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北杏刀锋(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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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明火焰最后剧烈地跳动了一次,发出最后一声微弱的噼啪声响,随即彻底熄灭!

汶水自西而东,横亘于齐国西南边陲。其地势虽称不上雄峻,却是齐鲁通往中原腹地的咽喉要道。阳春三月,正是风沙欲起的时节。两岸起伏的山岗上,草木才刚抽芽,透出些微青意,尚无法遮盖赤裸的土石本色。

一处俯瞰河道的无名高岗上,疾风吹动着绣有巨大“齐”字的深色旌旗。齐桓公姜小白骑在雪白的骏马之上,一身玄色战袍,外罩轻便犀甲。他身侧略后一马之距,王子成父如山般端坐马上,玄甲上每一寸都泛着冷硬幽微的乌光,唯有腰间那柄青铜大剑的吞口在尘土与天光交界处隐现金泽。两人身后,五色诸侯大旗猎猎招展,旗下兵马如林,甲胄鲜明,数万步卒如潮水般排开阵列,严整的戈戟矛尖密密麻麻,形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森林,在春日下反射着寒铁特有的冷酷光泽。一股混合着金属铁锈、皮革、人马汗味与尘土呛人气味的浊重浪潮,被干燥的风裹挟着,一阵阵掠过整个高地,也掠过河对岸那沉寂的遂国土地。

汶水北岸,遂国边境上唯一的小城——成父邑,如同寒风中蜷缩的蚂蚁,默默匍匐在对岸低矮平缓的河滩之后。城墙低矮,甚至可见部分坍塌修补痕迹。几面绘制着遂国图腾——一种形态扭曲、近似蔓草纠缠图案的旗帜,有气无力地垂挂在城头碉楼上,在疾风中偶尔虚弱地拂动一下。

“渡!”王子成父口中只沉沉发出一字命令。

那声音如同沉雷滚过大地,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

“轰隆隆隆——!”

惊天动地的巨响骤然炸开!早已在下游河滩隐蔽处预备好的数十架巨大投石机被同时激发!巨大的牵引力瞬间释放,裹挟着刺耳的风声,燃烧着烈焰或装载巨石的投石呼啸着划破沉闷的空气!它们有的砸向对岸稀疏的低矮灌木林,溅起冲天的尘土和断枝;有的狠狠撞击在成父邑年久失修的低矮城墙之上!重物撞击的闷响、砖石炸裂的爆鸣、木料折断的脆响瞬间混成一片!城墙肉眼可见地摇晃起来,石屑尘土如同喷泉般四处飞溅!

与此同时,河面之上!无数大小各异的木筏、舟船如同突然从河床上生长的巨大甲虫,密密匝匝地布满水面,瞬间撕碎了汶水的平静!最前方的舟排上,立起高大厚重的木质橹楯(即蒙着生牛皮的巨大护板),如同移动的堡垒般推开水浪,向对岸压去!后续舟船上,弓弩手们早已引弓搭箭!密集的箭矢带着尖锐的破空锐啸,如同暴风般扑向对岸的城头、垛口、以及城外匆忙涌出的稀疏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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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声、呐喊声、箭矢呼啸声、重物撞击城墙的轰鸣声、砖石碎裂崩塌声、遥远模糊的惊叫惨嚎声……整个汶水两岸瞬间被这狂暴混乱的死亡浪潮彻底吞没!齐军步卒排列在舟船橹楯之后,如铜墙铁壁,只待船泊岸。

河水被搅成了浑浊的泥汤,漂浮着箭杆断枝和零星翻卷的血色。

王子成父侧首,目光如鹰隼掠过乱流般的河面,沉声如铁:“诸国锐士?”

“禀大司马!”一位齐军甲骑哨尉催马从侧面冲至近前,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不得不提高了音量,“陈军前阵已经抵岸!邾军战舟紧随右侧!蔡军亦开动!唯——”他急促的声音顿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唯宋军……宋军重车尚在营后原地……”

一丝冰冷的锐光在王子成父眼底骤然闪过,如同冰湖反射的刀锋。他的视线瞬间转向旁边端坐不动、玄甲身影如渊似岳的齐桓公。

齐桓公端坐在白雪般的骏马上,身影在漫天喧嚣中如同孤峰独立。隔着前方纷乱如沸的战场,他幽深的目光却如同实质的利剑,锐利地穿透烟尘,直刺向遂国腹地深处,那座此刻如同巨兽般沉眠的轮廓——汶阳。

“压上去。”

三个字从桓公唇间冰冷逸出,每一个字都像是淬过寒冰的铁石,砸在王子成父的心头,也砸在远处那些还在迟疑观望的各国诸侯眼中。王子成父猛地点头!头盔顶的羽饰在急促的动作中划出一道厉烈的残影!

号角再次发出震耳欲聋的长鸣,如同雷霆撕裂滚沸的战场!后方严阵的齐国重甲步卒阵列如同沉睡巨兽骤然苏醒!踏着沉重整齐得如同碾压一切碎骨的步伐,如同翻滚的钢铁洪流,带着震耳欲聋的脚步轰鸣,碾上了那些载满了诸国甲士的木筏!橹楯之后,密如鳞片的铠甲长阵,如同骤然涌起的滔天铁壁,顶着河中如雨飞蝗,向对岸碾压过去!整个汶水北岸的宋军战车方阵,在这齐军主力无可匹敌的推进之威下,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猛推了一把,终于缓缓地、沉闷地滚动起来!

河水被赤红染透,硝烟混着焦臭随风弥漫整个天穹。

齐军推进如燎原烈火,成父邑城墙在暴烈的投石和凶悍蚁附的撞击下摇摇欲坠。没有期待中的顽强抵抗,城门竟已在第一轮箭雨落下之前就被打开!城墙上稀稀落落的几点抵抗瞬间就被紧随其后的甲士淹没。低矮的城垣多处坍塌,石块在冲锋甲士的铁蹄下崩裂。遂国那几面扭曲蔓草的旗帜被轻易扯下、丢弃、踩入混杂着血水的肮脏泥泞之中。

一支数量不多、约数百人的遂国边军队伍,没有如同困兽般退回城池做无望的巷战,竟在城破的混乱时刻发起了绝望反扑!他们衣甲老旧,许多人甚至还穿着染血的革甲,挥舞着形制不一的戈矛,嘶吼着一种含混不清、带着浓重遂地口音的号子,朝着最为密集、最为耀眼的齐字大旗方向,埋头撞来!像一群扑向山火的飞蛾!

这阵势在铺天盖地的联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同微弱的浪花试图阻挡倾海之怒!

“齐侯之旗!”那冲在最前、胡须花白的老卒长嘶喊,裂帛般的声音在震天的喧嚣中微弱但清晰地传来,眼中是焚烧着的绝望火焰,“杀过去——!”

最前排的齐军劲卒甚至没被撼动分毫。他们手中的长戟戈矛稳得像凝固的铁林。后续负责游弋清扫的联军游骑甚至无需号令,十几匹精悍战马如利箭般从阵中奔射而出!马蹄踏着泥浆碎石!战马速度极快,马上骑士手中的长兵器借着马势递出,如同巨大的镰刀刮过秋草!

没有任何阻挡可以完成。冲锋的遂军像麦秆一样被整齐削倒!血肉撞击兵器、撕裂皮甲的闷响与骨断筋折的脆响瞬间掩盖了所有的嘶喊!那个花白胡须的老卒被一杆疾驰的长矛从后心贯穿!矛尖带着淋漓的血肉和内脏碎块从前胸破出!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带得离地飞起,狠狠掼在一处倾颓的断墙脚下,四肢像破布般无力地摊开。他那双怒睁、依旧燃烧着最后一丝癫狂火光的眼睛,死死盯着上方残破的城垣豁口,映照着上方铅灰色的天空。

仅存的几十个遂兵被驱赶着挤压到城墙角落的断壁残垣里。联军步卒举着长兵,如同围猎野兽般渐渐合拢。一个士兵猛地将一支带火的箭射向了高处一面尚未完全倒下的旗杆上的破旧旗帜。那面绘着扭曲蔓草的旗帜沾染油污,蓬地一下剧烈燃烧起来,很快化作一片飞散的火星和带着焦臭的灰烬,飘落在一地狼藉的尸身之上。

王子成父骑着他的黑色战马,缓缓行至主旗下齐桓公身侧。他玄甲上溅满星星点点的暗红泥浆,有些甚至微微冒着热气。“君上,”他声音沉闷如同敲击铜钟,“诸军渡河已毕。此邑……名存实亡。”

齐桓公的目光扫过这片已经化为瓦砾和尸堆的战场。烟尘尚未落定,血腥味和皮肉焦糊的气味浓得呛人。远处,五国诸侯军阵的旗帜在纷乱的各自区域上空翻卷着。“诸侯……可曾遣使问讯城中百姓动向?”

王子成父握紧大剑剑柄的手微不可察地紧了一分:“……未闻。”他沉默片刻,又道,“遂君仍在汶阳?”

齐桓公没有回答。他微微拨转马头,座下的白色骏马扬起前蹄,朝着西方——汶阳的方向发出一声凌厉的长嘶!战马似要挣脱缰绳向前奔去!齐桓公轻勒缰绳,手臂沉稳如山。他深褐色的眼眸望着天际尽头那低垂的、如同凝固了血色的云翳,嘴唇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

五国联军几乎没有做任何停留。刚刚结束攻夺的疲兵,只是稍作休整,便在震耳的战鼓催促下,汇合成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裹挟着浓烟与血腥,沿着汶水南岸平缓开阔的原野,向着遂国腹地滚滚涌去!所过之处,那些星散在低矮山坡间的遂国村社城邑,就如同被山火焚烧后的枯草般纷纷倒下。零星抵抗尚未成型,便已被如蝗的箭雨和滚滚铁蹄踩成齑粉。黑色的烟柱一处接一处地升起,在昏黄暮色中扭曲着、挣扎着伸向低垂的、铁块般沉重的天穹。旷野上弥漫着草木灰烬、焦糊肉块和牲畜被熏烤的腥膻浊气,浓稠得化不开。

没有任何正式的通牒、问罪。

这碾压般的进军,便是齐侯给予的最终通牒和审判本身。

汶阳宫城正门外。巨大的宫门沉重地虚掩着一条缝隙,仿佛一张绝望合不拢的嘴。空气里弥漫着远方飘来的烟尘和一股细微、却无所不在的皮肉焦味。宫城城头,几面已经破旧的遂国旗帜不知何时已被扯去,只有断裂的旗杆光秃秃地矗立在碉楼上方,如同被拔去了羽毛的鸟,在暮气与凉风中簌簌抖动。

当沉重迅捷的马蹄声如冰雹般砸落在宫城外围的硬土道尽头时,巨大的宫门仿佛被这声势惊扰,发出“吱嘎”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向内又豁开了尺余。幽深的门洞里,一个身着齐国低级侍卫服饰的瘦小身影跌撞着冲了出来。他身上几处扎眼的撕破口子,脸上蹭着污黑的尘土。

“报——!”那小卒喘着粗气扑跪在队伍前方,声音在巨大的恐惧和奔跑中变调,“大司马!右、右近卫营派去前殿搜索的兄弟回、回报……”他指着宫门内,“说……说正殿……空无一人!中殿……亦无!”

王子成父端坐在高大的战马上。他玄甲布满灰尘与溅上的黑红痕迹。冰冷的铁面具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瞬间变得更加锐利。“讲清楚!”他声音如同寒铁摩擦。

“是、是!”小卒浑身剧颤,头几乎要埋进尘土里,“兄弟们在后殿……后殿西南的……宗庙……发现了大批侍卫尸体!像是……像是服毒……”他猛地打了个哆嗦,牙齿咯咯作响,“就、就在宗庙正殿台阶下!成片的尸体……”

“君前!”一直沉默跟随在侧的隰朋突然低喝一声,目光极快地扫过齐桓公瞬间更显沉冷的侧脸,又厉声向那传讯小卒喝道,“说国君!国君何在?!”他声音尖利紧绷。

小卒被隰朋的厉喝惊得一缩头,猛地抬起头来,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指着虚掩的宫门深处:“兄、兄弟们……没……没找到……”他语无伦次,眼神躲闪,“只说……说宗庙正殿里面……殿门紧闭……只从门下缝隙……透出了……透出了很浓重的……牲、牲血味道……”他猛地又低下头,几乎语不成句,“还……还有……他们说……还听到……里面……里面好像有……有……”

后面“哭声”两个字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最终没能完整吐出,只剩下因极度恐惧而剧烈的喘息。

王子成父猛地抬头,目光越过宫门,射向深宫那片高耸建筑的轮廓。他身披玄甲的身影在傍晚昏沉的光线下犹如一尊骤然紧绷的巨神。沉重的青铜大剑锵然出鞘半寸!剑锋摩擦剑鞘的锐利金属刮擦声刺穿空气!

“君上——”他侧首低吼。这是请示,亦是不可阻挡的决断!

齐桓公已猛地一夹马腹!那匹雄健的白马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朝着洞开的宫门猛冲而入!

“驾——!”王子成父雷霆般的吼声震动四方!带着齐侯亲卫如影随形地撞入宫门!紧随其后的各国将领和甲士组成的混杂洪流如同崩塌的山体,汹涌地压向宫门!沉重的马蹄踏过宫城内宽阔的青石道,发出一片混乱而震耳欲聋的金铁交击般的轰鸣!那虚掩的宫门被巨大马身猛烈冲撞,彻底轰然洞开!碎裂的木片飞溅!无数军靴战马蹄铁踩踏着碎裂的木屑,将门洞里原本死寂的尘埃踏成滚沸的烟尘!

幽深的门洞如同巨兽之喉。刚踏入宫墙之内,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便扑面而来,死死扼住了所有人的口鼻!混合着焚烧松脂祭祀后残留的烟熏气、一种粘稠铁锈般的血浆腥膻、以及一丝若有若无、难以名状的腐败气息。晚风掠过空寂的殿宇角落,更增添了这死城的阴森。

宏伟的宗庙正殿巨大的木门沉重紧闭。沉重的门板由整根巨大的楠木心材制成,纹理虬结深黯,如同千年古树的化石。每一扇都高达三丈有余,上面用繁复的工艺镶嵌着金银铜母铸成的山川、社稷、宗祧神兽图腾。此刻这巍峨巨门在傍晚天光下,却如同吸饱了阴寒之气的墓碑,沉默俯视着阶下这片狼藉的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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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巨门之下,就在十几级宽阔高大的石阶之上,散乱地倒伏着一大片尸体!约有几十具之多。他们清一色穿着遂国高阶侍卫特有的朱砂染边的玄色近卫甲胄。死亡姿态各异,但几乎都是面容因极端痛苦而扭曲狰狞。口鼻眼耳处渗出深褐近黑色的血迹,凝固在僵硬的皮肤上。他们手中的兵器大多丢弃在地,只有少数几只手还死命扣着剑柄或弓弩,指甲崩裂陷进木纹里。没有任何搏斗拼杀的痕迹。显然是同时服下了某种剧毒而亡。

尸堆最下方一级石阶边缘,一滩深褐色、粘稠发暗的血泊尚未完全干涸,像一面来自深渊的镜子,倒映着低垂欲滴、如同凝固紫绀色的天穹和那死寂的庙门。

整片区域散发着死亡和毒药带来的怪诞微腥的浊气。

王子成父沉重的铁靴踏入这片尸堆。他巨大的身躯裹在铁甲里,行动间带起冰冷的风,袍袖拂过台阶旁一具侍卫尸体惨白僵硬的脸庞。那具尸体的眼睛如同空洞的石头,茫然凝视着上方。

齐桓公姜小白勒马停在稍远些的石阶下。他高踞于白马上,目光越过层叠的尸骸和那滩凝固的血泊,落在那扇紧闭的巨大庙门上。门上那些金银铜母描绘的山川社稷、珍禽瑞兽在暮色里泛着冰冷的光,带着一种森然的讽刺。一种无声的巨大压力沉甸甸地压下来,扼住了每一个靠近此地的人的呼吸。连远处喧嚣的人马似乎也感知到了这片核心区域的死寂与凝重,声浪渐次平息,只余沉重的呼吸和甲叶无意识的碰撞摩擦声。

王子成父没有直接去触碰那巨大的门扇,如同预感到了门后不可承受的沉重。他缓缓转过脸,铁面覆脸下的那双眼睛,隔着尸堆与凝固血泊,望向阶下的齐桓公,如同在等待一个无声的旨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齐桓公身上。他高坐马背的身形如同一尊融入了暮色的青铜雕塑,在昏沉的光线下愈发显得沉默。夕阳的余烬在他头盔边缘流金镀上最后一抹妖异的亮色。他握着缰绳的手骨节绷得发白,如同强压着什么汹涌的暗流。

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艰难地爬行。他终于缓缓地、极其沉重地抬起右手。那只手在空中静止了片刻,像在无声地度量着某种无形的重量,然后朝着那道死寂的庙门方向,缓慢、清晰地下压。

——推。

就在指令下达的瞬间,王子成父魁伟的身躯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爆发!他低吼一声!腰侧那柄未曾出鞘的青铜重剑发出一阵震动的金属嗡鸣!同一刹那,他身后两名身披最厚重重甲的齐军力士早已蓄势待发,如同绷紧的机括,猛然跃出!两人沉腰立马,全身的肌肉在坚硬铁甲的包裹下瞬间贲张如石!四只裹着精钢甲片的巨掌齐齐按在那两扇如同洪荒巨兽獠牙的巨大殿门中央!

“呜——砰!”

一声沉重到令人心脏停跳的闷响猛然爆发!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空旷山谷!

紧闭的庙门猛地一震!门轴连接处发出了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呻吟!巨大的楠木门板内部仿佛有坚韧的树胶在断裂!一股更加浓烈、几乎化为实质的阴寒血腥之气如同炸开的冰湖,从门缝中汹涌扑出!两名力士双臂因骤然爆发的巨力而肌肉虬结,再次嘶声发力!

“咔嚓!——轰隆!”

左侧一扇巨大的门板再也承受不住这狂暴的摧折之力,在中央位置发出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木筋寸寸崩断的恐怖碎响!如同巨大的古木被伐倒!整个上半部分轰然向内坍倒下去!沉重的木料砸在宗庙正殿内部的巨大石板地面上,扬起一人高的尘埃!巨大的灰尘在殿内昏暗的光线中如雾翻腾。整个宗庙正殿内部,如同地狱的门户,轰然洞开!

所有的目光在门倒下的瞬间都死死盯着那片弥漫的烟尘之后!

烟尘渐渐沉降。

一道惨白的光柱穿过塌倒大门顶端的破洞,如同冰冷的利剑直劈而下!

光柱的末端,冰冷地照亮了殿内祭坛最下级的石阶。

一人身着遂国国君最隆重的祭服玄端衮服——玄色上衣,纁色下裳,金线绣制的十二章纹在惨白的幽光里显得黯淡而诡异。衣冠一丝不苟,端坐在石阶边缘。头颅低垂,如同在巨大的疲惫中沉沉睡去。但他没有颈骨支撑的重量感。一把样式古旧、剑身却磨砺得异常锋利的短小匕首,深深插进了他自己的喉间!匕首的柄首是一只张口的小兽,獠牙死死咬住了刀刃的柄根——血沿着匕首侧锋和苍白的颈项,流进衣襟深处。衣袍前襟已被暗红浸透,如同一朵巨大的、诡谲幽暗的花,顺着石阶冰冷的棱角轮廓流淌蔓延开,如同蛛网般爬满了周遭大片光滑如镜的石板地面!

那血痕顺着地面细微的缝隙,一路延伸至他身体左前方不远的地面——那里有一方已被撕扯得残破不堪、明显浸透了浓稠血水的绢帛碎片。绢帛边缘染血的墨迹早已模糊不清,但其中几处残留的朱泥印记依旧狰狞刺目——正是被烧后又被踩踏入祭坛下方灰烬中的那份请柬残骸。

惨白的光柱如同聚光灯,将他周围的地面映照得格外清晰。浓重得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无声地蔓延开来。

王子成父巨大的身躯如同被钉在了门前台阶之上。玄甲之下,臂膀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绷紧。身后不远处,负责前导的几位诸国将领脸上的表情在看清殿内情形的瞬间凝固了。陈宣公站在人丛后方稍高一些的侧阶上,沉稳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嘴唇无声地抿紧。

齐桓公姜小白骑在马上,隔着那道坍塌的宫门,隔着烟尘,视线如冰锥般直刺殿内那道端坐的身影和他身前那滩无边蔓延开的血迹。暮色沉沉落下,将那摊巨大的、黑紫色的血泊和他座下的白马也一并染上沉重的底色。他握着缰绳的手背上,一条细微的青筋无声地绷起。

隰朋的目光掠过前方王子成父如岩石般僵硬的背影,又飞快投向阶下马背上的君王。他看到齐桓公握着缰绳的手,指关节绷得如同白垩铸就。四周一片死寂,只有远处的烟尘在暮色中翻滚。一种莫名的、比凝固尸堆更令人窒息的寒意沿着脊柱悄然爬升。

夜,漆黑如墨。晚风吹过已成瓦砾堆的汶阳城。空气中混杂着砖石焦土、木头灰烬和远方飘来的细微血腥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浊流。

靠近遂宫废墟外围,原本连绵的宫室大多已在日间大火和兵燹中化为断壁残垣,歪斜的屋梁如巨大的兽骨般伸向没有星辰的夜空。唯有一处靠近园林角落的低矮建筑,因位置偏僻又多为石砌结构,竟意外地保留了些许大致的轮廓。院墙上藤蔓烧焦的痕迹犹在。院落深处一处残破的穿廊檐下,依稀可见一扇几乎被烟熏成漆黑色调的房门轮廓——那便是遂君书房如今唯一残存的标记。它孤伶伶地伫立在这片彻底的毁灭之中,如同一个固执而沉默的悼亡者。

白日里汹汹而至、踏破了宗庙庄严的五国联军,随着国君尸体被发现和遂君自戕的宣告,沸腾的意志如同退潮般熄灭。诸侯将领各自约束部属退出宫城范围驻扎。残余的遂宫区域,只留下齐军精锐扼守要道警戒。肃杀之气如同严霜,覆盖在每一片碎瓦焦土之上。

一匹通体没有一丝杂毛的白马踏着瓦砾和灰烬,缓缓穿过宫墙巨大的豁口。马上的齐桓公姜小白早已卸去沉重的玄甲,只着一身素色深衣。夜色遮蔽了他脸上任何可能的情绪。白马踏过断墙旁尚未完全熄灭的一小堆炭火余烬。几点暗红的火星在蹄下倏然溅起,飞旋一下便彻底湮灭在黑暗里。

隰朋牵着缰绳走在前方引路,不时拨开垂挂下来的断藤枯枝。王子成父默不作声地落后半个马身,高大的身影在夜色里如同一座移动的山岩。沉重的青铜大剑悬在腰侧,剑鞘随着前行在残垣断壁上碰擦出轻而涩的微响。他们的方向,正是那片孤悬于废墟中的低矮建筑。

白马最终停在院中一片相对空旷的瓦砾场前。眼前那低矮的书房像一座孤坟。门板早已在烈焰中被焚毁烧塌,只剩一个焦黑空荡、宛若鬼眼的门洞对着萧索的庭院。焦黑的门框在微弱天光的映衬下,勾勒出一道模糊扭曲的轮廓。庭院中一池残水在夜色里泛着微弱的亮光,水面漂满了炭灰和不知名的焦糊碎物。晚风吹过水面,带来一丝微弱的腥腐气。

齐桓公翻身下马,动作沉缓。他素色的深衣拂过地上杂乱的断枝焦木,步履踩在碎瓦上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他没有立刻走向那黑洞洞的书房入口,反而停在了院门口那一小片相对平整、由大块青石板铺就的石阶前。

石阶总共只有三步。最上面一层,被燃烧的残骸和溅起的尘土覆盖,灰扑扑的。阶旁倒着一株被燎去大半枝叶的老梅树枝干,扭曲如龙,直直戳向夜空。风卷起地上的灰烬,打着小旋。

他看着眼前的庭院和那扇焦黑空洞的门,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灰烬,落在那已不复存在的书案、竹简、和那幅悬于墙面的“守节”二字上。

隰朋低垂着头,侍立在几步之外,如同融入了这满地废墟的阴影。

王子成父魁伟的身影在黑夜和废墟的衬映下愈发沉重,如同亘古就矗立在这里的巨大石像。他没有跟随进入那片庭院,而是沉默地转过身,玄甲的铁靴踩在脚下的瓦砾废墟上发出沉重的闷响。他就那样背对着庭院中央那个站在石阶前的素衣身影,抱臂伫立在院外那道倾塌一半的月洞门前。宽阔的肩背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黑色屏障。

晚风卷过断墙,发出类似呜咽般的微弱哨响,吹动着齐桓公深衣的袍袖。庭院里死寂一片,只余瓦砾被风吹动时细微的沙沙声。他似乎全然忘记了来意,也忘记了身后矗立着庞大宫城的废墟和整片已然臣服的遂国土地。他缓慢抬起右脚,踏上了最底层的石阶。

一阶。

沾满尘土的素色布履踩在了冰冷的石板表面。

院墙外远处,不知是哪个残存角落的野狗嗅着血腥窜过断墙,发出几声急促而贪婪的呜咽。

他踏上了第二阶。

动作沉缓得如同在趟过粘稠的泥沼。

一声极细微的、类似虫鸣的唧唧声,似乎从脚下台阶缝隙深处传出,又或许是更远处的废墟里钻出的夜虫发出的声响。

他抬起右脚,踏上最后一步——那最顶层、落满烟尘灰烬的石阶。

然后,齐桓公转过身,面朝着庭院中央那片死寂的废墟和水池。没有看那扇焦黑空洞的书房入口,亦无视了远处黑暗中如雕像般耸立的王子成父。他宽大的素色深衣下摆拂过石阶上冰冷的浮尘,就这么沉缓地,在那最高一层被灰土覆盖的冰凉石板阶沿上,坐了下来。

长久的默然。他坐在那冰冷灰烬之上,背脊挺直如尺素丈量,如同在进行一场只有自己知晓的祭仪。夜风吹拂着他束发的素色缎带和深衣袍袖。

东方遥远的地平线尽头,浓重的铅黑色中,被烧尽的云层微微透出一点近乎于灰白的光亮。新的一天正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姿态,要将这片黑夜完全吞噬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