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谢薇的来信和成分的阴影(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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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王叔,我明白了。”廖奎由衷地说。
“明白就好!”老王头拍拍屁股站起来,又抿了一口酒,“我走了,你自个儿慢慢悟吧!对了,”他走了两步,又回头,神秘兮兮地补充道,“我听说啊,那个省里来的林同志,好像对民间土法特别感兴趣…你那些‘精准下刀’啥的,说不定能对上他胃口!”
说完,他哼着不成调的革命歌曲,晃晃悠悠地走了。
廖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翻腾不已。老王头带来的信息,似乎和谢薇的信隐隐对应上了。那个林同志…郑副主任…民间土法…技术贡献…
一条模糊的,需要在荆棘中穿行的路径,似乎在他眼前渐渐显现出来。
他再次摸了摸胸口那封带着谢薇体温和牵挂的信,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夜风,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刀尖舞,就刀尖舞吧。
为了那些期望,也为了自己,他必须跳好这场舞。
集训的日子像拉磨的驴,一圈又一圈,单调而疲惫地旋转着。理论知识的海洋还没蹚过去,实践操作的强化训练又接踵而至。县国营养猪场成了他们的第二课堂,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浓烈的牲口气息,这让廖奎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至少在这里,他脚下的土地是实在的。
天气愈发闷热起来,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把猪舍的屋顶晒得滚烫。学员们分成小组,在指定的猪圈里进行各项操作考核:防疫注射、简易手术、饲料配比实操、甚至是猪群行为观察与记录。
廖奎所在的组正好和马向东那组相邻。马向东人狠话不多,抓起猪来像摔跤,那百十来斤的半大猪崽在他手里跟个布口袋似的,嗷嗷两声就被牢牢按住。他给猪打针,针头下去快准狠,推药利落,整个流程透着一股子悍勇的效率,引得负责考核的老师频频点头。
廖奎则完全是另一种风格。他动作看起来不疾不徐,甚至带着点奇异的节奏感。靠近猪群时,那些原本有些焦躁的猪似乎会莫名地安静些许(【群体情绪微弱感染】在不知不觉中发挥着作用)。他下针的位置总是选得刁钻,避开血管和神经密集处,猪的挣扎也小。在进行模拟肠管缝合时,他的手指稳定得不像话,缝合线路平整均匀,连那个一向挑剔的、从地区请来的兽医老师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廖奎同志,你以前跟人学过兽医?”休息间隙,那位兽医老师端着搪瓷缸子,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廖奎心里一紧,面上保持平静:“没有,老师。就是在公社干活多了,自己瞎琢磨,加上看了些书。”
老师“哦”了一声,没再追问,但眼神里的探究意味更浓了。廖奎知道,自己这套结合了系统辅助、老李头残页经验和自行领悟的“野路子”,在某些行家眼里,确实有点扎眼。
孙建国在一旁听着,推了推眼镜,没说话,但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学院派”的优越感,始终挂着。他更擅长引述教材和数据,分析起猪病成因来头头是道,但在实际动手能力和应对突发状况(比如猪突然暴躁)时,就显得有些束手束脚。
那个神秘的周小河,依旧像个影子。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完成所有操作,速度不快,但出错率极低。廖奎特别留意了他给小猪做静脉采血,那针尖精准地探入细小的血管,几乎不见血,手法精细得令人发指。这人身上,肯定有故事。
培训进行到后期,气氛明显变得更加凝重。最后的综合考核方案即将公布,这关系到谁能最终代表县里去地区参赛。无形的竞争从暗流变成了明面上的较劲,学员们之间的交流变得更少,眼神里都多了几分戒备。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为期二十天的封闭集训迎来了最后一次全体总结大会。
会场设在农业局的会议室里,电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着闷热的空气。主席台上坐着县农业局的几位领导、培训的主要老师,还有…那个神出鬼没的“林同志”。他今天换了一件灰色的中山装,依旧坐在靠边的位置,面前摊开着笔记本,但目光低垂,仿佛对会场的一切并不关心。
会议由农业局的一位副局长主持,先是照例总结了过去一段时间的培训成果,表扬了学员们刻苦学习的精神,说了一些“为革命学好技术”、“为社会主义建设贡献力量”的套话。
廖奎坐在下面,听着领导抑扬顿挫的讲话,心思却有些飘忽。他摸了摸衬衣口袋,那里放着谢薇的信,像一块烙铁,时刻提醒着他前方的潜在风险。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台上的林同志,对方依旧那副泥塑木雕的样子。
就在会议接近尾声,廖奎以为今天就会这么平稳度过时,坐在副局长旁边的一位面色严肃、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干部清了清嗓子,拿过了话筒。
廖奎认得他,是县农业局负责政工工作的齐科长。
“同志们,学员们!”齐科长的声音带着一种特有的、刻板的腔调,“在大家即将奔赴地区,为我县争取荣誉的关键时刻,我在这里,还要强调一下政治思想问题,给大家再紧一紧这根弦!”
会场顿时安静下来,连电风扇的嗡嗡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我们选拔人才,讲究的是又红又专!这个‘红’,是摆在第一位的!是要有坚定的无产阶级立场,是要有清清白白的家庭历史!”齐科长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台下,“我们的技术,是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绝不能脱离了这个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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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
“我在这里,要不点名地提醒个别同志!不要因为掌握了一点技术,就沾沾自喜,就忘乎所以!要时刻牢记自己的根在哪里,自己的出身是什么!要主动、自觉地向组织靠拢,用实际表现来证明自己的政治觉悟!不要心存侥幸,试图掩盖或者模糊某些历史问题!那是不可能的,也是绝对不允许的!”
“轰!”
廖奎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一把重锤砸中,耳边嗡嗡作响。虽然齐科长说的是“不点名”,但那目光有意无意扫过他这边方向时,带来的寒意是如此的真实和刺骨。会议室里所有的声音仿佛瞬间远去,他只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血液一股脑地涌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凉的四肢。
成分的阴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终于从幕后伸到了台前,精准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有同情,有审视,有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也有如孙建国那般,带着一丝了然和优越的平静。马向东皱紧了眉头,李卫红眼中闪过一丝担忧,而周小河,依旧低着头,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台上的林同志,终于抬起了眼皮,目光平静地落在廖奎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就像在观察一个实验样本。
廖奎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不要失态。他不能低头,不能表现出任何心虚。谢薇的信在他脑海里回响——“突出技术贡献…弱化家庭背景…”
可当这阴影如此赤裸裸地笼罩下来时,那种无形的压力几乎让人窒息。
齐科长后面又说了些什么,廖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只觉得会议室里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那电风扇搅动的仿佛不是空气,而是粘稠的、令人作呕的胶质。
总结大会就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中结束了。
学员们沉默地走出会议室。没人说话,但那种无形的隔阂似乎更清晰了。廖奎能感觉到,一些人刻意地与他拉开了距离。
他独自一人落在最后,慢慢地走着。夏日的阳光依旧炽烈,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廖奎。”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廖奎转头,是陈卫红。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忧虑。
“陈知青…”
“别想太多,”陈卫红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压得很低,“咬咬牙,用成绩说话。李主任那边,也会尽量为你争取的。”
廖奎感激地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说不出话。
这时,老王头也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钻了出来,叼着烟袋,凑到廖奎身边,喷出一口辛辣的烟气,低声骂道:“妈了个巴子的,就知道有人要放这屁!甭搭理!咱身正不怕影子斜!呃…当然,影子是有点歪…”他意识到说错了话,赶紧找补,“歪不怕!咱有真本事!到时候地区比赛,亮瞎他们的狗眼!”
廖奎看着老王头那副义愤填膺又有点滑稽的样子,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稍微松了一点点。是啊,怕也没用。影子歪了,就只能让身子站得更直,让本事变得更大。
他抬头,望向县农业局外面那片被阳光照得晃眼的天空。
成分的阴影已经投下,他无处可躲。
唯一的生路,就是迎着这片阴影,闯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