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石碏诛亲(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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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都朝歌。
曾经位极人臣的老大夫石碏府邸,如同一座死寂的石堡。没有歌舞丝竹,只有庭前几株古槐在风中发出低沉单调的呜咽,如同呜咽不息的亡魂哭泣。
书房幽深,窗棂透进的日光是冷的,投下冰冷僵硬的方格,空气里沉浮着旧纸与墨锭的腐朽气味。石碏枯坐在书案后宽大的榆木椅中,身形佝偻,仿佛整个人正在一点一点被这死寂的黑暗吸噬下去。案头一盏孤灯,豆大的焰苗摇颤着,在他脸上、手上,涂抹上浓重而跳动的暗影。他那双曾经洞若观火、执掌过卫国半壁江山的眼睛,如今已是一片死寂的灰烬。
只有在那最深的角落里,有两点永不熄灭的火焰——是州吁弑君当夜映照龙床上干涸血痕的烛光?还是他亲生骨肉石厚转身投向弑君者时,脸上那丝冰冷而谄媚的笑容?
血仇未雪。逆子在侧。此恨刺骨!蚀髓!
陡然!
府门外那条冰冷的青石长街尽头,传来一阵急促混乱的脚步声、马蹄声,裹挟着压抑的嘶喊、甲胄兵刃的撞击,撕破了死水般的宁静!
石碏布满褐斑的手猛地攥紧了圈椅冰凉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森然白意!
“嘎吱——”
沉重的书房门被撞开,带进一股呛人的尘土气和血腥味。
一个狼狈不堪的身影跌撞进来,冲散了满室的墨香死寂。来人身穿沾满泥污血渍的战袍,右臂胡乱缠裹的布条已被深褐色液体浸透大半,头盔歪斜,披头散发。他踉跄着扑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匍匐至石碏座前。
“父亲!父亲!救我!”石厚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根植骨髓的惶恐,如同濒死的困兽。他在冰冷的地砖上膝行数步,抬头望向座上沉如山岳的老人,“兵败……五国联军……散了!宋公那老匹夫,失心疯般率军反杀!孩儿……孩儿奋力厮杀,保着主公杀出重围!可……可如今……”他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涕泪纵横,全然不见往日半点骄纵之色,“卫国……要亡了!父亲!您救救孩儿!救救这社稷万民啊!”
石碏纹丝不动。昏暗摇曳的灯火下,他脸上的皱纹沟壑被阴影拉得极深,如同刀凿斧刻的石像。只有那双灰烬般深重的眼睛,猛地动了——视线从石厚撕裂的战袍、断甲、污血一寸寸掠过,最后钉死在儿子那张因仓皇扭曲而面目全非的脸上。冰冷的目光沉逾千钧,如同冰冷的铁碑,轰然砸下!
“卫……要亡?” 石碏开口,声音并非雷霆暴怒,反而嘶哑枯涩,更像一口老朽的钟在闷闷作响,每一个字却都带着铁屑锈渣般的锐利,刮擦着人的耳膜:“是谁……将其置于万劫不复之境?”
他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座幽冥古井,死寂的黑色寒光寸寸暴涨、燃烧,如同行将喷发的火山口:“汝累世……累世食君之禄,忠君之心何在?!不能披肝沥胆辅弼明主也就罢了……竟……竟自甘堕落,投身弑君恶贼胯下为爪牙!”那嘶哑的质问陡然拔高,如同垂老的枭鸟发出泣血的尖啸,“引刀兵,伐友邦,构怨天下!将社稷拖入火海,使邦国几丧!这等滔天罪孽……石厚!汝这孽障!你……还有何面目……登我石氏门庭?!”
“——跪下!”
石碏猛地一拍身旁桌案!案上那盏孤寂的油灯被巨力震动,灯油泼溅而出,焰苗骤然窜起尺许,狰狞跳跃,映亮老人须发贲张如狮的凛然怒容,和他眼角渗出的一点混浊冰凉的液体!
“来人!拿住此逆贼!家法伺候!”石碏厉声疾呼!声音冲出书房,在死寂的石府中轰然回荡!
“老爷!”石碏身后,一道素色身影如同惊风中的落叶扑出!那是石厚生母,石碏夫人。她鬓发散乱,面色惨白如纸,扑倒在地上死死抱住石碏的腿,哀泣声裂入肺腑:“厚儿纵然万般不是,终究是你血胤骨肉啊!他回来了!好歹……留一条命在!老身求你了!”她抬头,枯涩的泪水涟涟滚落,“你要斩他……便……便先斩了我这老妇!”
那滚烫的泪水溅落在石碏冰凉的袍服上,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身形剧烈一晃!那枯井般的眼底最深处,一丝微不可察的剧痛挣扎着闪过,瞬间又被更深的黑暗和更凛冽的决绝吞噬!
石厚趁着这间隙,连滚带爬挪至石碏座下,额头用力撞着冰凉砖地,砰砰作响:“父亲!父亲!儿死罪难逃!纵万死不能赎罪于万一!然……然卫国万民何辜啊!纵使……纵使千刀万剐石厚……只求父亲念及祖宗社稷血脉,念及卫国一邦生灵涂炭!儿……儿愿凭残躯,苟延残喘……或……或尚有一丝可谋救国之策!父亲!父亲!”
石厚声声泣血哀求,如同冰冷的铁钩,撕裂着石碏那颗早已僵死枯裂的心脏。老大夫牙关紧咬,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在抽动,那冰雕般的冷硬终于裂开一丝缝隙。他缓缓闭上眼,胸膛起伏数度,再睁开时,其中万般情绪——痛、怒、悲、杀机——都已沉淀凝固,只余下一种冰冷的、宛如磨刀石般锋利理智的光芒。
“欲求生路……倒也有其一。”石碏的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洞悉一切的锋芒,“当今之势,如累卵悬空。唯有一条通天大道——入周!面天子!负荆请罪!陈明事由!若能求得一道天子赦罪赐福的王命符节……执此回卫,方可……名正言顺号令四方,消弭烽烟于未燃!纵……纵有讨伐之事,亦是……奉天子命,行天兵天威!” 他浑浊的眼中冷光一凝,直刺石厚,“尔等罪孽滔天,数次不朝,贡物久阙,天子宫门,安敢轻入?”
石厚眼中骤露一丝渺茫的希冀光彩,急忙抬头道:“那……那如何得见天子?”
“诸侯之中……唯陈国,近年深得周天子恩宠信重,宠遇殊异。”石碏声音低沉平缓,每个字却如同算珠在冰冷的铜盘中拨动,“汝二人,速携重礼,以卫国新君之名义,亲赴陈国!务要觐见陈侯,剖肝沥胆,极尽谦卑!求得陈侯怜惜,由其引荐,代向天子求告……或可……换得一线天光!”
“去陈!”石碏猛地一指门外,“即刻启程!迟则——国殇人亡!”
待石厚连滚带爬、带着那丝仓皇虚弱的喜色消失在大门外后,石碏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向后重重跌坐回冰冷的圈椅中,胸膛起伏如风箱般剧烈。
夫人跌坐在地,惊魂未定地望着他枯槁的面容:“老爷……你……当真要……放厚儿一条生路……求陈公?”
石碏没有转头看她,只是缓缓伸出右手,那只枯瘦颤抖的手,如同脱水的鹰爪。旁边侍立的老苍头无声递上光滑的漆器托盘,上面端正摆放着一管细毫紫竹笔,一方素绢,一方端砚——砚中墨色如血,已研磨至浓稠如膏。
那只枯槁的手猛地攥住了冰凉笔管!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沾满浓墨的紫毫点在洁白的素绢之上,那笔管却带着主人整个手臂、甚至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笔尖悬停在素绢之上,竟颤得无法落下第一笔!那墨池翻腾如血海,一滴浓稠的墨汁挣扎着,沉重地滴落在雪白绢面上,洇开一个巨大、漆黑、触目惊心的污点!
屏风后静立的影子无声转出,是跟随石碏数十年的心腹老苍头。老人的手沉稳如山,覆上石碏剧烈颤抖的手背,将那只冰冷笔管牢牢擎握稳当。石碏浑浊的老眼中猛地滚下两行冰凉的浊泪!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最后一丝气血和决绝,借着老苍头的擎稳之力,那饱蘸墨汁的笔尖狠狠落向素绢——
“老朽石碏,顿首泣血再拜于贤侯陈君座下……”
字迹在绢帛上狂舞,龙蛇翻腾,时而锋利如戈戟,时而潦草如泣血,笔尖几乎要撕裂纸面!那其中喷薄欲出的,是国仇、是家恨、是垂死老臣穷尽余力凝聚的最后一道闪电、一声惊雷!
“……州吁、石厚此二獠!实乃弑吾先君、祸乱卫邦之元凶巨恶!其血未干!其腥尤在!今老朽垂垂无用,然国耻不雪,寝食难安!唯贤公深明大义,执掌钧衡!伏望贤侯念及两国世好,悯卫民倒悬之苦,仗义执剑——”
老泪砸在墨痕未干的“执剑”二字上,氤氲开更大的污迹。石碏最后一笔划落,力透纸背,如同在仇敌咽喉之上刻下的最终审判:“……为卫国诛除奸凶!则卫社稷得存,万民幸甚!石氏九泉之下,亦感大恩!”
陈国,濮水之滨。
水波不兴,烟波浩渺,几只白鹭在碧绿的芦苇丛中起落。初夏的风已有了几分燥意,带着水汽掠过河岸。此处离都城不过十里,道路平整。陈国大夫引着卫侯州吁与大夫石厚的车驾缓缓行至一片茂密竹林前的歇脚长亭。
“卫侯、石大夫远来辛苦,此亭清幽,且稍事歇息,饮水解乏。”陈大夫笑容可掬,拱手揖让。
州吁身披绣金锦袍,虽一路风尘仆仆,眉宇间的骄横跋扈之色却丝毫未减,俨然以国君自居。石厚跟在侧后,目光谨慎扫过四周,此地竹林幽深,风声细细,远处似有隐约炊烟袅袅,一派田野风平浪静景象。
“有劳大夫。”州吁扬了扬下巴,率先踏入茅顶亭中,径直走向亭内石案旁设的锦墩。
就在州吁的锦靴踏上亭内最深处那块青石板的刹那!
异变陡生!
竹涛声骤然被另一种声音取代!
“铿!铿!铿!锵——!”
如千面铜锣在寂静中猛然炸裂!
亭子四周、茂密的翠竹林深处,霎时间寒光暴绽!无数黑影撞碎竹影枝叶,如山洪暴发般冲出!那是全身披挂青铜札甲、手持寒光闪闪长剑戈戟的精锐甲士!甲胄鳞片在日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芒,沉重整齐的脚步声如同闷雷滚过地面,震得整个亭子簌簌发抖,顷刻间将方寸之地围成铁桶!
亭子正中、亭子之外、通往河边的小路……甲士层层叠叠!戈戟如林,锋刃森森,齐齐指向亭中两人!无数双冰冷的眼睛透过覆面铁胄下缘,死死锁定猎物!
州吁脸上那点骄矜之色瞬间冻裂!他下意识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亭柱之上!石厚更是面无人色,肝胆俱裂!他仓啷一声拔出半截佩剑,手臂却抖得如同风中枯叶!
陈国大夫脸上那点虚假的笑容瞬间褪尽,只剩下刀锋般冰冷的公事公办。他冷声高喝:“奉主君诏令!擒拿弑君篡国之逆贼州吁、石厚!来人,拿下!”
“诺!”
雷霆般的应诺轰然炸响!数名如狼似虎的彪悍甲士猛地扑上!
冰冷的铜戟瞬间绞飞石厚那毫无威胁的佩剑!重拳狠狠砸在他的胃部!他如同被抽去骨头的蛇,哇地吐出一口腥臭苦水,当场瘫软如泥!两名甲士铁钳般的大手左右扣死了他的琵琶骨!
州吁咆哮着挥拳挣扎!指甲抓向一名甲士的脖颈!另一名甲士眼中厉芒一闪,一记凶狠的枪柄反手敲在他腿弯!腿骨碎裂声伴随着州吁野兽般的惨嚎骤然响起!他被几只大手死死按着肩膀和头颅,以一个屈辱万分的姿态,被强行摁跪在亭中冰冷潮湿的地砖之上!
扑面的,是积年的腐叶与青苔浓重的土腥气。
还有无边的绝望!
陈国朝堂。
厚重的朱漆大门豁然洞开,殿外刺目的光线涌入。两道被铁链锁住的身影被彪悍的甲士狠狠推搡着,踉跄跌入空旷的大殿。铁链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伴随着痛苦的闷哼在殿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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