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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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即命人取来纸笔,就着亭中石案,挥毫泼墨,一篇《醉翁亭记》如泉涌出。文中全无被贬的牢骚怨愤,只有与民同乐的闲适旷达,以及对自然美景的沉醉与礼赞。

“……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

文字平易流畅,韵味悠长。当这篇文章传回汴京,那些曾攻击他“品行卑污”的旧党们愕然发现,这个被他们踩入泥淖的欧阳永叔,非但没有沉沦,反而在滁州的山水间,将自身的文学境界与精神人格,提升到了一个他们难以企及的高度。

几乎与此同时,被贬至邓州(今河南邓州)的范仲淹,也收到了昔日好友滕宗谅(字子京)的来信。滕宗谅因被人诬告“枉费公钱”而贬官岳州,他在信中提及已重修岳阳楼,请范仲淹为之作记。

邓州地处中原,虽非边远,但范仲淹的心境,却比在西北时更为沉重。新政失败的阴影,国事日非的忧虑,时刻萦绕在他心头。

他展读老友来信,想象着洞庭湖的浩渺烟波,心中感慨万千。他并未亲临岳阳楼,但凭借滕宗谅随信附上的《洞庭晚秋图》以及自身对江山社稷的深沉关切,提笔濡墨。

笔下流淌出的,并非寻常的写景状物之文,而是一篇熔铸了他一生理想与信念的千古雄文。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他描绘了阴雨霏霏与春和景明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色,以及由此引发的“去国怀乡,忧谗畏讥”的悲情与“心旷神怡,宠辱偕忘”的喜悦。然而,他笔锋陡然一转,将境界无限拔高: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写至此处,范仲淹掷笔,长身而起,望向窗外。眼中已无个人得失的悲喜,只有一种穿越了政治失败与个人荣辱的、更为博大深沉的忧患意识。

这两篇几乎同时诞生的文章,《醉翁亭记》与《岳阳楼记》,一者旷达超脱,于山水间觅得精神解脱;一者悲悯坚定,于困顿中昭示不朽人格。它们如同双子星座,交相辉映,共同定义了庆历新政失败后,一代士大夫的精神高度。他们用手中的笔,在政治的废墟上,重新树立起了文化的丰碑。

新政的失败,如同一次巨大的挫伤,深深刻入了年轻一代士人的心灵。

在汴京的国子监,或是在各地方兴未茂的州县学中,一些年轻学子私下传阅着欧阳修的《朋党论》、范仲淹的《答手诏条陈十事》,以及那些被朝廷明令废止的新政条款抄本。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对范、欧等人风采的向往,以及对当下朝局沉闷的失望。

一个名叫王安石的年轻官员,此时正在地方担任判官。他仔细研究了庆历新政的得失,在给朋友的信中,他写道:“范公之心,昭如日月。然其法,失之于骤,持之于孤。” 在他看来,范仲淹的改革方向是正确的,但策略有待商榷。一个更加系统、更为深刻的改革蓝图,已在这位未来改革家的心中悄然勾勒。

而在四川眉山,年轻的苏轼、苏辙兄弟,正从父亲苏洵的教诲和流传入蜀的诗文中,汲取着精神的养分。欧阳修的平易文风,范仲淹的博大胸怀,都让他们心驰神往。他们渴望有朝一日,能像这些前辈一样,致君尧舜,救济天下。

旧党的欢呼与清算,并未能扼杀所有的思想火种。相反,庆历新政的短暂光辉及其悲壮失败,如同一剂清醒而苦痛的良药,催生着更深沉的反思与更激荡的浪潮。它让士大夫们清楚地认识到,革除积弊之路,绝非一帆风顺,其阻力不仅来自既得利益集团,更来自帝国制度的深层痼疾与人性的幽暗复杂。

庆历六年的秋天,邓州。

范仲淹站在官署的后园中,庭院里菊花正盛,傲霜怒放。他收到了一份来自朝廷的邸报,上面罗列着近来一系列的人事任命与政策变动,无不是对新政残余的彻底清算。他平静地看完,将其置于案上,脸上无喜无悲。

一名本州学子前来拜谒,言辞间对朝中现状愤愤不平,为范仲淹的遭遇感到惋惜。

范仲淹听罢,只是微微一笑,他指着园中那些历经风雨却依旧挺拔的秋菊,对那学子道:“你看这些菊,春生夏长,秋日绽放,何曾因外界风雨而改变其性?士君子立于世,亦当如此。穷达皆不足论,唯心中之道义不可移。”

他顿了顿,望向北方汴京的方向,目光深邃而辽远,仿佛已穿透了眼前的时空:“新政虽败,然‘忧乐’之言已出,天下士人心中,自有公论。后世君子,必有继吾辈之志者。一时的挫折,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越苦难后的澄澈与坚定。个人的政治生命已然落幕,但他所倡导的精神,却如同种子,已随风播撒,潜入了时代的土壤,只待未来的某一场春雨,便会再次破土而出,萌发出新的、或许更加波澜壮阔的生机。

风,吹过邓州的旷野,也吹过滁州的醉翁亭,吹过所有失意者与期待者的心田。一个时代的风流似乎已被雨打风吹去,但精神的星火,永不熄灭。

(第三卷 第十五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