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小霸之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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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丘城邑尚在冬寒的裹挟中喘息,枯枝于凛冽北风中瑟缩发抖,像不堪重负的生灵脊梁。驿馆外的青铜兽炉青烟袅袅,融雪无声沁入厚重的夯土城墙,留下湿冷的暗痕。齐僖公吕禄甫厚重的裘氅在朔风里翻卷,其上玄色的鳞片纹饰凝重如夜,无声宣告着权威的凛然。他端坐首席,手指有意无意地叩击着漆案边缘,案面精细的蟠螭纹路在幽暗火光里蜿蜒。
鲁隐公息姑坐在下首,稍带愁闷,双手拢在袖中,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畏寒,又似心事重重。他面前酒爵尚未动过,微漾的深色液体映着他鬓角新添的一丝霜色和眉间愁云,杯壁上模糊倒映着他身后屏风上几道曲折的墨迹——那或许是先公留下的礼法图式。驿馆四壁悬着织锦的帷帐,厚重且垂地,阻隔了部分严寒,也使室内的空气滞重如煮过的桐油。
唯有郑庄公寤生静坐于齐僖公左手边,身姿放松却挺拔。他面前一盏薄胎高足酒觚清冽见底,显出惯饮者特有的干净利落。他的面容平静无波,细长眼眸宛如两道幽深峡谷,其间思绪暗流汹涌,不可测度。他偶尔望向窗外被寒风撕扯、蜷缩颤抖的荒原枯草,目光没有焦灼,只有深不见底的审视。炭盆中的赤金火舌不安分地跳跃,爆出细碎的噼啪声。一名侍者趋步上前,手中纯白的牦牛尾制成的大羽扇扇起微小的风,搅动了凝固的空气。风掠过齐僖公裘衣的毛领,掠过鲁隐公紧锁的眉头,唯独在郑庄公身上仿佛遇到屏障,未曾扰动他一片衣角。
沉默铺散开来,压迫着在场每个人的肺腑。连角落侍立的寺人、手持牦尾扇的奴仆也屏息凝神,唯闻寒风从墙隙间尖啸而过的声音,冷峻得一如诸侯此刻的筹谋。
“宋殇公,”齐僖公终于开口,嗓音洪亮,压过风声,“忤逆悖乱,无端启衅,视王命如无物。天子有命,九州共见,岂容狂悖之徒如此放肆?”他锐利的眼神扫过鲁息姑略显闪烁的眼睛,最后停在郑寤生处,“齐鲁郑三家,世代周室股肱,今日会于中丘,正为共襄大义,还天地以清明!二位以为如何?”他的话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在精心修饰的王命天威的框架下运作。
鲁隐公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手从袖中抽出半截,指尖下意识地描摹漆案边缘的云雷纹,片刻后又无声缩回。他微微颔首:“齐侯所言极是。宋公不道,侵我南鄙,破我边邑,杀我士民,此仇此恨,鲁国上下衔之入骨。然……”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然军旅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粮秣转运,士卒征发,皆需……皆需时日绸缪,不可不慎之再慎。”他看向齐僖公,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和难堪。他的谋士,那个在鲁国朝堂上以谨慎着称的老者公子翚,正垂手立在身后暗影里,低垂的眼帘遮住了所有思绪,袍袖下的手却紧紧攥着。
权柄压身,鲁国这艘在风口浪尖的木船,舵轮究竟掌握在谁的手中?息姑不敢深思,亦不能深思。
郑庄公将手中空觚轻轻放回案上,发出一声极轻微的脆响,在陡然加深的寂静中却分外清晰。他终于将目光完全从窗外收回,唇边噙着那抹永恒的平静浅笑:“宋国失道,非独为鲁患,实乃天下共疾。郑虽新晋,寸土皆周王所赐,岂敢忘守土卫道之责?齐侯倡大义于前,郑必附骥尾于后。至于鲁公所虑粮秣军资……”他目光转向鲁隐公身后那道沉默的阴影,语速不疾不徐,却字字如凿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同气连枝之邦国?何不共议其数,使邦有司各供其职?当务之急,在于三军同心,其利方能断金。”
他言语温和,如同劝解,却未给鲁国“慎重”留下半分回旋的余地,反而巧妙地将鲁国裹挟进一个无法卸责的联盟洪流。
齐僖公眼中精光一闪,抚掌大笑:“善!寤生之言,深明大义!如此,便说定了!”他身体微倾,越过案几,灼灼目光锁住两位君主,“正月底,郑师西出汜水,鲁师东发汶阳,我齐师挥戈南下!三师合兵于宋境北户雍丘之野,旌旗所指,必教宋公冯授首!”
“齐侯……”鲁隐公声音微颤,齐僖公气势逼人,郑庄公言语温和却暗藏机锋。他猛地瞥见身后公子翚几乎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才用力吸入一口气,胸腔起伏,“鲁…谨遵齐侯号令!正月底,兵发汶阳!”
炭火正旺,发出嗤嗤响声,如同燎原之火正从心底被点燃。权力与欲望在这小小的中丘驿馆内暗自酝酿、交融,最终缓缓凝结成一个名字——宋国。空气似乎已被那无声吐出的二字冻住,凝成刺骨寒意;而野心则像暗渠中的冰水,在冻土之下悄然汇聚奔流,冲破所有名为礼法的堤防。
冬渐尾声,二月的邓地,冻土已悄然酥软,几簇胆大的草芽在残雪中探出鲜嫩的绿意,固执地宣告着寒潮终将瓦解。黄河南岸的这片高地,今日被鼎沸的人声、飘扬的旌旗和战马粗重的鼻息彻底唤醒。
巨大的盟台以黄土夯筑而成,形制古朴方正,面向苍天,昭告着盟誓的庄重。台上三方旗帜迎风招展:齐国的玄鸟纹、鲁国的云雷纹,以及郑国新铸的饕餮兽面旗。高台之下,肃立着三国最精锐的武士,衣甲在初春微光里泛着冰冷的青黑光泽,戈矛笔直,如沉默的林海。沉重的呼吸汇成一片压抑的潮声,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齐僖公一身戎装,玄甲黑氅,他亲执一柄三尺青铜匕首,寒刃映出他脸上罕见的虔敬和庄严。那匕首形制古奥,其上的饕餮纹在阳光下流转着诡异凶光,乃是齐国宗庙世代相传的重器“龙牙”,专为诸侯祭天伐逆所用。四名孔武有力的力士将一个青面獠牙、犄角奇特的雄壮公鹿四蹄捆缚,牢牢按住。这牲畜似有灵性,挣扎极其猛烈,棕黄的眼珠里闪烁着绝望而狂野的光。刀刃精准划破雄鹿脖颈温热的皮肉,腥甜的热血立时喷涌而出,带着浓烈生命的气息坠落进下方盛着温热黍酒的巨大青铜“黍稷尊”里,发出沉闷的“扑通”声响,血珠溅起打在尊壁上,绽开朵朵刺目的殷红之花。鹿血混入新酿的清酒,原本碧绿的液体逐渐转为浓稠的酱紫。
僖公的声音在料峭春寒中荡开,字字如戟,掷地有声:
“皇天在上!后土为鉴!今日齐、鲁、郑三国之君,歃血盟誓!”他高高举起那把滴血的匕首,锋刃指向天空,“我齐国兵甲,当与鲁、郑盟军同心协力,讨伐宋国不敬天子、残害友邦、祸乱纲常之滔天大罪!此去克敌,有进无退!三国将士,其心可昭日月!倘有异心背弃……”他话音微顿,目光如出鞘的铜刀,剐过鲁隐公犹疑不定的面容,又狠狠钉在郑庄公不动声色的脸上,随后更阴沉缓慢地宣判,声音如同冰碴摩擦:“必如此牲!身首异处!神鬼共弃,社稷倾覆,万世不容!”
“盟!”台下三军齐声咆哮,声浪裂帛,震得几片残留的枯叶簌簌而落。
沉重的木盘裹着红帛,被恭敬托到齐僖公面前。他率先取过盘中一支镶嵌绿松石的小号爵,毫不犹豫地探入黍稷尊中,舀起满满一爵深紫近黑的血酒,仰头,喉结耸动,咕咚之声清晰可闻,酒液沿着他下颌粗硬的线条滑下几滴污痕。他将空爵重重一扣在托盘边缘,回望身后两人,眼神犹如实质的逼迫。
在齐、郑的灼灼目光重压下,鲁隐公指尖微颤。那托盘仿佛重若千钧。铜斗盛着猩红的酒液,粘稠如血,光可鉴人,里面摇曳的分明是他仓惶惊惧的面色。一股浓烈至极的血腥气直冲鼻腔,混杂着黍酒的辛辣,令他胃囊一阵翻搅。他想起了曲阜宗庙里袅袅的清香,想起了那些繁复的仪仗和礼乐的奏鸣……杀伐的气味如此陌生而可怖。他咬紧牙关仰头,腥膻之气冲入喉管,将那浓烈腥气的热流强灌入喉。刺喉的腥烈中混杂一丝诡异的甜腻,随即是翻滚而上的恶心。他强忍着,眼角逼出了痛苦的水光,只觉得那热流滚过之处,灼烫得他整片心腹都抽搐起来。血酒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更烫得他心头那片忧惧的荒原滋滋作响——鲁国,夹峙于强邻间摇曳的草芥,如此重誓,究竟是将自己带向浴火重生,还是烧作一地灰烬?他眼前仿佛已经看见泰山崩颓、宗庙倾覆,周礼的玉璋尽数碎裂在泥淖之中。
“咳……”空斗扣盘时,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呛咳。
轮到郑庄公。他动作从容,指尖稳定地拈起一枚光素无纹的青铜觯,觯壁纤薄,几乎透光。他没有直接舀取尊中血酒,而是侧身从侍者捧着的另一个青灰色陶壶中,先注入浅浅一层清澈如水的齐国临淄“酒酎”,然后才将其伸入黍稷尊,轻轻旋转手腕,让酒液恰到好处地交融在觯底,上层仍是透亮的水酒,底下则沉淀着一层妖异的紫褐色,泾渭分明却奇异地共存。他凝视着杯中景象,眸底幽光一闪而逝,仿佛那清晰的分层正是一面映照乱世的玄镜。他微微举起觯,对着阳光的方向,片刻,随即平静地一饮而尽,那混合的味道经过巧妙稀释,面上竟无半分波澜。他放下空觯,用一方素帕轻轻擦了擦唇角,动作优雅如同在燕飨之上品评珍馐。他的目光越过齐僖公那张被血誓激得通红的脸庞,落在远方天地交界之处,那是宋国的方向,也是风暴即将诞生的地方。
唯有僖公看得真切——当郑庄公放下空斗的瞬间,那两片紧闭的唇间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只一闪便没入平静,快得让人疑心只是冷风拂过面颊的错觉。那笑容中没有任何醉意或豪情,只有一种清醒至冰点的,属于执棋者的掌控。仿佛刚刚饮下的,并非沾染生命诅咒的盟誓之血,而是一樽精心调配的胜利祭品。
盟台下,巨大的军鼓被擂响,声如沉雷,滚过刚刚萌发绿意的原野。兵戈碰撞,旌旗在风中撕裂空气。觥筹交错于盟誓之后,但饮进腹中的是盟约还是毒药,只有铁与火与岁月能见分晓。郑庄公最后看了一眼那尊紫黑色的黍稷尊——血与酒的混合物在底部缓慢旋转,如同一个未解的血腥漩涡,吞噬着初春的阳光。
“砰!砰!砰!”
沉重的冲车巨木不断撞击着郕国都城的厚重木门,每一次撞击都爆发出撼动心魄的闷响,门后的巨大闩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箭矢如密集的飞蝗,带着刺耳的尖啸从城头泼洒而下,钉在厚重的牛皮包裹的冲车木盾上,发出噗噗的声响,如同啄木鸟在枯木上啄击。城外齐郑联军的军阵肃杀如山,士兵们齐声呼喝着号子,每一次呼喝都推动着冲车进行更猛烈的撞击。城下早已尸骸累累,血污渗透进刚解冻不久的泥土,混合着融雪,形成一片滑腻恶臭的猩红泥沼。阵亡士兵扭曲的肢体彼此纠缠,被踩踏的甲胄深陷泥泞,一些未被焚毁的攻城塔残骸冒出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木头、皮革、人肉和人粪的混合焦糊气味,浓烈得令人窒息。
十月壬午日,霜风凛冽,将齐、郑两国军阵的战旗刮得笔直,如同冻僵的血痕凝固在灰色天幕下。郕国的城垣在平原尽头显得愈发低矮而压抑,但抵抗却出乎意料的顽强。郕君奉了周天子命集结兵将北上,却终究畏缩不前,反被夹在周王天威与强邻宋国的胁迫之间,成了首鼠两端的牺牲品。他们只能依靠着并不险峻的城墙和同仇敌忾的死志,在夹缝中绝望求生。
齐僖公站在高大的指挥戎车上,玄甲被日光擦出森然冷光。他面沉似水,目光紧紧锁死那座在撞击中不断震颤的城门。战车右御,一位来自齐东莱国的神射手,正用强硬的腿死死卡住缰绳,空出双手开弓搭箭。那并非寻常箭矢,箭杆粗硬,前头并非锋利的三棱箭头,而是一支正在燃烧的油布火把!弓弦被他拉得如同满月,发出筋腱的哀鸣。
“疾!”
随着僖公一声短促低喝,御者松指!那支燃烧的火矢如同被激怒的火蛇,尖啸着刺破浑浊的空气,在空中划过一道炫目的红光轨迹,竟穿透乱箭攒飞的间隙,“夺”地一声,精准无比地钉在了郕国城门巨大门扇的上方横梁缝隙间!那里原本为了增强防御而钉上的兽皮被箭上火油瞬间点燃,火苗贪婪地舔舐着风干龟裂的皮革和其下浸透油脂的缝隙木质,火势沿着门梁迅速蔓延开来!
城头上的郕国守军发出惊恐绝望的呼喊,有人试图去扑打那越来越大的火头,但旋即被城下联军射来的夺命箭雨压伏下去。
这骤然燃起的火头,如同点燃了城外联军早已压抑到极限的疯狂。战鼓声如同九天之上的雷霆猛然加剧!压阵的郑国阵型中,一架样式更加奇特、包覆着生牛皮并用横木反复加固、顶端镶有青铜撞角的巨型冲车,被数十名赤裸上身的力士喊着震天的号子推出了军阵。沉重的车轮碾过泥泞与尸体,在烂泥中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
“赫赫——!”力士们的吼叫声与战鼓融为一体。
“轰隆——!!!!!”
地动山摇!
那包铁的巨角狠狠楔入城门正中,恰在火焰烧得最盛、木质最为脆弱之处!一声撕裂长空的爆鸣,混着火燎木头的劈啪脆响!巨大的郕都城门,连同其上方烧得正旺的横梁,在狂潮般的撞击力和灼烧下,竟从中轰然断裂!碎裂的巨大木块裹挟着火烬向内爆飞砸落,门轴彻底崩断,城门如同破烂的朽木,绝望地向着城内洞开!滚滚浓烟与尘土冲天而起,瞬间被城外如决堤洪流般的兵潮所吞没!
“杀!!!”
狂吼如雷,震彻云霄。郑庄公的驷马戎车如离弦之箭,车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四匹强健黑马有力的牵引下,率先穿破那尚未散尽的烟障火尘,冲入城内。车左甲士挥舞着长戟开道,戟光雪亮翻飞。他的视线越过脚下铺展的杀戮图卷——齐军的轻卒像饿狼扑入羊群,斩断奔逃者的脚踝、割开哀嚎的喉咙;越过齐军士卒狂热扭曲、因嗜血而狰狞的呐喊面孔;最终精准地钉在前方不远处另一驾戎车上的齐僖公身上。
这位强邻之君正满面放光,激动得下颌胡须都在抖动。他右手紧握着一柄染血的青铜短钺,左手戟指被几名甲士死死按在泥污中、衣袍尽破的郕国宗室。那名宗室显然地位尊崇,头戴的玉冠已在挣扎中倾斜,但他双目圆睁,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怒骂诅咒,沾满污泥的脸上混杂着不甘与极度的鄙夷。
“汝!罪臣之后!祖上乃受我齐国敕封!竟敢私通宋夷,叛周天子,违五国联军之命!”僖公的声音因激动而高亢尖利,如同鸮鸟在血光里嘶鸣,正以胜利者替天行道的姿态厉声斥责,“今日城破国亡,此乃天罚!此乃尔等悖逆天命之下场!”他手中短钺的锋芒,在污血与宗室布满血丝的目光前闪烁。
郑庄公唇角无声无息地向上牵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弧度,很快便被战场嘈杂的杀戮声掩盖。他心中无声冷笑——天命?周礼?不过是掌中玩物,强者用以鞭笞弱者的荆条罢了。僖公吕禄甫啊,权欲炽如野火,烧得你连齐太公垂钓渭水时那份静待天时的沉稳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车轨辗过一具半截的尸身,骨裂声清晰地传入耳鼓。
郕宫位于高处,朱漆大门紧闭,在震天喊杀声中显得脆弱不堪。宫墙下堆积着无数尸体,宫门前的白石阶早已糊上一层厚厚的紫黑色血浆,踩上去滑腻不堪。沉重的生牛皮攻城锤被数十人扛着,有节奏地撞击大门。巨大的闷响在相对空旷的宫前广场回荡,每一次撞击都让高大的宫门剧烈震颤,门扇上原本华丽的彩绘与漆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发黄的木板。门缝被一点点撞裂扩大,终于,“咔嚓”一声刺耳的断裂声后,厚重的大门发出了生命最后的呻吟,向内爆裂倾倒!
“轰隆!”
尘土混杂着木屑弥漫,烟尘中,最先涌入的郑国精锐甲士用剑盾拨开碎木残骸。烟尘稍稍散去,殿内的景象让即使是久经沙场的老卒也微微屏息。殿堂空旷得令人心寒,中央地面上,一个面容枯槁、身着深褐色破旧内侍袍服的老者蜷缩着,布满老年斑的枯瘦双手用尽死力般抱着几卷边缘磨损的简策,瑟瑟发抖,如同一片在灭世风暴下飘零的残叶。他浑浊的老眼里盛满了无法言说的绝望和对生的恐惧。
一名冲在前面的郑国年轻锐卒杀红了眼,挥起的青铜长剑带起风声,本能地要刺向这看似挡路的老朽——
“等等!”一个沉稳但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郑庄公不知何时已迈步走入了殿内。他越过那名止住动作的年轻士兵,走向老者。年轻士兵不解地收回剑,目光追随自己的国君,眼神里还残留着狂热的杀意。
“你是……典守宗庙简册之人?”郑庄公的声音并不严厉,甚至有些低沉平和,但在这血腥的殿堂里却带着奇特的穿透力。
老者抱着简策的双臂更紧了,瑟瑟发抖,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泪水混着脸上的灰尘冲刷出两道污痕,只是拼命点头,几乎将自己缩进那几卷竹简中,口中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是……典藏……礼…正……祖宗……”他怀抱的简册绳编松动,竹简散落一地,墨黑的篆字在血污的冰冷砖地上无声地蔓延开来——“僖公二十五年春三月,天子使内史伯赐胙肉,告四时,正德序……”破碎的字句如断流之河,无声诉说着郕国曾经微弱却恪守的天命秩序。
“噗!”一支厚重的战靴,带着来自宫外泥沼的污秽和凝结的暗红血块,随意又重重地踏过一截散开的简策。帛书被粗暴地踩入血污泥泞,其上墨迹如同垂死的叹息。一支断裂的竹片在重踏下发出脆弱的悲鸣,“咔嚓”断作两截。
“抬走!”齐僖公的声音在空旷残破的殿堂里回荡,带着胜利者不容置疑的炽热与威严。他目光灼灼,手指着大殿高台上安放的大型青铜礼器群——鼎、簋、尊、觥、觚、爵,其上铭铸着复杂的饕餮纹、夔龙纹、蝉纹,在穿透破败窗棂的微光下反射着森然沉重的寒光。他对着紧随其后的几位齐国将领下令:“将这些宗彝重器!还有那些俘虏的郕公族子!”他大手一挥,指向殿角被甲士死死按在冰冷砖石上、发出压抑呜咽的几名华服少年,“统统装车!运回临淄!本公要在太庙之前,陈列此役之赫赫战功!告慰先公!”他语气昂扬,如同展示新捕获的猎物战利,志得意满近乎亢奋。他亲自上前一步,伸手抚摸离他最近的一座三足大圆鼎的立耳。青铜冰冷坚硬,饕餮纹的凸起硌着他指腹,带着一种象征力量与占有的坚实触感。
郑庄公寤生无声地靠近几步,立在一旁。他并没有去看那些在甲士粗暴拖拽下发出绝望低泣的俘虏少年们。他的目光仿佛穿透堆积如山的青铜牺牲、酒爵觚甗,最终落定在齐僖公踌躇满志、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侧脸上。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铜锈、血腥和一种器物深处沁出的、腐朽与冰冷混合的气息。
他走上前一步,姿态随意如同观览自家庭院,语气平稳如常,仿佛只是在品评一件微末之物:
“僖公不觉得,”他伸出没有持物的左手,一根修长稳定的手指轻轻拂过僖公刚刚抚摸过的那尊三足鼎外侧斑驳的饕餮云雷纹路,“这郕国奉于太庙的礼器,实在太过粗陋?”指尖在冰冷的兽面双目空洞处略作停留,鼎内因年深日久凝积的、祭祀牺牲残留的黑色污垢散发出一缕难以言喻的、腐败的血腥与陈旧油脂混合的气息,“纹饰粗鄙,铜质低劣,烟瘴火燎,铭文模糊……如此微末小邦,亡国之器,奉于泱泱齐国太庙之前……”他微微侧首,视线从鼎身转移到僖公那张强撑兴奋、此刻却有些凝滞的脸,声音平和得近乎刻薄,“恐怕……徒惹天下识者……哂笑罢?”
僖公脸上的笑意如同蜡像被高温瞬间融化、凝结。他目光扫过那些被火光映照、确实显露出工艺粗糙和岁月斑驳痕迹的礼器,一种原本被胜利光芒掩盖的疑窦悄然滋生。是啊,这些东西真的配摆放在临淄的太庙里吗?配得上此番开疆拓土的荣光吗?齐国有的是比这精美厚重百倍的国宝!他伸向另一件酒器的动作僵在半空,眼神中那攻城拔寨时的炽烈光芒,陡然黯淡了少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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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庄公锐利的目光精准捕捉到了这瞬间的凝滞。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仿佛刚刚只是拂去一点尘埃。他转身,步履无声地踱向殿堂深处一根巨大的朱漆立柱旁。立柱上有飞溅的黑色污渍,地上更有大片尚未凝结的深色湿痕——那是郕君在绝望中撞柱自尽留下的印记。血痕狰狞如蛇,暗红刺目,将亡国君最后的脊梁和尊严死死钉在这冰冷的木柱与地砖之上。他微微颔首,动作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冰冷的悲悯和洞彻:
“诸侯守礼,不过为存续天命,维系宗庙不毁。”他目光停留在那猩红发黑的木柱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僖公耳中,“强梁难折其志,惜哉!”他停顿一息,话语如针,“僖公,今日所得,”他缓缓回身,手指轻轻划过殿内狼藉的一切——粗陋的青铜礼器、捆缚的俘虏、满殿的污秽,“不过是冰冷的器物,泥土中的断简,与……”他目光幽幽地定格在僖公身上,唇边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与柱上尘封的虚名罢了。”
一阵裹挟着血腥味的寒风猛地穿过破败的宫门、撕裂的窗洞,呜呜咽咽拂过大殿,卷动早已蒙尘结网的帷幔垂绦,发出喑哑的抽泣,宛如鬼蜮的哀悼。郑庄公的视线掠过那一件件象征着郕国最后天命的、如今却蒙尘染血的礼器,再投向僖公那张骤然阴沉僵硬的脸。他那看似悲天悯人的眸底最深处,沉淀的冰冷算计却在无声疯长。这场名为“义战”的盛宴刚刚开启味蕾,咀嚼吞咽的法则,乃至吞咽后反刍的所得,将由真正的强者在未来的岁月里细细定夺。眼前这些,不过是引子。青铜冰冷的反光,映亮了他眼中不灭的火焰。
短短十月余已过,许国的城墙却没能迎来秋日清澈的晴空。墨云密布苍穹,沉重如铅块低垂,死死压住许都斑驳的城堞。鼓胀的风囊在呜咽,城墙仿佛一个被扼住咽喉的巨人,在无形的压力下沉默。
齐僖公、鲁隐公、郑庄公的三色旗帜在城墙下林立如海。高大的攻城塔——一种由巨大原木榫卯铆合而成、高达数丈、形如古拙方塔的庞然大物——在初秋裹挟寒意的风里笨重地摇晃、升高。其木质骨架在自身重量和人力的牵拉下吱嘎作响,那低沉粗涩的呻吟,混杂在城外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如同为许国的末日奏响哀歌。塔下轮轴不堪重负地嘶鸣,绞盘上绷紧的绳索仿佛下一瞬就会寸寸断裂。
七月初一,朔日无光。兵戈的交汇点爆发出雷霆般的轰鸣!
云梯如同丛林般竖起,梯梢包裹的厚厚生牛皮和湿泥企图抵御滚油烈焰,顶端锋利的钩爪狠狠咬住冰冷的箭垛垛口。刚触及箭垛边缘,残酷的死斗便轰然爆发!许国守军的戈矛、带着倒刺的箭矢,自城垛后、射孔中如钢铁的暴雨般倾泻而下!滚烫的油脂与浓稠的金汁从巨大的“烧炉”中用长柄勺舀起泼下!刚刚攀爬数步的齐军精锐被滚油浇淋,发出令人毛发倒竖的惨嚎,皮肉焦烂的刺鼻味道瞬间弥漫开来;中了金汁的士兵则全身脓肿糜烂,挣扎着摔落,砸在城下同伴和尸堆之上。攻城车顶部的巨大撞锤被几十名赤膊的力士推动绳索牵引,狠狠撞击着巨大的镶铜城门,发出沉重如闷雷的“嘭!嘭!”巨响,每一次撞击都只留下深浅不一的凹痕和飞溅的木屑,那城门沉重坚固如同磐石,虽有微颤,却屹立不倒。
攻城的第二日黄昏,西天如泼洒开一大片绽放的血红之花,晚霞浓得如同实质,预示着明日将是更惨烈的厮杀。激战了一整天的郑庄公返回大营,在几名亲卫的护卫下解开沉重的札甲和背带。冰冷的青铜甲叶摩擦出刺耳的刮擦声。营内烛火昏黄摇曳,将他疲惫却毫无松懈之色的面容映得轮廓分明。
贴身侍卫,一名精瘦似豹的汉子无声奉上一盏温水和一方干净麻巾。庄公接过,擦拭额角的汗与尘灰。这时,侍卫长暇夷——他左脸上那道由眼角直劈至下颚的刀疤在烛火里显得尤为狰狞——无声地上前一步,右拳轻轻按在胸口甲叶上,行了个无声的军礼。他摊开的掌心中,赫然是一只一指粗细、暗黄不起眼的小竹管。
郑庄公眸光一闪即逝。他挥手让奉水侍卫退下,营帐中只剩暇夷一人。庄公接过竹管,竹管入手冰凉,带着城墙下泥土特有的腥气。他指尖在竹管封蜡处稍一用力,竹管便无声裂开。他从管内抽出一片薄如蝉翼的素帛。那帛薄得几乎透明,其上墨字细小如蚁,墨色似乎经过特殊调配,在跳跃昏黄的烛光下却异常清晰地浮现——仅“子时,西门”四字!
指尖轻轻捻过素帛边缘,那帛触感滑腻如美人肌肤。烛焰忽然不安地爆出一个灯花,光影摇曳的刹那,庄公指尖微松,那小小的素帛竟如被无形之手牵引,瞬间就被蹿起的火舌卷入,连一丝挣扎都未及,便“哧”地一声化作一股极细微的青烟和一缕指间倏忽飞散的灰烬。仿佛从未存在过。
烛火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瞳中映出两簇冰冷的蓝色火焰。
“祭足。”他声音平如古井,毫无波澜。
心腹谋士祭足如同幽灵,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灯影边缘那片最浓的黑暗中,弯腰待命,姿态谦卑。
“去吧。”庄公的目光没有看他,而是飘向帐外那片被霞光泼洒、更远处却已陷入深沉黑暗的许城方向。城内最高的建筑——许国社稷祭坛高台的方向,一抹在血色晚霞衬托下显得暗淡苍白的光点倔强地刺破黑暗,微弱却执着。“该熄灯了,”郑庄公的声音低沉下去,几乎被帐外渐起的风声吞没,“许城宫苑那盏通宵不熄的长明之烛……今夜,该歇了。”
祭足如同融入黑暗的影子,躬身深揖,一言不发,悄然退出了营帐。帐帘掀起的瞬间,挟着一丝腥气的夜风卷入,吹得烛火又是一阵剧烈摇晃,郑庄公眉梢眼角的轮廓在光影扭曲中显得愈发莫测。
七月初三,破晓时分。黯淡的灰白艰难刺破残夜深沉的蓝黑,如同隔了一层厚重的丧葬帛纱。攻城大军再次涌动如潮。云梯又一次搭上西门城垣,这一次攀爬却出乎意料地失去了昨日那顽强如磐石般的抵抗。登上城头的郑国锐卒发现,许军稀稀落落,仿佛筋骨被骤然抽空,惊慌失措,形同乱蚁。抵抗微弱得不成体系,甚至有人开始盲目向下抛掷石块,砸在自己人身上引起混乱和更大的恐慌。守城者的意志,在某一个关键的长夜里,被一双无形之手悄然斩断。西门,这昨日还坚如磐石的屏障,如同被蛀空巨树的最后一片朽皮,瞬间溃散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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