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齐宫血(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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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公坐在御案后,只穿着一身深青色常服。他身体微微前倾,仿佛在饶有兴味地观察着什么极其有趣的玩物,脸上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更浓了。他故意沉默了数个呼吸的时间,让恐惧在年轻的邴歜每一寸紧绷的神经中攀爬。
“邴歜……”懿公终于开口,声音拖得有些长,“抬起头来。”
邴歜依言抬起头。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悲哀、屈辱、恐惧……交织翻滚,最后都被死死地按进一个名为“顺从”的、沉静的泥沼中,目光试图平视前方,却又不自觉地微微垂落。
懿公的目光如同冰冷滑腻的蛇信子,反复舔舐着邴歜强撑出来的平静面孔。他忽然慢悠悠地说道:“令尊……是个‘人才’啊。” 他顿了顿,满意地看到邴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抖,才继续道,语气更添几分恶意的玩味,“只是走了十几年,这坟也未免太过荒凉。寡人感念故人,特意替他……略加修葺了一下风水地脉,如今该是通透多了。”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宫殿的墙壁,看到了东郊那被掘开、砍裂的坟墓和残骸。唇角的弧度愈发明显。
邴歜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下一秒就要爆发出绝望的哀嚎或咒骂。但那双垂在身侧紧攥成拳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的尖锐疼痛,终究是将那汹涌的情绪死死按住了。他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燃烧过一切的灰烬的死寂:“……君上……隆恩……父亲……泉下……感、感恩……”声音沙哑破碎,几乎不成句。
“哦?”懿公的笑容加深了,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感恩?是吗?”他似乎觉得这年轻人的反应有趣极了,身子更加放松地向后靠向御座厚实的锦垫,眼神里闪烁着玩弄猎物的残忍光芒,“寡人听闻你驭车之术精湛,名满临淄?”
邴歜的身体又是一颤,几乎要将牙根咬碎,才硬生生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垂首哑声道:“……微……末技艺……不敢污君上尊听……”每个字都像是从嗓子眼挤出来的血块。
“正好!”懿公猛一击掌,仿佛发现了一个绝妙的乐子,“寡人的戎右车驾尚缺一执辔御者。便由你……充任此职!常伴寡人身边,替你那‘感念’寡人的父亲,好好尽这份迟来的忠孝之责!” 他刻意加重了“尽忠孝”几个字音,眼中的恶意汹涌得如同毒液即将漫溢而出。
邴歜的身体僵硬如同冻土里的枯木。殿内燃着上好的椒香木炭,可他却感觉从骨髓深处一阵阵发冷,一股无法抗拒的灭顶之仇就如此强行披上了“恩典”的外衣压在他身上。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再次深深伏拜下去,额头触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那碰撞声微弱,却清晰得如同心脏被碾碎的声音:
“……罪臣邴歜……谢君上……不弃之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齿缝里生生撬出来的碎瓷片,溅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
懿公看着那个匍匐在地、因极致痛苦和屈辱而微微颤抖的背影,咧开了嘴。那笑容无声地在御座上舒展着,空洞,毒辣,充满了扭曲的饕足。他将一个仇人之子,放在了贴身车夫的位置,这简直是一道精心制作的、慢火熬炖的毒宴。他要让邴歜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记得自己父亲的坟墓是如何被掘开,那双脚骨是如何被砍断。痛苦?绝望?怨恨?不!他要用这屈辱和恐惧彻底碾碎这个年轻人。这才是真正的快意,比当年当庭击败邴原时更淋漓的快意!这快意如同滚烫的岩浆流过他冰冷的心口,填补了那被恨意蛀蚀多年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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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挥挥手,内侍上前,将那象征着耻辱的车夫铜符,亲手递到了邴歜依旧触地的、冰冷僵硬的手中。那铜符棱角冰冷坚硬,像一块刚从冰窟中掏出的毒药。
初夏的日头已然毒辣。临淄城外不远一处苑囿,宫娥们侍立在高台上羽扇遮荫,乐伎们瑟管齐鸣,但丝竹管弦之声落入苑囿一角,却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懿公商人正命人从西戎新献的马匹中挑选良驹,兴致勃勃。他今日着一身便于骑乘的紧身猎装,将往日略显臃肿的身体勒显出线条。当一匹毛色如同最上等桐油般光洁油亮、筋肉结实贲张的黑色骏马被几名精壮的圉人费力牵到场中时,懿公浑浊的眼睛骤然一亮!
“好马!”他忍不住赞了一声。那马个头比寻常宫苑马匹高大半头,脖颈高昂,鼻息咻咻喷吐着白气,乌亮的皮毛在阳光下泛着青幽幽的光泽,四蹄硕大而有力,不安地在硬土地上叩击着。
但马性显然极为暴烈不驯。牵它的圉人已使出了浑身解数,死死拉住缠绕在马头的厚皮索缰。饶是如此,那黑马依旧暴躁地左右甩动巨大的头颅,碗口大的蹄子刨起地上的尘土,嘶鸣声刺耳激越,带着一种原始的野性力量,不断试图冲撞拉扯它的圉人,长长的黑色鬃毛在狂野的甩动中如怒涛翻卷。
“君上!”旁边侍立的一位大臣急忙上前一步劝谏,“此马似尚未完全驯化,野性尚存!龙体……”
“无妨!”懿公豪气地一挥手,眼中冒出一股猎奇的兴奋火焰,打断了他的话。他大步走上前去,一把从脸色发白、额头见汗的圉人手中抢过了那厚实的皮缰绳,“寡人正愁寻常马匹如同踏春,失了骑射之乐!今日便看看此等西戎良驹的本事!” 他言语间透着一股对自己骑术久未磨练的自信。
缰绳一握入手,那剧烈反抗的力量果然非比寻常!一股汹涌的力道猛然从缰绳传递到懿公手上!懿公猝不及防,身体被这股巨力带得猛地一个趔趄向前冲了两步!幸亏身后两个力士眼疾手快抢步上前,从侧面死死顶住了马颈和御者的后背,才避免了坠马之险。
“混账!” 懿公脸上因惊悸而涌上的苍白迅速被更深的恼怒取代,他稳住身形,猛地挥起手中那柄装饰华丽的铜柄马鞭,狠狠抽向那黑色骏马的臀部!
“啪!” 一声脆响!马鞭抽打在光亮的皮毛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白色印痕!
剧痛彻底激怒了本就不屈的烈马!
“唏——呖呖——!”
它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绝望悲鸣,猛地扬起前蹄,整个马身像一张拉满的巨弓般陡立起来!几乎与地面垂直!懿公只来得及死死攥住缰绳,身体便瞬间离鞍悬空!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场边顿时一片混乱的尖叫声!
那黑马前蹄尚未完全落稳,紧接着竟是猛地向侧方狂暴地一摆!一个野蛮至极的“蹶子”!后蹄带着千钧之力,呼啸着向侧后方蹬踹而出!若非那两个顶在侧面身强力壮的戎装力士见势不妙、拼死用肩扛撞击马肋的缓劲加上早已死死箍住了马腿的熟铜锁链,那沉重的后蹄几乎就要扫到懿公悬空的右腿!
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那两个力士踉跄后退,锁链哗啦作响。烈马嘶鸣咆哮,力量奇大,数名侍从扑上来死死拖拽,人喊马嘶乱成一团,尘土弥漫。好一番折腾,那匹马才被数条皮索和锁链彻底制服,打着粗重的响鼻被强拉向厩舍深处,马身上的汗水如雨滚落,在地上留下一串湿印,眼神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混账!畜生!该杀的东西!” 懿公商人脸色铁青,被侍从七手八脚扶下马背,双脚刚一落地,便觉右腿从髋骨直至膝弯一阵火辣辣牵扯的剧痛,想必是方才猝然悬空又被强力拽落牵扯了筋骨。他强忍着痛楚和未散的惊悸,恼羞成怒地将手中马鞭狠狠掷向尘土!
“君上息怒!保重龙体!御医——”大臣们惊慌失措地围拢过来。
“无……无妨!” 懿公咬着牙,额角渗出汗珠,恨恨地喘了口气,将那痛楚和恼怒硬咽了下去。他目光阴沉地扫过那匹被拖走的黑马,又烦躁地挥开围得太近的内侍们。心头那股被野兽忤逆的邪火无处发泄。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穿过忙碌混乱的人群,姿态利落地跃上一辆停在旁边备用、早已套好两匹驯顺黄骠马的朱漆轺车。车轮辘辘,稳稳地停在了懿公面前几步处。
正是车右邴歜。
只见邴歜稳稳控缰,两匹驽马如同静止。他放下缰绳,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转身从车厢后方那挂着的藤木架上取下一件东西——一件在夏日阳光下并不起眼、带着细碎黑色杂毛的深色牦牛毡垫!那毡垫颜色沉着,边缘未经精细修饰,毡毛稍显粗硬,显然比之宫中那些光滑柔软、精心裁剪的锦缎绸皮坐褥要笨重原始许多。
邴歜不言不语,神情平淡,没有丝毫多余动作或言语,仿佛只是做着一件理所应当的、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拿着那块毡垫,走到国君车驾旁,将它稳稳地覆在了那光洁朱漆的车舆座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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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公商人微微一怔。邴歜动作虽快,但以他的目光,足以看清那块垫子——粗粝、原始、厚实。正是这种看似笨拙之物,最能有效减轻长途乘坐时臀骨与木舆之间单调震击带来的酸胀痛楚,最适合于……筋骨损伤之后!这是戎人牧民或长途跋涉行商车队最常用的东西。
一丝异样的感觉,如同冰冷刺骨的地泉里冒出的一滴不易察觉的温热,极其微弱地流过懿公商人那被恼怒和腿痛充斥的胸膛。
他瞥了一眼垂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毫无一丝多余表情的邴歜。那张年轻俊挺的脸上,没有任何谄媚讨好之色,平静如同无风的水面,甚至找不出一丝对他这位主君方才遭遇狼狈的同情或关切,只有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专注于驾车的沉静。仿佛他只是依照御者的职责,为君王提供一件合用之物,如此而已。
“哼!” 懿公低低冷哼一声,脸上阴晴不定,但心头那股因烈马忤逆而生出的怒火,却奇异地因为这恰到好处的、不动声色的牦牛毡垫而平息了一丝,甚至那右腿的隐隐作痛也似乎缓解了几分。他不再斥责,由几名力士搀扶着,踩上朱漆铜阶,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威仪坐进了自己那辆宽大的轺车之中。
那牦牛毡垫接触臀股和隐隐作痛腰脊的一瞬间,一股厚实的托举感和恰到好处的软中带韧的缓冲力传来,确实远比那些华丽绸缎内衬、看似柔软实则容易使人深陷更感疲累的软垫受用得多!
懿公靠在车舆靠背上,眯起了眼睛,享受着腿臀下那股实在的舒适。对邴歜那份恰到好处的“细心”,竟产生了一丝不易察觉、连他自己都未曾深想的……满意?这满意极其淡薄,如同蛛网,却已悄然蒙上他那颗被怨恨与多疑填塞得毫无缝隙的心脏一角。
朱漆轺车启动,两匹温顺的黄骠马迈着平稳的步子。车轮碾过被无数马蹄和人足踏乱的地面,溅起点点尘土,向着层林叠翠的宫苑深处行去。车轮辘辘声中,无人看见,御座之上的邴歜,握着车辔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惨白泛青。
初夏的微风带着临淄郊外青草和野花的清新气息拂过申池。池边几座依天然泉眼修建的石屋,氤氲着湿润温暖的水汽。泉水的源头在深处山壁下汩汩涌出,白雾迷蒙中,只见池水被人工巧妙地分割成数个大小不等的石砌池子,池底铺设着光滑的鹅卵石。
懿公的车驾队伍浩浩荡荡打破了此地的宁静。他今日心情似乎尚可,泡在最大的那个池子里,温热滑腻的池水包裹着身躯,驱散着近月来处理不完的庶务和胸中块垒带来的烦忧。几缕花白发丝飘浮在水面,他微微阖着眼,水汽蒸腾中,面上显出难得的松弛。几个侍卫按剑侍立在不远处石廊阴影里,如同泥塑木雕。
“阎职,你这辔索控得是越发稳当了,” 阎职站在水池边一块平整的大青石上,正在擦拭着车身溅上的灰尘,忽然听得身后有人搭话,那声音轻佻,带着一点故意的拖长腔调,是车左邴歜的声音,“只是……怎么老瞄着池壁这边瞧?池水里有金子不成?”
阎职动作没有停,也没回头,但那擦拭着轺车鎏金扶手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他心中冷笑,自然知道邴歜指的是他方才目光掠过水池时,落在雾气深处那个泡着的懿公身影上。这分明带着挑衅。
他鼻子里轻哼一声,将手里的麻布擦了擦车辕上一处溅上的泥点:“眼倒是尖。我是在寻思,这么大的池子,不知里面有没有藏着只断腿的蛤蟆……” 他声音不大,确保只有几步之外的邴歜能听清,话语中那“断腿”二字刻意咬得分明。
如同冰锥猛然扎进皮肉!
池水边缘的氤氲雾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邴歜那张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一层骇人的青白爬上眉梢眼角!他擦拭长戈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捏得惨白,指节缝里几乎要迸出血来!仿佛那把冰冷的兵器下一秒就会脱手而出,带着撕裂一切的劲风飞向阎职!
几乎在同时,阎职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了。方才的嘲讽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揭开最深伤疤后的惨然和痛楚!那“断足子”三个字是插向他心窝的刀,这“夺妻者”三个字又何尝不是!一股混合着绝望暴怒的岩浆般的激流瞬间冲上头顶!
他猛地挺直脊背,动作幅度极大,带动身上的硬皮甲叶一阵哗啦轻响。他死死盯住邴歜那双几乎喷出火又瞬间被冰水浇透的死寂眼眸,一个字还没出口,整个身体都因为那瞬间爆发的怒气和那更深的、无路可走的耻辱在剧烈颤抖!
一切仅仅发生在半个呼吸之间!
原本在水池中闭目养神、享受着难得惬意的懿公商人尚未察觉到身后几丈外的异变。
邴歜和阎职的目光隔着几步空气猛烈地碰撞!如同两柄渴血的刀锋在交击!目光中翻腾着灼热的岩浆、刻骨的仇恨、被命运彻底碾碎后的绝望火焰……但那火焰燃烧着,最后烧融而成的,竟然不是投向彼此的毁灭,而是一种奇诡的、无声无息的、如同血契结成般惊人的一致!
两人眼底深处那片被疯狂、痛苦、屈辱燃烧殆尽的灰烬里,同时映照出一个人!一个还在温泉里兀自吐着舒服气息的模糊身影!
就在那一瞬间,仿佛有同一根无形的弦在两人崩到极限的心尖轰然弹响!那是一种被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共鸣,无需言语,绝望的灵魂在此刻找到了同归的绝路!
电光石火之际!
“啊——!”
一声凄厉非人的嘶吼猛地撕裂了申池宁静的假象!
仿佛挣脱了最后一道枷锁的狂兽,阎职双眼赤红欲裂,带着一股决死的疯狂,如巨猿般从轺车边缘的平地高高跃起!右臂肌肉在粗布衣下瞬间绷紧,掌中那柄他片刻不离身、用以随时修剪马蹄或撬钉的车夫短柄铁锤高高扬起!锤头在半空掠过一道死亡的弧线,带着他整个身体的重量和积压了无数日夜、足以劈开山峦的恨意,向着池中那个毫无防备的身影轰然砸落!
轰!!!!
巨大的水浪轰然炸开!雪白的浪花夹杂着殷红瞬间迸溅!铁锤头结结实实撞在懿公泡得松弛的肩背上!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骨肉混合钝响!水花四射中,池面上迅速晕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赤色!
懿公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痛呼,只觉得整个身体被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力量从温热的包裹中狠狠砸进了冰冷的池底鹅卵石上!剧痛混合着溺水、骨骼碎裂的麻木感瞬间席卷大脑!
与此同时,另一个身影已如出闸噬人的黑色巨鳄扑至!是邴歜!他动作迅捷如电,不知何时已放下长戈,手中紧握的,正是侍卫警戒佩带的寒光凛冽的长剑!剑光凌厉无匹,划破氤氲的水汽,如同索命恶鬼的獠牙!没有丝毫犹豫,剑尖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贯入刚刚被巨锤砸得蜷缩翻滚的懿公胸肋之间!
噗嗤——!!!
冰冷的剑锋穿透水层,再贯入温热人体的感觉被水扭曲放大!滚烫的血如同找到了决堤口,汹涌喷射而出!那血在水中弥散,将这一方池水瞬间染得猩红一片!懿公商人圆瞪的眼珠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恐惧,嘴巴大张着,发出一连串被血沫和池水堵住咕噜声,身体在池底剧烈地扭动抽搐着,如同离水的鱼做着最后的、徒劳的绝望弹跳!
“呃啊——!”侍立在远处石廊的一个侍卫终于反应过来,发出变了调的凄厉呼喊!
“护驾!有刺客!”另一个侍卫疯狂地拔出佩刀,亡命般冲向池边!杂乱的脚步声、惊骇的呼喝声震得整个申池嗡嗡作响!
但已迟了!
阎职一击得手,猛力拽回卡在懿公背骨里的铁锤,带起一大片筋肉模糊的碎块。那柄曾经为他带来无尽耻辱、用来为仇人鞍前马后服役的长戈!
“啊——!”阎职喉咙里爆发出一声非人的、如同野兽濒死的狂嚎,再度高高跃起!那沉重的戈并未刺出,而是如同劈山的巨斧般朝着懿公还在徒劳抽搐的躯干猛力劈砍砸落!
沉闷又刺耳的骨肉碎裂声伴随着滔天血浪猛烈炸开!血花、碎肉如雨喷溅上石壁!
与此同时,邴歜手中那柄饮血的剑,如同最娴熟的屠夫剔骨,带着刻骨的仇恨和疯狂,闪电般连刺带搅!每一剑都深没至柄!搅动!
血!猩红滚烫的血!如同烧沸的熔岩疯狂喷涌!整个不大的温泉池被彻底染成一片惊心动魄的血海!浓稠的血腥气混合着硫磺温泉的气息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瞬间冲垮了所有人的神智!池水翻腾,浑浊,唯有猩红!
当侍卫们终于魂飞魄散地扑到池边时,池水中那个肥胖的身躯已完全不成人形,像一块被肢解殆尽的巨大腐肉,沉浮在沸腾的赤色血浆之中!头颅半没入水面,浑浊的眼睛瞪得如同铜铃,凝固在永恒的恐惧和不解里。只有池底那些洁白的鹅卵石,被冲刷得映出狰狞血色。
两个屠戮者喘着粗气,浑身浸透血污如同地狱归来的恶鬼。他们看着池中那团漂浮的残骸,脸上没有一丝人色,只有杀戮之后巨大的虚无和空白。阎职手中还死死攥着那把滴着血与肉糜的铁锤,邴歜的剑也还在滴血。
“走!”邴歜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砾石摩擦。他没有再向池中投去一眼。阎职机械般迈开沉重如同灌铅的双腿,两人几乎是并排冲出石屋!
初夏温暖的阳光从外面照进这血腥地狱,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草木气息,与身后浓烈如实质的血腥形成刺眼对比。不远处,就是葱郁繁茂的竹林,绿意盎然,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宁静得如同一个世外桃源。
他们拖着沉重僵硬的身躯,踉跄而行。阎职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攥着铁锤的右手,那手上满是温热黏腻的鲜血。他感到一阵灭顶的恶心和眩晕。那具浸在血池中的残躯……那个如同神灵般操纵、碾碎他人生的存在……就这样……没了?像一个被随意丢弃的破烂?
竹林就在眼前。竹影婆娑,翠绿鲜亮的枝叶缝隙间筛下细碎晃动的光斑。风过,竹叶发出的沙沙声如同低语。
他们将那具早已失去一切人形的残躯拖到了竹林深处最浓密的掩蔽之下。地面覆盖着厚厚的落叶,散发着腐败的土腥和湿润的凉意。用力一推,那堆肉块便滚落进去,深陷在厚厚软软的腐叶泥坑里,只露出一点被血污染得暗红的一角袍袖。
一个内侍不知从何处跌爬滚打过来,脸上没有一点人色,抖得几乎站立不住,手中却死死抱着两个硕大的陶罐。酒坛泥封未启。
阎职和邴歜谁也没说话。阎职一把抢过一坛酒,拍开泥封,仰起头,辛辣的酒液如决堤的洪水猛地灌入口中!冲淡了嘴里弥漫的血腥气息?还是想烧掉胸膛里那灭顶的黑暗和空洞?
邴歜沉默地接过另一坛,同样一掌拍开,举坛便灌。浓烈的劣质酒液顺着他的嘴角、脖颈向下流淌,浸湿了本就黏腻着血污的前襟,也未曾停下。
竹林深处,只剩下两个仰头痛饮的身影,如同两尊被血污染透的、无家可归的石像。阳光透过竹叶缝隙,在他们脚下的腐叶层上投下斑驳凌乱的光点。酒坛举起放下的间隙,光影在他们凝固如死水般、毫无表情的脸上跳跃,既照亮了那片刻未散的血污红痕,也照得那眼底的深渊……越发空无。
五月槐花零落如雨,点点暗香零落成尘,洒在齐宫刚刚清理过血腥、复又铺设的冰冷金砖上。风已带来夏的燥意,却再也吹不散那弥漫在临淄城上空、如同铁幕般沉重的阴云。齐宫深处,一场前所未有的争吵如同闷雷般在狭窄的宫室中炸响。
“断足、夺妻、暴虐无行……哪一桩不是亡国之征!哪一桩不引天怒人怨!”高氏宗族的老家长高止须发戟张,手中青铜杖头重重顿地,撞击金砖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连案上摆放的错金酒樽都在微微跳动,“如此暴君!死不足惜!然其血脉,便是那暴戾的毒根!断不能续!决不能让那幼子践祚!再续一脉祸国殃民的孽种!”他激愤之下,老泪纵横,嘶哑的嗓音在殿内隆隆回荡。
“高子所言固然有理!”崔氏一门如今的中坚,崔杼之父崔武子霍然站起,身形魁梧如同一尊铁塔,声音洪亮如同战鼓,“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公子商人虽有恶名身死,终究曾为我齐主!其子若无罪,依礼法承祀,我等强拒,岂非更授人以柄,落下逐君害幼之口实?!将齐国置于不义,引来诸侯兵戈相加!此乃取乱之道!”他话音未落,已有数名平日里偏向法度稳固的朝臣在阶下悄然点头。
“礼法?!暴君尸骨未寒,血肉被抛竹野!此等人之子,配谈什么礼法承祀?!”一位平日里颇得民望、素以耿介着称的矮胖大夫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突,激动得唾沫星子都飞溅出来,“满城老少,谁不拍手称快!谁不想啖其肉!若是其子再登大位,岂不是向天下宣告,我齐国便是这豺狼之家?!人心还要不要?天理昭昭,难道还容得下一个暴君之后?!”他因怒而急促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
殿角一个内官吓得几乎跌坐在地,手中捧着的玉瓯“咣当”一声摔得粉碎!碎片飞溅一地晶莹!争吵声被这刺耳的碎裂戛然打断。所有人都扭头看去,那内官面无人色,跪在地上筛糠般抖着,头埋得低得不能再低。
死寂。殿内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摔碎玉器后的袅袅回音。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低沉、沙哑、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并非来自殿内任何一位显赫宗族的声音,在靠近大殿门口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响起。那里肃立着一个身着普通甲胄的戍卫尉官,他开口了:
“君……暴君所为,断足之恨,非独邴氏一姓之恨;夺妻之痛,亦非阎氏一门之私怨!彼横死申池竹林,乃国人积怨之天雷劈落!而今国人,闻其名则唾!惧其子再立则夜不能寐!唯恐复生一商人也!” 他猛地抬起头,铜盔下的眼睛竟布满血丝,带着一种来自民间的赤红火焰,“民……才是载舟之水!水若不载,倾覆只在旦夕!齐国将亡于何人?其子?抑或……那再也无法承受下一次暴君煎熬的万千民心?!”
掷地有声的“民心”二字,如同冰雹狠狠砸在殿中那些世家勋臣们的心口上!殿内陷入一种更为压抑、更为沉重、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气凝固了。连那摔碎玉瓯后惊恐万状的内官都忘了颤抖。每一个人都明白,戍卫尉说的是血淋淋的、无法回避的真相!那沸腾的民怨,才是真正能掀翻王座的滔天巨浪!
不知何时,殿外传来几声尖利又沉闷的竹梆声,一声连着一声急促地敲打,是临淄城坊市尽头,那专为传播丧讯和异变的敲梆信号在街头巷尾沉闷地回荡。声音隔着厚重的宫墙,也依旧传进了这窒息的大殿。像是遥远潮水的叹息,提醒着每个人墙外那沉默无言的、却足以决定一切的力量。
“那就……”高止那嘶哑苍老的声音再次艰难地响起,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的决绝,却又透出一丝尘埃落定的虚脱,“……罢黜幼子!迎……”
他的目光,在这一刻,极其缓慢地扫过殿中每一张或凝重或焦虑或沉思的面孔,最终定格在通向那高远得不可攀的大殿穹顶方向,仿佛穿透了重重宫苑,投向了更远、更无边的未知。他的视线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钉在了虚无之中,又像是捕捉到一线来自更古老、更寒冷方向的光:
“……迎回卫国的那位公子吧。”他闭上眼,从肺腑深处吐出了那个沉埋了十余年、几乎带着血痕的名字,“公子元……”声音低哑下去,消散在空旷而微凉的空气中,仿佛一个沉重的时代,伴随着这个名字的回响,轰然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