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霸业启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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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685年深秋,寒意初临齐鲁大地。齐国的新君齐桓公姜小白,矗立在临淄高大的城墙箭垛之后。年轻的面庞上,君主的威严与初掌权柄的紧绷交织在一起。他的目光穿透略显稀薄的晨雾,凝望着东南方鲁国的疆域,仿佛要将那片土地烧灼出洞来。城头,象征齐国公室的玄鸟纹章旗帜在劲风中猎猎作响,那声音在他耳中如同战鼓前奏。身后,侍立的鲍叔牙、高傒、国归父等重臣屏息凝神,感受着君上身上散发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决绝之意。那个曾在鲁国羽翼下与他争夺君位的兄弟——公子纠,已成为他心头一根倒刺,不拔除不足以安寝。“鲁不惩,齐无宁日!”姜小白低沉的嗓音被风撕碎,只有最近的鲍叔牙听清了,他微微颔首,眼神复杂。

“击鼓!”齐桓公猛地转身,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如同金石相撞。

命令瞬间传递下去。低沉的战鼓声自城门楼响起,一声,两声,渐渐汇成滚雷般的浪潮,震颤着脚下坚实的城砖。“呜呜”的号角撕破长空,苍凉而雄浑,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临淄巨大的城门在刺耳的绞索声中洞开,早已列阵完毕的齐国精锐之师,如同洪流般倾泻而出。三万甲士,森严如林。青铜戈矛在穿透云层的秋日残阳下折射出冷冽的寒光,铁皮包裹的战车碾过尘土,留下沉重的辙痕。中军大纛高擎,由齐桓公亲率。左右两翼,分别由老成持重的高傒与以勇猛着称的国归父统领。空气肃杀,唯有兵甲撞击声与沉重的脚步声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力量,向东奔涌。齐桓公端立于华丽的驷马战车之上,执辔驭者面色冷峻。鲍叔牙身着甲胄,侍立其侧,手按剑柄,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君上,乾时乃鲁国咽喉,公子纠倚为根本。我军携新胜之威,一鼓作气,必能摧枯拉朽!”鲍叔牙的声音在车轮声中依然清晰。齐桓公紧抿着唇,不置可否,目光投向远方烟尘深处。昔年父亲离世,权力更迭的腥风血雨,自己被迫流亡莒国的仓惶无措,与公子纠在鲁国扶持下公然称制的那份刻骨耻辱……这一切,都将在这场即将到来的血战中彻底清算!他要用鲁国人的哀嚎与公子纠的恐惧,来祭奠他迟来的君权。

三日疾行,干燥的秋风裹挟着尘土拍打着将士们的甲胄。斥候不断飞驰来报,鲁军已在乾时高地列阵严待。乾时地貌起伏,丘陵密布,几条无名的小河沟壑纵横其间,形成天然屏障。当齐军终于逼近战场时,一幅严阵以待的图景展现在眼前:鲁国的黑底金乌旗帜在高地上密密麻麻地飘扬,两万余鲁军依托陡峭的山势和蜿蜒的河汊构筑起层层防线。阵前,公子纠的亲信将领公子偃立于战车之上,铁青色的面庞如同岩石,眼神冰冷地注视着汹涌而来的齐军。鲁军的弓弩手已张弦搭箭,长矛阵列寒光闪闪,后阵的战车蓄势待发。他们已在此等待多时,以逸待劳,占据了地利。

齐桓公勒马停车,下车亲临前沿,鲍叔牙紧随其后。他们仔细查看着敌方阵势。“君上,”鲍叔牙指着鲁军中军及两翼布局,“鲁军精锐尽在中路,由公子偃统率,左翼相对薄弱,是其软肋。右翼靠山,难以强攻。臣以为,我军当以雷霆之势,先佯攻其左翼,诱其调动主力增援左路,君上再率中军直插其空虚之胸腹要害!另遣一支劲旅,绕道侧后,捣其退路,断其归心,令其首尾难顾,则鲁军必溃!”鲍叔牙的指尖在虚空中迅速勾勒出作战方略。

齐桓公凝视着鲁军森严的阵势,片刻后目光炯然:“善!便依叔牙之策!国归父听令!”

“末将在!”国归父大步上前。

“命汝率右翼精锐,偃旗息鼓,从丘陵西侧河谷迂回至鲁军侧后,多置旌旗,举火为号,待其军心摇动,便从后方发起猛攻,断其归路,务必使其胆裂!”

“诺!”国归父领命,转身点兵而去,动作迅疾如风。

“高傒听令!”

“老臣在!”高傒躬身。

“命汝统领左翼大军,大张旗鼓,佯攻鲁军左翼,声势务求浩大,如同真正主攻方向!务必引动公子偃主力驰援!若事急,转为实攻!”

“谨遵君命!”高傒振臂,左翼的鼓点猛然变得密集急促。

“中军各部,随寡人——”齐桓公猛地拔剑出鞘,雪亮的剑锋直指鲁军中军帅旗,“诛叛逆,报国仇!破阵!!!”

“杀!杀!杀!!!”齐军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声浪排山倒海,冲击着对面的鲁军阵线。鼓点如雨,号角凄厉,大战轰然爆发!

齐桓公的战车如离弦之箭般率先冲出,身边亲卫的甲士如影随形,长戈如林,铁骑奔腾,扬起漫天黄尘。密集的箭矢撕裂空气,带着死亡的尖啸,从两侧倾泻而下。一时间,天空为之一暗!鲁军阵中亦爆发出怒吼,弓弦弹响之声汇成一片,箭矢如同飞蝗般铺天盖地迎头射来!噗噗噗!沉闷的入肉声中,冲锋的齐军前阵倒下一片,血花飞溅,惨叫声刚起便戛然而止。然而齐军的冲锋势如狂潮,踏着同袍的尸骸,冒着如雨的箭矢,无可阻挡地碾压过去!

左翼方向,高傒部按照计划发起了声势浩大的佯攻。无数的戈矛如林推进,战车冲击,箭矢如瀑。鲁军左翼本为薄弱环节,被这“主攻”之势冲击得摇摇欲坠,阵型扭曲,军士脸上现出惊惶。消息飞速传到中军,公子偃面色凝重,看着左翼告急的烽烟,误判形势,急调原本护卫中军的精锐预备队赶往左路增援。就在鲁军调动之际,齐桓公眼中精光爆射:“破绽已露!中军突击!直取公子偃!!”

战鼓骤然变得狂野!齐桓公身先士卒,驭者狠狠鞭策战马,战车如同烈火狂飙,沿着鲁军中路因兵力抽离而骤然出现的短暂空隙,凶狠地楔入进去!齐军精锐齐声咆哮,如同决堤的洪流,紧紧护卫着君驾,锐不可当!挡者披靡!一名魁梧的鲁军偏将眼见齐君战车冲来,厉吼着挺矛跃马直刺齐桓公:“小白小儿!受死!”这一刺快如闪电,角度刁钻!

“君上小心!”生死一瞬,鲍叔牙猛地将齐桓公向侧后一推,自己则抢身挥剑格挡。“嗤啦!”沉重的矛尖擦着他的臂甲划过,带起一溜刺眼的火花,甲叶崩飞,鲜血瞬间染红了臂膀!剧痛令鲍叔牙闷哼一声。齐桓公怒发冲冠,目眦欲裂:“贼子敢尔!”他稳住身形,毫不闪避,驭者猛拉缰绳,战车加速前冲。齐桓公借着冲势,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白虹,精准无比地斜劈而下!那鲁将惊觉矛尖刺空,再想回防已是不及,剑锋已至眼前!

“噗!”

一道碗大的血泉冲天而起!斗大的头颅裹挟着惊骇的表情飞上半空,无头的尸身被狂奔的战马带出丈许才轰然栽倒!鲁军中军将士亲眼目睹主将被瞬间阵斩,骇得魂飞魄散!“将军死了!将军死了!”惊恐的喊叫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几乎是同时,鲁军侧后方杀声震天!国归父率领的奇兵如同神兵天降,在鲁军阵列的后背狠狠捅了一刀!无数齐军旗帜在鲁军身后燃起的火光中翻卷,如同死神的镰刀!

“不好!被包抄了!”

“快跑啊!齐军杀到后面了!”

退路被断,主将阵亡,军心动摇!原本就勉力支撑的鲁军阵线瞬间崩裂!士兵们如同炸窝的蚂蚁,哭喊着、互相践踏着向仅有缺口溃逃。公子纠的座驾在高处,目睹这突如其来的惨败,面无人色,由亲信护卫着,仓皇地向更远的丘陵逃去。公子偃阵亡的消息如同最后的丧钟,彻底击垮了鲁人的意志。

河畔变成了屠宰场。溃逃的鲁兵被推挤入冰冷的河水中,沉重的甲胄成了催命符。齐军的长矛利刃无情地收割着生命,马蹄践踏着泥泞和尸体。鲜血染红了河水,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硝烟和尘土,弥漫了整个战场。夕阳如血,将破碎的旗帜、倒毙的战马和层层叠叠的尸骸染成一片妖异的赤红。齐桓公的战车碾过战场,他立于车上,手中长剑滴滴答答地淌着血珠。他高举利剑,对着残阳,用尽力气嘶吼:

“乾时!今日归于大齐!!”

欢呼声响彻旷野,但齐桓公的脸上并无太多胜利的狂喜。鲍叔牙按着渗血的伤臂上前,面色凝重如铁:“君上,公子纠遁逃,鲁国根基尚在,虽胜不足喜。此战为扬威,亦是震慑。鲁人心中已惧,正是迫其臣服、献上仇寇之时机。”他言简意赅,却精准地点明了战争之外的深远图谋。齐桓公看着尸横遍野的焦土,听着远方尚未断绝的零星厮杀与伤者的哀嚎,缓缓点头。乾时的血染红了晚霞,齐国的霸业,踏着这沉重的第一步,初露峥嵘。

乾时战场上的血腥尚未被秋风完全吹散,齐军已然在距离鲁国都城曲阜不远的一处险要隘口扎下了坚固的营盘。旌旗猎猎,兵锋所指,杀气凛然。接连的斥候快马将鲁国的惶恐动向源源不断地送入中军大帐:曲阜城门紧闭,吊桥高悬,百姓闭户,兵卒惶惶;更有探子回报,公子纠一行如丧家之犬,狼狈逃入曲阜城内,躲入深宫不敢现身。

大帐之内,牛油巨烛噼啪作响,将晃动的人影投在帐幕之上。齐桓公面色阴郁,在铺着虎皮的巨大案几前烦躁地踱步。青铜酒爵重重地顿在案上,酒液泼溅。“可恨!”他低吼着,眼中怒火灼灼,“乾时一战,不过屠其羽翼!公子纠未得而诛之,召忽、管仲此等贼首尚在鲁地逍遥!若不斩尽杀绝,何以正国法?何以雪孤心头之恨?!叔牙!”他猛地停步,目光如炬刺向案前。

鲍叔牙正跪坐于一方木制的小案几前。他面前的烛光映照着那张儒雅而刚毅的脸,也映照着一卷徐徐展开的、打磨光滑的竹简。一支饱满的兔毫毛笔在他指间稳定地转动,墨汁乌黑,散发着浓郁的松烟气息。他闻声抬头,不疾不徐:“君上息怒。鲁国此时,正如惊弓之鸟,肝胆俱裂。大兵压境虽可破其城,然玉石俱焚,非上策。且我师长途跋涉,乾时虽胜亦自损。若以此信为刃,杀人于千里之外,何须吾等亲自染血?”他的声音异常冷静,透着一股成竹在胸的寒意。

“哦?信?”齐桓公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快步走到鲍叔牙案前,俯身观看,“信中如何说法?快讲与孤听!”

鲍叔牙提笔蘸墨,微眯着眼,笔下字迹如刀刻斧凿,稳健而蕴含力量。他一边书写,一边沉声口述,字字清晰,如同冰凌相击:“臣鲍叔牙,顿首再拜鲁侯驾前——”

烛火摇曳,帐内一片沉寂。鲍叔牙的声音仿佛穿透了空间,直接抵达遥远的鲁国深宫:“今齐君小白,荷天之命,君临社稷,御极于齐。公子纠者,齐君手足也,血脉至亲。齐君感念骨肉之情,仁德宽宥,不忍亲行诛戮之惨事,污其兄弟伦常。然则,纠勾结外邦,祸乱齐国,其罪昭昭,天理难容。故请鲁国自行其权,诛公子纠以正视听,献其首级于齐营,以全齐君仁孝之名。”

写到这里,鲍叔牙笔锋一转,陡然凌厉:“其师傅者,召忽、管仲,此二贼也!包藏祸心,撺掇公子纠行悖逆之事,助其弑君谋位,实为元凶巨恶,小白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请鲁侯即速将召忽、管仲二人,严加缚绑,解送齐营,交予小白手刃,以解其恨!”

最后一句,如同战锤重击:“如敢背此命,稍有迟缓,或阳奉阴违……齐军将再举正义之师,扫平鲁境!定教曲阜城头尽悬齐之旌旗!勿谓言之不预!”

竹简之上,墨迹淋漓,杀气透纸而出。鲍叔牙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将竹简捧至齐桓公面前。

齐桓公细细览阅,从开始的皱眉深思,到读到末段,脸上逐渐绽开冷酷而畅快的笑容:“妙!妙极!叔牙此计,如风刀霜剑,句句诛心!一个‘不忍杀’,尽显孤之仁德;一个‘请自行’,逼其操刀杀主,陷鲁于不仁不义之地!索要召忽管仲,正对孤心意!尤其‘如不从命,将要出兵讨伐鲁国’,更是雷霆万钧!好一个杀人不见血的阳谋!!”他拍案赞叹,先前郁气一扫而空。

帐中另一侧的老臣高傒却眉头紧锁,出列道:“君上,此信言辞未免过于刚戾,不留余地。倘若激得鲁侯狗急跳墙,或拼死抵抗,或庇护公子纠等人北逃他国,岂非徒增变数?反而不美。”

鲍叔牙闻言,对着高傒微微拱手:“高子上卿所言不无道理。然臣深知鲁庄公性情,其人素来优柔寡断,色厉内荏,遇强则萎。乾时惨败,兵丧将亡,已使其胆寒。今我大军压境,陈兵边境,锐气正盛。若再示之以此强硬书函,如同巨石悬顶,他只会惶惶不可终日,只想息事宁人,断然不敢再生任何枝节。至于公子纠与召管二人,在鲁国眼中已是烫手山芋,避之唯恐不及,正可借此机会甩脱。此正是借势逼其俯首之良机!”他语气笃定,分析透彻。

齐桓公点头,决断道:“叔牙深谙人心,孤意已决。立即寻妥善之人送信!务必亲自交到鲁侯手中!”

“遵命!”鲍叔牙应声,随即招来早已在帐外等候的心腹将领隰朋。隰朋身形矫健,面容刚毅,是鲍叔牙麾下有名的办事干练、不卑不亢之士。“隰朋!君上有令,命你持此帛书,速往鲁都曲阜,面呈鲁侯本人!不可假手他人!见鲁侯时,务须昂首挺胸,不卑不亢,将信中要义字字清晰传达!若有半分差池……”鲍叔牙将卷好的书简和另一份用于宣读的帛书副本郑重交予隰朋手中,眼神锐利如鹰隼。

隰朋双手接过,紧紧按在胸前,单膝点地,声音斩钉截铁:“末将遵命!必不辱君上之命、相邦之托!”

帐帘掀开,一股更深的秋寒涌了进来。隰朋翻身上马,随行的精干护卫小队立刻跟上。马蹄铁踏碎寂静的夜晚,一行人如离弦之箭,朝着曲阜的方向疾驰而去。月光惨淡,将他们前冲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如同投向鲁国心脏的一道索命符咒。

此刻的鲁国曲阜王宫,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威仪,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乾时败报如同惊雷击垮了所有人的意志。鲁庄公颓然地坐在丹陛之上的王座中,面色灰败,眼神涣散。下方群臣鸦雀无声,人人面色如土。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公子纠龟缩在他客居的偏殿,连侍从走路都屏息凝神。而召忽与管仲则被安置在一处守卫森严的宫苑别馆内,对外界惊天的变化尚不完全知情。

“齐军……就在城外扎营?”鲁庄公的声音干涩发颤,打破了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下大夫施伯出列,声音同样疲惫不堪:“君上,确凿无疑。齐人兵锋甚锐,士气如虹。依臣愚见……当务之急,乃遣使求和。暂避其锋芒,徐图后计。”话音未落,殿外卫士惊慌来报:“启禀君上!齐……齐国将军隰朋奉……奉齐侯……齐侯之命求见!言辞……言辞甚为紧急!”那“齐侯”二字让殿内所有人心中一凛。

殿门轰然洞开。隰朋身披风尘,却步履沉稳,甲胄在宫灯映照下泛着冷光。他目不斜视,穿过两侧战栗的鲁臣,径直走到御阶之下站定。目光直视高处的鲁庄公,既不跪拜,也不施臣礼,声音洪亮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奉齐侯命!此乃齐国国相鲍叔牙书简,请鲁侯亲启!”说罢,将卷好的帛书高高举起。一旁的寺人慌忙下阶接过,呈于鲁庄公面前。

鲁庄公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那卷轻飘飘的帛书。他颤抖着展开,只看了开头几行,额头便渗出细密的冷汗。当看到“不忍杀……请鲁国自行处置……献其首级”时,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天灵盖!再看到“缚送召忽管仲……如不从命……出兵讨伐”,更是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竟……竟要我代他杀……杀……”他喉咙发干,后面的话说不出来,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施伯见状,知道大事不妙,连忙上前几步,低声道:“君上!齐人此信,强横至极!然……然势比人强!乾时之战,我国元气大伤,齐军此刻仍在城下虎视眈眈!若不从其要求……齐侯此人,年盛气刚,行事果决狠辣,加之有鲍叔牙为谋……必会雷霆攻城!届时城破国亡,玉石俱焚啊!公子纠不过外邦流亡之人,其师亦为他人之臣。为了鲁国社稷,黎民百姓……忍痛割爱方是上策!”

鲁庄公瘫在王座之中,手指无力地扣着冰冷的扶手边缘。鲍叔牙信中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他能想象齐军攻破城门的景象,能想象自己和家眷沦为阶下囚的屈辱。作为一国之君,这份权衡的砝码,似乎早已注定偏向哪边。殿内落针可闻,所有大臣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王座上那个被无形的巨石压垮的身影。良久,鲁庄公发出一声长长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叹息,那叹息中充满了绝望的妥协。

“拟旨……”他的声音仿佛来自九幽之下,嘶哑、微弱,“回复齐使……就说……鲁国……谨遵齐侯之命……必……必将公子纠……首级与……其师……奉上……”他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终于冲破束缚,顺着憔悴的面颊蜿蜒流下。

隰朋在阶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冷意,微微躬身:“如此,末将便回营复命,恭候鲁侯践行诺言!”他转身,脚步声在大殿空旷的回响中远去,如同最终判决的余音。

鲍叔牙的利笔书简,如同悬在鲁国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劈了下来。一场发生在宫闱深苑的、血淋淋的交割,已在所难免。而隰朋带着这个沾血的答复,催马狂奔,踏着冰冷的秋夜,回到了齐军大营。

曲阜深宫的夜晚,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显得更加阴森可怖。宫灯的光芒仿佛被无形的黑暗吞噬,只留下幽幽的晕圈。宫墙之内,一场针对流亡公子的阴谋,正借着夜色的掩护,悄然展开。鲁庄公的命令在极度恐惧和威压的氛围中传递下去,执行者是他最信任的宫卫统领和其手下最冷酷的死士。

公子纠下榻的偏殿,烛火昏暗。他心神不宁,自乾时狼狈逃回,耻辱与惊怖就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灵魂。他强迫自己饮了些酒,试图麻痹神经,但丝毫不起作用。殿外传来一阵异于寻常的沉重脚步声,带着铁甲的摩擦音。公子纠警觉地抬起头。

殿门被“哐当”一声撞开!冰冷的秋风裹挟着杀气猛灌进来!数名身着鲁国宫廷侍卫甲胄、但眼神却如同野兽般的彪悍士兵迅速闯入,将殿内唯一服侍公子纠的老内侍打翻在地,捂住口鼻拖了出去。动作快如闪电,悄无声息。

“你们?!是谁派来的?!要做什么?!”公子纠猛地站起身,酒意瞬间化作冷汗,惊骇地看着领头者——那位曾对他笑脸相迎的宫卫统领。此刻,对方脸上只有冷漠和一种完成任务的麻木。

“奉君命,请公子……上路。”统领的声音毫无温度,如同在宣读一件器物的判决。话音刚落,他身旁一名矮壮如铁的士兵如鬼魅般欺近。甚至没给公子纠再次呼喊的机会,只见乌光一闪!

“呃……”

公子纠只觉得喉间一凉,随即是难以言喻的剧痛和灼热感!他甚至没能发出像样的惨叫,只能发出短促的“咯咯”声。他下意识地捂住脖颈,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瞬间喷涌而出,浸透了华丽的丝绸睡袍,染红了他惊骇欲绝的手指。他瞪大着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些不久前还向他行礼的鲁人,身体向后踉跄,直挺挺地倒在他奢华的卧榻之上,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鲜血迅速在锦缎被褥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猩红,那眼神凝固了无尽的悲愤、错愕和不解——他终究只是权力博弈中一枚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

消息如同鬼影,在宫禁森严的高墙内以最快的方式传递。当公子纠身死的讯息传到召忽与管仲暂居的别馆时,如平地惊雷!召忽彼时正在廊下焦灼地踱步,忧虑着公子纠的处境。一名早已暗中收买的杂役跌跌撞撞跑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召……召大夫!不好了!公子……公子他……他被……鲁侯……派人刺杀了!就在刚才!”

召忽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逆血直冲顶门!“啊——!!!”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啸,声震屋瓦!那声音饱含着极致的悲恸、被背叛的暴怒以及深沉的绝望!他跌跌撞撞,发疯似的冲向公子纠居住的偏殿方向。侍卫想要阻拦,被他以蛮力推开。

当召忽冲进那间充满血腥气的内室,看到榻上公子纠冰冷而惨白的尸体,脖子上那道狰狞的豁口还在缓缓渗出鲜血时,他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整个人如同泥塑般僵在原地。片刻的死寂后,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榻前,伏在公子纠的尸身上放声痛哭,那哭声如同受伤的孤狼,凄厉欲绝。

“主君!是臣无用!未能护您周全!竟让您惨死于背信弃义之鲁人之手!臣……臣有何面目独活于世?!主君慢走……召忽,来陪您了!”悲痛化作了死志,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泗横流混杂着扭曲的愤怒与决绝,闪电般拔出随身佩戴的短剑!剑光一闪,毫不犹豫地狠狠抹过自己的脖颈!

温热的鲜血如同泉涌,喷洒在冰冷的地面上,也溅落在公子纠苍白的脸上。召忽的身体晃了晃,向前扑倒,重重地摔在卧榻之前,双目圆睁,死不瞑目。两具血泊中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鲁国宫廷此刻最深的黑暗与背叛。

与此同时,管仲所在的院落已被如狼似虎的甲士重重包围!沉重的脚步声与铁甲撞击声打破了别馆的宁静。管仲原本静坐案前,凝神思考局势,试图从纷乱的信息中理清脉络。突如其来的喧哗让他心头一沉。门被粗暴地踹开!一群手持利刃的鲁国甲士冲了进来,不由分说,数人一拥而上,将管仲死死扭住,用粗粝的麻绳迅速捆缚起来!

“你们?!这是何意?!鲁侯意欲何为?!”管仲奋力挣扎,怒声喝问。他虽力薄,但目光如电,直刺领兵的将校。将校脸上带着一丝慌乱,避开他的视线,粗声道:“奉君命!管仲,尔等身为齐国公敌,祸乱之源!即刻收押,听候处置!带走!”

冰冷沉重的铁链“哗啦啦”地套上了管仲的手腕和脚踝,勒进皮肉。被推搡着踉跄走出房门时,借着一闪而过的院门缝隙,管仲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到了远处通往公子纠宫殿方向的回廊上,影影绰绰有奔忙的身影,隐约还听到了召忽那一声震天的嘶吼……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公子纠和召忽,恐怕已遭不测!鲁国为了自保,竟如此毫无廉耻地屈服于齐国淫威,对他们的庇护对象痛下杀手!

“鲁侯!无耻之尤!背信弃义,竟至于此!天不佑尔!!!”管仲被强行拖拽着前行,他不再质问鲁侯为何抓他,而是仰天发出凄厉的怒吼,声震庭园。那是对背叛者的诅咒,也像是绝望中对自身命运的悲鸣。鲁军兵士面无表情,只是更加粗暴地将他推搡进阴暗的囚车,锁链碰撞声在死寂的宫苑中异常刺耳。

当夜,公子纠的首级被小心地装入一方特制的楠木匣内,以石灰封边,以掩盖可能的腐坏气息和浓重的血腥味。而管仲,则被剥去外袍,仅留单衣,投入了曲阜宫城最底层、最阴森的地牢。粗如儿臂的木栅栏隔绝了所有的光,只有高处一个狭小的气孔透入一丝微弱的光线。墙壁冰冷潮湿,凝结着水珠,散发出浓重的霉烂和排泄物的混合臭味。肮脏发霉的稻草铺在泥泞冰冷的地面上。铁链沉重,摩擦着脚腕早已破皮的伤口。唯有老鼠窸窸窣窣爬行的声音,在这死寂的黑暗中格外清晰。

狱卒提着昏暗的油灯巡视,昏黄的灯光映照着管仲那疲惫却依然挺直的脊背和布满血丝的眼睛。狱卒发出一声嗤笑:“嘿!看什么看?大名鼎鼎的管仲大夫?哼!齐桓公小白指名道姓要你的脑袋祭旗!等着吧,活不了几天了!这地方,就是你的棺材!”管仲闭上眼,靠着潮湿冰冷的墙壁。屈辱、愤怒、故主惨死的悲怆、对自身命运的绝望,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然而,在这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绝望中,一种源自于其骨子里的、对生命本能的渴望和一种莫名的、对某种“可能”的极其微渺的预感,正如同地底最顽强的种子,在污秽的淤泥中,开始挣扎着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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