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长戈喋血(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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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浑浊的目光穿透雨雾,仿佛重新看到了那混乱的战场。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虚点着方向:“然细察其时!齐溃兵车辙轮印何其深重!彼败兵仓皇求活,车载重物辎重必遗弃不顾,故车辙深浅应趋一!然臣俯身细观,其辙印深陷泥中者比比皆是,纵横交错,深浅无序!尤多彼此冲撞倾轧、前后抵牾之痕,甚至将己方车辆倾覆于途阻塞后来者!此绝非假乱之相,实乃心胆俱裂、自顾不暇、争相践踏逃命之确证也!”
曹刿言罢,右臂猛地举起,指向高坡不远处几处被遗弃的、陷入泥泞里几乎只剩半幅轮子的战车残骸:“更有其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察后的冷冽,“远望之,彼旌旗倾覆如云摧雾散!然臣登轼而穷目!”他的身体做了一个微微后仰、极目远眺的姿态,“那随风翻卷委顿于地的旗帜,可尽是旗杆折断者?可皆是主纛大旗?非也!其旗多为士卒逃亡之际自身割断系索、随手弃之于地!大纛或许尚存,然其麾下兵士已无一人顾惜主将旗号!彼军心之溃散,竟至于此!弃旗如同抛履!故曰:辙乱矣!旗靡矣!”他的手臂重重落下,“此二者乃齐军魂魄尽失无复战心之铁证!追之无忧!定能大获全胜!故臣言可追!”
鲁庄公站在坡顶冰冷的雨水里,曹刿的话语如同重锤,一字字砸向他心坎,回音在胸腔里激烈冲撞。坡下的战场泥泞中,士卒正拖着疲惫的身体,搬运同袍僵硬染血的躯体,将他们安放在临时挖出的浅坑旁。雨水冲刷着士兵脸上的泥污和血痕,也冲刷着坑旁新翻出的暗红色湿土,混合出一种浓重而无法洗刷的悲怆气息。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死亡与绝望的腐铁腥味。
庄公挺拔的身姿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抽空,肩膀骤然塌陷了几分,挺直的背脊也微微弯了下去。他那双紧握着车轼、指挥千军万马的手,此刻却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指甲缝里早已被浓稠血浆和污泥浸染得漆黑如墨,那污浊的红黑凝结物,仿佛是方才那个血腥战场的细小碎片,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黏在他的肌肤上。他猛地张开双手,十指在半空中微微痉挛着,视线凝固在手掌与污黑的指甲上,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这双手背负的万千生死与无边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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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嗟乎……”一声深长到几乎撕开胸腔的叹息,带着无可言喻的悲凉与惊悸,从庄公喉咙深处挣扎出来,尾音在湿冷的空气中拖曳得悠长而沉重,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最终被萧瑟的雨声吞没。他缓缓抬起头,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不断滴落。目光再次投向坡下的修罗场,那泥泞里拖拽尸骸的士兵背影渺小而疲惫。
良久,庄公的目光艰难地收回,重新落在眼前这个葛衣湿透、形容枯槁的寒士身上。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战局迷雾被彻底点破的恍然和震动,更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敬意,以及……一丝作为君王、却险些被自己盲动葬送江山的巨大后怕!
“寡人……”他的嘴唇嗫嚅着,声音低沉沙哑,“欲与强邻争锋,安能不倚夫子之谋?”他向前一步,抬起那只犹自震颤不止、沾满血污的手,似乎想去拍曹刿的肩膀,却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敬畏隔阻在半途,最终只是郑重无比地向曹刿深深一揖到地!
“恳请夫子随寡人同归曲阜!寡人尚有……”他的头埋得很低,冠冕上的垂旒几乎触碰到湿冷的地面,话语在喉咙里滚动了一下,“尚有……万般国事……危难国事……需赖夫子指点迷津!望夫子万万不可推辞!”
雨势渐弱,细密的雨丝在冰冷的空气中织出一道道灰暗的帘幕,无声地洒落在血污未干的古战场,也洒落在坡顶这对君臣无言相对的身影上。坡下的战场依旧无声无息,只有雨水滴落在残箭断戈上发出单调空洞的回响。长勺的山风呜咽着卷过,带走了硝烟,却留下刺骨的寒意,盘绕不散。
曲阜的初夏闷得如同蒸笼,蝉鸣嘶哑。宫墙高耸,将暑热死死关在殿宇之间。鲁庄公额角不断沁出的汗水,沿着紧绷的颧骨滑入胡须,他却浑然不觉。手中的绢帛已被攥得发皱,指节因过于用力而透出青白色。殿内角落的冰盘蒸腾着白气,然而无人觉得半分凉意。那传自郎地的急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在他心口烫下一遍遍焦糊的印记:齐宋两路大军,深青色与玄色交织成一片浓稠的死亡之云,压境而来,已深扎于郎地!
堂下公卿大夫列立如木桩。施伯眉头拧死,垂首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能从深衣覆盖的方砖上凿出计策。武将前列的公子偃年轻的脸庞涨得通红,甲胄下起伏的胸膛如同压抑着风暴。
死寂。空气凝滞如铅水,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像钝刀割过喉咙。冰盘融化滴落的水声,“嗒…嗒…嗒…”,敲打在每个人的心鼓上,单调而催命。
忽然,殿门发出一声艰涩的呻吟。所有人像被鞭子抽了脊梁般霍然抬头。殿口沉重的光影里,一个身影逆着刺眼的天光,轮廓瘦削,再次踏入这烈火烹油的庙堂。
又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麻衣葛履。曹刿缓步入殿,步履沉稳,无视两旁投来的复杂目光——夹杂着惊恐的依赖与几乎喷薄欲出的质疑。他停在阶下不远,深陷的眼窝抬起,目光锐利如初见时一般,笔直地看向御座上面容焦枯的庄公。无声的空气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
庄公猛地站起身,撞得身下沉重髹漆王座都发出一声闷响,那团发皱的急报帛书被他死死捏在手中:“夫子!齐宋大军已在郎地安营扎寨!旌旗接天!此绝非长勺可比!彼两强联手,如虎添翼!夫子可有计教我?”他的声音冲口而出,带着火烧眉毛的嘶哑和几乎绝望的逼迫,“若郎地失守,曲阜腹地再无遮拦!”
殿内所有目光瞬间如铁钉般锁在曹刿身上。施伯嘴唇翕动,喉结滚动几下,终究未能出声。公子偃眼中则爆射出孤注一掷的凶光。
曹刿的目光似乎没有停留在庄公那张因为焦灼而扭曲的脸上,反而穿透殿宇厚重的梁柱、灼热的空气,投向北方郎地那片无形的战云深处。他甚至微微侧了一下头,仿佛在捕捉千里之外齐宋营盘飘来的烟尘气息。殿内的窒息几乎令人晕厥。
终于,曹刿的声音响起,不高,却穿透死寂,清晰得像冰凌坠地:
“彼势固大。然强弱虽殊,有瑕可乘。齐为虎狼,宋如豕犬。”他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扫过殿内一张张屏息的面孔,最后定在庄公脸上,“齐军精锐,久战之师,阵垒森严如铁壁。欲破其一,难如登天!强攻,如投卵击石,自取灭亡!”
庄公紧攥帛书的手猛一哆嗦。公子偃脸色的殷红瞬间褪尽。
“然则——”曹刿的语锋陡然下压,如同凿刻般斩钉截铁,“宋军!虽附齐尾,实为赘疣!宋公暗弱,将领南宫万,刚愎自用,恃勇而疏谋!其营垒必不整,其部伍必不肃!其心亦未必坚如磐石!一击而能撼之!”
他枯瘦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两把淬过冷水的匕首,死死钉入庄公惶惑的眼底:
“击宋!击其心浮气躁!击其甲乱营疏!击其与齐貌合神离之隙!宋师若溃,必如山崩堤决!溃兵裹挟如山洪倒卷,定能冲垮齐军结寨之营盘!乱其阵脚!坏其斗志!彼时,齐军纵有余勇,亦已独木难支!锐气尽折!其必自退!断无拼死决战之理!是故,”他干裂的唇缝间,吐出字字如淬火锻打而成的铁钉,砸在大殿冰冷的地面上:
“击其瑕,则坚者自溃!宋败而齐退!”
“击宋?!”一声惊呼不受控制地从公子偃口中炸开!他年轻气盛,急急向前一步,声音冲满不信与质疑,“夫子之言是否太过……太过轻断?!宋军再弱,亦有其数万之众!岂能一触即溃?更遑论我军主力若尽数扑向宋营,置正面虎视眈眈之齐军于何地?齐军若趁隙夹击我军侧背……”他不敢再想,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窜上。
曹刿的视线冷冷扫向公子偃,那目光如同冰冷的井水浇在滚烫的烙铁上,嗤地腾起一股白气:
“惧其夹击?”他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若敌强攻鲁国心腹之患!”他枯瘦的手猛地指向东方那不可见的郎城方向,“郎城破,则鲁国门洞开!届时何谈正面?何论侧背?满盘皆倾!”他的目光转向沉默不语的施伯,“彼时,曲阜宗庙之内……”言未尽而意已至,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弥漫开无言的惨淡硝烟,“恐只余白旄悬杆。”
“可…可宋营壁垒难道就能轻易凿穿?”公子偃的声音低了下去,但依旧带着不甘的固执。
曹刿扯动了一下嘴角,那不是笑,更像一张揉碎的老羊皮抖开了褶痕:
“壁垒?”他干涩的声音里揉进一丝冷峭,“南宫万其人,自负其勇,鄙陋少谋。彼若扎营,必贪图地势之便而轻敌弃险!其侧翼必露,守备必疏!此等破绽——探马难道回报有误?”他的眼光倏地转向殿角一名低着头的军尉,“宋军右翼营盘,可曾探实?”
那军尉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声音都颤了:“禀……禀上大夫…确…确有回报…宋军右翼三座营盘,靠山脚处,营外仅有断木车辆为障…并无深堑…守卒…守卒巡哨…亦…亦颇懈怠!”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额头冷汗涔涔。
曹刿的目光复又钉回庄公脸上:“君上!时机紧迫!唯以雷霆手段击其虚!以宋乱,破齐谋!此战能否存鲁社稷,在此孤注一击!”他最后的话语斩钉截铁,再无任何转圜余地。
庄公身体剧烈一震,那攥在手中的急报帛书终于被他五指深深掐透,发出近乎撕裂的哀鸣。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曹刿那张沟壑纵横、写满决然的脸,仿佛要从那枯槁的表象下汲取最后的力量。汗水滑进眼角,一阵刺痛。他猛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瞳孔深处那一点摇曳的惶惑已被一种近乎狰狞的决然所取代!
“国尉!”咆哮声炸响大殿!
“臣在!”公子偃猛地挺胸昂首。
“点选锐士!披双层熟皮甲!饱食啖肉!入夜随寡人——突袭宋营右翼!”庄公戟指北方,声音嘶哑却如同闷雷滚动,“击其虚!冲其怠!直取其帅旗!不得有误!寡人亲为你督压后阵!破晓之前,要么提南宫万首级回城复命,要么……”他眼中闪过一丝赤红的疯狂,“便裹尸还于城前!”
——
郎城西门,最后一丝残阳的余烬彻底被浓墨般的夜色吞噬。城墙巨大的阴影如怪物匍匐。虫鸣声隐去,风死寂。唯有城头守卒火把偶然跳跃的暗红光芒,映照着下方缓慢开启的沉重门缝。黑沉沉的铁闸被悄无声息地吊起。
三百余道漆黑的身影,如同被夜色浸透的流水,从门缝中缓缓滑出。他们皆着两层熟硝牛皮的软甲,比寻常胄轻便,紧束肢体利于搏杀。人人唇舌紧闭,只闻脚下葛麻软履踩在松散浮土上,发出沙沙的微响。公子偃一身同样深色的短甲,紧握腰间的铜柄短剑,身形绷紧如猎豹,目光鹰隼般扫视着眼前这片被黑暗和死亡气息浸透的原野。
他们贴着郎城巨大城墙的根脚阴影移动,身形被城墙的黑暗完美包裹。继而转入被踩踏得稀烂的野草覆盖的低洼地,浓重的泥土气息、腐烂的草叶味,以及远处宋营飘来的隐隐火把光亮和人声马嘶,在黑暗中如同无形的丝线,绷紧着每个人的神经。
前方一片被砍伐过的稀疏林地轮廓逐渐清晰。公子偃骤然停步,抬手屈指成爪向下猛地一压!身后三百锐卒如同训练精熟的猎犬,瞬间伏低、凝固!几乎同时,一队持着火把的宋军哨兵懒散的脚步和低语从不远处飘过,刀鞘轻轻磕碰着甲片,火光昏黄地扫过林中树干的疤痕。待那队摇晃的火把光团和甲叶声远去彻底消失在暗夜里,死士们才悄然起身,向着林后那片被营盘篝火熏出朦胧光晕和模糊嘈杂的方位,继续无声地潜行。
拨开最后一片挡路的灌木荆棘,视野豁然开朗。几座营盘的木栅轮廓在微弱的星月光下呈现歪斜的弧形。正前方,那依山脚扎下的三座营盘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眼前!几辆辎重大车被随意地横七竖八堆叠在营盘外围,权作屏障,间隙大得足够人弯腰钻入!更远处营门前拒马稀疏得可怜!零星几个守夜兵卒身影斜倚在车辕或背靠帐篷木桩,睡眼惺忪!甚至能隐约嗅到飘来的浓烈酒气!调笑醉语断续地混在夜风里。
公子偃最后深深吸入一口混杂着草腥、汗液和远方宋营烟火余烬的空气,那冰冷的夜风灌满胸膛,点燃了决战的烈焰。他的右手无声地滑向腰后,拇指缓缓推开铜剑格机括。一道细微到几乎不可闻的“咔哒”轻响淹没在风声里。
下一瞬!
“鲁人——杀!!”
这声狂野的、撕裂长夜的咆哮仿佛引动天雷!紧跟在公子偃身后,三百锐卒同时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源自血脉的狂吼!如同三百头破栏的疯虎!铁甲在骤然启动的撞击奔跑中铿锵摩擦!沉重的脚步震得地面微微颤动!
“哗啦!”为首的木栅车障被数个冲在最前的锐卒合力撞得轰然塌倒!沉重的车辆碾压着来不及逃开的醉哨!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嚎刚刚响起就戛然而止!公子偃的身影如鬼魅般撞入营区!手中短剑带起一道森寒的弧光,将一名刚从帐篷钻出、甲胄不整的都尉喉管割断!温热的血浆喷溅在他前襟!
“鲁军来袭!!”
“天杀的!快起……”
宋军营盘瞬间炸了锅!呼喊、咒骂、兵器碰撞和垂死的闷哼交织!火光人影在慌乱晃动中如群魔乱舞!反应完全慢了三拍的宋兵如同无头苍蝇!有些衣衫不整胡乱挥舞着未及挂上的戈矛!更多的如同睡醒的沙鼠,惊恐地寻找兵刃,又被身边人影撞倒!
“随我冲!杀南宫万!”公子偃甩脱剑上血珠,带着淋漓杀气,嘶声长啸,向着更深、火光更亮的营地中心——帅旗所在的方向猛扑而去!身后数百锐卒如一波死亡的暗潮,汹涌卷动!沿途帐篷被扯倒踩平!仓促聚拢的零散宋兵如同纸糊般被狂暴冲垮!血光在跳跃的火光下频频闪现!死亡在疯狂蔓延!
与此同时!郎城方向!沉闷如大地律动的战鼓猛然擂响!“咚!!咚!!咚!!!”一声紧过一声!沉重无比,撕碎了整个郎地战场的黑夜!郎城城门轰然大开!蓄势已久的鲁军主力如同崩断堤坝的洪流!铁蹄如雷滚过干硬的土地!沉重的车轮碾碎了地上所有阻碍!排山倒海的戈矛阵如同移动的钢铁山林,带着毁灭一切的声势,向着已成恐怖漩涡的宋营席卷而去!
真正的杀戮洪流降临!宋营彻底被恐惧撕裂!士兵再无战意!哭爹喊娘!如同炸巢的蜂蚁,丢弃兵刃、旗帜,疯狂地向周围黑暗的原野、向齐军营盘的方向狼奔豕突!
“鲁人!鲁国大军来了——!”
“跑啊——!”
无边的溃逃狂潮席卷!恐惧如同瘟疫,迅速蔓延!溃兵洪流冲垮了微不足道的营区界限,裹挟着绝望的声浪,狠狠撞向相邻的齐军营区!
夜色未央。齐军主帅鲍叔牙高大的身躯矗立在中军帐外的高地之上,厚重的大氅被夜风吹拂。远处郎城城头,灯火通明,映出城墙上一排排森然林立的甲士身影。而那齐宋两军联营相接的边界地带,如同地狱岩浆喷发般翻涌起毁灭的狂潮!原本属于宋军的营区方向,熊熊火光冲天而起!惨烈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铁器撞击声和大地被践踏的轰鸣混合成一片绝望的交响!火光冲天,将半边夜幕染成血色!
更可怕的是,那片崩溃的浪潮正不可遏止地冲撞起齐军仓促竖起的营栅!深红色的鲁军大旗,如同死神的镰刀,在那片翻腾崩溃的浊流中凶狠地穿刺、搅动,疯狂地切割开一切试图阻拦的微弱抵抗,将更多的溃退巨浪推向齐军营盘腹地!
“报——!”
一名军校滚鞍下马,踉跄奔上高地,头盔歪斜,脸上血汗污泥混成一团,声音嘶裂了喉咙:
“大帅!宋营……宋营已崩!鲁军主力冲开宋军前阵……已然……已然杀入我军……我军左侧营盘!溃兵冲垮了前营栅障!弟兄们……顶不住了!齐宋两军兵马裹在一起……乱成一锅浑汤!我军甲士无法结阵啊!”
鲍叔牙没有回头。他扶在腰间剑柄上的那只手,指关节猛然凸起、攥紧、直至泛出一种瘆人的青白色,剑柄上的兽首吞口被他捏得咯咯作响。他那沉稳如铁的脸上,肌肉如同石刻般僵硬抽搐!牙关死死咬合,一股浓重到极点的铁锈血腥味从喉咙深处翻涌上来,烧灼着他的口舌!
他灼灼的目光似乎要穿透那片翻腾的血肉地狱和震天的喧嚣,死死钉在郎城高大城楼最高处那杆巨大的“鲁”字王旗之下——那仿佛有一道如岩石般坚韧冰冷的目光,刺透了无边的黑暗与喧嚣,牢牢锁定着他!一丝恐惧的裂纹,终于在鲍叔牙坚固如磐石的心防上无情地蔓延开来!南宫万已败,宋军已化为吞噬一切的溃兵狂潮!若此刻不退……这支耗费心血打造的精锐,极可能被这裹挟着死亡的浊流彻底吞噬、碾碎!
鲍叔牙猛地吸了一口饱含血腥与焦糊的、灼热的风,从紧咬的齿缝间,如同金属刮擦般迸出两个字:
“拔——营!”
那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被碾碎了心志的沙哑和惨烈。
“后军变前!结圆阵!弓弩断后!交替掩护——”他猛地转身,背脊绷得如同一根即将断裂的弓弦,下达了最终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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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兵!北!归!”
郎城高大的门楼上,曹刿单薄的麻衣早已被黏湿的夜雾浸透。他独立于垛口之后,身形融入城楼巨大的阴影中。目光沉静如寒潭古井,穿透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掠过郎城外那片被火光、烟尘、死亡彻底覆盖和绞杀的土地,最终落向齐军主营方向那一片骤然加剧的骚动——火把如星斗急急向北流转!巨大的营盘如同被无形巨手强行撕扯着向后收缩!隐约的鸣金声夹杂在高分贝的混乱喧嚣里艰难地透出来。
一夜豪雨终于倾盆而下。冰冷的雨点,又急又密,如同天神倾倒着银瓶,狠狠抽打在城头冰冷的条石上,溅起无数冰冷的水花。雨水迅速汇集成浑浊的水流,沿着黝黑的城墙淌下,冲刷着城墙根处一具被丢弃的宋国士卒残破甲胄,冲洗着插在泥泞里一面斜倒的残破宋字军旗——那旗面已被烟火燎得焦黑,湿透的丝帛沉重地扑打在泥泞里,旗杆折断了三分之一,凄惨地歪向一边。污浊的雨水沿着城砖粗糙的纹路不断下流,流入那旗面破洞卷曲的焦黑边缘,再渗入泥地,将大片的血污晕染得更加模糊。
更远处,无数遗落在战场上的矛戈兵器,沾满血泥,被雨水猛烈冲刷着。折断的矛杆浸泡在泥泞的水洼里。偶尔有兵刃反射一抹微弱的天光,冰冷而苍白。那无边的喧嚣、怒吼、哀嚎,仿佛也被这场越来越大的冰冷暴雨一点点盖过、浇熄。只余下雨声。
曹刿缓缓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鞭挞般抽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那雨水顺着他枯瘦的脸颊蜿蜒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汗。浑浊的目光穿透厚厚的雨帘,望向雨幕中无声溃退的方向。
齐字帅旗,早已望不见了。
鲁国,又熬过了一次灭顶之灾。
城楼上,那面巨大的、被暴雨浇透的“鲁”字大旗,沉甸甸地垂着。湿透的赤红色旗面紧紧贴在旗杆上,只有偶尔一阵强风穿过箭楼,才勉强挣扎着卷起沉重的一角,又无力地落下,发出一下又一下湿重沉闷的“啪嗒”声,重重拍打在同样湿冷的旗杆木头上,如同一个疲惫国度在暴雨中沉重而冗长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