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青翘劫(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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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十六年,岭南瘴疠横行。惠州府河源县有个采石匠,叫石生,为人老实得像块闷石头,却讨了个机灵勤快的媳妇阿椿。阿椿是逃荒来的,石生娘收留时只嘀咕:“这丫头眼仁太黑,看人像两口深井。”可阿椿手脚麻利,把破家收拾得亮堂,石生娘渐渐也露了笑影。

入夏,石生进山采青麻石。那石场在野人沟深处,终年雾气笼氲,老树根虬结如鬼爪。石生干到第三日,忽觉心口发闷,眼前金星乱迸,一头栽进沁骨凉的溪水里。抬回家时,浑身滚烫,嘴唇青紫,咳出的痰带着血丝,间或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怪响。乡里老郎中来瞧,搭了脉,又翻开眼皮看看,连连摇头:“坏了!这是撞了瘴母,邪毒入了髓!寻常草药怕是无用,除非…除非寻到一味极霸道的‘龙涎引’做药引子!”

龙涎引,乃深山大泽里一种奇虫的涎液结晶,价比黄金。石生娘一听,扑通跪倒,对着郎中梆梆磕头:“先生救命!我砸锅卖铁也凑钱!”

郎中叹口气:“钱?有钱也未必买得着!这虫刁钻,只在极阴湿的百年老榕树洞里做窝,且须得是活虫新泌的涎,离体半日便失了药性!听闻…”他压低了声,“县衙里那位酷爱斗蟋蟀的宋押司,府上倒养着一只异种‘铁线油’,其涎或可替代龙涎引,只是此人…”

石生娘的心沉入冰窟。宋押司的恶名,河源县谁人不知?仗着姐夫是知府,横行乡里,尤爱搜罗奇虫猛蟀,设局斗赌。寻常人家稍有异相的蟋蟀,立时便有衙役上门“征缴”,美其名曰“贡祥瑞”,实则进了宋押司的瓦罐泥盆,成了他赌桌上的筹码。稍有不从,轻则鞭笞,重则下狱。去年邻村李老汉家的“金翅大将军”被强夺,老汉气不过骂了两句,当夜就被扣上“诽谤祥瑞”的罪名,生生打断了腿!

石生烧得浑身滚烫,时而抽搐,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阿椿用冷毛巾一遍遍擦拭他滚烫的额头,看着丈夫蜡黄的脸和娘哭肿的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夜深,石生娘哭累睡去。阿椿吹熄油灯,独坐灶膛前。灶灰冷透,映着窗外惨淡的月光。她摸出贴身藏着的半块硬馍馍——那是她逃荒路上娘咽气前塞给她的最后口粮。指腹摩挲着馍上粗糙的纹理,像摸着娘冰凉的手。

“娘…”她低低唤了一声,眼泪无声滑落,砸在冷灰里,洇开一点深色。

就在这时,破窗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如同石子滚过瓦片的“窸窣”声。阿椿警觉地抬头。窗纸破洞处,探进半张皱巴巴、如同风干橘皮的脸!一双绿豆小眼在黑暗中闪着幽绿的光,直勾勾盯着她!

“谁?!”阿椿厉声低喝,抄起烧火棍。

那怪脸却“嘿嘿”低笑起来,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锅底:“小娘子莫惊…老身路过,闻得你家有难,特来指条活路。”

阿椿握紧棍子,心提到嗓子眼:“什么活路?”

怪脸又凑近些,一股浓烈的土腥混合着陈年草药味钻进窗洞:“龙涎引…宋押司的‘铁线油’…嘿嘿,那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你男人的毒,已入膏肓,三日内若无解药,大罗金仙也难救!”

阿椿浑身一颤。

“老身倒有个法子,”怪脸绿豆眼闪烁着诡异的光,“就看你…敢不敢为你男人,舍了这副肉身皮囊?”

月光下,阿椿的脸血色尽褪,惨白如纸。

“以魂饲虫,替命承毒。”怪脸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老身有一秘法,可将你三魂七魄,炼入一只青翅蟋蟀体内。此虫得你精魂滋养,必成异种!其涎…便是解你男人瘴毒的无上灵药!且此虫善斗,若能赢得宋押司的‘铁线油’,何愁换不来银钱抓药?”

阿椿如遭雷击,浑身冰冷。舍了肉身…变作一只虫子?

“此法…可有…后患?”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后患?”怪脸嗤笑,“魂入虫身,虫死则魂散!再无轮回!且饲毒之痛,如万蚁噬心,非常人可忍!你男人身上的毒,自此便转到你魂上,日日折磨,直至虫躯崩解!”

灶膛里的冷灰仿佛钻进了阿椿的骨头缝。她回头,望向里屋。黑暗中传来石生压抑痛苦的呻吟,如同钝刀割在阿椿心上。

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深井般的绝望竟沉淀成一种死寂的决绝。

“我…愿意。”三个字,轻飘飘,却像用尽了全身力气。

“好!有胆色!”怪脸低笑,“子时三刻,村后榕树洞,过时不候!”说完,那橘皮脸倏地缩回,窗外只余风声。

子时,万籁俱寂。阿椿最后看了一眼昏睡的石生和娘,悄无声息出了门。村后那株老榕树,根须盘虬如巨蟒,树身中空,黑黢黢的洞口像怪兽张开的巨口。月光惨白,照得洞内一片森然。

那怪脸人果然在。他缩在洞底阴影里,面前摆着一个巴掌大的黑陶小鼎,鼎下燃着一小簇幽蓝色的火苗,无声无息。鼎内不知煮着什么,咕嘟着墨绿色的粘稠气泡,散发出刺鼻的腥甜与腐臭混合的气味。

“躺下。”怪脸人指着洞内一块光滑的青石。

阿椿依言躺倒。青石冰凉刺骨。

怪脸人枯爪般的手猛地按住阿椿额头!一股阴寒刺骨的气流瞬间冲入她四肢百骸!她眼前一黑,魂魄仿佛被硬生生从躯壳里扯出,剧痛与眩晕让她几乎昏厥!紧接着,怪脸人另一只手抓起一只通体碧绿、翅如翡翠的小蟋蟀,口中念念有词,猛地将蟋蟀按在阿椿心口!

“呃啊——!”阿椿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只觉得心口像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无数阴冷滑腻的毒虫顺着那烙穿的洞口疯狂钻入!那是石生体内的瘴毒!它们撕咬着她的魂魄,带来万蚁噬心般的剧痛!同时,一股强大的吸力将她的意识疯狂拖拽向那只碧绿蟋蟀!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她看到怪脸人捏起一把小银刀,快如闪电地割下她鬓边一缕乌黑的发丝,投入那沸腾的黑鼎中。墨绿药液裹住发丝,瞬间将其吞噬。

剧痛、冰冷、黑暗…彻底淹没了她。

……

石生醒来时,已是三日后的清晨。阳光刺眼,他竟觉得浑身轻松,胸中那火烧火燎的闷痛消失无踪。他猛地坐起:“娘!阿椿!”

石生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进来,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藏不住的悲戚:“儿啊!你醒了!老天开眼!多亏了…多亏了椿丫头…”

“阿椿呢?”石生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

石生娘眼泪“唰”地流下来,放下药碗,颤抖着捧过一个小小的青竹筒:“你…你自己看吧…”

石生接过竹筒,入手冰凉。筒口用细纱蒙着。他凑近一看——筒底赫然伏着一只蟋蟀!体型比寻常蟋蟀大上一圈,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的青玉色泽,尤其那一对覆翅,薄如蝉翼,边缘泛着淡淡的金属幽光,在昏暗的竹筒里,竟似有生命般流淌着玉髓的光华。它两根触须微微颤动,安静得异乎寻常。

“这…这是?”

“是椿丫头!”石生娘泣不成声,“那晚…她不知从哪弄来这虫…说叫‘青玉翅’,它的涎能救你命!她…她用自己的血…混着捣碎的草药喂了这虫一夜!天亮时…她…她就倒在你床边…没气了!手里…还攥着这竹筒!”

石生如遭五雷轰顶!他死死盯着竹筒里的“青玉翅”,一股锥心刺骨的剧痛瞬间攫住了心脏!这不是虫!这是阿椿!是阿椿用命换来的!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隔着细纱,轻轻触碰竹筒。那“青玉翅”仿佛有所感应,竟缓缓抬起头,两根晶莹的触须微微转向石生的方向,轻轻颤动了一下。石生分明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依恋,透过那冰冷的竹筒壁,无声地传递过来。

“阿椿…”石生喉头哽咽,滚烫的泪水砸落在竹筒上。

就在这时,破院门“哐当”一声被粗暴踹开!三个歪戴皂隶帽、斜挎腰刀的衙役闯了进来,为首一个刀疤脸,正是宋押司的狗腿子赵三!

“石生!听说你得了个宝贝虫子?叫什么…青玉翅?”赵三三角眼贪婪地盯着石生手中的竹筒,“押司老爷说了,此等祥瑞,合该‘贡’入府中,为太后老佛爷贺寿添彩!交出来吧!”

石生目眦欲裂,将竹筒死死护在怀里:“不!这是我媳妇的命!你们休想!”

“嘿!给脸不要脸!”赵三狞笑,一挥手,“给我抢!”

两个衙役如狼似虎扑上来!石生拼命挣扎,但他大病初愈,哪是对手?竹筒被硬生生夺走!石生娘哭喊着扑上来撕咬,被赵三一脚踹翻在地!

“老东西!找死!”赵三掂了掂竹筒,听着里面蟋蟀因颠簸发出的细微振翅声,得意大笑,“押司老爷的金丝楠木蟋蟀盆,才是这宝贝的归处!带走!”

石生眼睁睁看着竹筒被夺走,如同被剜去了心肝。他嘶吼着追出去,却被衙役反手一棍砸在腿上,剧痛钻心,扑倒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赵三等人扬长而去,那承载着阿椿魂魄的竹筒,在赵三腰间一晃一晃,如同最后的告别。

宋府后院,暖阁生香。紫檀大案上,一字排开十几个名贵的蟋蟀盆,有澄泥的,有瓷的,有玉的,无不精致。宋押司一身团花绸袍,腆着肚子,正眯着眼,用一根细若牛毛的金丝草,逗弄着瓦盆里一只通体乌黑油亮、形如铁钉的猛虫。这便是他的爱将“铁线油”,凶悍异常,已连赢七场,为他赚了上千两银子。

赵三谄媚地奉上青竹筒:“老爷,祥瑞在此!您过目!”

宋押司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当那“青玉翅”被小心翼翼地倒入一只定窑白瓷盆中时,他绿豆般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青玉色泽,流光溢彩,静伏如处子。更奇的是,此虫竟无寻常蟋蟀的躁动,触须轻点,姿态沉静,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灵性。

“好!好虫!”宋押司抚掌大笑,金丝草一指,“试试斤两!放‘黑阎罗’!”

一只通体漆黑、体型硕大的凶虫被放入盆中。此虫名“黑阎罗”,性情暴烈,甫一入盆,便张开锯齿獠牙,振翅发出挑衅的“瞿瞿”厉啸,直扑“青玉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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