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信义铸霸业(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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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681年,凛冬,齐鲁边境朔风如刀。战争的气息并非仅弥漫于风中,它已凝刻在每一寸龟裂的冻土和每一片残破的盾甲之上。齐国的黑色旋旗在低垂的铅灰色云层下猎猎作响,仿佛饥渴猛禽的羽翼。车轴在重压下发出刺耳呻吟,士卒沉重的皮靴碾压过板结的田野,发出沉闷回响,如大地垂死的叹息。他们铠甲下的内衬早已被汗水与霜寒湿透又冻结,坚硬如冰壳,但队列依然沉默而严密,每一个士兵的面孔都如同青铜浇铸,在冬日惨淡的天光下反射出毫无生机的冷硬。

齐桓公小白傲然立于一辆由四匹通体黝黑、宛若墨玉的神骏牵引的青铜軿车之上。金质的车饰——饕餮狰狞的双眼、云雷交错的纹路——随着车辆行进发出细微而清脆的碰撞声,在一片肃杀中显得格格不入又令人心悸。他深邃的目光越过远方地平线上那模糊的土黄色轮廓——鲁国曲阜古老的夯土城墙,仿佛能穿透砖石,直接烙在鲁庄公姬同那张因恐惧和无措而不断扭曲的脸上。这种主宰他人命运的感觉,如同饮下最醇烈的美酒,一股灼热的洪流自胸腔深处悄然升腾。

“君上,鲁使已至营外五里。”寺人竖貂微躬着身体,脚步极轻地靠近軿车,声音压得极低,似乎怕惊扰了君主的沉思。

桓公的嘴角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弧度。只有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眼眸中,深藏着的寒意没有丝毫松动,反而更见幽邃锐利。前方,沉默而庞大的黑色车阵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潮水般无声地分开一道缝隙。一辆仅由两匹瘦骨嶙峋的驽马拖拽的敝旧安车,如同惊涛骇浪中飘摇的枯叶,剧烈摇晃着驶入这片死亡的泥沼。车身老旧,车轴发出的吱呀声更显凄惶。车后跟着寥寥数名衣甲不整、满面尘土的鲁卒,步履拖沓疲惫,目光茫然呆滞。

车停稳,为首的鲁国卿士施伯,甚至顾不上整理那顶在颠簸中歪斜、沾满尘土的布冠和被风吹得凌乱不堪、皱巴巴的深衣前襟,连滚带爬般跃下安车。他踉跄着向前奔了几步,在距离齐桓公车驾十步之遥,便如同被抽掉了全身骨头般,重重地伏拜下去,额头深深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那声音沉闷,叩击在无数双齐国将士静默注视的目光里。

“鲁国……下臣施伯……”他的声音嘶哑破败,如同被砂石磨砺过喉咙,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从胸腔深处挤压而出,又被凛冽的寒风瞬间撕扯得支离破碎,“叩见齐桓公!吾主鲁侯,深感恐惧君上之……天威神武……”施伯喘息着,喉结滚动,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强咽下难以言说的屈辱和痛苦,“情……情愿……献出遂邑之城池土地……只求……只求君上仁德,休止刀兵,允我鲁国……稍……稍得喘息……以此昭示归顺齐国之心……拳拳之心……至诚至恳!”

空气刹那间冻结了。风声、远处营盘传来的隐隐喧嚣、甚至将士们甲胄的轻微摩擦声,都在这一刻凝固消失。沉重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施伯匍匐的身影在那片广阔而冷漠的铁甲包围中,在萧瑟刺骨的寒风里,如同枯叶般剧烈地抖动着,散发出绝望的死亡气息。

桓公沉默地俯视着地上那卑微蜷缩的身躯,居高临下的目光里流泻出纯粹的冷漠和某种近乎于观赏猎物的审视。他似乎能听到对方心脏在极度恐惧下狂奔的鼓点。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沉重得令人窒息。施伯额前的冷汗滴落在冰冷的冻土上,瞬间凝结成冰。终于,那低沉、平静、却足以让大地震颤的声音,从軿车上传出,清晰地斩开了这片死寂的寒冰:

“可。”

仅仅一个字,利落干脆,不容置疑。没有怜悯,没有商量。如同神明俯首,宣判下界蝼蚁的命运。

施伯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巨大的力量击中,更加匍匐下去,似乎想将自己彻底埋入土中。无声的泪水混着泥土尘埃,流满了他的脸颊。

一旁的竖貂,极有眼色地躬身领命,随即发出一道简洁的指令。齐军方阵再次变换,如同活动的铁板,缓缓将载着鲁国君臣最后希望的安车让出,示意其立即返国准备交割遂邑的一切事宜。同时,一份刻写齐军苛刻条件的简要盟约竹牍被粗暴地塞进施伯冰冷僵硬的手中——那是一份屈辱的、不容讨价还价的判决书。施伯紧紧攥住那冰凉沉重的竹牍,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是抓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在齐军冷漠的注视下,失魂落魄地爬回他那辆摇摇欲坠的安车。两匹瘦马有气无力地转身,拉着这象征一个诸侯国衰败的破车,缓缓驶离这片弥漫着绝望的黑色寒原。

桓公目送着那辆破车消失在视野尽头,缓缓转过身,望向曲阜的方向,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真实的、带着无尽餍足的笑意。那是攻城掠地、掌控他人国运所带来的至高快感。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传令三军,移师柯地。待鲁侯奉上盟约国书,本王与之会盟于柯!”

“诺!”众将齐声应诺,声震四野。战争的阴云并未散去,它只是暂时凝聚于齐鲁边境的柯邑上空,等待着下一个风暴的降临。黑色的大纛重新举起,如同一头收拢羽翼、暂时敛息的巨兽,朝着柯地缓缓移动。

柯邑的残冬似乎比别处更显凄厉。干枯的荆棘丛在旷野的寒风中发出尖锐刺耳的悲鸣,细小的冰棱从枯草的茎叶上簌簌抖落。为会盟而仓促筑起的高大土坛,突兀地矗立在冰冻的平原中央。坛体由湿土匆匆夯实,草草削就的土阶上布满了粗大的脚印,台阶的边缘犹带着新鲜泥土断裂茬口的微腥气息,混杂着尚未焚烧完全的牲畜油脂的焦糊味,以及两国士大夫身上为了掩盖连日奔波劳顿而刻意熏染的香料——沉水、椒兰、郁金——被寒风一搅,融合成一种怪异而令人心头不安的复杂味道。

齐桓公身着玄端冕服,玄衣如深沉的夜幕,其上以极其复杂的捻金法捻成的金线缂织出盘龙流云、天象山川的纹样,在阴霾笼罩的晦暗天光下,兀自流淌着沉凝而锐利的光泽。他步履沉稳,仪态端凝,每一步都踩在精心铺垫的、崭新的赭色大席之上,无声地宣示着压倒性的威严。齐国的精甲锐士早已层层拱卫在高坛周围,他们身披赤色皮甲,铜胄下是坚毅而冰冷的脸庞,戈矛如林,寒光闪烁,将整个高坛的气氛渲染得肃杀凛然。上卿管仲,落后君王整整一步之遥,紧随其后。他一身简朴的青灰色深衣,下裳打着周正的襞积,腰悬上卿身份的玉组佩,步履间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沉稳和内敛。

另一边,鲁庄公姬同的出现,却带来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他面色灰败,眼窝深陷,宽大的诸侯冕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不整,步履虚浮沉重。尽管他竭力挺直腰背,试图维持一国诸侯的尊严,但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屈辱,仍透过略显僵硬的动作和闪烁回避的眼神清晰地流露出来。他的身后,跟着几位同样面如死灰、强作镇定的鲁国重臣。唯有其中一人,步履沉重异常,每一步都带着甲胄或兵器内衬有节奏的轻微铿锵之声——正是执掌鲁国兵权的大司马曹沫。曹沫今日并未穿戴全套甲胄,仅着一身朴素的玄色深衣,然而腰间那柄青铜剑却异常醒目。剑鞘虽朴拙无华,却布满大小不一的撞击划痕,透出久经沙场的沧桑与力量感。剑柄比寻常佩剑更为粗壮,布满深浅不一的手印磨痕,此刻正被他一只指节粗大、覆盖着厚厚老茧、手背还有几道醒目新伤疤痕的大手牢牢握住。他亦步亦趋地跟在鲁庄公身后,头颅微低,目光沉郁,如同蓄势待发的火山,视线却穿透人丛,死死锁在高坛正中央那个至高无上的身影——齐桓公小白。

双方在肃穆而压抑的气氛中分立土坛东西两侧。坛心正中央,一座半人高的粗糙石案已经摆放着祭天的牺牲——牛头、猪头、羊头,尚未焚烧的香料置于一旁。几名齐国的司盟官员神情庄重,依次排开,手中捧着记录盟约条款的厚重竹简。

齐国的司盟太史,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清癯的面容布满沟壑,眼神却锐利如鹰。他越众而出,立于坛心石案之后,展开手中那卷最沉重、几乎占据半张几面的竹简,深吸一口气,用洪亮、肃穆、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开始了冗长而刻板的宣读:

“维岁在乙酉,序属残冬。齐侯小白与鲁侯姬同,盟于齐鲁交界之柯地,敬告昊天上帝、日月山川社稷神灵……”声音在空旷的寒风中传播开去,带着空旷的回响,每一字都清晰地落在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念鲁国不恭,兵甲犯齐。今势穷力屈,愿献遂邑……”当这几句如同赤裸裸揭破伤疤、宣告失败与屈辱的文字从他口中念出时,鲁国席位上所有人的身体都瞬间僵硬了一下。

“……齐强鲁弱,自此定界。汶阳之田,归齐所有……”当“汶阳之田”这四个字被朗声宣读出,并确认归属齐国时,一种几乎实质化的痛苦气息从鲁国君臣身上散发出来。几个鲁臣呼吸猛然变得粗重,眼圈发红。鲁庄公闭上了眼睛,身体难以抑制地微晃。唯有曹沫,一直低垂的头颅缓缓抬起了一寸,紧握剑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惨白突出,手背上青筋虬结凸起,如同随时要挣裂皮肤。那柄青铜剑的剑鞘,甚至发出了极其细微、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但齐国的太史对此恍若未闻,依旧字正腔圆、语调平板地继续念着冗长繁琐的盟约条文。

接下来是繁琐冗长的仪式环节:焚香、行三献之礼、奠酒、割开牺牲的耳朵取血……浓郁的牲畜血腥味混合着焚烧香料升腾的奇异烟霭,在这片空旷的高坛上弥漫升腾,更加刺鼻和令人不适。每一次对祭牲的操作,每一次酒浆洒落尘土的沙沙声,每一次香火被风吹偏的摇曳,都像是在反复提醒着鲁国这场失败盟约的残酷事实。时间拖得越久,坛上的气氛越发诡异凝滞。齐国的将士们依旧如雕塑般挺立,目不斜视。鲁国的大臣们却越来越难以掩饰内心的煎熬和悲愤,有人掩面不忍观礼,有人长叹低语,有人紧握双拳。鲁庄公的脸色由灰白变得蜡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曹沫一直保持着那个微垂首、紧盯齐桓公、紧握剑柄的姿势,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团白雾,仿佛一座沉默的、即将喷发的火山。汗水开始浸透他握着剑柄的手心,从指缝间渗出,浸染在那古朴的剑柄纹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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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太史宣读完长长的盟约正文,郑重地将竹简合拢置于祭台之上,宣布进入歃血为盟的最后环节。齐国司礼高唱:“请盟主齐侯歃血!”

齐桓公平静地点点头,带着掌控一切的神情,沉稳地起身。他目光扫过坛下臣属,在曹沫那张绷得极紧、带着一种异样狂热和不顾一切的决绝的脸上微微一顿,旋即移开,似乎并未放在心上。侍从早已端着盛满牺血的漆盘(盘中之血尚有余温)跪于桓公身前。

就在桓公伸出他那双保养得宜、骨节分明的手,准备将手指伸入那猩红温热的牲血中时——

“嗤——噗!”

一声极其细微、几乎被风声盖过、如同裂帛又似金石剧烈摩擦的尖锐破空声在沉寂的背景下陡然炸开!谁也没有看清动作!没有人能看清!一道深色的影子,快得超越了视力的极限,如同撕裂凝固时空的一道黑色闪电,以雷霆万钧之势自鲁班位置骤然爆发,直扑坛心!

坛下的齐国虎贲军将领目眦欲裂!坛上距离桓公最近的两名侍卫只觉眼前一花!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那黑影已如鬼魅般掠至齐桓公身侧,一只裹在玄色深衣袖中的粗壮臂膀如同精钢打造的巨钳,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箍住了桓公的双肩!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袭来,使桓公猝不及防之下身体猛然僵直,脚下踉跄!一柄寒光四射、厚重而古拙的青铜剑,以决绝的姿态死死抵住了齐桓公白皙的颈项!冰冷刺骨的剑锋紧密无间地贴合着皮肤,只要轻轻一划,便能割裂脆弱的气管和血管!

挟持者——正是曹沫!

“哗啦——轰!”惊变只在刹那!坛上坛下,如同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彻底炸开了锅!齐国虎贲军将领及近卫们纷纷爆发出野兽般的怒吼!离得最近的两名侍卫长剑已然出鞘一半,但顾忌国君在敌手,硬生生止在半空!周围所有持戟、持戈的甲士,条件反射般齐刷刷向前踏步,沉重的青铜靴蹬踏在黄土坛面上,发出沉闷而震人心魄的“咚咚咚”巨响!兵器齐刷刷指向那个胆大包天的逆贼,金属锋刃在阴霾下划出一道道冰冷的弧光!

“退后——!”一声如同暴雷般滚过所有人头顶的咆哮,骤然从曹沫口中炸响!这吼声饱含着多年积郁的悲愤、破釜沉舟的疯狂与不计后果的决绝,瞬间压过了所有惊呼、怒吼和武器摩擦声!“再妄动一步!休怪我手中之剑无情!齐桓今日——性命绝于此坛——!”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咆哮着从肺腑中挤压而出,每一个音节都如同淬火的匕首,带着灼热的杀气和冰冷的死亡意味!

那片令人窒息的巨大喧哗与混乱,因这挟裹着无匹暴戾之气的死亡威胁,竟硬生生地凝滞了一瞬!所有准备一拥而上的齐国将士,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进不得,退不甘!他们布满血丝的眼睛喷火般死死盯住曹沫,手中紧握的青铜短戟、长戈、青铜剑在冰冷的冬日下剧烈震颤,锋刃流转着噬人幽光,却因君命悬于一线而徒劳无功。坛上随行的鲁国大夫们,更是惊恐万状!有人失声尖叫踉跄跌倒,有人骇然捂住眼睛瘫软在地,有人面色煞白口不能言!鲁庄公姬同更是如遭雷击,身体猛地一晃,若不是身后侍臣死死扶住,早已瘫倒在地!他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令人心胆俱裂的景象,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头顶,又在瞬间被抽空!他张大了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整个灵魂仿佛都被抽离了躯壳。恐惧与绝望瞬间湮没了他——完了!鲁国完了!

然而整个坛上,只有一个身影没有动。

齐国上卿管仲。

在曹沫暴起的那一刻,管仲的身体曾本能地绷紧,他的右手甚至已经微微抬起,似乎要去按住腰间从不显露的佩玉。然而下一刹那,他的眼神已经变得异常沉静。当所有人如同受惊兽群般躁动时,他只是微微抬手,做出了一个极其细微却无比坚定的向下按压的手势。这个手势并非针对汹汹向前的齐军将士,而是稳稳地落在身旁不远处、一位已然拔剑半出、几乎要不管不顾扑上去的齐国宗室宿将肩上。那老将军感受着肩上那道轻柔却如山岳般沉稳的力量,迎上管仲深邃而平静的目光,尽管眼中怒火熊熊,那只握剑的手竟不由自主地缓缓将出鞘三分的剑一点点按了回去。管仲没有任何言语,那一个平静无波的眼神,那一个轻若鸿毛却重若千钧的手势,如同一道无形的闸门,瞬间堵住了己方护卫即将爆发的毁灭性洪流。他如同一根定海神针,牢牢地伫立在因惊变而汹涌澎湃的怒潮中央。

齐桓公小白,在最初的万分之一秒的惊愕和身体被巨力锁住的僵硬之后,属于雄主的那份卓绝的意志力以惊人的速度强行压倒了本能的恐惧!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人粗粝得如同砂石的指节关节透过厚重冕服狠狠顶在自己背部的触感,更能清晰地感受到颈项皮肤上那冰冷的青铜剑刃所蕴含的、如同毒蛇般的杀意!那金属的森冷寒气,几乎要冻僵他的血液,顺着喉咙直刺骨髓!他强迫自己迅速调匀呼吸——尽管每一次胸腔的起伏都牵动颈部的肌肉,带来剑锋下更加清晰的触感和刺痛感!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颈动脉在剑锋下的突突搏动!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厚重的玄衣!但这奇耻大辱反而点燃了他灵魂深处的烈火!

他是齐侯小白!是东方的霸主!他猛地抬起头,极力维持着颈部的稳定,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快速扫过周围:那些被钉在原地、愤怒狂躁却又投鼠忌器的将领,那些远处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啖其肉却不敢上前的甲士,那些已然绝望、魂飞魄散的鲁国君臣……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屈辱感如同岩浆倒灌天灵!这股毒火烧得他几欲疯狂!但求生的本能和身为君主的绝对理性,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压制了毁灭一切的情绪冲动!

他深深吸进一口冰冷的、混杂着牲血腥甜和浓郁土腥的空气,那冰寒直贯肺腑!喉结在剑锋下极为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从被锁住的双肩缝隙间,一个低沉得几乎碎裂、如同砂石摩擦的声音,艰难而清晰地一字字挤出:

“…将…军…意…欲…何…为?” 声音并不高,却在这死寂般的高坛上异常清晰。

曹沫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前方——那里是虚无,又仿佛是他多年来梦魇的具象!耻辱、悲愤、对鲁国山河破碎的锥心之痛,如同熔岩般在他胸中奔腾冲撞!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他的身体如同最坚韧的机括死死绷紧,紧紧锁住齐桓公,滚烫的鼻息喷在桓公的耳际,如同烙印:

“齐恃强暴——!恃强凌弱——!背信弃义——!夺我汶阳田土!世代所依!沃野千顷——!” 他的声音因极度愤怒和压抑的哽咽而撕裂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熔岩喷溅而出,带着足以焚烧一切的炽热和不共戴天的怨毒! “今日!若不尽速归还我汶阳全境——寸土不留!玉…石…俱…焚——!” 话音未落,他持剑的手臂如同铸就的铁柱纹丝不动,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份极致的绝望和疯狂,却如同火山喷发前大地的震动,清晰地传递出来。那柄抵在桓公咽喉的青铜古剑,剑尖却似乎承受着主人灵魂深处激荡的狂澜,发出了一丝极其极其微弱、几乎微不可察的颤抖!这份决绝,已然赌上了鲁国和他自己万劫不复的未来!这已非外交交涉,而是亡国者押上最后国运的惊天一博!

坛上死寂!寒风似乎都停止了呼啸!唯有枯草在极远处的呜咽,以及更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不知是惊扰了飞鸟还是战马的微弱嘶鸣!

齐桓公小白感到颈项上那股要命的压迫没有丝毫松动,冰冷的剑锋似乎嵌入了他的血肉神经。他闭上眼睛,万分之一刹那间,无数念头在脑海风驰电掣般掠过:生,死,耻辱,霸业,眼前这张绝望疯狂的脸,更远处鲁庄公那张仿佛瞬间被抽去所有生气的死灰面孔……再睁开眼睛时,那双深沉的眸子里,已只剩下强行压抑的风暴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权衡!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巨大的生死阻力下艰难撬出,沉重得如同磐石:

“好…!汶阳之田……全境……归还鲁国!” 声音如同从寒潭深处捞出。这是一个被刀锋抵着咽喉榨出的承诺!是求生本能对帝王尊严发出的无声嘲讽!

曹沫听到这许诺,紧绷如同满月弓弦的身躯微微一震,锁住桓公双肩的铁臂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因骤然涌起的、混杂着狂喜、怀疑和巨大屈辱得以伸张的复杂情绪而更加僵硬!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那柄剑的颤抖竟奇迹般暂时平复了!

盟誓就在这样恐怖、压抑、令人窒息的氛围中草草继续。双方君主在无数双充斥着复杂情绪的目光注视下,在生死的胁迫下,在剑刃的寒光闪烁中,僵硬地完成了歃血的仪式。象征盟约的牲血被分别涂抹在两人干裂的唇上,那鲜血的腥甜气息,混合着尚未完全消散的硝烟和冻土的气息,成了这场名为盟誓、实为最极端劫持的会盟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当最后一个仪式完成,曹沫那双如同鹰隼般死死锁定齐桓公、随时准备同归于尽的凶戾眼神中,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松动。他并非撤回利剑,只是那份玉石俱焚的意志在得到承诺后,有了一丝极其短暂的、本能的犹豫。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万分之一秒——或者说,是齐国虎贲锐士等待了漫长无比的亿万年中等待的万分之一秒!

“咻——噗!”

几乎是无声无息!一道微不可查的青灰色身影——那是齐国护卫中身法最快、最擅长近身擒拿的宫卫都尉,在最精确的时间点、从最刁钻的角度,如同潜行的毒蛇,闪电般欺近!目标是曹沫持剑的右腕关节!动作狠辣精准!与此同时,另一侧早已蓄势待发的齐国健卒,如同扑食的猎豹,猛然自侧后撞向曹沫的下盘!这一撞之猛,裹挟着士卒身体全部的重量和冲刺力!

曹沫不愧当世悍将,即便在精神高度紧张中突遇袭击,武者的本能依然使他持剑的右臂猛地发力,试图格开那袭向手腕的擒拿!然而下方那沉重如山的撞击结结实实地撞在他的膝弯和大腿外侧!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晃,重心顿失!

“保护君上——!”

炸雷般的怒吼声中,早已急红了眼的其他侍卫如同猛虎出闸!数条人影带着狂暴的杀气,完全不顾自身安危,狠狠扑了上来!有的死死抱住曹沫的左臂,有的用身体护住齐桓公,有的直接箍住曹沫的腰腹试图将其摔倒!刹那间,曹沫被多名悍不畏死的齐国精卒死死缠抱住,锁住齐桓公的铁臂瞬间被强行扯开!那柄致命的青铜剑在剧烈的撕扯格挡中,脱手飞出!“当啷”一声,如同死神的嘲笑,重重跌落在冰冷的黄土高坛之上!

“拿下逆贼!”

“拿下!格杀勿论!”

愤怒的咆哮声浪冲天而起!更多的士卒如同涌动的黑色怒潮涌上高坛!

“住手!”一个沉静却蕴含着磅礴力量的声音陡然响起,如同洪钟盖过了所有喧嚣!管仲越众而出,挡在已经被保护起来的齐桓公之前,严厉的目光扫过激动失控的齐军将士,“退下!保护君上!逆贼既已被制,不可再惊扰!”

齐桓公小白此刻已被多名侍卫里三层外三层牢牢护卫在中心。脱离险境的瞬间,一股极其强烈的屈辱和失态被瞬间解放的狂怒几乎冲破了他的理智!他脸颊因羞愤而赤红如血,发簪歪斜,华丽的冕服被撕扯得有些凌乱。他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侍卫,两步冲到那柄跌落在地的、沾满尘土的青铜古剑旁,用那穿着重玄赤舄的靴子狠狠一脚踩了下去!似乎要将这屈辱的象征彻底碾碎!他喘息粗重,如同一头受伤的狂龙,冰冷的目光死死盯在瞬间被七八条大汉死死压倒在地、拼命挣扎嘶吼却动弹不得的曹沫身上!

“鲁侯!”桓公的声音因暴怒而扭曲变形,目光转向角落里已经被惊惧和绝望彻底击垮、如同风中枯叶般瑟瑟发抖的鲁庄公姬同,“尔……尔……很好!尔纵容此等逆贼……公然辱寡人于高坛!尔等…尔等皆罪该万死!押下去——!”他歇斯底里地吼道。

鲁庄公身体猛地一软,直接瘫倒在地,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混乱的、充满暴戾和仇恨的场面,口中无意识地发出低低的呜咽:“寡…寡人不知……寡人…死罪……” 几名如狼似虎的齐国甲士冲上前,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拖起,与同样被捆缚如同粽子、犹自挣扎咆哮不绝的曹沫一起,强行拖下高坛。鲁国其他随行大臣无一人敢言,在一片推搡叱骂中被羁押而去。

管仲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君上那几乎要燃烧一切的怒火,走近一步,低声道:“君上受惊,此地凶戾不祥,请速移驾大营。”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桓公颈项上那一道刺目的、因摩擦而微微渗出血珠的划痕,眼神更加凝重。

桓公的身体剧烈起伏了几下,狠狠闭上了眼睛,足足数息之后,才猛然睁开,眼中依然燃烧着暴怒的火焰,但声音却因强行压抑而显得阴冷得可怕:“回…营!” 他一甩袖,玄色的冕服下摆在空中划出一道沉重压抑的弧线,决绝转身。护卫们立刻簇拥而上。那跌落的青铜剑,被一名眼神冰冷的侍卫长,如同拾起一件极其污秽之物般,用布裹起带走。

黑色的齐字大纛,在冬日的肃杀寒风中,无比沉重地移动起来。这场史无前例、充满血腥与劫持的柯地会盟,落下帷幕。然而,另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抉择风暴,才刚刚在数十里外的齐军大营深处酝酿。

齐军的主帅大营犹如一头蛰伏在苍茫旷野深处的黑色巨兽,厚重的双层牛皮帐上覆盖着干燥的芦苇用以保温遮风,帐外百步之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持戈执戟的甲士如同钉入地表的铜人,在严寒中纹丝不动,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遭的死寂。空气冷硬如铁,唯有旌旗在风中发出刺耳的猎响。然而大营中央这顶最庞大的玄色营帐,却如同喷发在即的火山口,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充满毁灭能量的炽热与压抑。帐幕入口的冰冷空气仿佛被无形的熔岩屏障隔断。

“砰——哗啦!”

一声暴怒的巨响在帐内炸开!一个沉重的三足青铜酒尊,被暴怒的齐桓公如同投掷石块般狠狠砸在铺展着巨型齐鲁边境详图的长条厚木几案上!尊内尚存的大半酒液泼溅四射,猩红的汁液迅速在绘制着山川河流、城池道路、疆界分割的地图上蜿蜒流淌开来,浸透了代表鲁国的浅色区域,尤其将标记着“汶阳之田”的广袤地域染成一片惊心动魄的暗红!巨大的冲击力更是在地图中央砸出一个扭曲变形的深坑!竹简、木牍被震得四处飞溅!

“奇耻大辱!寡人生平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齐桓公如困兽般在并不宽敞的帐内急促踱步,赤红的面孔因极致的愤怒而狰狞扭曲,额角青筋如同蚯蚓般根根暴突跳动,双目圆睁如血球,死死盯着几步之外被两名身高力壮、太阳穴高高鼓起的虎贲军武士用蛮力死死按倒在地、如同待宰牲口般脸贴冰冷地面牢牢捆缚、犹自挣扎扭动的曹沫身上!“当庭劫持!刀逼咽喉!蝼蚁贱民!安敢如此!寡人定要将其千刀万剐!定要将其挫骨扬灰!!” 每一个字都如同滚沸的熔岩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要将整个世界焚烧殆尽的狂怒!“烹!对!烹了他!” 他的手指剧烈颤抖着,带着足以洞穿金石的力量戳向曹沫,“把他也拖下去!架起大鼎!煮沸汤水!把这个蝼蚁!还有那个无能的鲁侯姬同!一并投进去——!生生烹死!烹熟之后枭首高悬于辕门——!让天下人看看,犯寡人天威者,是何下场!!” 最后几个字已是声嘶力竭,如同受伤野兽的绝望悲鸣,在偌大的营帐内反复回荡震响!

帐内所有人的心脏都在此刻提到了嗓子眼!空气被浓稠得几乎化作实质的杀意挤压得嗡嗡作响!护卫们肌肉绷紧如铁,目光如同盯住死敌的毒蛇,手指全部下意识地紧紧扣住了腰间的剑柄或短戟!鲁庄公姬同被两名甲士死死钳制在另一旁角落。他那身原本华丽的诸侯冕服此刻肮脏不堪、被撕破了数个口子,象征着尊严的冠冕早不知跌落在何处何处,头发散乱,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地上的尘土,如同一副劣质的泥塑面具。在听到那可怕的“烹”字时,他的身体猛地一抽,然后仿佛被彻底抽去了魂魄,双眼翻白,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溺毙般的声音,彻底瘫软下去,只剩下剧烈的、如同垂死前的痉挛颤抖。

“君上——!”管仲的声音不高,却在沉凝如同凝固岩浆的风暴中央清晰地切入,如同惊雷炸响在狂怒的君主耳侧,“今日之事,曹沫劫持君上,罪大恶极!罪不容赦!论律,万死犹轻!然——!”

“然什么?!” 齐桓公如同被激怒的狂狮,猛地转过身!那张因暴怒而扭曲充血的脸几乎要顶到管仲的面前!“管夷吾!寡人颈上……寡人颈上这条耻辱的伤痕——” 他一把粗暴地扯开自己玄色交领深衣的领口,露出颈项上一道清晰的、因青铜剑挤压和后来挣脱摩擦而渗出血珠、略显浮肿的青紫色瘀痕!“它尚未冷却!它还在刺痛!” 他嘶吼着,唾沫星子几乎喷溅到管仲脸上!“寡人何曾受过此等奇耻?!寡人的尊严就如同这地图般被他践踏得泥泞不堪!你还要说‘然’?还要让寡人忍?!寡人今天就要看到鼎沸!看到油滚!听到他惨叫哀嚎!看到他和鲁侯在沸汤里翻滚挣扎——!这!才能平息寡人心中怒火之万一!!!” 他猛地一把将几案上那些泼染了酒血、狼藉不堪的竹简木牍哗啦一声全部扫落在地,踏前一步,巨大的阴影和狂暴的怒气瞬间将管仲笼罩其中!那眼神中的暴戾几乎要将这位首席重臣当场撕碎!

管仲在扑面而来的狂涛怒浪中,依旧保持着长揖垂首的姿态。他并非没有感受到那几乎能将人窒息的威压和灼热的杀气。他甚至能看清桓公脖颈上那道伤痕细微血珠的凝结和皮肤因极度愤怒而突突跳动的血管。然而他并未退缩。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入丹田,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将沸腾的熔岩冷却的力量。当他重新抬起头时,目光如同沉入深潭的古井,坦荡地迎上了齐桓公那双燃烧着狂怒与疯狂的眼睛。

“君上息怒!雷霆之怒,天威可畏!”管仲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同重锤,撞击在那被怒火与屈辱充斥的胸膛,“今日杀此曹沫一人,烹鲁国一君,固能雪君上一时之快!畅君上此刻胸臆!” 他话语一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帐内那些因狂怒而血脉贲张、急于复仇雪耻的齐国将士们,以及地上兀自挣扎咆哮的曹沫,声音陡然拔高,穿透帐壁,“然——!君上请思之!曹沫今日持鲁国将亡之孤愤,以匹夫之勇,仗剑犯阙,劫持我大国之君于高坛之上,天下诸侯耳目,尽集于此!此事已非齐鲁两国之战阵仇雠!此乃惊天下之变!乱盟会之法!其狂悖之态,已非言语可述!此獠当死!然其行径,已然化作烙印,刻于天下万民之心!君上今若因极怒而手刃此贼,再屠戮一国之君,再行撕毁刀兵临喉之际亲口许诺归还汶阳之诺……”管仲的声音越发低沉凝肃,每一个字都仿佛沉甸甸的铅块,砸在每个人的心头,“试问天下——将视我齐为何物?视我齐侯小白为何人?!”

他踏前一步,离桓公更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滚烫鼻息喷在脸上。那眼神中的冷静与沉重,如同冰冷的海水拍打燃烧的礁石,寸寸推进:“失汶阳,不过失地理图上一隅之地!其形胜虽佳,土地虽沃,然之于齐国疆土,九牛一毛耳!君上失之,不过失一臂指尔!今日君上若因一时之愤而杀鲁君、弃信诺,天下侧目,诸侯寒心!此失者何?!此乃失却天下人心!失却诸侯信重!失却以堂堂威仪、赫赫信义号令天下之根基!”

管仲再次深呼吸,胸膛起伏,语速开始放缓,却更加坚定如铁石相击:“夫争天下者,必先争信!守信者,得道;得道则多助!天下虽有疑忌畏惧者,亦必暗服其诚!失信者,失道;失道则……寡助!纵有强弓劲弩百万,能慑人一时,岂能服众一世?!昔日周室以德得天下,诸侯莫不宾服!今君上志在称霸,匡扶九合!岂能效夷狄之贪暴不义?!今日践诺还地,看似委曲求全,实则以一身所受之辱,换得天下信义之基石!今日之辱,是石!可以铺就君王霸业之通天坦途!今日守信还土,是以小辱,铸大信!以此信义昭告天下,齐侯言如山!诺如金!纵强敌以刀剑相胁,所许之诺,亦决不背弃!如此,四方诸侯,孰能不怀?远近邦国,孰能不附?!此乃……存霸图、立威德之根本大道!君上!忍今日之锥心泣血,可换明日九合诸侯俯首!雪一时之刀锋相逼,能奠万世不拔之霸业根基!孰轻?孰重?!臣恳请君上——三思!!” 最后几字,管仲已是深深拜伏于地,额头触碰冰冷的营帐地面,身体挺直,如同不屈的松柏。那铿锵的话语,如同一盆来自极北万古寒冰融化的冰水,兜头泼在齐桓公熊熊燃烧的怒火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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