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石缝里的春(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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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沟的风是横着刮的。

王小英抱着栓柱爬到崖壁下时,裤腿已经被坡上的酸枣刺剐成了烂布条,露出的脚踝在碎石上磨出了血珠,混着黄土凝成暗红的痂。风从沟底卷上来,裹着股呛人的煤烟味——这味道她认得,是大哥王世天身上的味道。当年大哥在平凉府的煤窑里挖过三年煤,回来时浑身都带着这股洗不掉的烟味,娘总说这味道"比张老财家的鸦片香"。

"谁?"

柴草帘被掀开一道缝,露出半张黧黑的脸。王世天的颧骨比三年前高了半截,冻裂的冻疮在脸颊上横七竖八地爬,像干涸河床上的裂纹。他手里攥着把豁了口的镰刀,刀身上还沾着没刮净的草根,看见王小英怀里的栓柱,那把镰刀"当啷"掉在地上,在窑洞前的石板上砸出个白印。

"英子?你咋来了?"王世天的声音劈了个叉,像是被风刮断的柴禾。他伸手把她们往窑洞里拽,粗糙的手掌蹭过王小英胳膊上的补丁,"快进来,外面风刀子割人!"

窑洞矮得人必须弓着腰,潮气混着煤烟味扑面而来,呛得栓柱咳嗽起来。王小英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洞里的光景:地上铺着层发黑的干草,一盏豆油灯悬在朽木梁上,火苗小得像颗火星,勉强照亮墙角堆着的半筐草根,根须上还沾着湿泥,显然是刚挖来的。

"谁啊?"里屋传来大嫂赵春燕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一个穿着灰布褂子的妇人掀着布帘出来,褂子的袖口磨烂了,露出细瘦的手腕,手里还攥着块硬得像石头的糠饼,正用石头一点点砸着。看见王小英,她手里的石头"啪"地掉在地上,饼子滚到脚边,沾了层土。

"我的娘!英子?"赵春燕扑过来,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才敢碰栓柱的脸,"这娃咋瘦成这样了?脸都脱形了!"

她的声音惊动了里屋,两个小脑袋从布帘后探出来。大的是表哥大牛,约莫七岁,头发枯黄得像堆乱草,身上套着件明显不合身的补丁褂子,袖口快拖到地上;小的是表姐丫蛋,比栓柱小半岁,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裹着件露出棉絮的小袄,看见生人,赶紧缩到大牛身后,只露出双黑黢黢的眼睛,怯生生地瞅着栓柱。

"快,把娃放草堆上。"赵春燕把王小英往里面让,自己蹲下去捡那块沾了土的糠饼,吹了又吹,,塞给栓柱"拿着,别让你表妹表哥看着眼馋。"

栓柱攥着糠饼,眼睛却直勾勾盯着表哥表妹。王小英这才发现,孩子的指甲缝里全是泥,嘴唇上起了圈燎泡,显然是饿极了。丫蛋咳嗽了两声,咳得身子直打晃,赵春燕赶紧把她搂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焐着她冰凉的小手:"又咳了?是不是又烧起来了?"

王世天蹲在灶台边,往火塘里添了块碎煤。煤块受潮了,烧起来"滋滋"响,冒出股呛人的白烟,把油灯的火苗都熏得歪了歪。他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烟口袋,倒出点碎烟末,卷在废纸里,用火柴点燃,猛吸了一口,烟圈从他干裂的嘴唇里喷出来,在昏暗的窑洞里慢慢散开。

"余湾村......张老财那边,咋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磨砂纸。

王小英的心猛地一揪。她想起张老财被铁钎钉在供桌上的样子,想起账房里滚出来的银圆上的血渍,还有柳家坳被烧得只剩断墙的土坯房。她把脸埋在栓柱的头发里,孩子的头发又稀又黄,像地里营养不良的禾苗。

"张老财......没了。"她含糊地说,"黑风寨的人......找他讨血债来了。"

王世天的烟卷顿了顿,火星烫到了手指,他却像没知觉似的,只是狠狠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该!那狗东西早该死了!前年他抢柳家坳王寡妇的玛瑙珠子,我就在场,看着王寡妇抱着死娃在他家门口跪了三天三夜,他愣是让家丁把人拖去乱葬岗了......"

"他大哥,说这些干啥!"赵春燕打断他,眼圈红了,"英子刚从鬼门关逃出来,别再提那些糟心事了。"她转向王小英,手在怀里掏了半天,从贴身的布兜里摸出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块黑黢黢的东西,"这是前几天在山坳里挖的红薯干,藏了好几天了,给栓柱吃。"

红薯干硬得能硌掉牙,表面还沾着层细沙。王小英掰了一小块,塞进栓柱嘴里,孩子含着,没嚼,只是用口水慢慢泡着。他的烧还没退,小脸烫得吓人,呼吸又急又浅,像只受伤的小猫。

"这红薯干,还是上个月我跟你大舅偷偷去地主家的地窖外捡的。"赵春燕叹了口气,"那地主姓李,心黑得很,窖里堆着满当当的粮食,眼睁睁看着我们在外面饿肚子,连掉在地上的玉米粒都让人扫得干干净净。有回我看见他家的狗,都吃的是白米饭......"

"别说了!"王世天把烟卷摁在地上,声音带着火气,"说这些有啥用?人家有枪有炮,我们有啥?就这双手,挖不动石头,抢不过豺狼!"他猛地站起来,头差点撞到窑洞顶,"上个月,老马家的三小子,就因为去他家后山剥了点树皮,被护院打断了腿,扔在沟里,第二天就冻硬了......官府来了人,看看就走了,说'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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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太大,吓了丫蛋一跳,孩子"哇"地哭了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咳得更厉害了。赵春燕赶紧拍着她的背哄:"不哭不哭,丫蛋乖,娘在呢......"可她自己的眼泪也掉了下来,砸在丫蛋烧得通红的脸上。

王小英看着这一家人,心里像塞了团棉花,又闷又堵。她想起自己的爹娘,想起被疤痢眼踢死的保田,想起三个月没音讯的刘双喜。这乱世,就像这干涸的黄土坡,谁也不知道下一场灾难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到明天。

"大哥,"她犹豫了半天,还是问了出来,"你......有没有双喜的消息?"

王世天的动作顿了顿。他重新卷了支烟,点上,猛吸了几口,才缓缓开口:"我也没有听到他躲哪去了”

栓柱突然动了动,嘴里含糊地喊:"爹......爹......"。

王小英赶紧摸他的脸:"栓柱乖,爹在呢,过几天就来接我们了......"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砸在孩子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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