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公社的锣鼓与角落的杀猪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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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五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更匆忙些。刚进十月,东北大地的风就带上了凛冽的棱角,刮过红星公社的打谷场,卷起一阵混合着泥土、干草和隐约猪粪味儿的尘烟。
打谷场此刻却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主席台是用几张破旧课桌拼凑的,上面铺着洗得发白但依旧能看出“红星公社”字样的红布。一根竹竿挑着的大喇叭,正声嘶力竭地播放着《社会主义好》,激昂的旋律在空旷的田野上撞出回响,却似乎怎么也驱不散那浸入骨子里的寒意。
公社李主任,一个穿着半旧蓝色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正对着裹了红布的麦克风,意气风发地讲话。他脸颊泛着红光,不知是冷的,还是激动的。
“社员同志们!伟大的领袖教导我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在我们公社党委的坚强领导下,在全体社员的共同努力下,我们的‘伙食改良成果展示会’,今天,胜利召开了!”
掌声稀稀拉拉,更多的是跺脚和呵手的声音。天儿太冷了。
廖奎就蹲在打谷场最边缘的角落,背靠着一个硕大的、废弃不用的石碾子。他缩着脖子,双手交叉插在袖筒里,那身打了补丁但浆洗得硬邦邦的深色棉袄棉裤,让他几乎与灰褐色的碾子融为一体。他个子高大,即使蹲着,也像半截铁塔,只是这铁塔此刻显得有些落寞。
他目光低垂,盯着地上几只忙忙碌碌搬运着比它们身体还大的虫子的蚂蚁,仿佛那才是世间最精彩的演出。
“……特别是我们公社食堂的同志们,充分发挥了主观能动性,创造性地利用玉米芯研磨成粉,混合革命野菜,制作出了‘忆苦思甜跃进窝头’!这不仅解决了粮食问题,更是对我们思想的一次深刻洗礼!这窝头,吃下去的是艰苦朴素,回味的是革命精神!”
李主任拿起一个黑黄相间、表面粗糙得能当磨刀石的窝头,高高举起,如同展示一件稀世珍宝。台下几个孩子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咽了咽口水——倒不是馋的,是饿的。
廖奎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玉米芯粉?那玩意儿喂猪,猪都得掂量掂量。他想起家里那口许久没开过荤腥的铁锅,胃里一阵空虚的抽搐。
“我们公社的形势,一片大好,而且越来越好!”李主任挥舞着手臂,“但是!”
这个“但是”像一道鞭子,抽散了空气中残存的些许暖意。廖奎的头埋得更低了些。
“在大好的形势下,我们也要清醒地看到,个别同志,思想还停留在旧社会!满脑子‘单干’‘手艺’的落后思想,看不见集体力量的伟大!比如,我们公社的廖奎同志!”
点名了。意料之中。
无数道目光,带着好奇、同情、幸灾乐祸或是纯粹的麻木,“唰”地一下聚焦到角落的碾子旁。廖奎感觉背上像被无数根针扎着。他依旧没抬头,只是插在袖筒里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紧,指节有些发白。
“一个身强力壮的劳动力,却守着祖传的那点杀猪手艺,不愿意投入到轰轰烈烈的集体生产劳动中去!这是什么?这是小农意识!是资本主义的尾巴!成分还是上中农,更要警惕这种思想的腐蚀性!”
李主任的声音通过喇叭放大,带着嗡嗡的回响,震得人耳膜发痒。廖奎心里默默反驳:给公社杀猪不算集体劳动?哪次任务我廖奎含糊过?猪崽子难产,深更半夜是谁踩着泥泞去接生?成分上中农,那是祖上勤快,多置办了几亩地,传到我这代,就只剩下这把杀猪刀了。
可他一句也没说。说了也没用,反而会引来更猛烈的批判。这年头,话越多,错越多。
“……希望廖奎同志能深刻反省,主动改造思想,向广大贫下中农学习,彻底割掉脑子里那条又臭又长的资本主义尾巴!”
尾巴?廖奎下意识地觉得屁股后面一凉,仿佛真有条无形的尾巴等着被割掉。
批判的浪潮似乎过去了,李主任又开始激昂地描绘公社未来的美好蓝图。廖奎轻轻吁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短暂停留,旋即消散。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带着一股子烟叶和鱼腥混合的独特气味。
“奎子,蹲这儿孵蛋呢?”声音沙哑,带着点戏谑。
是老王头,负责公社鱼塘的,也是个“成分”不高不低、滑不溜手的老光棍。他穿着一件油光锃亮的黑棉袄,蹲在廖奎旁边,像一只成了精的老泥鳅。
廖奎没吭声,只是偏头看了他一眼。
老王头从怀里摸索着,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半块烤得焦黑、却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红薯。他飞快地塞到廖奎插在袖筒的手里。
“瞅你那蔫儿样!赶紧的,趁热乎,垫巴垫巴。”老王头压低声音,眼睛警惕地瞟着主席台方向,“妈的,这鬼天气,听这玩意儿能顶饱还是能御寒?”
掌心传来的滚烫温度,让廖奎冻得有些麻木的手指恢复了点知觉。他没说话,只是把红薯往袖子里又塞了塞,用身体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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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了。”声音闷闷的。
“谢个屁。”老王头咂咂嘴,露出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晚上有空没?我那鱼塘边上,好像有獾子洞,肥着呢。咱去瞅瞅?”
廖奎心里一动。獾子油治烫伤是一绝,肉也香。但这年头,山上跑的,水里游的,哪样不是“集体的财产”?私自抓捕,抓住了又是麻烦。
他还没回答,几个半大孩子追逐打闹着跑过他们身边,其中一个指着廖奎,用清脆的童音唱着即兴改编的歌谣:
“廖奎廖奎磨刀忙,不种庄稼不管粮,就等肥猪嗷嗷叫,磨快刀子好开膛!嘿嘿,好开膛!”
孩子们哄笑着跑远。老王头作势要起来追骂,被廖奎用眼神制止了。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慢慢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蹲得发麻的双腿。高大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那半块烤红薯稳稳地揣在怀里,像个秘密的火种。
“晚上再说。”他对着老王头,也像是对着自己,低声说了一句。
然后,他转身,离开了依旧锣鼓喧天的打谷场,走向他那位于村子最东头、孤零零的小院。身后的喧嚣与批判,仿佛都被那越来越重的暮色隔绝开来。
风更冷了。他摸了摸怀里那块依旧温热的红薯,心里盘算着,是该把家里那块磨刀石,再好好拾掇拾掇了。
廖奎的家,在红星公社最东头,再往外走,就是一片白杨树林和起伏的丘陵地。三间低矮的土坯房,围着一个用树枝和秸秆扎拢出来的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角落里堆着整齐的柴火,另一角是鸡窝——虽然里面目前只住着一只三天打鱼两天晒蛋的老母鸡,以及一个早已废弃不用的猪食槽。
这里远离公社中心的喧嚣,显得格外寂静,唯有风声穿过干枯的玉米秆,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某种低回的叹息。
傍晚时分,夕阳将天边染成一抹凄艳的橘红,也给廖奎家那斑驳的土坯墙镀上了一层短暂而虚假的暖意。
廖奎就蹲在院子的正中央。
他面前,是一块半截埋入土中的青黑色大磨刀石。这石头表面已被磨得中间微微凹陷,油光水滑,像一块陈年的老墨。石头旁边,放着一个破边的搪瓷盆,里面是半盆浑浊的泥水。
他手里,握着一把刀。
刀身狭长,略带弧度,刀背厚实,刀刃在夕阳余晖下,反射出一种内敛的、绝非崭新的、却异常锋利的寒光。这就是他祖传的杀猪刀,据说传了起码三代,刀柄是用浸透了汗水和油腥的硬木制成,被摩挲得温润如玉,上面深深的指痕,几乎成了它的一部分。
“嗤——嗤——嗤——”
富有节奏的磨刀声,在寂静的院子里响起,不紧不慢,稳定得如同心跳。廖奎低着头,整个人沉浸在这个简单的动作里。他宽厚的肩膀随着手臂的推拉微微耸动,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乎仪式的力量感。
水少了,他就用半个葫芦瓢,从旁边的水缸里舀一点,小心地淋在磨刀石上。混着石屑的铁锈色污水顺着石头的斜面流下,渗入泥土。
这磨刀,对他而言,不仅仅是让刀刃变得锋利。这是一种确认,确认自己的存在,确认这门手艺的存在,哪怕它正被斥为“落后”,哪怕它已无用武之地。每一次推拉,都是对白日里那些批判目光的无言对抗。
“嗤——嗤——”
几个刚在村口打完猪草、背着几乎比人还高的草筐的孩子,嘻嘻哈哈地路过廖奎家的院墙外。听到这熟悉的磨刀声,他们互相挤了挤眼睛,一个胆子大些的男孩,扯着嗓子,又开始唱起那编排好的顺口溜:
“廖奎廖奎磨刀忙,不种庄稼不管粮,就等肥猪嗷嗷叫,磨快刀子好开膛!”
歌声稚嫩,却像小刀子一样,精准地扎在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廖奎磨刀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频率都没有改变。他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皮,视线扫过那几个小小的身影,目光沉静得像院角那口深井的水。孩子们被他这无声的一瞥看得有些发毛,吐了吐舌头,赶紧加快脚步跑开了,歌声也戛然而止。
他不在乎吗?未必。只是经历的多了,那点刺痛便如同磨刀时偶尔溅起的水珠,凉一下,也就过去了。他重新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刀。刀刃贴在石面上,传来的那种细微而坚实的摩擦感,能让他心安。
就在这时,院门那用几根木条钉成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防御作用的柴扉,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了。
进来的是张小花。她穿着一件碎花棉袄,胳膊上戴着深蓝色的袖套,脸颊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手里拿着一个蓝布小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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