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宋廷舌战(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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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都商丘,南宫大殿。
初冬的天光透过高大的殿门斜射而入,落在青石砖上,凝成一片冰冷僵硬的亮斑。主位之上,端坐的宋穆公犹如一尊行将风化的泥塑。一张枯槁的脸陷在玄黑绣金的宽大袍服里,眼窝深陷,皮肤泛着病气沉沉的蜡黄,呼吸间带着勉强维持体面的隐忍。唯有一双浑浊的眼睛深处,还残留着一星属于君王本能权欲的光点,却也在沉重病势的反复碾压下明灭飘忽。
阶下,卫国特使宁翊静静伫立。靛青深衣纤尘不染,衬得那张清癯面庞越发冷峻。他面上没有丝毫长途奔波的倦色,也未见使臣见大邦君主应有的半分谄媚热切。目光只在宋穆公脸上极其细微地停留了一瞬,便已将这垂死君王的精气神尽收眼底。那眼神平静得如同审视一片毫无价值的旧日枯叶。
“卫使远来辛苦,”宋穆公的声音像是掺着沙砾,干涩地在喉咙深处摩擦出来,“贵主州吁新承大宝,遣使者渡河而来,未知有何见教?”这开场白看似寒暄,实则藏针。新承大宝?谁人不知卫州吁是如何得到的那个位置?一丝极难察觉的冰冷弧度在宁翊嘴角一闪即逝,旋即他的声音便如清泉溅玉般流泻而出,清越平缓,瞬间便涤去了大殿里过分沉重的暮气,却又无声地裹挟进新的寒意:
“卫侯有言致意宋公:今郑伯不道,天厌之!视手足如草芥,弑亲弟泄大夫;待嫡母如仇雠,囚太后于冷宫!”宁翊微微前倾一寸,语调依旧平稳,却骤然将每一个字都锤得无比清晰,字字撞向端坐病榻之上的宋穆公,“其行如厉鬼,其心胜豺狼!野心昭彰,吞并四方之志,路人皆知!我卫侯仁孝忠义,感同身受,今起王师,欲仗义讨之!然念郑乃虎狼之国,卫独木难支,故特遣微臣拜谒明公阶下。恳祈宋室大宗垂怜,遣虎贲之师,合兵会猎于郑境,同剪不臣,共伐无道!”
他言毕,再次对着穆公深深一揖。
大殿上死寂一片。宋穆公枯瘦的手指在宽大袍袖底下神经质地颤动了一下。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一点微弱的烛火似乎试图燃起,却在触及“仁孝忠义”几个字时,瞬间被冰水浇熄,只剩下一片僵死的灰烬。他干瘪的嘴唇嗫嚅了半晌,喉结上下滑动,挤出嘶哑抗拒的话:“宋…宋与郑,比邻而居……素无深仇,往来平和。天兵一动,百姓流离…此等…此等无名之师,本王…本王岂敢轻动……”
抗拒。虚弱。还有那丝竭力掩饰、却又刻入骨髓的——恐惧!
这反应,早在宁翊预料之中。他并未直起身,反而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高阶之上的宋穆公方能听清,带着一种洞穿肺腑的蛊惑之音:
“明公啊明公!” 宁翊轻轻摇头,语带惋惜,眼中异芒闪烁,“岂不闻‘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天下皆知明公素爱侄儿与夷,欲以社稷付之……然则,公子冯今在何处?” 这名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宋穆公早已支离破碎的心房!老人整个身体猛地向前一耸,枯黄的脸上骤然涌上一股不祥的血色。
“公子冯,明公嫡亲之子,”宁翊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丝丝缕缕缠绕上宋穆公最后的理智,“昔日因何仓皇出奔,匿身郑宫?难道是心念故土么?若非身负深恨,怨入骨髓,堂堂宋国公子,何至于栖身仇敌之侧?”他话锋骤然急转,每个字都如同淬火的钢钉狠狠凿下,“此恨从何而来?根源在谁?天下何人不知?公子冯视何人为仇寇?他所怨者,非明公耶?非夺其基业、使父子相离相仇之源头耶?”宁翊猛地抬头,那深不见底的黑瞳如同两片幽冥深渊,直直罩定了摇摇欲坠的宋穆公,“试问明公!卧榻之侧,有一心欲夺回你掌中宝印、日日啖血嚼骨的孤狼蛰伏,能安寝乎?!”
字字诛心!
“呃!”宋穆公猛地抬手,死死攥住胸前衣襟,喉管里发出一声被扼住般的短促呜咽。那张枯黄的脸瞬间褪去血色,转而变成一片濒死的青灰。他身体剧烈颤抖,支撑着要倾塌下去,一旁的侍从面无人色地抢上前去搀扶,整个大殿如同冰封,一片死寂。
“大王!”一个如同炸雷般的声音骤然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从文臣之列猛地跨出一员虎将。那人约莫四十来岁,身形魁伟,面容方正刚毅,双目如同燃烧的炭火,颌下三缕短须根根如戟。他未穿朝服,一身暗沉的皮甲勾勒出雄壮身板,腰间悬一柄古朴青铜长剑。此刻,大手已然按在了剑柄之上,虎目圆瞪,周身散发着一股战场淬炼出的凛冽杀气,一步踏至殿心,与宁翊不过丈余之遥,正是大司马孔父嘉!
“卫使一派妖言惑众!”孔父嘉声如洪钟,震得殿上梁尘簌簌而下,也惊醒了大半惊骇失魂的朝臣。他如炬的目光似两把滚烫的刀子,狠狠剐向宁翊那平静得诡异的面孔,“那州吁,是何等人物?弑兄篡位,禽兽不如!满朝公卿皆噤声于血刃之下!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也敢妄称义兵?也配来教我宋国讨贼?!” 他霍然转身,对着几乎瘫软在御座上的宋穆公,声音带着泣血般的恳切,“王上!切勿中此奸计!此贼州吁,不过欲借大王之力,了结其与郑伯私怨!莫说我宋与郑素无深仇,即便真有郑伯‘不道’之证,大王又岂能听信一个弑君篡逆之贼的蛊惑,替他冲锋陷阵?我大宋师出无名,一旦卷入卫、郑仇杀,徒损国威,更可能引火烧身啊!王上三思!当立刻诛此妖言乱国之贼,遣其首级回送于朝歌,警彼弑君狂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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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番陈词慷慨激昂,犹如冰泉激荡、金铁交鸣,将那被阴霾笼罩的朝堂气氛强行冲开一线光亮。好些臣子受其感染,眼中惧色稍褪,微微颔首。更有人以目怒视宁翊,恨不能立刻唤甲士上前拖走此獠!
宋穆公被孔父嘉这一声断喝,竟似又提上了一丝虚浮的生气,眼神在昏聩和理智间艰难挣扎。
就在这一片剑拔弩张的关头,宁翊却兀自笑了。
不是得意,亦非嘲讽。那笑容极浅极淡,只是在唇角牵起一丝细微的弧度,如同冰冷的墨痕洇开在雪纸上。他非但不惧孔父嘉那迫人的杀气,反倒向前从容地迈了一步,正面迎向那择人而噬的怒火。
“呵,无名?” 宁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一把薄而锋利的钢钎,精准地刺入了孔父嘉话语中那看似铜墙铁壁的缝隙,“敢问孔司马,”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霍然转向宋穆公背后那象征着王权的巨大屏风,仿佛透过那厚重的锦绣,看到了悬于其上的宋国舆图,声音陡然下沉,带着一种梦呓般的冰冷,“他日,郑伯亲率雄师,执公子冯为先锋,一路高歌猛进,以‘匡扶正统,助冯复宋’之名,兵叩我商丘西门……” 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冰雹砸在众臣心头,“试问孔司马,到了那时,郑伯出兵,有名否?”
“轰”!
大殿内仿佛凭空炸响了一声无形的惊雷!宋穆公被这番话刺激得浑身筛糠般剧颤,喉头咯咯作响,几乎瘫软在侍从怀中!所有文臣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方才被孔父嘉激起的一点血性,刹那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孔父嘉雄躯剧震,按剑的手指死死掐住粗糙的剑柄纹理,手背上青筋根根爆起!宁翊所言,正是他日夜忧虑、也是宋国最深最痛的一根毒刺!卫国使者,竟是撕开宋国最血淋淋的伤疤!
不待孔父嘉反驳,宁翊霍然转身,面向宋穆公,语速陡然加快,如同毒蛇吐信:
“明公!今日寡君慨然兴兵,实非仅为雪己仇,乃为宋国扫平万世隐忧!与我卫国合兵于郑境,扼杀公子冯于襁褓之中,斩断郑伯染指宋室的魔爪!此一举而定天下安!试问世间,还有何‘师出之名’,重逾宋国国祚根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今若拒盟,寡君唯有顿首,再引他途!陈、蔡,恨郑之爪牙,已在我彀中;鲁国公子翚,贪婪如饴,万金已叩其门!环伺宋之四方,烽火已起!若伐郑之盟缺一角,则寡君只得移师!彼时陈、蔡、鲁、卫、齐五国大军西顾,”宁翊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猛地刺穿了宋穆公最后一点侥幸,“旌旗所指,非郑,难道……是坐拥仇雠郑伯羽翼之下的宋邦不成?!”
最后一句“五国大军西顾”,如同判官朱笔蘸饱浓墨的最后一划,断人生死!
“轰隆隆——”殿外,不知何时聚拢的铅灰色浓云,终于支撑不住重量,炸开一声闷雷!惨白电光撕裂铅灰色的厚重云层,瞬间照亮整座压抑的南宫大殿。光影如刀锋般在宋穆公那张枯败绝望的脸上狠狠划过。
“——王上不可啊!!!”孔父嘉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嚎叫,带着冲天的悲愤与痛楚!他猛地上前一步,虎目赤红,几乎要眦裂开来,大手欲要抓住那即将倾倒的君王,“宁翊!贼子!你挟私怨祸水东引!五国裂宋?妄想!大宋……”
他后半句的怒骂尚未吼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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