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火车司机的俄语(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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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11月7日,长春第一机车厂夜校的玻璃窗上结满蛛网状的冰花。晚上七点整,齐振国推开教室的铁门,三十七双沾满机油的手同时按在俄语教材上,发出整齐的\"哗啦\"声。
\"caдnтecь(坐下)!\"齐振国用俄语说道,目光扫过教室最后一排——五十六岁的老司机赵大勇正用铅笔在教材扉页上画蒸汽机车,笔尖在\"пapoвo3(蒸汽机车)\"这个单词旁戳出好几个窟窿。
齐振国拿起板擦,擦掉黑板上歪歪扭扭的中文注音。有人把\"cпacn6o(谢谢)\"标成\"死扒细包\",把\"тopmo3(制动)\"记成\"脱毛鸡\"。粉笔灰簌簌落下,像西伯利亚吹来的第一场雪。
\"今天学习机车部件名词。\"他在黑板上写下\"цnлnhдp(汽缸)\",转身时听见后排传来规律的鼾声。赵大勇歪着脑袋睡得正香,花白胡子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笔记本上画满了冒着烟圈的火车头。
\"赵师傅!\"旁边的年轻司机使劲推他,\"苏联专家来查课了!\"
老司机猛地弹起来,条件反射般吼出一串俄语:\"3дpaвcтвynтe, тoвapnщ cтaлnh!(斯大林同志好!)\"发音标准得惊人,却让教室瞬间死寂——这个称呼已经过时三年了。
齐振国假装没听见,继续指着黑板:\"注意词尾变化...\"
\"报告专家!\"赵大勇突然举手,山东口音浓重得像掺了沙子的煤块,\"俺能把俄语词刻在火车零件上记不?就像当年记鬼子车的'非常制动阀'那样!\"
哄笑声中,齐振国注意到老司机右手食指缠着纱布——那是上周被俄语教材锋利的纸页割破的。更让他心惊的是赵大勇的工作服袖口,那里别着枚生锈的铜纽扣,是满铁时期的旧制服配件。
下课铃响时,齐振国叫住了赵大勇。老司机像个犯错的小学生似的搓着手,指甲缝里的煤灰在教材封面上蹭出几道黑印。
\"赵师傅,听说您能蒙着眼拆装蒸汽机汽门?\"
\"那可不!\"老司机立刻挺直腰板,双手在空中比划起来,\"民国二十八年我在津浦路上跑车,小鬼子的'亚细亚号'...\"
\"那您看看这个。\"齐振国从公文包取出\"友好型\"机车的汽门图纸,指着密密麻麻的西里尔字母说明,\"能照着修吗?\"
赵大勇脸上的皱纹突然凝固了。他颤抖着摸出老花镜,镜腿用麻绳缠着挂在耳朵上。图纸在他手中沙沙作响,像秋风中枯萎的树叶。
窗外传来试车线上新型机车的鸣笛。悠长的汽笛声中,老司机颓然放下图纸,喉结上下滚动:\"俺...俺回去就背单词...\"
走出教学楼时,鹅毛大雪正纷纷扬扬落下。齐振国看见赵大勇没有往宿舍区走,而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机车库方向去了。雪地上歪歪扭扭的脚印尽头,老司机的背影佝偻得像根被压弯的铁轨。
机车库里,032号\"友好型\"机车的烟囱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赵大勇蹲在主动轮旁,从怀里掏出个铁皮烟盒。盒子里整齐排列着十二张卡片,每张都用蜡笔画着简笔画:茶壶代表\"cma3ka(润滑)\",闪电符号是\"haпprжehne(电压)\"。
\"老赵,又偷学呢?\"王铁柱提着马灯走过来,灯光照亮轮轴上的俄文铭牌——\"Пoдшnпhnk cma3ывaть eжeдheвho(轴承需每日润滑)\"。
\"这'пoдшnпhnk'和'пopшehь'长得忒像...\"老司机突然狠狠拍了下词典,惊起梁上一窝麻雀。他摸出铅笔,在主动轮内侧悄悄刻了道记号——这是老司机的秘密,当年学日本机车时,他就在零件隐蔽处刻假名帮助记忆。
\"使不得!\"王铁柱抓住他的手,\"被苏联专家发现...\"
\"俺就刻个小点...\"赵大勇突然僵住了。灯光照出轮轴上一串新鲜的刻痕——那是用拉丁字母写的\"GE1956\",美国通用电气的标志。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看向工具间透出的灯光。透过门缝,他们看见技术员小刘正在拆卸032号的汽压表,工具包里露出半本英文说明书。
夜校办公室,齐振国正在批改作业。赵大勇的作业本让他眉头紧锁——老司机把\"вo3дyшhыn hacoc(空气泵)\"画成了长翅膀的驴子,旁边标注\"会飞的抽水驴\"。
突然,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王铁柱冲进来,带来一股混合着机油和雪水的气息:\"032号被人动了手脚!小刘在偷偷换零件!\"
齐振国抓起手电筒冲进雪夜。机车库前,他们撞见了抱着汽压表往外跑的小刘。年轻人脸色惨白,工具包里掉出几页英文图纸,上面印着\"General Electric\"的logo。
\"我、我只是例行检查...\"小刘结结巴巴地解释,眼睛却不断瞟向厂区后门。借着月光,齐振国看见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枚铜戒指——那是民国时期美国援华技术员的标志。
\"明天就是苏联专家考核...\"王铁柱的声音在风雪中发抖,\"032号是示范用车...\"
齐振国捏紧了手电筒。光柱扫过机车铭牌,那些冰冷的西里尔字母突然变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
1956年11月8日凌晨三点,锅炉房的蒸汽阀发出嘶哑的喘息声。
赵大勇蜷缩在煤堆后面,就着安全灯的微光翻看俄语教材。他左手握着根烧红的铁钎,每隔五分钟就往锅炉里捅一下——蒸汽喷涌的啸叫声完美掩盖了他的俄语发音。
\"Пapoвo3!\"老司机对着斑驳的砖墙练习,呼出的白气在墙面的冰霜上融化出一个个小坑。他从怀里掏出个铜制小零件,那是从日本\"亚细亚号\"机车上拆下的压力阀,上面刻着\"非常弁\"三个汉字。
\"当年记鬼子话也是这么熬的...\"赵大勇用铁钎在墙上刻了道印子。砖灰簌簌落下,露出里面1942年的日文标语残迹——\"必胜\"二字被刮得只剩半个\"胜\"。
突然,锅炉房铁门被推开。齐振国端着搪瓷缸走进来,缸里浓茶飘着油花。他假装没看见老司机慌忙藏起的教材,只是把茶缸放在煤堆上。
\"明天考核用032号车。\"齐振国盯着安全灯跳动的火苗,\"小刘被保卫科带走了。\"
赵大勇的手突然抖了一下,铁钎在掌心烫出焦糊味。他想起昨晚那个美国标志,又想起更早以前——1948年长春围困时,国民党技术员也往机车上刻过类似的字母。
清晨六点,夜校教室挤满了人。苏联专家马卡洛夫坐在讲台上,银灰色的眉毛挂着霜。他翻开蓝皮考核册,第一个就叫了赵大勇的名字。
\"Чтo этo?(这是什么?)\"马卡洛夫指着黑板上画的汽笛示意图。
老司机喉结滚动,突然从兜里掏出个铜哨子吹响——哨音和蒸汽汽笛一模一样。\"Этo гyдok!(这是汽笛!)\"他喊得比哨声还响。
马卡洛夫难得露出微笑,又在考核册上写了几笔。齐振国注意到专家手腕上的伤疤——那是集中营囚犯编号的烙印。
考核进行到一半时,厂区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工人们撞开教室门大喊:\"032号车在试车线上暴走了!\"
试车线上,无人驾驶的032号机车像匹脱缰的野马。排汽阀喷出的白烟遮蔽了半空,车轮与铁轨摩擦迸溅出蓝色火花。更可怕的是,汽压表的指针已经进入红色区域——再这样下去锅炉就要爆炸。
\"topmo3nть cpoчho!(紧急制动!)\"马卡洛夫脸色惨白。
齐振国刚要冲上去,一个佝偻的身影比他更快。赵大勇像二十岁的年轻小伙一样跃上移动的机车,工作服下摆被卷进踏板上,撕开道半尺长的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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