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图书馆的“偶遇”与未拆的台阶(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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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午后的阳光,带着初秋特有的澄澈与温存,穿透图书馆老馆高耸的玻璃窗。那些玻璃,早已蒙上了一层岁月精心打磨的薄尘,如同时光的轻纱。无数细密的光柱斜斜地刺入馆内沉静的空气,清晰得能看见尘埃在其中翩跹起舞,无声无息,却又充满生命律动的韵律。它们悬浮、旋转、沉降,每一粒都像在低语,诉说着这座百年建筑所承载的无数学子求索的时光与沉淀的静谧。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独特的、难以复制的复杂气息——那是旧纸张经年累月散发出的、混合着轻微霉味与陈年墨香的味道,沉甸甸的,带着历史的厚重感,吸一口,仿佛能将人拉入另一个缓慢流淌的时空。

苏念的视线被怀中高耸的书堆遮去大半,只能费力地透过书本间的缝隙辨认方向。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在这迷宫般层层叠叠的书架间穿行,像一只在古老森林里谨慎探路的小兽。这些大部头,每一本都分量十足,是她刚刚从光线幽暗、空气更加凝滞的旧期刊阅览室里借出来的。它们都是陆时砚教授在昨天的专题研讨课上,看似不经意提及的几本研究明清时期商贸往来的冷门专着。书名生僻拗口,装帧古旧得仿佛一碰就要散架,泛黄的纸张边缘卷曲脆弱,透着一股子拒人千里的沧桑感。当时在课堂上,她只觉得教授推荐的定是精华,值得深挖,却全然不曾料到,这栋以“迷宫”着称的老图书馆,其内部布局竟如此刁钻复杂,书架排列紧密如同森严壁垒,过道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勉强通过,转弯处更是需要格外留心,稍不留神就可能撞上突兀伸出的书架尖角。这简直就是一个精心设计、考验耐心的古老谜题。

“第三排……历史地理类……应该是在这边吧?”她低声喃喃自语,额角早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在斜射进来的光柱下微微发亮。老旧的书架用的是厚重的实木,经年累月的使用让表面漆色斑驳,却更显出一种沉稳的质感。她试图调整一下怀中摇摇欲坠的书山,稍微松了松僵硬的手臂,却不料这细微的动作打破了脆弱的平衡——最上面那本硬壳精装、厚度堪比砖头的《明代海禁政策与闽粤商帮研究》,猛地一滑,带着沉重的风声,直直地向着坚硬的水磨石地面坠去!

“哎呀!”苏念心头骤然一紧,预想中那本珍贵典籍砸在地板上发出的沉闷巨响,以及管理员阿姨可能闻声投来的不满目光,让她下意识地紧紧闭上了眼睛,几乎能想象到书本落地后四散的纸张和破损的封面。懊恼和慌乱瞬间攫住了她。

然而,意料之中的沉闷撞击声并未出现。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大手,毫无征兆地从侧面的书架阴影里伸出,如同经过无数次排练般精准迅捷,稳稳地托住了那本即将亲吻地板的厚重书脊。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与可靠。

苏念猛地睁开眼睛,抬起头,心跳仿佛在胸腔里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剧烈地鼓动起来。

她的视线直直撞进一双含着浅浅笑意的眼眸里。那双眼眸清澈如高山湖水,又深邃如星空夜幕,眼底清晰地映着窗外透进来的明亮光斑,带着一丝平日里课堂上难得一见的温和。陆时砚就站在那里,距离她不过咫尺之遥。他身上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熨帖平整的纯白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了结实的小臂处,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肤色健康的手腕。他另一只手里,正拿着一本封面古朴、用靛蓝色丝线精心装订的线装古籍,封皮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整个人站在书架投下的光影里,周身透着一股沉静的书卷气息,像是刚从某个被时光遗忘的、布满尘埃的角落阅览区信步踱来,身上还沾染着旧书卷特有的、令人心安神宁的静谧。

“陆……陆教授?”苏念的脸颊倏地烧了起来,那热度迅速蔓延,一直烧到耳根,连脖颈都感觉有些发烫。她手忙脚乱地把怀里剩下的几本书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自己缩进书本的屏障之后,掩饰住这份突如其来的笨拙与局促,“您……您也来借书?”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暴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嗯,查点资料。”陆时砚的声音平静温和,如同林间清泉流淌,听不出丝毫情绪的起伏。他姿态从容地将那本被及时救下的《明代海禁政策与闽粤商帮研究》递还给苏念,目光自然而然地扫过她怀中那几本封面磨损严重、书脊甚至有些开裂脱线的典籍。他的视线在那本同样厚重的《明清广州十三行贸易制度考》磨损的深蓝色封面上停留了短暂的半秒钟,随即了然地点点头,语气笃定:“在做关于明清商贸的实习报告?”

“是、是啊,”苏念连忙点头,感觉脸颊的温度又不受控制地升高了几分,像是有小火在灼烧,“您上次在课后提过,说这几本书虽然偏门,阅读难度不小,但视角非常独特,很有参考价值……”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底气明显不足,尾音几乎要消失在书页的窸窣声中。她没好意思承认,自己对着那些密密麻麻、竖排印刷的繁体字,看得是头昏眼花,一知半解,如同雾里看花。就在刚才费力寻找这些书的过程中,还差点在管理员阿姨疑惑的注视下,把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和厚厚的《清史稿》索引册搞混,窘迫得差点落荒而逃。为了辨认书名,她甚至偷偷拿出手机,借助搜索引擎查询过几个关键字的简体写法,才勉强认出自己要找的书。这份艰难,此刻在教授温和的目光下,更显得自己准备不足,学识浅薄。

陆时砚的目光在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略显无措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他那双似乎总能洞悉人心的眼睛,似乎轻易就捕捉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丝茫然、焦灼以及急于证明自己的倔强。但他并没有点破,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波澜不惊的温和神情,只是自然地抬起手,修长的食指指向不远处一个靠窗的位置。那里,午后的阳光正慷慨地泼洒进来,在深棕色的、布满细小划痕的老旧桌面上投下一片明亮温暖的金色光斑,甚至能看到空气中悬浮的尘埃在光束中跳舞。窗外是图书馆后苑的老槐树,枝叶在微风中轻摇,将斑驳的树影也摇曳着投在桌面和地板上。

“那边靠窗的位置光线不错,视野也开阔些,看书久了眼睛不会太累。”他顿了顿,语气随意得如同在谈论窗外的天气,“我刚好也打算在那边坐会儿,整理点手头的笔记。”他微微侧头,目光重新落回苏念脸上,补充道,“如果你在阅读过程中,遇到实在看不懂的地方,或者需要讨论一下报告的思路框架,不用觉得拘束,可以随时问我。”

这句话像一颗小小的定心丸,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落进了苏念有些惶惑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圈安心的涟漪。她连忙用力点头,迭声应道:“好的好的,太感谢您了,陆教授!”她抱着书,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向那个靠窗的、被阳光眷顾的位置。坐下后,她将书本轻轻放在桌面上,长长地、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那颗依然跳得有些过速的心。待心跳稍微平稳,她才小心翼翼地摊开那本厚厚的硬壳笔记本和那本“罪魁祸首”《明代海禁政策与闽粤商帮研究》,强迫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那些竖排的、如同小蚂蚁般密密麻麻的繁体文字上。阳光晒在书页上,纸张的纤维纹理清晰可见,墨香似乎也被阳光烘烤得更加浓郁了一些。

然而,这份专注并未持续太久。勉强维持了不到十分钟,她的心思就开始像脱缰的小马驹,不受控制地飘远了。眼角的余光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强大的磁石吸引着,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斜对面那个沐浴在光晕中的身影。

陆时砚已经在她斜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微微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那本线装古籍。阳光透过窗棂上那些有些变形的老旧百叶窗片,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深浅不一的光影线条。高挺的鼻梁在光影中如同精心雕琢的山脊,薄唇微抿,下颌线清晰而流畅,勾勒出沉稳而坚毅的轮廓。鬓角几缕不驯服的碎发,被穿过百叶的阳光染上了一层近乎透明的浅金色,柔和了他平日里在讲台上那种严谨到近乎冷肃的距离感。此刻的他,沉静得像一幅悬挂在古老画廊里的古典肖像画,与周围弥漫着陈旧书香的图书馆环境完美地融为一体,和谐得仿佛他本就是这空间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苏念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从未在如此近的距离、如此放松的状态下,如此仔细地观察过他。这个发现让她心头莫名地悸动了一下,像被一片轻柔的羽毛拂过,随即又赶紧慌乱地垂下头,假装正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记录着什么重要的心得。然而笔尖只是在纸页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写下的字迹歪歪扭扭,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时间在两人翻动书页的轻微沙沙声、远处管理员偶尔传来的、压低的轻咳声,以及窗外树叶的婆娑细语中,缓慢地、安静地流淌,如同一条无声的溪流。苏念再次强迫自己沉下心,如同一个矿工,努力开凿着那些艰涩文字的矿藏,试图从中提炼出有用的金砂。然而,当她艰难地啃读到一段关于“隆庆开关”及其后续历史影响的论述时,彻底卡住了壳。这段文字旁征博引,引用了大量古籍原文,将明穆宗隆庆元年开放海禁的“隆庆开关”事件,与晚清时期旨在自强求富的“洋务运动”放在一起讨论其内在的历史逻辑联系。但其中的逻辑链条在她看来却显得生硬而断裂,像是缺少了关键的几环。她反复看了几遍,眉头越拧越紧,几乎要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疙瘩。各种名词在脑海里激烈地碰撞、打架:月港、东西二洋、海澄县、船引制度、总理衙门、江南制造总局……它们之间到底是如何承前启后?其本质又有何天壤之别?仅仅是民间贸易和官办工业的区别吗?她无意识地咬着塑料笔杆,笔帽上已经留下了一圈清晰可见的牙印,内心天人交战。直接起身过去请教?会不会显得自己太愚钝,课前根本没有认真预习好?教授会不会因此失望?可是不问,这份实习报告最核心、最需要理论支撑的部分就要彻底卡死在这里,寸步难行。就在她终于鼓足勇气,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准备硬着头皮站起身,走向斜对面那个沉静身影时,陆时砚恰好合上了手中的线装古籍,动作从容地拿起桌面上那个透明的玻璃水杯,起身朝阅览室角落里饮水机的方向走去。他的步履沉稳,不急不缓,身影移动的轨迹,仿佛经过精密计算一般,“恰好”经过了她桌子的旁边。

“遇到困难了?”他在她桌边停下脚步,微微侧身,目光温和地落在她摊开的、被手指无意识按出褶皱的书页上。语气自然随意,仿佛只是图书馆里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偶遇闲聊。

苏念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随即又像在湍急的河流中抓住了一根浮木般,猛地落回实处。她连忙指着那段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如同天书般的文字,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急切,还有一点点找到救星的小小委屈:“陆教授,就是这里。这段分析隆庆开关和后来洋务运动之间的关联,我总觉得这其中的逻辑……像是隔着一层雾,怎么也串不起来。隆庆开关是明廷在特定港口开放海禁,允许民间进行有限的海外贸易,而洋务运动更像是清廷官方主导的、兴办近代工业的自救运动,两者的背景、主体、目标似乎都差异巨大。感觉……感觉中间缺了点什么重要的历史衔接?或者,是我理解有误?”

陆时砚闻言,俯身靠近了些,一股清冽干净的皂角香气混合着淡淡的、属于旧书籍的独特味道,瞬间若有若无地笼罩了苏念。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窒。他没有立刻解答,反而抬起眼看向她,深邃的眸子里带着一丝询问:“我记得你之前提过,这次实习的公司,是在做一个关于明代航海贸易主题的文创策划项目?”

苏念一愣,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对啊!您……您怎么知道这个?”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只在一次课后,教授询问起实习方向时,才非常简短地提过一句公司的业务领域,具体的项目内容、策划细节,她从未,也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在教授面前细说。

“林薇副教授前两天跟我聊起这学期带学生实习的情况时,顺口提了一句你的实习方向。”陆时砚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说话间,他已极其自然地转身,从他放在旁边桌子上那几本他自己带来的书中——包括那本线装古籍和两本近代史论文集——精准地抽出一本封面设计相对现代简洁,但书页同样泛黄起毛边、显然被翻阅过多次的《中国古代海洋文明史》。他熟练地翻到中间某一页,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然后轻轻地将书放在了苏念的桌面上,指尖在那页纸靠近上端的位置点了点。

“你看这一章的论述角度,尤其是开头这几段,可能对你有启发。”他声音平缓,带着引导的意味,“这位作者将隆庆开关看作是古代海禁政策松动后,民间资本和商人力量主导的对外贸易模式的一次极其重要的、具有开创性的尝试。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作后来近代对外贸易体系形成的一个朦胧雏形。”他停顿了一下,看到苏念专注的眼神,才继续清晰地说道,“它的关键意义在于,打破了此前官方朝贡贸易体系的绝对垄断,引入了市场调节的因素,释放了民间海商的巨大活力。这种自下而上的经济力量涌动,对原有的社会结构和经济模式都产生了深远影响。”他修长的手指在书页上移向下一段,“而洋务运动,虽然其主体是官方力量,形式上也以兴办近代工矿企业、军事工业为主,但究其本质,同样是在西方列强外部巨大压力下,试图通过引进西方先进技术和管理模式,建立一套能与西方进行所谓‘商战’、挽回利权的近代化经济体系雏形。两者虽然参与主体不同,采取的形式和手段也差异显着,但其核心驱动力却有其相似之处——都是在应对外部世界剧烈冲击和挑战时,对本国原有僵化的经济结构和对外交往模式进行的一种被动或主动的调整与探索。这种调整,无论是由下而上,还是由上而下,都深刻反映了时代变迁下的应变与挣扎。”

他的讲解深入浅出,逻辑清晰,如同拨开层层迷雾,让苏念眼前豁然开朗。随即,他修长的手指移向了书页侧边、靠近装订线的空白处。

“你再仔细看看这里的批注。”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点点的引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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