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桃煞笑(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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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与夭夭手腕接触的瞬间,竟爆发出烙铁烫雪般的刺耳声响!一股浓烈刺鼻的焦糊味弥漫开来!夭夭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啸,触电般猛地缩回手!只见她那截欺霜赛雪的皓腕上,赫然多了一道焦黑的、如同被烈火灼烧过的痕迹!缕缕青烟正从伤口处袅袅升起!

她踉跄后退数步,抬起受伤的手腕,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道焦痕,眼中充满了惊骇和怨毒,猛地抬头望向金光射来的方向!

我也挣扎着爬起,惊魂未定地望去。只见林边那株虬劲的老桃树后,转出一个身影。竟是山下栖霞村那位年逾古稀、须发皆白、终日沉默寡言的老庙主!他此刻哪里还有半分老态龙钟之相?腰板挺直如松,浑浊的老眼精光四射,手中紧握着一柄通体乌黑、非金非木的短尺,尺身刻满密密麻麻、闪烁着微光的金色符咒!方才那道救命的金光,正是从此尺射出!

“老东西…是你!”夭夭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如同砂纸摩擦,“苟延残喘…还敢坏我好事!”

老庙祝须发戟张,手中黑尺遥指夭夭,声音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枯枝簌簌:“桃夭!百年封印,尚不知悔改!当年你娘一念之仁,以身为饲,将你这桃树邪煞封于己身棺中,只盼你受地脉阴气与血亲怨念滋养,能化去戾气,重归轮回!谁知你竟破棺而出,借这满山桃花之形,行此夺人生气、戕害生灵的恶事!你对得起你娘魂飞魄散之苦吗?!”

老庙祝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原来夭夭并非什么山中孤女!她是被封印的桃树邪煞!那坟茔里埋的…竟是她以身封邪的亲娘!

夭夭浑身剧震!老庙祝的话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撕开了她脸上那层冰冷的伪装!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怨毒猛地炸开,迸发出焚天灭地的恨意与疯狂!

“闭嘴!!”她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啸,声音如同万鬼齐哭!周身猛地爆发出滔天的妖气!无数焦黑的花瓣被狂暴的气流卷起,在她周身疯狂旋转,形成一道黑色的龙卷!她素白的衣裙无风自动,猎猎作响,长发狂舞!那张绝美的脸在妖气蒸腾下扭曲变形,时而清丽如仙,时而狰狞如鬼!她猛地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五指成爪,指尖骤然变得漆黑尖锐,如同淬毒的桃木刺,裹挟着浓烈的腥风与无数旋转的焦黑花瓣,挟着毁天灭地之势,狠狠抓向老庙祝的心口!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发出被腐蚀的“嗤嗤”声!

“冥顽不灵!”老庙主须眉倒竖,毫无惧色!他深吸一口气,枯瘦的胸膛竟如同风箱般鼓起!口中念念有词,晦涩古老的咒文如同实质的金色符文流淌而出!他双手紧握那柄乌黑符尺,尺身上的金色符咒骤然光芒大盛!如同一条沉睡的金龙骤然苏醒!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镇!”

老庙祝舌绽春雷,将手中光芒万丈的符尺,朝着扑来的夭夭,猛地掷出!

乌黑符尺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璀璨金光,带着煌煌正气与无匹的威能,如同九天落下的裁决之矛,瞬间穿透了夭夭周身那狂暴的黑色花瓣龙卷!

“噗——!”

一声沉闷的、如同败革被撕裂的巨响!

金光狠狠贯入夭夭的胸膛!没有鲜血喷溅,只有一股浓稠如墨、散发着刺鼻焦糊和腐败桃木气息的黑气,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她后背心处狂喷而出!那黑气中,隐隐有无数的痛苦人脸在扭曲哀嚎!

夭夭前冲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猛地僵在半空!她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那被符尺贯穿、正汩汩涌出浓稠黑气的巨大窟窿。妖气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周身疯狂旋转的焦黑花瓣失去力量,如同黑色的雪片般簌簌飘落。她脸上那狰狞的鬼相褪去,重新露出那张苍白绝美却毫无生气的脸。只是此刻,那双曾经清澈、后来怨毒的眼睛里,所有的疯狂和恨意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茫然的无措,以及…一丝深入骨髓的疲惫。

她踉跄着,如同喝醉了酒,缓缓转过身。目光越过满地焦黑的花瓣,越过惊魂未定的我,最终落在那座孤零零的、坟头长着矮小桃树的坟茔上。

“娘…”她嘴唇翕动,发出一个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音节。那声音里,再没有少女的清脆,只有一种沙哑的、仿佛积压了百年的尘埃和悲伤。

一滴泪,晶莹剔透,如同清晨的露珠,缓缓从她空洞的眼角滑落。泪珠滑过她苍白冰凉的脸颊,滴落在脚下焦黑的、如同灰烬般的花瓣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随着这滴泪落下,她胸口那被符尺贯穿的伤口处,喷涌的黑气骤然变得稀薄。她的身体,如同风化的沙雕,开始从伤口边缘寸寸碎裂、剥落!先是衣角,然后是手臂、肩膀…化作无数细碎的、闪烁着微弱磷光的灰烬,无声无息地飘散在死寂的空气中。

她最后深深地、无限眷恋又无限哀凉地望了一眼那座小小的坟茔,仿佛想透过冰冷的泥土,再看一眼那个以身为牢、封印了她百年的至亲。

然后,她的身形彻底崩散。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凄厉的哀嚎。只有无数细碎的、如同灰烬般的微光,在焦黑的桃林里,在冰冷的暮色中,无声地飞扬、盘旋,最终消散得无影无踪。如同从未存在过。

唯余那柄乌黑的符尺,“哐当”一声,掉落在厚厚的焦黑花瓣之上,尺身上的金光已然黯淡,只余几道符咒的刻痕,在昏暗中散发着微弱的余温。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这片焦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和淡淡的、如同陈旧棺木般的腐朽气息。老庙祝佝偻着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方才那如同天神下凡般的威势荡然无存,瞬间又变回了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我挣扎着爬起,踉跄着冲到阿寿身边。他依旧昏迷不醒,面如死灰,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我将他背起,沉甸甸的,像个灌满了冷水的皮囊。

老庙祝拄着那柄失去光泽的符尺,如同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挪了过来。他看了一眼阿寿的气色,枯槁的手搭上阿寿的腕脉,片刻,缓缓摇头,声音嘶哑疲惫:“生气被夺泰半…三魂七魄不稳…能否熬过今晚…看他的造化了…”他指了指阿寿的眉心,那里有一缕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粉红色气息萦绕不散,“此乃那桃煞所留的一丝本命妖元…亦是吊住他最后一口气的…孽缘…”

我背着阿寿,跟着步履蹒跚的老庙祝,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这片焦黑死寂的桃林。暮色沉沉,将山路染成一片凄凉的暗紫。回头望去,那片曾经灼灼其华的桃林,只剩下无数扭曲干枯的枝桠,如同伸向天空的绝望鬼爪,在沉沉暮霭中沉默地矗立着。

回到栖霞村,将阿寿安置在庙祝那间简陋的小屋里。老庙祝翻箱倒柜,找出几味气味刺鼻的草药,捣碎了,混合着香炉灰,敷在阿寿的额头和心口。又燃起三支粗大的安魂香,青烟袅袅,带着奇异的药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守着他吧…熬得过子时…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老庙祝疲惫地坐在墙角的小凳上,闭目调息,不再言语。

我守在阿寿床边。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身体时不时地剧烈抽搐一下,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如同梦魇般的呻吟。眉心那缕粉红色的气息,在昏暗的油灯下若隐若现,如同一点微弱的鬼火。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夜渐深,山村的寒意透过薄薄的板壁渗进来。阿寿的气息越来越微弱,那缕粉红色的气息也时明时灭,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

就在我几乎绝望之时,子夜时分,万籁俱寂。

昏迷中的阿寿,身体猛地一颤!紧接着,他竟毫无征兆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然而,那眼神却空洞得可怕,没有焦距,没有神采,如同两口枯竭的深井。他直勾勾地望着低矮、布满蛛网的屋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角却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弯起!

一个笑容,在他灰败僵硬的脸上逐渐成型。

那笑容…那笑容像极了夭夭!

不是她最初天真烂漫的笑,也不是她最后冰冷怨毒的笑,而是…而是那种带着一丝满足、一丝慵懒、一丝难以言喻的妖异感的笑!如同餍足的猫,如同吸饱了花蜜的蝶!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就在这个诡异笑容完全绽开的刹那——

“呵…”

一声极其轻微、短促、却异常清晰的笑声,从阿寿的喉咙深处溢了出来!

笑声轻飘飘的,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穿透力,在寂静的子夜里回荡。随着这声轻笑,阿寿眉心那缕微弱的粉红色气息,如同得到了滋养,骤然变得明亮了一瞬!随即,如同完成了最后的使命,那气息闪烁了几下,彻底消散于无形。

笑声落尽,阿寿脸上那妖异的笑容也随之凝固、褪去。他眼中的空洞瞬间被一种极致的疲惫和茫然取代,眼皮沉重地阖上,头一歪,再次陷入了昏迷。只是这一次,他胸膛的起伏似乎略微平稳了些许,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像风中残烛般随时会熄灭。

我僵立在床边,浑身冰冷,如同坠入冰窟。那声轻飘飘的笑,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死死地烙印在我的耳中,挥之不去。

老庙祝不知何时已睁开眼,他深深地看着昏迷的阿寿,又看了看窗外沉沉的夜色,最终长长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悲悯。

“造孽…造孽啊…”他喃喃低语,枯槁的手无力地垂下,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

阿寿最终活了下来。只是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痴憨壮实、笑声爽朗的后生了。他变得沉默寡言,眼神总是直勾勾地发愣,反应迟钝了许多。身体也垮了,畏寒怕风,稍微劳累些便咳喘不止,如同一个被抽去了筋骨的空壳。

更让人心悸的是,他偶尔会毫无征兆地发笑。不是开心的笑,而是那种低低的、短促的、没有任何缘由的“呵…呵…”声。笑声空洞,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诡异感。每当这时,他的眼神便会瞬间变得茫然,嘴角挂着一丝与夭夭极其相似的、若有若无的、满足又妖异的弧度,随即又迅速消失,恢复成那副呆滞麻木的模样。

村人只道他被山风邪祟冲撞,损了心魄。唯有我,每次听到那短促空洞的“呵”声,眼前便会浮现出那片焦黑死寂的桃林,那个在灰烬中崩散的素白身影,以及阿寿眉心那缕最终消散的、粉红色的妖异气息。

我很快便离开了栖霞村,也离开了青州。阿寿那空洞诡异的笑声,却如同附骨之蛆,时常在夜深人静时,毫无征兆地钻进我的脑海。

十年后,我因公务路过青州。鬼使神差,绕道重访栖霞山。

山还是那座山,山道却已荒芜。当年那片焦黑的桃林,竟又重新长出了新枝。只是那些新生的桃树,枝干扭曲,叶片稀疏,开出的花朵也稀稀拉拉,颜色是一种病态的、惨淡的粉白,毫无生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如同草药又似腐朽的怪异气味。

寻至村中,栖霞村竟已破败不堪,十室九空。打听之下才知,老庙主早在数年前便已无疾而终。至于阿寿…村人摇头叹息。

“阿寿啊?早没了!”一个缺了门牙的老汉蹲在墙根晒太阳,浑浊的眼里带着一丝唏嘘,“庙祝爷走后没两年,他人就不行了。整日咳,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死前那晚,怪得很!”

老汉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和恐惧:“那晚月亮贼亮,就听见他那破屋里,断断续续地笑!笑了大半夜!那笑声…啧啧,瘆人得很!一会儿像哭,一会儿又像…像山里闹春的野猫子叫…天亮时就没声了。邻居撞开门一看…人早凉透了…脸上…唉…”老汉摇摇头,似乎不愿再说下去。

“脸上怎么了?”我追问,心头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老汉左右看看,凑近了,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脸上…带着笑呢!不是平常人死时的样子…那笑…邪性!就跟…就跟当年山坳里那个爱笑的狐仙似的…村里老人说,他是被那东西…把魂儿勾走啦!”

我默然。辞别老汉,独自走上荒芜的山道。春风依旧,吹过那片病恹恹的桃林,几片惨白的花瓣无力地飘落。林深处,那座小小的坟茔早已被荒草掩埋,唯余一点微微隆起的土堆,上面那株矮小的桃树竟还活着,只是更加佝偻,开着几朵同样惨淡的小花。

我站在坟前,山风呜咽着穿过扭曲的桃枝,发出细微的、如同呜咽又似低笑的“沙沙”声。恍惚间,似乎又听见那清泉般的笑声在林间飘荡,看见那素衣少女拈花而立的明媚身影。然而转瞬,便是焦黑的落花,妖异的红眸,阿寿那空洞诡异的“呵…呵…”声,以及老汉描述的、那张凝固在死人脸上的邪性笑容…

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我对着那荒草丛生的孤坟,深深一揖,转身离去,再不敢回头。山风卷起几片残花,打着旋儿,无声地落在那座小小的坟头,如同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