所未有的炽热决心。他俯视着为他声浪滔天的齐国臣民,心中默语:父亲,新途已辟,齐之兴复,在我掌中!
光阴似滔滔流水,冲刷去新君登基时的纷攘与喧嚣。九载时光从指尖悄无声息地滑过,齐国似乎并未扬起席卷天下的征尘。吕禄甫的眉宇间添了霜雪般的沉凝,额角也刻下几许深邃纹路。他在勤谨的日日夜夜里打磨着齐国的内政——广开商路,轻徭薄税,使这片饱经战火之地渐渐显露出难得的繁华生机。城垣之内物阜民丰,街市熙攘。然而高踞庙堂的群臣,心中却总有隐隐疑虑浮动:莫非新君仅止步于成为仁德守成之君?那柄敛于案角的玄钺锋芒,岂非永置蒙尘?
一封密信破空而至,带着北地霜雪的寒冽气息,搁在了齐僖公的案几之上。其上泥封纹饰分明是郑国国徽。
殿内门窗紧闭,唯留炭盆中炭火毕剥作响,摇曳微弱暖光。夷仲年侍立一旁,目光炯炯。吕禄甫拆封展卷,目光如铁针般迅速扫过帛书墨迹。那是在郑国威势渐成,行事素以强悍着称的郑庄公亲笔。书简内容简明扼要——邀请他在石门相会,以郑重其事地“重温庐地之好”。
这“庐地之好”四字如同淬火过后的短刃之锋,在寂静的殿室中瞬间锐利地划过。夷仲年眉头深锁,面沉若水:“当年老君上趁郑国内患未平,逼盟于庐地,迫郑国俯首称臣。郑庄公此人,鹰视狼顾,刻薄寡恩,此请……恐是居心叵测!”他停顿一瞬,喉结艰难滚动一下,“依弟浅见,石门之会,险地也。君上,慎行!”话语间忧虑之意如沉甸甸的巨石悬垂。
吕禄甫指尖轻抚过帛书卷末郑庄公落款处那枚暗红色的私印痕,面上毫无喜怒波澜。“险地……”他喉中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唇边骤然弯起一丝奇异而锋锐的弧度,“不险,焉知郑公真心几何?” 他目光转向案角那柄玄钺,它静静陈放,幽光收敛如止水。“此物为威权,”他顿了顿,目光回到帛书上,“此乃试金石。”
他语气笃定,似早有筹谋:“令使臣回复郑公,冬月岁首,石门之会,孤必如期而至!”字句掷地有声,在炭火摇曳明灭的光影里,如同金石铮鸣。
夷仲年心中忧虑翻腾如沸汤,却见兄长眼中寒芒乍现,如月下霜刃,决断尽显。他只得将喉中劝谏生生咽回,肃容躬身:“喏!”
凛冬岁首,滴水成冰的时节如期而至。大地铺展无垠银霜,苍穹低沉,凝冻的浓云仿佛触手可及。
石门荒原无垠,衰草没膝,尽数凝着寒霜,苍茫天地之间一片肃杀。朔风怒号着卷起地面积雪冰屑,凌厉如小刀切割裸露在外的肌肤。天地间空旷苍莽,唯天边一线灰色城墙突兀孤悬,像是被冰封大地的遗弃图腾。
一队黑色大旗陡然撕裂地平线上惨淡的白色帷幕,猎猎风声中旗面之上金线绣成的“郑”字被扯得狰狞。精悍郑卒随旗帜涌出,铁甲簇拥着御驾。车帘掀开,郑庄公寤生身裹玄色狐裘,步下车驾。他身材魁伟,如同北地寒冬塑就的磐石,蓄着短髯的面孔棱角似刀削斧劈,目光锐利如隼鹰逡巡,掠过茫茫荒原上同样肃立、阵列齐整、纹丝不动的齐军阵线,最终牢牢锁定在对面土丘之上那匹青鬃骏马。
齐僖公端坐马背之上。他身披素白皮裘,御风而立。刺骨的寒风卷过,撩起他鬓角碎发,现出冻得微白的脸颊,神情却似秋日平湖般静谧。远远望见郑庄公身影清晰出现,他毫不迟疑,翻身下马,竟也丢开随侍的屏障,独自一人踏着坚硬冰冷的积雪,深一步浅一步地迎上对面同样孤身步来的郑庄公。两国强兵在各自主帅身后如同两道凝滞的铁流,无声对峙,蓄势待发。
风如冰锥刺骨。两张曾浸透血与火史事的脸在空旷荒原中心终于咫尺相对。
“多年未见,齐侯风采更胜往昔!”郑庄公开口,声似洪钟击撞,竟压过了呼啸风声。目光却暗沉如深渊,不见波澜。他话语清晰有力,字字如沉石坠地,打破荒原的死寂。
吕禄甫唇角噙着一丝温和的弧度,拱手:“郑公谬赞。”他微微前倾身体,话语吐纳间白气在寒空迅速凝结成雾,“旧盟旧约,犹在耳边。今齐郑两家,一东一西,实乃天赐并世争雄之地利也!”语调平稳,如同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并世争雄?”郑庄公眉梢微微一挑,眼中锐利光芒瞬息掠过。他话锋陡转,语气骤然加重,如裹挟寒气的铁石直击命门,“好个并世争雄!十五年前庐地之盟,白绢黑字上,郑国低头称臣之辞,字字皆在!那也是天赐良机么?!”他目光如两柄冰冷剑锋狠狠刺向对方。
凛冽空气骤然凝固。风雪仿佛在那一刻迟疑了旋转。天地间只剩下两双沉凝对峙的眼睛。
吕禄甫面上温和依旧不变,只是那双平湖般的眸底蓦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如投石瞬间打破镜面。“前朝旧约,犹如寒霜覆草!”他语气沉缓清晰,却又蕴藏着不容悖逆的斩绝之力,“今朝石门冰雪,亦可覆旧盟而铸新誓!”
这突如其来的直白话语,竟使得一贯以强硬示人的郑庄公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错愕。他紧盯着吕禄甫,这个传言中温厚甚至略显保守的齐君,此刻言下之意竟是亲手撕毁其父当年威逼强加给郑国的屈辱盟约!惊疑如同冰面骤然裂开的罅隙,在郑庄公刚硬的面具下迅速蔓延。他一时间竟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沉默在两人间延展,只有风雪在周遭嘶鸣。
“郑公以为,庐地盟约之上郑国所受的屈辱,”吕禄甫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重也不急,仿佛只是在与郑庄公探讨一段不足道的过往,唯独吐纳出的白气在寒天里凝成愈发清晰的雾,“与眼前你我两家携手所能图谋的未来社稷……孰轻?孰重?”
“携手图谋?”郑庄公喃喃复述,目光闪烁不定,如同鹰隼在捕猎前短暂犹疑的瞬间。他身周环护的铁甲在冰寒中发出轻微摩擦声。
吕禄甫向前一步,袍袖被劲风吹拂得如白浪翻滚,目光灼灼逼人:“孤今日赴此冰雪之地,非为虚礼客套而来!”他语势陡转,沉凝中陡然注入金石般的决断,“只为与郑公在这石门荒野之间、漫天风雪为证,重新定约!”
未等郑庄公回应,他手臂一扬,指向荒原尽头隐约可见的几处高低起伏的丘塬:“此等荒僻苦寒之地,郑国坐拥天下枢纽之地,岂能甘心受困于雪泥陋土?我齐国亦难忍受东隅一方之地!郑公心中所谋的天下之望、霸业宏图,须臾离不开东面强援的臂助。今日孤亲口许诺——”
齐僖公的声音陡然拔高,穿透了漫天风雪呼号之声,朗朗如金石相击:“自此之后,齐与郑,立约于石门霜雪!为兄弟之邦!荣辱与共!若有他国诸侯胆敢挑衅郑国威严,便是对吾齐国开战!我齐国鼎铛之兵,必倾力相助!天地为证!此誓,冰清雪澈!”
“荣辱与共!”四字在狂风暴雪间反复回荡,震荡着郑庄公刚硬的神经,如雷霆惊响、震耳发聩!
郑庄公双眸骤然爆射出慑人光芒!十五年来国势日盛,南征北讨所结仇敌无数,尤其东面齐国始终如悬头利刃。今日齐侯亲口承诺、撕毁旧约、以风雪为证缔结平等的兄弟盟约!这突如其来的巨大转机如同寒夜骤然升起的炽阳,冲击得他心神猛烈激荡!强自掩饰内心滔天巨浪已属艰难,身躯竟因激动而微微震颤,连狐裘上挂落的冰屑簌簌坠地。
“齐侯——”郑庄公声音微微发颤,那是惊涛骇浪冲破刚强躯壳的一丝裂隙,“此言当真?!”他踏前半步,眼神炽热,逼视着吕禄甫的眼睛,仿佛要从那双沉凝的眸子里挖出最可靠的答案。
吕禄甫迎着那几乎燃着烈火的视线,毫不退缩,目光清冽如冰:“此心此誓,天地为凭!风雪可鉴!”他反手拔出佩剑,剑锋割破寒风发出清越长吟。殷红血滴从划破的指尖涌出,在冰冷的霜气里迅速凝结。
郑庄公再无半分犹疑,亦猛地拔剑刺向指尖,鲜血在寒光与白雪映照下分外刺目!
“歃血为誓!”两人齐声怒喝!
热血滴入侍奉雪盘之中。冰白透明的雪层迅速晕染开刺目血红,冰、雪、血奇异地交融凝结,触目惊心!
风雪狂啸,两国将士山呼海啸之声骤然炸开,声浪盖过疾风怒号!郑庄公紧紧握住吕禄甫的手,力道几乎要捏碎对方指骨:“好!从今往后,齐郑即为兄弟手足!”他胸腔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眼中第一次对这年轻的齐君露出毫无保留的欣赏与信任,“盟约!即刻缔盟!刻石于石门之上,使后人万代共睹!”呼出的白气滚滚,眼神灼热如炭火燃烧。
石门荒野之上,冰与血在寒风中凝固为一幅永恒的图画。那柄收锋于齐侯案头的玄钺此刻虽远在千里之外,却仿佛借由主君在漫天风雪中重新勾勒出一幅全新的地图,锋芒无形而更胜有形。
石门风雪凝铸的盟约如巨石入水,在中原激荡起层层涟漪,却未能完全打消齐国朝野深藏的疑虑——与桀骜难驯的郑国结盟终究如同于悬崖薄冰行走。
时光如溪水淙淙,又是三个春秋流转。齐国都城里春日气息悄然弥漫,熏风拂过宫墙垂柳,桃李吐艳,娇嫩花朵缀满枝头。
齐宫书房的窗却紧紧合着。一股浓烈苦涩之气弥漫室内——那是艾草药粉新近研磨出来的味道,混杂着上好松墨的淡雅气息。几名巫祝仍在廊下念念有词,挥动法器,祛除旧岁邪祟,为即将到来的会盟祈求上苍护佑。
吕禄甫俯身于巨大书案之后,眉心紧锁。宽大案几上摊开数卷典籍,他指尖划过丝帛地图上几道醒目的猩红痕迹——鲁国西北境重镇“艾”被他牢牢圈住。身旁,辅政上卿高傒须发皆白,面上忧色凝重难掩。
“君上执意与鲁结盟,老臣实难心安!”高傒声音沉重如古钟,“郑乃虎狼之国,鲁乃周公嫡传之邦,尊奉周礼如命。彼之君子,视我齐国尚武重商为蛮夷,素来鄙薄!与其通好,无异于与虎谋皮,难有真心,空耗国力而已啊!”白发在窗隙透入的微光中颤动着。
吕禄甫手指沿着地图上山川走向划过,停留在鲁国界碑的猩红标记上,语气如深潭静水,不起波澜:“正因为鄙薄,方有其可为己用之处。”他目光锐利抬起,注视着高傒,“郑国再强,位处四战之地,锋芒毕露则必为众矢之的。”言及于此,他话锋微妙一转,手指猛地点向鲁国,“鲁国则不然!周公礼乐渊源,名满天下,周室衰微,列国无主之际,此邦举手投足,皆可引天下舆论转向!与其虚名,实握利器!”
“利器?”高傒神色困惑不解。
“正是!”吕禄甫指节重重一叩案几,艾草粉末细尘飞扬,“此利器便为——名义!”二字掷地有声,“周室衰微如西山落日,诸侯群起各怀异心。我齐国欲行大事,岂能失却这至重之‘名’?”他眼眸深处闪烁着与春日和煦格格不入的寒光,“鲁国立国以来,恪守周礼,俨然是正统礼法在人间的象征!若能得鲁国首肯,我齐国行止,何异于手握周天子诏命?”
高傒悚然动容:“君上之意……”
“借鲁之力,借鲁之名!”吕禄甫断然道,“稳住齐国之侧翼,更要借其礼法宗法之正统地位,为吾他日谋划中原铺就坦途!结盟鲁国,不过暂借其名分与周礼道义之权柄!待到盟书既成,以礼法为绳墨,天下诸侯谁敢指摘?”他唇角微扬,噙着一丝莫测的深意,“此乃制衡郑鲁两端之术,更是以鲁为盾,抵他日流言之利器!”
他取过案上陶杯啜饮一口艾草汤,苦涩滋味在舌尖蔓延,精神却为之一振。他目光重落于地图那猩红的“艾”地:“会盟之所,艾。艾草,驱邪扶正,迎祥纳瑞。”目光幽邃,“孤此番便要用这艾草春盟,扶正我齐国日后行于中原之名!”
高傒怔立当场,浑浊的老眼中惊疑不定。原以为君上年少,行事温和谨慎,未料其深谋竟是挟礼法以动诸侯,图谋之远,格局之宏,心思之深,实令人心悸!他再无疑虑,沉默良久,深深躬身,口中艰难吐出二字:“老臣……明矣。”身躯微微发颤,不知是因震撼亦或隐忧。
五月辛酉日,艾地原野翠色铺展如毡。鲁国旗帜鲜亮,绣着繁复周礼纹样的仪仗行列森然肃穆,旌旗在柔风中簌簌而动。鲁隐公息姑已先抵达祭坛。他身着考究华贵的诸侯冕服,深衣广袖,腰系玉带,神态温和中透着庄重,在一众文臣簇拥下伫立等候。
马蹄声由远及近。齐使护卫车队奔至祭坛外围迅速收束,让出中间通道。吕禄甫一身素袍轻装,从容下马,面带温和笑意。他身后队伍亦显简约,与鲁国那几乎要把全套周礼庙堂都搬过来的繁复仪仗形成鲜明反差。
“齐侯驾临!”司礼官高声通传。
鲁隐公抬眼望去,目光在触及齐侯这清素简朴的装束及随从时,温雅面容上掠过一丝意外神色,随即化为更加郑重的礼敬。他依循古礼趋步向前,拱手,躬身,整套动作一丝不苟,仪态端雅无可挑剔:“鲁侯息姑,恭迎齐侯。齐侯远道赴会,舟车劳顿,孤心实深惶愧。”言辞温厚和善,姿态放得极低。
齐僖公快步上前,笑容愈加明朗坦荡,亦拱手还礼:“鲁侯盛情相邀,会盟于艾,此齐鲁万民之福,何来辛苦之说?”他目光坦荡地直视鲁隐公,笑容爽朗似春阳,言语间真挚毫无雕琢痕迹,“孤虽在齐地,亦久闻鲁侯仁义泽被四方!今日一见,果如谪仙君子,气质高洁,诚不我欺也!”
“过誉!齐侯过誉了!”鲁隐公连连摆手,白皙面容上浮现一丝赧然,被这直率赞誉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连称不敢,心中对齐侯印象又添几分好感。毕竟这般朴实直接的话语出自大国之君,似有春阳暖意令人舒坦。
艾地草坡青绿如茵。黄土堆砌的高台已筑起,台高仅数级,台上设有供案、牺牲、礼器,台上迎风立着两国旗帜。祭坛周遭早已按周礼设好茵席、几案,席上覆着洁净苇席,摆放精美铜豆、陶尊。
主祭台上置一青铜大鼎,鼎内三牲祭品业已陈列。鲁国礼官须发皆白,神情庄肃。他立于主鼎之侧,声音沉缓洪亮,诵读祭文之声于旷野上空回旋:“维王五月辛酉日……鲁公息姑、齐侯禄甫,谨以齐社稷之名……”一字一句,肃穆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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