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北杏刀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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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未亮透,临淄城里寒气仍未散尽,像一层裹尸布捂得人透不过气。宫墙深深,只有更漏那一声连着一声,慢且滞重,敲得人心头也沉甸甸地往下坠。齐桓公姜小白躺在宽阔的榻上,眼皮紧闭,人却异常清醒。被衾厚实温暖,也驱不散彻骨的寒凉,仿佛昨夜那场无休无止的梦魇残留的触感,冰凉粘腻,蛇一样盘踞在周身。梦里没有清晰的画面,只有声音,沉闷、窒息的践踏声,从大地深处传来,一声声穿透枕席,带着血腥气的泥浆从宫墙缝隙汩汩涌入。还有光,金铜反射的刺目寒光,带着一种既堂皇又冰冷的调子,在眼前搅扰。他猛地坐起,喉头发干发紧。
贴身寺人隰朋悄无声息地趋近榻前,手里稳稳地捧着一盏温水。隰朋的动作轻细得像拂过水面的微风,恰到好处地拂去适才的僵硬和不宁。桓公接过漆碗,水温合宜,几口温润的液体滑入干渴的喉管,那点纠缠不休的烦恶稍稍退却了一些。
“君上,管相国已在殿外候见了。”隰朋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在讲述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宣。”桓公的声音沙哑,挥了挥手。
沉重的殿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一股外间的寒气猛地卷了进来,带着露水和未干的尘土味儿。齐国相国管仲的身影裹在一件素色深衣里,衣料下摆沾了些新湿的泥土。他迈步进来,步履沉缓而稳实,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脸上是惯常的肃穆,细长的眼低垂着,仿佛时刻都在计算衡量着什么。昨夜一场透雨洗尽了浮尘,石板路上湿漉漉的,倒映着殿内尚未熄灭的灯烛微光。
“仲父。”桓公的嗓音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沉厚,他在隰朋的服侍下披上外袍,“北杏……今日便动身?”
“诸国报信的快马均已抵达临淄,宋、陈、蔡、邾四国君主已或动身或至边境。”管仲微微躬身,目光扫过案上一方用麻布仔细包裹、只露出一角的物件,“所携甲士数目,大致如臣此前所估。宋国近有萧叔之乱,宋公此行,所带侍卫略多一些,约八百乘,意在震慑。其余三国,皆在五百乘左右。”
桓公已束好了袍服,金线绣就的蟠螭纹路在摇曳的烛光下起伏游走,狰狞又庄重。他的手指在那露出一角的硬物上轻轻拂过,隔着麻布,能感受到下方那物特有的温凉与坚硬棱角。
“八百?”桓公嘴角勾了一下,似是嘲讽,又似毫不在意,“宋公御说,这是急着给寡人送份大礼来了?”他话音里带着点不明显的冰碴子,“怕是连他国中那只觊觎其位的饿狼,也一道请来北杏席前观礼吧?”手指猛地用力,将那覆着的麻布一把扯开!
下方露出的,竟是一只硕大、呈深栗色的龟甲。甲片上密布着岁月刻下的古老纹路,纵横交错,盘踞着某种原始而蛮荒的张力。甲壳的一角,赫然有几道极深的斩痕,边缘锋利如新刃,在昏暗光线下渗出冷硬的光。这片龟甲,正是不久前宋国宫变,宋公立嗣所毁去的卜甲,齐军于乱军中夺获,辗转送至临淄。
“他宋公之位悬于一卜卦之裂纹,便迫不及待举戈相向,血溅宫门。”桓公的手指摩挲着那深刻的裂痕,动作缓慢,指甲在坚硬的甲片上刮擦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殿宇内被清晰地放大,仿佛无数爬虫在啃噬着人的心神,“如今寡人与诸君在北杏盟誓,替他拨乱反正,他便心安理得地带八百乘甲士来坐享其成?”声音不高,却字字句句都像浸透了寒冰,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寺人隰朋垂手侍立在几步外的阴影里,袍袖下的指尖轻轻捻动着光滑的蚕丝——那是他用以擦拭剑锋的边角料。他眉峰几不可察地一蹙。君王话里的机锋,似有更深的所指。
管仲平静地注视着那块布满凶兆裂痕的龟甲,沉声道:“宋公惶恐于内,惧慑于外。君上若携……相应威势往北杏,足以昭显霸者之力,慑其心,安其位。御说心定,八百乘之众,便只是仪仗,而非刀兵之累。”管仲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厚重的砖墙,落向北方遥远的北杏之地,“此会主旨,为宋消弥内患。然宋乱乃癣疥,霸业之根基,在于礼序重塑,尊卑重立。遂国……遂君须至。”
管仲稍稍停顿,声音比方才更低了几分,却更加清晰地切入齐桓公的思绪:“遂国虽小,位处齐鲁要冲之间。其国君若置身盟会之外,非但失一臂助之形……”他微微摇头,“尤为可虑者,此风一开,日后中原便无一个‘服’字可立。今日小国敢不朝会,明日大国便可质疑霸主之命。礼崩之始,往往源于一人一隅之不恭。”
桓公的目光从龟甲上那狰狞的裂口抬起,落在管仲脸上。烛光跳跃着,在他深邃的眼窝下投下浓重的暗影。“仲父之意,”桓公的声音如同被冰水淬过,“遂国,需为他人树此‘恭顺’之范?”
“为天下树‘礼’之表帅,为诸国立‘敬’之标杆。于霸业而言,遂国分量太轻;然礼乐之秩,百十车乘之力不如遂君一朝参拜之功。”管仲的回应毫无波澜,冷静得如同陈述春种秋收的道理,“臣已草就请柬,专言尊周攘夷之大义,陈辞恳切,彰显君上宽仁之心。只待君上朱印为凭。”
隰朋早已备好蘸了浓朱泥的印章,静立一旁。
桓公看着那方鲜红的印泥,像是看一汪尚未凝结的血。他短暂地沉默,冰凉的龟甲坚硬地硌在他的掌心。殿内死寂,连更漏都停滞了流淌。下一瞬,他倏然抬手,五指如钩,紧紧攥住了案边那方冰冷的玉石镇尺,朝着案角猛力砸下!
“铿——!”
一声石破天惊的脆响,玉石与青铜案几的锐角硬碰硬地撞击!那块棱角分明、象征着稳固与决断的青玉镇尺应声崩裂!一角带着嶙峋锋锐的裂痕,飞溅出去,砸在大殿厚重的青砖地上,又弹跳了几下,旋转着滑出老远,才在摇曳的烛光下静静躺定。几块细小的碎片骨碌碌滚落在地砖的缝隙里。案几坚硬沉重的青铜棱边上,留下一个微凹的印记。
桓公看也没看那碎玉一眼,只将手臂撑在案上,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肩胛骨的线条在厚重的深衣下紧绷如弓。半晌,他直起身,方才暴烈的气息已荡然无存,声音沉冷似幽潭:“此物……锐利太过,当碎。”
碎裂的青玉残片躺在冰凉的地砖上,尖锐的棱角闪着一点冷硬的光。隰朋心中雪亮,君王之意已决——凡阻碍霸业之路者,皆为可碎可弃之物。
管仲深深一揖,如同眼前碎玉根本未曾发生。一张精心书就、材质坚韧的薄薄绢帛被呈至案上。那上面墨迹浓厚,书写着煌煌大义与婉转的敬语。桓公沾满朱泥的印章被稳稳地捧在他手中。
“钤。”一个字从齐桓公口中吐出,冷硬如金铁交击。玉印猛地落下!鲜红的“齐侯”二字,在细密的帛面上灼然跃出,如同刚从熔炉中淬出的烙印。
天色已是彻底的墨沉。巨大的宫门缓缓开启。百乘驷马战车列阵于前,玄色的旌旗遮天蔽日,沉重车轮碾过湿漉漉的临淄城石板路,发出沉闷连绵、压抑到令人心头窒息的回响。齐桓公立于最高的那辆驷马戎车之上,身着祭服常服之外的庄重冠冕深衣,华贵的布料在宫灯和行将熄灭的天光交界处晦暗不明。他俯视着脚下蝼蚁般涌动的甲士长戈,如同俯视一片沉浮不定的海洋。队伍隆隆向北。
阳春三月。北杏之野,齐国大司田行辕前的空地上,临时清理出一片异常开阔的场地。几根粗大的、新砍伐下来的松木埋入泥土,撑起一个巨大的顶棚,虽简陋却足以遮蔽春光,显出一种粗砺的实用感。棚下,巨大的盟坛以新土堆砌,土色沉褐,散发着湿泥和青草根茎被翻搅破坏后的特有气息。
坛下地面被踩踏得异常坚实、平整,铺着一层薄薄的细沙。东南西北四方,早已支起了各自的营帐。帐前旌旗林立,各有主色和图腾,宋、陈、蔡、邾四国旗帜猎猎招展,与主位正中方那面最为巨大、玄色底衬着耀眼白色双龙纹的齐国旗号遥相呼应,在仲春带着微醺暖意的风里鼓动。
齐国甲士身披厚重的皮甲,手持长戟,密密麻麻守卫于齐帐之外,长兵在午后的日头下反射着密集而冰冷的金属寒光,组成一片令人心悸的冰冷树林。其余几国的卫队人数明显少得多,在边缘地带驻守,甲胄样式各不相同,神色里无不带着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审慎与紧张。整个盟坛区域被一种沉闷的、混合了泥土腥气和数千人蓄而不发的体味的浊重气息所笼罩。
“咚!咚咚——!”
一阵密集的战鼓猛然炸响,撕裂了场地间那沉闷的、令人窒息的安静!沉重的鼓点仿佛直接敲在在场所有人的心腔之上,震得脚下的大地也在微微发颤。排列整齐的齐军甲士骤然分列两旁,为后来者肃然让开一条直通盟坛的道路。
陈侯陈宣公妫杵臼身姿挺拔,第一个迈步而出。他身着玄端朝服,头戴陈国特有的皮弁冠,衣上的玄鸟纹章色泽深邃内敛。他步履从容,目光平静地扫过前方的高台和那四国迎风招展的旌旗,最终落在高台下方正中位置——那里安置着一张最宽大、铺着厚厚虎皮的青铜坐榻,是为齐桓公预备。陈宣公在旁侧属于己方陈侯的位置上安然落座,对周遭齐军甲士森冷的阵列恍若未见。
紧随其后的邾子曹克脚步略显匆忙。略显肥大的身躯裹在暗色的锦缎礼服中,显得有些笨拙。他微低着头,目光闪烁地环视四周,尤其在齐军执戟卫士森然的目光与雪亮的戟尖上停留片刻,那戟尖反光刺得他眼角微微抽动。在侍从引导下匆匆于陈宣公身侧落座,双手有些不自在地紧握着膝盖处的衣袍。蔡侯的步辇停在入口处。他年事已高,须发皆银,面容因久病而枯槁,每走一步似乎都用尽了全身气力。两位身穿皮甲、腰挎长剑的蔡国近身侍卫紧紧搀扶着他的手臂,将他小心安顿在铺了厚厚软褥的茵席之上。他靠在凭几上,微微喘息,浑浊的目光疲惫地扫过主位那空空如也的巨大坐榻,随即闭上眼,仿佛积蓄力量。
当宋公御说那张紧绷如石刻的脸孔出现时,盟坛下的气氛仿佛又凝结了一分。他身披宋国最隆重的玄纁衮服,腰间佩着一柄装饰繁复的镶玉长剑,身姿轩昂挺直。然而那双锐利阴沉的眼睛里,却布满细微的血丝,像烧红的铁丝般死死盯在主位那张宽大空阔的虎皮坐榻上。他身后是数十名宋国精心挑选的力士卫队,甲胄精良,体格魁梧彪悍,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凶悍气息,目光警惕如鹰隼。这份扈从的力量远超其余三国,甚至隐隐压过了齐方负责整个会场外围戍卫的武士。他并未急于落座,站在专为宋公特设的位置前,目光如同淬毒的投枪,直刺向那空空的主位。
喧嚣倏然沉息下去。数千人的场地里,只剩下风吹动旌旗猎猎的声响。
一阵更加低沉而雄浑的号角声突然响起,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自会场之外滚滚涌入!那声音厚重磅礴,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宋公御说猛地攥紧了腰间的剑柄!
齐桓公姜小白的身影在号角余音未绝之时,已出现在通道口。他身着金线盘绣蟠螭纹的玄色深衣,头戴高耸的九旒冠冕。玉串在他行走间轻轻碰撞,发出清脆又冰冷的微响。他步履沉凝得如泰山之移,一步一步稳稳踏上主位的高台,走向那张最宽大的虎皮青铜坐榻。在他身后,是齐国真正的军事象征——大司马王子成父。那将军如同随侍在雄狮身侧的猛虎,身形伟岸,一身玄甲打磨得如同墨色寒冰,每一步踏下,仿佛连身披重甲的宋国卫士都感到脚下的土地在震颤。他腰悬着齐国独有的长柄重剑,剑鞘朴素无华,唯有露出的青铜吞口狰狞如兽首。
齐桓公在主位宽大的坐榻上安然落座。玉旒垂落,遮住了他眼神的深浅。他目光缓缓扫过坛下分列的四位国君,那掠过的一瞥,重若千钧。风裹挟着远处的黄尘掠过,卷起一点细沙。
短暂的死寂后,管仲的身影出现在桓公侧后稍低一级的矮阶上。他一身齐国上卿的赤红深衣,手捧一方用紫檀木托承的青铜盆盂。盆中盛满暗红色、浓稠如尚未凝固之血的牺牲之血——鹿血、豕血、牛血融合在一起,散发出强烈的、令人窒息的铁腥气。这气味在凝固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鼻。
“今日之盟!”管仲的声音如金石击磬,在沉闷的会场上骤然荡开,字字清晰直落人心,“奉天子之命!”他顿了顿,目光锋锐如刀锋,扫过每一位国君的脸孔,“行大义之举,除宋国之祸乱,靖中原之浮嚣!诸君至此,当以诚心立盟!”
坛下寂然无声。宋公御说腰背挺直如同绷紧的弓弦,脸色比青铜还要冷硬几分。他身后的宋国护卫们肌肉紧绷,铠甲下的手臂青筋微凸。邾侯曹克喉头滚动了一下,悄悄咽了口唾沫。陈宣公面无表情,视线落在盆中那浓稠猩红的液体上。
管仲沉稳地一步步走向最左侧的蔡侯。蔡侯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看着越来越近的血盆,枯瘦的手指在软褥上轻微地抓握了一下。两名蔡国侍卫急忙上前,一左一右小心地搀扶起他发颤的身体。蔡侯瘦骨嶙峋的手从袖中伸出,指关节如同干枯的树枝般突出,缓慢而颤抖地探向管仲手中的青铜盆。
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浓稠猩红的血时,管仲却并未将盆再向前送。
蔡侯的手僵在半空,干枯的手指微微蜷曲。他浑浊的目光带上一丝困惑,甚至一点无措的惊慌。
管仲并未看蔡侯的脸,他的视线低垂着,落在盆中那泛着暗金光泽的血液表面上,似乎能穿透浓稠的血浆,看到盆底镌刻的细小铭文。只是平静地、清晰地继续他之前说过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浸了血那样沉重:
“奉天子之命,行大义之举,除宋国之祸乱,靖中原之浮嚣!诸君至此,当以诚心立盟!立此盟约,”他略微拔高了尾音,字字如同锋利的刻刀凿进空气,“唯天子与诸侯可主之!”
蔡侯那只枯瘦如柴的手停在半空,距离浓稠的血面不过一寸,却再也无法下沉半分。他身边两位侍立护卫的蔡国甲士,面庞涨得通红,手臂因过分用力而轻微颤抖。他们想上前,脚步却似被无形的巨钉死死钉在原地。蔡侯那浑浊的眼珠里,最后一点微光也彻底黯淡下去,只剩下枯井般绝望的死灰。喉头滚动了几下,干瘪的嘴唇艰难地张开,发出细微如蚁鸣的嘶嘶声。他那只抬起的手终究颓然垂落,沉重地砸在凭几粗糙的木质扶手上,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像一个垂暮生命最后的宣告。两名护卫几乎是立刻将他重重瘫软的身体重新架回铺满厚垫的茵席里。
管仲托着那盆浓得化不开的血,已然站定在蔡侯之侧、陈侯陈宣公的面前。陈宣公的目光没有落在盛血的盆盂上,他那沉静如古潭的视线平视着管仲身后高台上端坐于虎皮席位的齐桓公。隔着那道悬垂的玉旒,陈宣公妫杵臼清晰地看见了齐桓公深藏在旒珠之后的眼睛——没有一丝波澜,亦无丝毫暖意,冷硬如同两丸深嵌在玉座上的墨色玉石。
陈宣公没有任何迟疑。他微微向前探身,伸出自己骨节分明、保养得宜的右手食指。那指甲修剪得圆润整洁。指尖沉稳地没入青铜盆中浓稠的血浆之中!暗红的液体瞬间包裹了那温热的皮肤,微凉的触感沿着指尖传来。
“敬诺。”
他开口应道,声音不高,却如同玉石相击般清晰无误地传遍了寂静的会场。指尖从盆中抽出时,带起几滴深红黏稠的血珠,向下坠落。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和话语,将那染血的指尖,径直按向早已安放在身侧案几上、一方摊开的巨大丹砂书写的盟帛!一个殷红、饱满、指印清晰无比的符号,烙印般地落在了象征陈国位置的空白处。
管仲稳稳地托着盆,转向陈侯之侧的邾侯。曹克那张圆胖的脸上,肌肉不自觉地微微抽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飞快瞥了一眼高台主位上岿然不动的齐桓公,目光又在管仲手中那只青铜血盆上胶着片刻,仿佛那里面盛的不是牺牲的血液,而是滚烫的熔铜。他似乎想张嘴说些什么,喉咙里咕哝了一下,终究一个字也没吐出来。肥胖的手指抖索着伸出,沾染了血浆,留下一个边缘明显洇开了些、显得颇为模糊仓促的印记。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一层汗珠。
血盆终于移至宋公御说面前。
管仲的目光第一次毫无遮挡地、直直落在宋公脸上。御说依旧挺直着背脊,像一尊冰冷的雕塑,脸上的肌肉线条绷得如同刀削斧劈,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管仲,仿佛要穿透这齐国重臣,灼烧他身后高台上那位隐藏于玉旒之后的人。
血腥气更浓重了,混合着春日北杏野地上特有的草腥味,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浊气。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宋公身上,更聚焦在管仲手中那青铜盆的血海之上。宋公身后的宋国甲士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如同毒蛇吐信的嘶嘶声。他们看着自己年轻的国君,那张英俊却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种被冰水浸透的死白。
管仲托着血盆,纹丝不动,稳如承载祭祀的礼器。他就那样沉默地站着,没有任何催促的意思,却比任何言语的逼迫更具威压,仿佛一只悬在悬崖边上的无形巨掌,只需轻轻推下最后的半寸距离。
时间被拖拽得无比漫长,唯有旗帜猎猎,风声呼啸。
蓦然间,宋公御说齿缝间迸出一声极其低微、充满怨毒与无穷屈辱的低哼。像是某种骨血被强行撕裂、咬碎的声音。他猛地伸出手!五指箕张,仿佛要将那血盆连着管仲一起抓碎!但那只伸出的手在即将触碰盆缘的刹那骤然停顿!指尖离那浓稠的血面只剩毫厘,剧烈地颤抖着。他抬起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滴下血泪的眼睛,望向管仲身后高台上的齐桓公。玉旒低垂,珠帘之后的那双眼睛,幽暗,冰冷,如同万丈深渊,漠然倒映着他此刻所有的屈辱和无力。
那只颤抖的手终究狠狠攥起!指关节捏得惨白发青,然后猛地松开!御说的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一根手指猛地蘸入血盆!刺骨的冰凉顺着指尖直冲脑门,带来瞬间的麻木。他猛地拔出指头,带着淋漓的暗红,狠狠朝着身旁案上那张素帛印去!力道之大,让那染血的指尖如同钢印砸落!一个异常刺眼、带着一股决绝狠厉意味的血红印记烙在了宋公名下!指印边缘甚至溅出了几星微小的血点,落在洁白的帛面上,如同绽开的细小罂粟。
“嗯。”齐桓公微微颔首。那喉间滚动的一声低沉的应和,如同山岳深处传来的回响,带着压倒性的重量,终于敲定了这漫长盟誓的最后一步。
管仲稳稳托举着那盆余血,如同举着最神圣的祭器。他一步一步踏上高台,脚步沉稳坚定,踏在垒土的阶上,发出单调沉稳的“扑、扑”声响,如同一声声沉重的鼓点击打在所有人的心弦。在数千道灼热或冰冷的视线中心,管仲走到齐桓公座前,深深躬下身,将那盛满暗红液体的沉重青铜盆高高举过头顶,呈奉于君王面前。
齐桓公姜小白缓缓抬起右手。那是一只宽大的手掌,指节沉稳有力,透出经年掌控生杀大权的力量感。他的衣袖滑落,露出了一截强健的小臂。在那手掌伸入浓稠血水中的刹那,整片会盟之地仿佛陷入了真空!风声,旌旗扑簌声,甲胄衣袍的摩擦声,乃至细微的呼吸声……一切杂音都被瞬间抽空吞噬。天地间只剩下那只手沉入血盆时细微的搅动之声。
手指从浓稠得如同淤血的血浆中抽出时,染满了粘稠腥红。那暗红的液体顺着指腹的纹路向下缓缓流淌、滴坠。高台主位前方,专为齐公准备的案几上,那张巨大的丹砂盟帛光洁如新。齐桓公抬起手臂,食指稳稳悬在那片留白之处的上方。他并未立刻按下,目光透过垂落的玉旒缝隙,扫视下方每一张仰视着他、或敬畏、或臣服、或藏着深不见底情绪的君王的脸。
短暂的停顿,却如同凝固了时光。
他的食指,沾满了诸侯和牺牲的混合之血,最终沉稳地、无可置疑地按落下去!
“唰!”
一根碗口粗细的桧木巨槌,被一个赤膊的精壮汉子抡圆了,猛然砸在悬挂着的青铜巨鼎上!浑厚沉闷的巨响如同滚雷当空炸开,瞬间冲破了之前数息令人窒息的死寂!无数蓄势待发的齐国甲士仿佛被这巨音猛然惊醒,猛地将手中长戟的镦尾奋力顿向地面!
“咚!咚!咚!咚!”长戟顿地的声音汇成整齐划一、撼山动岳的轰鸣!大地在咆哮般的声浪中震颤!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狂飙,席卷过整个北杏旷野!临时搭建的顶棚四角所系的帷幕被猛烈的震荡狠狠掀起,如同受惊的巨鸟翅膀。陈侯微微眯起了眼。邾侯曹克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浑身剧震,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想抬手捂住耳朵,手指动了一下又强行忍住。蔡侯则是一阵急喘,枯瘦的手紧紧抓住身边侍卫的甲胄边缘。宋公御说的背脊依旧挺直如标枪,只是眼皮重重地、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他身后的宋国护卫们握着兵刃的手掌心,瞬间被冰冷的汗水浸湿。
狂涛般的声浪中,齐桓公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按在帛书上的食指。在那象征齐国的位置,留下了一个巨大、饱满、如同帝王印玺般不可动摇的鲜红印记。印记边缘圆润,毫无瑕疵,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另外四个墨迹般印在旁的、诸侯的指印。
齐桓公站起身。旒珠在他动作间碰撞出清脆细碎、带着威仪的声响。他俯视着下方,目光穿透玉旒的间隙,如同神灵俯瞰他的祭品。
“盟约已成。”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沉重的穿透力,稳稳压过了周遭尚未完全平息的余响,清晰地送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大义所向,在座诸君皆可鉴之。唯——”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这个短暂的停顿像把无形的利刃,轻易地割开了场中躁动起来的气氛。
下方四国国君的表情在瞬间凝结。
齐桓公的声音清晰地续上,每个字都像经过精心的打磨,不带一丝烟火气:“西南遂国,闻此大义之盟,未派使节,亦未通礼问。其君……”他轻轻地摇头,动作很缓,袍袖随之摆动,玉旒微微颤动,“据言——体违抱恙。”
“嘭!”
宋公御说身前的案几被猛地一推!酒杯连同酒壶被巨大的力量带翻,褐色的酒液混合着少许粘稠的牲血,泼溅在洁白的素帛之上,迅速在丹砂墨迹和那些刺目的指印边缘洇开一团团丑陋混浊的污痕!御说面色铁青,豁然站起,握剑的手因用力而指节泛白。他身后的护卫们猛地向前踏了半步,沉重的脚步声和铁甲撞击声响成一片,眼神如钢刀般射向主位!
然而管仲的声音却更加沉稳清晰地响起,穿透这陡然而起的紧张:“是以,主盟之意决:即请诸君,”他环视诸侯,“各遣精兵一旅,由司马大人统一调遣——”管仲微微侧身,望向身旁一直如同熔岩般沉寂滚沸的齐国大司马王子成父。
王子成父如山岳般伟岸的身躯往前微微踏出一步。只是一小步,却瞬间夺走了所有汇聚在宋公身上的目光!他周身玄甲如同深冬冻结的寒铁。那柄斜挎腰畔的齐国特有长柄重剑,在正午强烈的日光下,宽阔的剑身开始无声地流转起一种令人心悸的、炽烈刺眼的暗金色光泽!
管仲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石,继续敲打在众人绷紧的神经上:“前往遂国边关,代寡君……致以——最关切的‘慰’问。”
遂国国都汶阳城,远不及临淄的庞然。日头西斜,浓重的暮色如同巨大的布幔,正缓缓沉落,一点点吞噬着城内的街道与屋舍。城南那座宫室建筑群的一角,一间书房异常安静,甚至有些冷清。四壁皆是竹简木牍,带着陈年竹木特有的气息。正中壁上,悬着一幅墨色淋漓、饱含着枯劲风骨的横轴,仅两字——“守节”。笔锋锐利,墨迹仿佛刺入绢帛深处。
遂君,一个面容清癯、看不出具体年纪的男人,端坐在一张硬榻之上。他身上那件半旧的赭色深衣浆洗得干净,却早已褪去了本应有的光泽。他的姿态异常挺直,双手稳稳地放在膝盖上,像是某种坚硬的岩石。面前矮几上,摆着那份不久前由齐国快马送达的请柬。柬书质地坚韧,字迹端丽,用的言辞恭敬堂皇,然而绢帛边缘那一点若有若无的污渍,以及隐约透过来的、属于北杏那场喧嚣与兽血的混合浊气,却如同某种不洁的烙印,在沉静的室内弥漫开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冷。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老臣颤巍巍地端着漆盏走了进来。他身上的衣袍打着几处半旧的补丁。老臣将漆盏放在桌案另一端,浑浊的老眼飞快地扫过请柬上那方刺目的“齐侯之印”的朱红印记,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君上,”老臣的声音苍老低哑,仿佛在砂纸上磨过,“请饮些羹汤吧。”
遂君的目光没有离开那份请柬:“放那吧。”声音平静得像无风的古井。
老臣没有立刻退下,他布满老人斑的手搁在膝盖上,微微颤抖着。“君上,北杏……”他犹豫着开口,似乎想斟酌词句,“盟书已成……老臣听闻,与会者皆已……皆已名签其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遂君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在粗糙的麻布深衣膝盖处轻轻摩挲,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他抬起头,看向墙壁上那幅“守节”字轴。烛光摇曳,映着他清癯的侧脸和沉静如水的眼眸。“老宗伯,”他忽然开口,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当年祖父受天子赐圭璧,承此国祚,所言唯何?”
老臣猛地一愣,浑浊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追忆和久违的亮光,旋即又黯淡下去,夹杂着更深的哀戚与一种无力回天的绝望。“‘社稷之重,不在一鼎一粟,唯在……’”他嘴唇哆嗦着,每个字都像要用尽气力般艰难挤出,“‘……守其道,遵其礼,护其民。’”
“‘守其道,遵其礼,护其民。’”遂君缓缓复述了一遍,声音不高,字字清晰,在寂静的书房里带着奇特的回响。他复又低下头,目光再次投向那份朱红如血的请柬。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撇了一下,不知是嘲讽,还是无言的悲凉。“请缨?五虎同车,”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洞察世事后的冰凉,“只为驱一只扰梦的蚊虻?老宗伯,你看这张请柬……它请的是赴会,要的,却是投名。是祭案上,分切燔肉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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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君的目光移向墙角——那里靠立着一柄几乎要被时光和灰尘淹没的长柄木叉。它的木质早已发黑油亮,顶端分叉处的金属尖也已失去了锋锐的光泽,被厚厚的尘垢覆盖。那是历代遂君在国君亲耕之礼上用于清除田垄杂草、平整土地的工具。
烛火似乎跳动了一下。遂君伸出手,那份沉重的请柬被他不带一丝烟火气地拈起。然后,他做出了一个极其怪异的举动——并未将其掷入火焰摇曳的灯盏,而是起身,朝着书房墙壁上那道写着“守节”的绢帛字轴,异常端正地躬身。
汶阳城南,宗庙重门紧闭。内里光线幽暗,肃穆得令人喘不过气。唯有中央高大的祭台前,铜豆中长燃的几支松明灯发出微弱的光芒,在布满祖先灵牌的神龛石壁上投下巨大摇曳、如同鬼魅舞动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陈年松脂混合着香灰的沉滞气味。
遂君独自一人踏入这幽深的空间。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泛白的赭色深衣,双手捧着那份北杏来的请柬,步履沉稳得如同在丈量什么。他没有走向祭坛,也没有燃起新的祭火,反而在距离祭台三步之遥的地面正中停下。就在那巨大祭坛投下最浓重阴翳的下方,在那冰冷坚硬的青灰色砖地上,躬身,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跪伏下去。那姿态,如同向着祖宗牌位中最高的那一排,执行最古拙沉重的顿首大礼。
额头触在冰凉阴湿的砖面。冰冷的气息沿着颅骨钻进头脑深处。
没有祷词,没有祷告,死寂中只有他清瘦的脊背在晦暗光影下异常清晰的轮廓。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良久,身体如同嵌入祭坛基座的一尊石俑。直到宗庙内唯一的光源——那几支铜豆中的松明灯发出极其轻微、即将燃烧殆尽的噼啪微响。
他猛地撑起身体!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股猛然爆发又立刻压下的巨大力量。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此刻只剩下两道凝炼的、近乎纯澈的炽光!他一直握在手中的那份来自北杏的请柬,被双手高高举起!
烛焰在最后的光明里猛地跳动了一下。
他手中那份坚韧的绢帛请柬被狠狠地、如同掷入焚尸之火般,砸向祭坛下方那巨大的青石基石之上!紧接着,他猛地抬脚!穿着厚底麻鞋的脚掌,带着一股凝聚了全身决绝重量的力量,死死地、不容抗拒地踏在那份曾象征着“尊周攘夷”大义、此刻却如同诅咒符文的绢帛之上!
鞋底沾染的微尘和地上积年的香灰瞬间印上了绢面。那方象征着齐桓公权威的朱红印章,在那只踩踏下去的麻鞋之下,边缘猛地裂开一道细微的豁口!如同精致的瓷器骤然被铁锤砸中了微小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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