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巴丘寒夜(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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秣陵的冬雨,下得粘稠而阴冷,敲在屋瓦上,如同无数细碎的鬼爪在抓挠。案头孤灯的豆焰,在湿冷的空气里挣扎跳跃,将堆积的简牍影子拉扯得如同幢幢鬼魅。我枯坐其间,指尖冰冷,目光却不在那些枯燥的州郡赋税、流民安置的字迹上。它们游移着,最终凝固在案头那柄重新悬回的乌木剑鞘上。
剑,是吕蒙送回来的。在一个同样湿冷得令人骨髓生寒的深夜。他无声地出现,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双手将那柄沉甸甸的剑捧上。没有言语,没有解释。只有那剑鞘上,那道凝固的暗红血痕,在昏黄的灯光下,愈发刺目惊心。它回来了。带着赤壁的烈焰,带着万民的欢呼,也带着……它新主人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与荣光,重新悬在了我的案头。
“主公。” 侍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门外响起,小心翼翼地穿透雨声,“巴丘……急报。”
巴丘。
这两个字,如同两枚冰冷的铁钉,瞬间楔入我的心脏!握着简牍的手指猛地收紧,脆弱的竹片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来了?终于……来了?那股蛰伏在心底、日夜啃噬的阴冷洪流,猛地冲上咽喉!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涌的轰鸣。
“呈……上来。” 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
门被推开一条缝隙,一股湿冷的雨气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味——是墨与朱砂混合的、公文特有的那种陈旧血腥气——猛地灌入书房。一个浑身湿透、面色惨白如纸的信使,几乎是爬着进来,重重扑倒在地。他手中高举着一卷被油布紧裹的帛书,边缘已被雨水浸透,渗出暗沉的水渍,仿佛干涸的血迹。
侍从接过那沉重的帛卷,双手微微颤抖,呈到我的案前。
书房里死寂无声。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烛火不安的噼啪声,以及我自己沉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目光死死盯在那卷帛书上,那暗沉的湿痕,像一块不祥的污渍。我伸出手,指尖冰凉得几乎失去知觉,触碰到那冰凉的、带着水汽的帛面。解开系绳的动作,僵硬而迟缓,仿佛在拆解一个随时会爆裂的炸药。
帛书展开。
那上面的字迹,并非出自周瑜那刚劲飞扬、力透纸背的手笔。那是一种陌生的、带着巨大悲恸与惶恐的颤抖笔迹。字字如锥,狠狠扎进我的眼底:
“臣……鲁肃泣血顿首百拜于吴侯座下……周都督……都督他……箭疮崩裂……呕血不止……药石罔效……已于……于巴丘营中……薨逝……”
“薨逝”!
两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脑中炸裂!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失去了颜色!眼前一片刺目的白光,紧接着是浓得化不开的黑!那卷帛书仿佛有千钧之重,从颤抖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闷响,砸在冰冷的案几上,摊开的帛页如同垂死的鸟翼,无力地耷拉着。
“噗——!”
一股滚烫的腥甜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破喉咙的封锁!暗红粘稠的血液,如同案几上那道永不愈合的裂痕,如同剑鞘上那道凝固的印记,猛烈地喷溅在摊开的帛书上!那鲜红的血,迅速浸染了“薨逝”二字,将它们吞噬、模糊、扭曲成一团狰狞的污迹!也染红了那颤抖的“泣血顿首”!
身体的力量被瞬间抽空,我整个人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案几边缘!剧痛传来,却丝毫无法冲散脑中那翻江倒海的轰鸣和一片空白!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舞,耳边是尖锐的耳鸣和侍从惊慌失措的呼喊,仿佛隔着厚重的棉絮。
“主……主公!”
“快!传医官!”
混乱的脚步声,惊恐的呼喊,在死寂的书房里炸开。
我死死抠住案几的边缘,指甲在坚硬的木头上刮出刺耳的声音,才勉强没有彻底瘫倒。胸腔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视线模糊地聚焦在眼前那片刺目的红上——帛书上自己的血,覆盖了鲁肃的血泪之书,覆盖了那冰冷的“薨逝”。
死了?
那个在赤壁烈焰中擎剑傲立、睥睨天下的身影……那个腰间悬着我兄长遗剑、光芒万丈令我日夜难安的“擎天巨擘”……那个箭疮……那个我让吕蒙日夜“关切”的箭疮……真的……崩裂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洪流在胸中疯狂冲撞!是解脱?是惊悸?是如释重负?是兔死狐悲?还是……一种连自己都为之战栗的、冰冷的庆幸?我说不清!只有那口喷出的热血,带着滚烫的温度和铁锈的腥气,真实地烙印在感知里。
“主公!主公!您怎么样?” 侍从的声音带着哭腔,试图搀扶。
我猛地挥手,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狠狠推开!身体因这剧烈的动作再次剧烈摇晃,又是一阵眩晕袭来。我扶着案几,大口大口地喘息,灼热的呼吸喷在染血的帛书上,凝成白雾。目光死死盯着那团被鲜血浸透、再也看不清字迹的污迹。
死了。
周瑜……死了。
那柄悬在头顶、日夜噬咬我魂魄的利剑……终于……彻底消失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甚至压下了胸腔里翻腾的血气。那寒意如此纯粹,如此……令人心安。像一块巨大的、沉重的冰,终于落定。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额角磕碰处传来阵阵钝痛,黏腻的血液顺着眉骨流下,糊住了半边视线。我用染血的袖口,粗暴地擦去脸上的血污和冷汗。动作缓慢而沉重,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冰冷的麻木。
目光越过惊恐的侍从,越过染血的帛书,投向窗外。秣陵的冬雨依旧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窗棂,夜色浓黑如墨,深不见底。
案头,那柄乌木剑鞘安静地悬挂着。鞘身上那道凝固的暗红血痕,在跳跃的烛火下,似乎……黯淡了几分。
我扶着案几,一寸一寸,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撑起自己虚脱的身体。脊背挺直,尽管双腿仍在无法控制地颤抖。脸上残留的血迹冰冷粘腻,额角的伤口隐隐作痛。我伸出手,不是去擦血,而是探向案头。
五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道,缓缓地、稳稳地,握住了那乌木剑鞘冰冷的柄。
入手沉甸甸的。冰冷刺骨。
但这一次,那冰冷不再带着悬顶的恐惧,不再带着他人手掌的温度。它只属于我。
我握着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剑鞘上那道暗红的血痕,紧贴着我的掌心,如同一个古老而冰冷的烙印。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永无休止。这秣陵的夜,依旧漫长寒冷。但头顶那片令人窒息的天……终于,彻底……廓清了。
那柄名为周瑜的剑,折在了巴丘的寒雨里。
而我手中的这柄剑,终于,真正地、完全地,只悬于我孙仲谋一人的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