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阴司通胀录(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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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地府,黄泉路尽头,无光无月,唯有惨惨绿火浮荡于半空,映照出无边荒凉。此地唤作“枉死城”,却非刀山油锅、阴风呼号之处。无数新死之魂,面容模糊,身形虚淡,挤挤挨挨,排成数条长龙,蜿蜒曲折,直通向几座灰沉沉、高耸入阴云的巨大殿宇。殿门上方,悬着几块巨大惨白的匾额,字迹漆黑,如凝固的墨汁——“新婚报到处”、“安家费发放司”、“轮回资格初审厅”。
我,陈阿四,一个刚咽气的佃农,夹在这冰冷粘稠的魂流里,茫然四顾。周遭皆是与我一般的虚影,面孔或悲戚、或麻木、或惶恐,低声的啜泣、压抑的叹息、痛苦的呻吟交织成一片沉闷的潮声,又被无边无际的阴冷死寂吞噬大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腐朽与绝望的气息,钻入魂体,冻得人瑟瑟发抖。
“都别挤!按号牌顺序!挤散了魂儿,重排三年!”一个冰冷刺骨、毫无起伏的声音从队伍前方炸开,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回响。说话的是个穿着惨白皂隶服、面皮青灰、眼珠僵直的阴差。他手中提着一根细长、黝黑、闪着不祥幽光的鞭子,随意一挥,鞭梢便在空中爆开一簇细小的、青紫色的电火花,“嗤啦”一声,抽在几个挨得过近的魂魄上。那几个魂魄顿时一阵剧烈抽搐,形体都稀薄了几分,发出短促尖锐、非人非兽的惨嚎,旋即又被更大的恐惧压下去,拼命向后缩。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肺痨最后撕裂般的剧痛,以及被草席卷起、丢入薄皮棺材时那泥土砸落的沉重。阳世,我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只留了个破屋和两亩薄田给那不成器的儿子陈栓子。死前唯一挂念的,是灶台下埋着的那张发黄的田契,那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可这傻小子,怕是掘地三尺也想不到那儿去。我得告诉他!必须告诉他!
这念头,成了我在这死寂阴间唯一燃烧的、滚烫的执念。
队伍缓慢如冻僵的蜗牛。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挨到了“安家费发放司”那扇巨大、冰冷、刻满狰狞鬼面的黑石门前。门内光线昏暗,只有几张同样惨白的石案,案后坐着几个面无表情、穿着同样惨白制服的阴吏。他们动作僵硬,仿佛上了发条的木偶。
“姓名?籍贯?阳寿?死因?”石案后的阴吏眼皮都没抬,声音平板得像在念经。
“陈阿四,青州府陈家洼人,阳寿五十七,肺痨。”我小心地回答。
阴吏在一本厚得吓人、散发着霉味的册子上潦草划了几下,发出沙沙的声响。然后,他拉开石案下一个同样冰冷的抽屉,摸摸索索,掏出一个薄薄的、惨白色的布袋子,丢在案上,发出“啪”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大厅里却异常刺耳。
“喏,新婚安家费。点清签字。”阴吏指了指案上一块冒着丝丝寒气的黑色石盘,旁边插着一支同样冰冷的骨笔。
我拿起袋子,入手轻飘飘的,几乎没有分量。打开一看,里面躺着几枚圆形的钱币。钱币非金非铁,触手冰凉,呈现出一种浑浊的惨白色,上面印着一个模糊不清、扭曲痛苦的鬼脸图案。数了数,只有五枚。
“五枚?”我有些发懵,下意识地问,“官爷,这……这够做甚?”
阴吏终于抬起眼皮,那是一双毫无神采、空洞得如同枯井的眼睛,冷冷地扫了我一下,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像是讥讽:“够做甚?够你去‘鬼市’置办两套像样的‘阴寿衣’,免得魂体溃散太快!还想如何?买宅子?置地?做你的春秋大梦!后面排队去!”他手一挥,一股无形的阴冷推力涌来,我身不由己地被推出门外。
门外是另一片混乱。拿到安家费的新魂们,大多和我一样,捏着那薄薄的袋子,满脸茫然和绝望。有魂低声啜泣:“才五枚阴元?连个遮羞的裤衩都买不周全啊!”旁边有老鬼飘过,形销骨立,衣衫褴褛,闻言发出夜枭般沙哑的冷笑:“遮羞?省省吧!赶紧去‘鬼市’抢购最便宜的‘化阴布’,裹吧裹吧能撑个三五年魂体不散就是祖坟冒青烟了!还想体面?嘿嘿……”
我攥紧了那五枚冰冷的阴元币,指尖传来的寒意直透魂心。这点钱,连件完整的衣服都买不到?阳世穷苦,好歹有件破衣烂衫遮体,死了,竟连这点体面都成了奢望?栓子…我的田契…我该怎么告诉你?
茫然随着魂流涌向“鬼市”。那并非想象中的热闹集市,而是一片巨大的、望不到边际的灰暗旷野。无数亡魂或飘或走,如同沉默的潮水。地上没有摊位,只有无数个大小不一、冒着幽绿或惨白磷火的“光晕”。每个光晕前都悬浮着几个扭曲的鬼文,标明所售之物。光晕里,影影绰绰漂浮着货物——惨白如纸的“化阴布”、散发着劣质香烛气味的“固魂香”、黑乎乎的“浊魂汤”、甚至还有各种形状、闪烁着微光的“零碎魂力”……空气里混杂着腐朽、阴冷和一种廉价劣质的、令人作呕的香火气息。
“化阴布!化阴布!新到货!一尺布,只需半枚阴元!魂体不散,首选此布!”一个尖锐的声音从一个绿色光晕里传出,里面一个瘦骨嶙峋的鬼商贩挥舞着一卷灰扑扑、仿佛随时会碎掉的布料。
“固魂香!安魂定魄!一缕香,燃七日!只要一枚阴元三缕!买十送一!”另一个方向传来沙哑的叫卖。
我挤到那卖化阴布的绿光前。鬼商贩眼窝深陷,魂体稀薄,显然混得也不怎样:“新鬼?买布吧?最实惠了!一尺半枚,裹全身,三枚阴元足够!省下两枚,还能买碗浊魂汤垫垫肚子,免得魂力流失太快!”
看着那灰扑扑、毫无光泽、透着一股霉味的“布”,我胃里一阵翻腾(虽然魂体并无此物)。三枚阴元?这就是我大半的安家费换来的“体面”?剩下的两枚,够干什么?
“老板,请问…托梦…托梦回阳间,要多少阴元?”我鼓起勇气,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托梦?!”鬼商贩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刺耳的嘎嘎声,周围几个光晕里的商贩也投来讥诮的目光,“新来的,想啥呢?托梦司那地方,是咱们这种穷鬼能想的?最便宜的‘子夜呓语’套餐——只能传三个字,还模糊不清,对方醒来多半记不住——起步价也要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枯枝般的手指。
“三枚?”我心头一紧,还剩下两枚,岂不是差一枚?
“三枚?”鬼商贩嗤笑一声,三根手指晃了晃,“三百枚!阴元!这还是最基础、效果最差的!想清晰点,时间长点?嘿嘿,三千、三万、三十万!上不封顶!看你托给谁,托什么事,阳间那人信不信!越信,托梦越贵!这叫‘信仰附加值’,懂不懂?”
“三百枚?!”我如遭雷击,魂体一阵剧烈波动,几乎站立不稳。五枚安家费,连听个响儿都不够!三百枚?这简直是天文数字!我上哪去弄?难道,栓子就要守着那破屋饿死,或者稀里糊涂把田契当废纸扔了?
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魂体,比肺痨的疼痛更甚。
“老哥,新来的?”一个略显油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我转头,见一个穿着相对整齐些(至少是完整的化阴布袍子)、留着两撇小胡子、眼珠滴溜溜转的亡魂凑了过来。他手里还捏着几枚惨白色的阴元币,灵活地转动着。
“看你一脸愁苦,是为安家费太少,还是为托梦无门?”小胡子鬼压低声音,眼神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狡黠。
我茫然地点点头。
“嗨,这枉死城里,谁不苦?”小胡子鬼叹了口气,随即又换上精明的神色,“安家费?那是打发叫花子的!想在这阴间活下去,活得稍微有点人样,想办点事,比如托个梦什么的,都得靠自己挣!”他指了指鬼市深处更幽暗、更混乱的地方,“看见没?‘招魂坊’!那里才是咱们的活路!只要肯卖力气,或者…卖点别的,阴元总能挣到!我叫赵六,生前是个掮客,老哥怎么称呼?想找活计,兄弟可以给你指条道儿,抽成嘛,好说!”
赵六的话像一根救命稻草,瞬间攫住了我。托梦要三百阴元!这数字如同山岳压顶,却也是唯一的目标。卖力气?我陈阿四活了一辈子,最不缺的就是力气!阳间能扛锄头,阴间也能!
“我…陈阿四!赵六兄弟,只要能挣阴元,什么力气活我都肯干!”我急切地抓住他的胳膊,入手一片冰凉虚浮。
“好!爽快!”赵六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跟我来!包你马上有活干!这阴间,最缺的就是肯下死力气的苦工!”他拉着我,灵巧地穿过拥挤混乱的鬼群,朝着鬼市深处那片幽暗、仿佛有无数低泣和敲打声传来的区域飘去。
“招魂坊”并非一座坊市,而是鬼市深处一片被巨大、扭曲的惨白骨架和嶙峋怪石天然分割出的巨大区域。这里的空气更加浑浊,弥漫着浓烈的劣质香火味、刺鼻的硫磺气息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胶水混合着灰尘的怪味。无数个大小不一的“磷火洞窟”镶嵌在骨架和怪石之间,洞口上方悬浮着各种扭曲的鬼文招牌——“‘聚宝盆’纸钱加工坊”、“‘往生桥’建材苦力营”、“‘黄粱梦’托梦信号增强中心”、“‘望乡台’记忆碎片收购处”……每个洞窟前,都聚集着或多或少的亡魂,大多衣衫褴褛,形容枯槁,排着队,神情麻木地等待着什么。监工的阴差或凶悍的鬼头目提着黑狗毛鞭子,在队伍旁逡巡,稍有迟滞,鞭梢的青紫电光便毫不留情地抽下,激起一阵阵压抑的惨嚎。
赵六熟门熟路,带着我七拐八绕,来到一个最大的磷火洞窟前。洞口上方悬着四个血淋淋的鬼文大字——“聚宝盆坊”。洞口幽深,里面传出震耳欲聋的、单调重复的敲击声、粘合声,还有无数亡魂痛苦的呻吟汇聚成的低沉嗡鸣。洞口旁,摆着一张巨大的黑石桌案,后面坐着一个体型异常肥硕、几乎撑破身上那件华贵绸缎(在阴间显得格外诡异)袍子的鬼。他脸上堆着肉褶,眼睛被挤成两条细缝,闪烁着贪婪的精光。旁边立着个瘦高的师爷模样的鬼,拿着账本和笔,一脸刻薄。几个凶神恶煞、手持粗大黑狗毛鞭的鬼打手在石桌前来回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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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老板!钱老板!给您带新劳力来了!青州府来的老农,陈阿四!生前种地的,一把子好力气!”赵六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凑到石桌前。
那肥硕的钱老板眼皮都没抬,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带着硫磺味的浊气:“力气?哼,来这儿的谁没力气?老子要的是手快!是魂力足!能扛得住‘聚阴阵’的吸力!懂不懂规矩?”他伸出胡萝卜般粗短、戴着好几个惨白大戒指的手指,点了点石桌上一块血红色的石板,“‘卖身契’,懂吗?先签三年!包吃(浊魂汤)包住(化阴布通铺)!每日工钱,视产量而定!底薪嘛…哼哼,一个时辰,半枚阴元!”
一个时辰半枚阴元?我心头一凉。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停干,也就六枚。三百枚托梦费,得不吃不喝干五十天!这还不算“视产量而定”的克扣!
“钱老板…这…这工钱…”我嗫嚅着想争取一下。
“嫌少?”钱老板细缝般的眼睛猛地睁开,射出两道冰冷凶戾的光,“滚!外面排队的穷鬼多的是!赵六,你这掮客怎么当的?带来个不识抬举的棒槌?”
赵六吓得一哆嗦,赶紧拽我:“陈老哥!别犯傻!这价钱已经是良心价了!‘聚宝盆’可是大作坊!稳定!外面那些零工,累死累活一天也未必挣到三枚!签了签了!先干着,攒点本钱,以后路子宽!”
看着钱老板那不耐烦的肥脸,看着洞口排着的长龙,看着那些鬼打手手中闪着电光的鞭子,再想想那三百枚阴元,还有灶台下的田契…我咬了咬牙,颤抖着伸出手指,按在那块冰冷的血色石板上。
一股尖锐的刺痛瞬间从指尖蔓延至整个魂体,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针扎了进来。石板上血光一闪,浮现出几个扭曲的鬼文,随即隐没。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魂体似乎被一层无形的枷锁束缚住了,与这阴森的洞窟产生了某种恶毒的联系。
“成了!带进去!丙字七十三号工位!”钱老板挥挥手,像赶苍蝇。
一个鬼打手粗暴地推了我一把:“快走!磨蹭什么!”我踉跄着,被推搡着,走进了“聚宝盆坊”那幽深、喧嚣、散发着绝望气息的洞口。
洞窟内空间巨大得超乎想象,仿佛掏空了一座山腹。惨绿和惨白交错的磷火在洞顶和四壁飘荡,投下幢幢鬼影。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混合着浓烈的劣质香烛味、胶水味、硫磺味以及一种魂力过度消耗产生的、类似臭氧的刺鼻气息。震耳欲聋的噪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数单调的敲打声、粘合声、切割声、还有监工尖利的呵斥、鞭子抽在魂体上的爆响、亡魂压抑的痛呼和绝望的呻吟……汇成一股令人疯狂的洪流。
眼前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惨白色石台。每个石台前,都挤着两到三个亡魂。他们大多穿着破烂的化阴布袍,魂体稀薄得近乎透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他们的动作快得如同抽搐——有的用特制的、冰冷的骨刀飞速切割着一种薄如蝉翼、闪烁着黯淡金光的“金箔纸”;有的用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劣质胶水,将这些切割好的金箔,以惊人的速度粘到一张张粗糙的、土黄色的草纸上;有的则负责将粘好金箔的草纸折叠、压制成“金元宝”的形状;最后一道工序,是几个魂力稍强的亡魂,负责将一丝微弱的、近乎枯竭的魂力注入这些粗糙的“金元宝”中,使其勉强闪烁一下微光,便立刻被旁边等候的鬼力搬运工装入巨大的、冒着寒气的黑铁箱中,迅速拖走。
整个流程,如同一条冰冷、高效、榨取魂命的流水线。监工提着黑狗毛鞭,在狭窄的过道中来回巡视,眼珠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每一个工位。动作稍慢,或者粘歪了一丁点金箔,鞭子便带着青紫色的电光呼啸而下!被抽中的亡魂魂体剧震,发出短促凄厉的惨叫,形体瞬间稀薄几分,动作却被迫更快、更疯狂。
我被推搡到一个石台前。石台冰冷刺骨,上面堆着厚厚一叠粗糙草纸、一卷黯淡的金箔、一把骨刀、一罐散发着强烈刺鼻气味的劣质胶水。旁边已经有一个亡魂在麻木地切割金箔,他看了我一眼,眼神空洞,没有任何交流的欲望。
“丙字七十三!粘金箔!看着点!粘歪一张,扣半时辰工钱!损坏金箔,照价赔偿!”监工冰冷的指令在我耳边炸响。
我拿起骨刀,学着旁边亡魂的样子,去切割那薄得惊人的金箔。刀锋冰冷,金箔却异常柔韧。我小心翼翼,生怕割坏。刚切下一小片,旁边的亡魂已经切好了三片。监工阴冷的目光扫了过来。
“快点!磨蹭什么!”旁边的亡魂头也不抬,声音嘶哑地催促,他的动作快得只剩下一片残影。
我心中一慌,手上用力,“嗤啦”一声,一片金箔被我扯破了一角。
“废物!”冰冷的呵斥伴随着鞭影几乎同时落下!“啪!”青紫色的电光在我肩头炸开!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瞬间席卷魂体,仿佛灵魂被撕裂了一块!我惨叫一声,整个人几乎瘫软下去。
“损坏金箔一张!扣半时辰工钱!再有下次,鞭刑加倍!快干活!”监工的声音如同寒冰。
巨大的痛苦和恐惧瞬间淹没了我的意识。我咬紧牙关(魂体并无牙齿,只是一种感觉),强忍着撕裂般的痛楚,颤抖着手,学着旁边亡魂的动作,开始疯狂地涂抹胶水,粘合金箔。胶水的气味熏得我魂体发晕,劣质的粘性让金箔边缘总是翘起。我笨拙地尝试着,速度慢得可怜。旁边的亡魂粘好三个,我才勉强粘好一个歪歪扭扭的。
监工的目光如同附骨之蛆,不时扫过。巨大的压力下,我渐渐忘记了疼痛,忘记了思考,只剩下机械地重复——涂胶、放箔、按压…涂胶、放箔、按压…眼前只有那惨白的草纸、黯淡的金箔、刺鼻的胶水。时间在无休止的重复中失去了意义。魂体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冰冷,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这单调而疯狂的动作一丝丝抽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一整天。一阵刺耳的、如同铁片刮擦的铃声在巨大的洞窟中响起。所有亡魂的动作瞬间停滞,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监工冰冷的声音回荡:“收工!排队领汤!”
麻木的魂流开始蠕动。我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魂体,跟着队伍,挪到洞窟深处一个冒着热气的巨大石槽前。石槽里翻滚着一种粘稠的、黑乎乎、散发着难以形容的酸腐和焦糊味的液体。这就是所谓的“浊魂汤”。一个鬼力杂役用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勺,舀起一勺浑浊的汤液,粗暴地倒进每个亡魂递过来的破碗里。
我捧着那碗温热的、散发着恶臭的汤,走到分配给我们的“通铺”区域——洞窟边缘一片冰冷潮湿的地面,地上胡乱铺着些发霉的化阴布碎条。无数亡魂蜷缩在上面,如同乱葬岗的尸体。我找了个角落坐下,看着碗里的黑汤,胃里(魂体感知)一阵翻江倒海。但魂体深处传来的强烈虚弱感和一种可怕的“消散感”提醒我,必须喝下去。
我闭上眼睛,屏住呼吸(魂体无呼吸,只是习惯),将那碗浊魂汤灌了下去。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铁锈、硫磺、腐肉和劣质香烛的味道瞬间在“体内”炸开,带着灼烧感。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流,暂时驱散了魂体的冰冷和虚弱感,也稍稍缓解了鞭伤带来的剧痛。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亡魂们喝汤时发出的微弱吞咽声,以及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压抑呻吟。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将我死死压在地上。我蜷缩在冰冷的化阴布条上,意识模糊。就在即将沉入黑暗时,白天那个监工冰冷的声音再次在脑海中炸响:“丙字七十三!粘歪一张,扣半时辰工钱!损坏金箔,照价赔偿!快干活!”
我猛地一个激灵,魂体剧烈颤抖起来。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取代了疲惫,攫住了我。三百枚阴元…托梦…田契…栓子…我该怎么办?这无休止的劳作,这微薄的工钱,这痛苦的煎熬…何时是尽头?
绝望的寒意,比这阴间的冰冷更甚,将我彻底淹没。
日子在“聚宝盆坊”里变成了一个模糊而痛苦的循环。无休止的粘合金箔,监工冰冷的鞭影,劣质胶水刺鼻的气味,浊魂汤的恶臭,通铺的冰冷潮湿…这一切如同巨大的磨盘,缓慢而残忍地碾压着我的魂体。最初的笨拙早已被恐惧催生出的麻木熟练取代,我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接近旁边那个“老工鬼”的速度。代价是魂体的日益稀薄和冰冷,以及对那三百枚阴元越来越渺茫的感知。
托梦司的价格,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非但没有降低,反而随着阴司新颁布的“冥通膨指数”一路飙升。鬼市里关于“托梦费”的议论,成了亡魂们除了抱怨工钱之外,最大的苦水来源。
“听说了吗?‘子夜呓语’套餐又涨了!四百阴元起跳了!”一个刚下工的亡魂捧着浊魂汤,声音嘶哑绝望。
“四百?昨天还是三百五!”旁边一个魂体几乎透明的老鬼咳嗽着,“这帮阴司的老爷,心比墨还黑!阳间烧来的纸钱面值越来越大,到咱们手里却越来越毛!这叫什么事!”
“可不是!听说托梦司那边,现在排队都排到三年后了!还得预缴手续费!交不起?那就继续等!等阳间给你烧够钱!可谁知道阳间的人还记不记得你?烧不烧?”另一个亡魂愤愤地用破碗敲着地面。
“烧?烧了也未必到咱手!层层盘剥,雁过拔毛!最后落到咱们口袋里的,能有几个大子儿?”赵六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压低声音,一脸神秘,“老陈,还想着托梦呢?”
我麻木地点点头,看着碗底残留的黑汤渣滓。四百阴元…一个时辰半枚,一天六个时辰,三枚阴元。不吃不喝不睡,也要干一百三十多天…这还不算阴司随时可能再涨价。希望渺茫得像阴间的磷火,飘忽不定。
“靠这点死工钱,攒到魂飞魄散也未必够!”赵六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眼珠滴溜溜转,“想不想…搏一把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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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地看向他:“怎么搏?”
“‘望乡台’!去不去?”赵六眼中闪过一丝狂热,“那边收‘记忆碎片’!尤其是…带着强烈情绪的记忆!痛苦的,悲伤的,恐惧的!越深刻,越值钱!一次,运气好的话,能顶你在这破作坊干大半年!”
“记忆碎片?”我心头一颤。记忆,那是一个魂存在的证明,是连接阳世唯一的、虚幻的纽带。卖掉它?
“舍不得?嘿嘿,”赵六冷笑,“想想你的托梦费!想想那三百…哦不,四百阴元!想想你的田契!你儿子!没了记忆,你还是你!没了托梦的机会,你儿子可能就饿死街头,你那点念想,可就真成灰了!”他盯着我浑浊的眼睛,声音带着蛊惑,“再说了,卖掉的只是‘碎片’,又不是全部!挑点不那么重要的…比如…你是怎么死的?那感觉肯定不好受吧?卖它!卖了换钱!”
肺痨…那深入骨髓的、撕心裂肺的疼痛…咳血…窒息…被草席卷起的冰冷…泥土砸落棺材板的沉重…这些记忆,如同毒瘤,每一次浮现都带来新的痛苦。卖掉它们?用痛苦换钱?
托梦…田契…栓子…赵六的话像毒蛇,钻进我的脑海。四百阴元!巨大的数字压垮了我最后一丝犹豫。
“好…我去!”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痛快!”赵六一拍大腿,“跟我来!今晚收工就去!我熟门熟路,给你引荐,抽成嘛…老规矩!”
“望乡台记忆碎片收购处”位于招魂坊最幽深、最混乱的区域。这里没有巨大的洞窟,只有无数个仅容一魂通过的、冒着惨绿磷火的狭窄洞口,镶嵌在扭曲的惨白骨架上。洞口上方,用血红色的鬼文写着“收”、“价高”、“痛苦优先”、“恐惧高价”等字样。每个洞口前都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伍,亡魂们大多神情呆滞,眼神空洞,仿佛即将献祭的羔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比“聚宝盆坊”更浓的、令人魂体不安的气息——那是无数记忆被强行剥离、情感被粗暴碾碎后残留的精神渣滓。
赵六带我来到一个标注着“高价受痛苦、恐惧记忆”的洞口前排队。队伍缓慢移动,不时有亡魂从洞口中失魂落魄地飘出来,魂体更加稀薄,眼神彻底涣散,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核心部分,只剩下一个空壳,摇摇晃晃地消失在鬼市的阴影里。看得我心惊胆战。
终于轮到我了。洞口狭窄,里面是一个仅容一魂站立的小小石室。石室中央,悬浮着一面边缘布满狰狞鬼首浮雕、镜面却异常光滑的黑色古镜。镜面上,幽光流转,仿佛深不见底的旋涡。镜子前,站着一个穿着黑袍、戴着惨白面具的鬼差。面具上只有两个深邃的黑洞,代替了眼睛的位置。
“站好,面对‘孽镜台’!”黑袍鬼差的声音毫无感情,如同两块石头摩擦,“凝神,回忆你想要出售的记忆片段。越痛苦,越恐惧,越清晰,价值越高。”他指了指镜子旁边一个惨白色的凹槽。
我站在那面被称为“孽镜台”的黑色古镜前,冰冷的镜面映出我模糊而扭曲的魂影。黑袍鬼差面具后的两个黑洞,仿佛能吸走一切光亮。他无声地催促着。
凝神…回忆…最痛苦的记忆…
肺痨。它来了。
先是喉咙深处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腥甜,像一条冰冷的蛇在往上爬。紧接着,胸腔深处猛地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空气瞬间被抽干,我张大嘴,却吸不进一丝气息,只有窒息带来的、濒死的恐怖感疯狂蔓延!肺叶像破风箱一样剧烈抽搐,每一次抽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咳!控制不住地咳!粘稠、滚烫、带着浓烈铁锈味的液体猛地从喉咙深处喷涌而出!我下意识地用手去捂——满手粘腻、刺目的猩红!血!是血!我的血!
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魂体感知)!我要死了!这个念头清晰而冰冷!视线开始模糊,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身下是冰冷坚硬的泥土地…天空在旋转,变得灰暗…耳边传来模糊的惊呼,是邻居的声音?还是栓子那不成器的哭喊?记不清了…只有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和冰冷的恐惧,如同附骨之蛆!
就在这时,悬浮的孽镜台镜面猛地爆发出刺目的幽光!镜中我那扭曲痛苦的面容瞬间放大、定格!一股无可抗拒的、冰冷尖锐的力量,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猛地刺入我的魂体深处,精准地攫取住那段关于死亡痛苦的记忆!那不是简单的剥离,而是粗暴的、连根拔起的撕裂!
“啊——!!!”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魂体剧烈地抽搐、扭曲!比监工的鞭刑痛苦百倍!千倍!仿佛灵魂被活生生撕开,最核心、最不堪回首的一部分被硬生生扯走!
剧痛如同海啸,瞬间将我吞没。眼前一片漆黑,只有那猩红的血、窒息的痛苦、冰冷的恐惧在意识中疯狂翻腾、炸裂!我感觉自己正在被那面镜子吸进去,被那冰冷的幽光碾碎!
不知过了多久,那恐怖的吸力骤然消失。我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冰冷的石室地上,魂体稀薄得几乎透明,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剧烈的痛苦余波还在魂体内震荡,每一次波动都带来撕裂般的抽搐。那段关于死亡的、最核心的痛苦记忆…消失了。不是遗忘,是彻底的、永久的空缺。就像一个伤口,连皮带肉被剜去,只剩下一个空洞洞、冰冷麻木的坑。
黑袍鬼差冰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痛苦指数:上甲等。恐惧指数:上甲等。清晰度:高。支付:三百五十阴元。”几枚惨白色的阴元币被随意地丢在我身边的地上,发出叮当的脆响。
三百五十枚!一个足以让我在“聚宝盆坊”累死累活干上小半年的数字!此刻就冰冷地躺在地上。
我挣扎着,颤抖着伸出手,将那些冰冷的钱币一枚枚抓在手里。钱币入手沉重,带着一种不祥的寒意。魂体的剧痛和虚弱感依旧,但心底那个空洞,更大,更冷。我失去了死亡时最刻骨的痛苦和恐惧,换来了一堆冰冷的数字。
值吗?
我扶着冰冷的石壁,踉跄着走出洞口。外面惨绿的磷火晃得我头晕目眩。赵六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堆着贪婪的笑:“老陈!怎么样?收获不小吧?啧啧,看你这样子,肯定卖了个好价钱!兄弟的抽成…”
我麻木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那堆阴元中数出五十枚,递给他。赵六一把抓过,掂量着,笑容更加灿烂:“够意思!老陈,这就对了!痛快点好!以后还有这种‘好货’,记得还找我!”他心满意足地揣着钱,哼着不成调的阴间小曲,迅速消失在混乱的鬼影中。
我攥紧剩下的三百枚阴元,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却丝毫无法温暖魂心。托梦的钱…似乎够了。可为什么,心底那个巨大的空洞,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虚无?我踉跄地飘向鬼市边缘,只想找个地方蜷缩起来,舔舐魂体深处那道看不见的伤口。
托梦司,位于枉死城的中心区域,一座由巨大惨白兽骨搭建而成、直插阴云的尖塔形建筑。塔身覆盖着密密麻麻、扭曲蠕动的黑色符文,散发出令人魂体战栗的威压和一种冰冷、高效的秩序感。塔尖不断有各种颜色的流光射入阴沉的天空,又不断有流光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没入塔中。那便是无数亡魂的执念与阳间的回应,在幽冥中交织。
塔底,环绕着无数个巨大的、如同蜂巢入口般的“托梦受理点”。每一个受理点前,都排着令人绝望的长龙。亡魂们如同等待审判的囚徒,面容悲戚、焦虑、麻木,紧紧攥着或多或少的阴元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悲伤、不甘和一种近乎窒息的等待气息。维护秩序的阴差数量更多,装备更精良,手中的黑狗毛鞭缠绕着更粗、更亮的青紫色电蛇,眼神更加冰冷无情。
我攥着那三百枚用巨大痛苦换来的阴元,排在一条长龙的末尾。看着前方望不到头的魂影,感受着塔身散发出的冰冷威压,心中那因凑够“托梦费”而燃起的微弱希望之火,在漫长的等待和阴司的森严气度下,正一点点熄灭。
“姓名?籍贯?托梦对象?托梦事由?套餐等级?”受理点石窗后,一个穿着更精致皂隶服、面白无须、眼神如同扫描仪般的阴吏头也不抬地问道。他的声音平板、高效,带着一种程序化的冰冷。
“陈阿四,青州府陈家洼人。托梦给我儿子陈栓子。告诉他…告诉他灶台下面,埋着家里的田契。最…最便宜的‘子夜呓语’套餐。”我小心翼翼地将三百枚阴元捧上石窗。
阴吏瞥了一眼钱币,拿起一个惨白色的骨片,在上面划了几下:“三百阴元?只够‘呓语’套餐的预缴排队费。托梦内容:灶台、田契。目标对象:陈栓子。确认?”
“排队费?”我一愣,“官爷,不是…不是说三百阴元就能托梦吗?”
阴吏终于抬起头,嘴角挂着一丝程式化的、冰冷的讥诮:“那是三个月前的价格!‘冥通膨’指数月月涨,托梦费用自然水涨船高!如今‘子夜呓语’套餐起步价四百五十阴元!你三百,只够排队资格!排上号了,等轮到你了,再补缴尾款一百五十阴元!逾期不缴,视为放弃,排队费不退!”他晃了晃手中骨片,“签不签?不签下一个!”
四百五十?!又涨了?!我如坠冰窟,浑身冰冷。排队费三百,还要再补一百五?我哪里还有钱?那三百枚阴元,是我卖掉最痛苦的记忆才换来的!难道还不够?难道还要再去卖一次?卖什么?我还剩下什么可以卖?
巨大的荒谬感和绝望感如同巨浪,瞬间将我吞没。我呆呆地站在石窗前,看着阴吏那不耐烦的脸,看着后面长龙中亡魂麻木焦虑的眼神,看着手中那三百枚冰冷的、沾满我灵魂痛苦的阴元币…它们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微不足道。
“签不签?快点!”阴吏的呵斥如同鞭子抽来。
签?三百阴元只买个虚无缥缈的排队资格?还要再补一百五?不签?这三百枚阴元就打了水漂,托梦的念头彻底断绝?栓子…田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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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颤抖着,几乎要晕厥过去。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受理点前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
“大人!大人开恩啊!我排了整整两年!终于排到了!钱…钱我攒够了!四百五十阴元!都在这!都在这!”一个老妇亡魂激动地捧着一小堆阴元,递进窗口。
里面的阴吏慢条斯理地数着钱,然后拿起骨片看了看,冷冷道:“李王氏?托梦对象:你孙子李狗剩?事由:告诉他奶奶床下瓦罐里有三块银元?”
“对对对!大人明鉴!正是!”老妇连连点头,浑浊的老泪流下。
阴吏面无表情:“查。阳间目标对象李狗剩,已于三个月前意外溺亡。托梦对象消亡,资格自动取消。所缴费用,按规矩,扣除两成手续费,余款退还。”他数出几十枚阴元,随意地丢出窗口。
老妇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捧着那几十枚阴元,魂体剧烈颤抖,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怪声。突然,她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狗剩——我的孙儿啊——!”声音戛然而止,她的魂体如同被戳破的气泡,瞬间溃散,化作点点惨绿色的磷火,消散在阴冷的空气中。只剩下那几十枚阴元,叮叮当当地滚落在地。
周围一片死寂。排队的亡魂们看着这一幕,眼神更加麻木,更加绝望。
“下一个!”阴吏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我看着那老妇魂飞魄散的地方,再看看手中那三百枚冰冷的阴元,一股彻骨的寒意从魂体深处升起,瞬间冻结了血液(魂力)。托梦…四百五十阴元…排队…补款…阳间的人…可能死了…可能忘了…可能根本不信…就算一切顺利,传到栓子耳朵里的,也可能只是模糊不清的呓语…
值得吗?用灵魂的痛苦,去赌一个如此渺茫、如此昂贵的、几乎注定落空的希望?
“签不签?”面前的阴吏再次催促,声音里已带着浓浓的不耐。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他那张冰冷如面具的脸,又看了看身后那望不到头的、绝望的长龙。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愤怒、悲哀和彻底虚无的情绪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不签了!”我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我猛地抓起石窗上那三百枚阴元,转身就走!动作快得连我自己都惊讶,仿佛逃离一个即将吞噬我的深渊。
身后传来阴吏冰冷的嗤笑和后面亡魂麻木的骚动。我不管不顾,攥着那三百枚沾满痛苦和耻辱的阴元币,踉跄地冲出托梦司那令人窒息的长龙区域,一头扎进混乱的鬼市深处。
我漫无目的地飘荡着,如同无根的浮萍。鬼市的喧嚣在我耳边模糊成一片无意义的噪音。我飘过“聚宝盆坊”那巨大的洞口,里面传出的敲打声和鞭笞声依旧刺耳。飘过“望乡台”那些冒着惨绿磷火的记忆收购点,看着一个个亡魂麻木地走进去,失魂落魄地飘出来。飘过贩卖劣质“固魂香”和“浊魂汤”的光晕,飘过那些在角落蜷缩着、魂体即将溃散的孤魂野鬼…
众生皆苦。
这四个字,从未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地烙印在我的魂体之上。阳世苦,为一口吃食,为一件寒衣,为儿孙前程,耗尽一生气力。阴间苦,为一点安身立命的阴元,为一丝渺茫的托梦希望,出卖魂力,出卖记忆,甚至出卖灵魂最后的尊严。无论生死,皆在苦海沉浮,挣扎求存,看不到彼岸。
三百枚阴元攥在手里,冰冷沉重。它们是我用最痛苦的记忆换来的,是我在“聚宝盆坊”日夜煎熬的目标。如今,它们却成了烫手的山芋,一个巨大而空洞的讽刺。用它们做什么?买几套好点的“阴寿衣”?买点“固魂香”?然后呢?继续回到那暗无天日的作坊,重复那榨取魂命的劳作,直到魂力耗尽,彻底消散?
不甘心!一种巨大的、空洞的不甘心,在魂体深处燃烧,却找不到出口。
“老陈?陈阿四?”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惊讶传来。是赵六。他正和一个穿着相对体面些、魂力也凝实些的亡魂在角落里低声交谈着什么。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眼珠一转,立刻凑了过来。
“哟,老陈!这是怎么了?从托梦司出来,跟丢了魂儿似的?碰壁了?”赵六打量着我,目光落在我紧攥的拳头上,闪过一丝精光,“钱…没花出去?”
我麻木地点点头。
“嗨!托梦司那帮吸血鬼!规矩多如牛毛,价钱一天三变!排上队也未必能成!”赵六一副“我早知道”的表情,随即压低声音,带着一种神秘的兴奋,“不过老陈,你这钱没花出去,未必不是好事!眼下,倒是有个天大的好机会!比托梦实在多了!能翻身!”
“翻身?”我茫然地看着他。
“对!翻身!”赵六用力点头,指了指旁边那个体面些的亡魂,“这位是钱老板手下专管招工的刘管事!‘聚宝盆坊’要扩产!钱老板开了新厂子,叫‘忘忧坊’,专做高端货——‘孟婆汤’原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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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汤?那个传说中能让人忘却前尘、无痛轮回的神汤?我心头一震。
刘管事矜持地点点头,接过话头,声音带着一种优越感:“不错。‘忘忧坊’新开,待遇优厚!包吃包住,工钱嘛…翻倍!一个时辰,一枚阴元!而且,”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声音带着诱惑,“干满三年,表现优异者,有机会获得‘轮回优先引荐信’!直接插队过审!省去在枉死城苦熬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煎熬!这可是钱老板花了大价钱打通关节才弄到的名额!千载难逢!”
轮回优先?插队过审?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我死寂的魂海中炸开!托梦无望,在这枉死城苦熬,最终结局也不过是魂力耗尽,彻底消散。若能轮回…哪怕忘却前尘…那也是新生!是彻底的解脱!而且,工钱翻倍!一个时辰一枚阴元!赚钱的速度快了一倍!
巨大的诱惑瞬间淹没了之前的绝望和不甘。卖掉痛苦记忆换来的三百阴元,似乎又有了新的意义——作为在新作坊立足、争取那“轮回优先”资格的本钱?
“刘管事…这…这‘忘忧坊’,做什么活计?”我强压着激动问道,声音有些发颤。
刘管事微微一笑,那笑容在阴间的磷火下显得有些诡异:“放心,比‘聚宝盆坊’轻松!主要是…调和原料,看管炉火。需要心思细腻、能吃苦的魂。我看老陈你就很合适!怎么样?想不想来?名额有限,想进,得先交一笔‘岗位保证金’,一百阴元!确保你安心做工,不会半途而废。”
保证金?一百阴元?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钱。但想到翻倍的工钱,想到那诱人的“轮回优先”,这一百阴元,似乎又成了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我去!”我几乎没有犹豫,从三百枚阴元中数出一百枚,递给了刘管事。
刘管事接过钱,掂量了一下,满意地揣进怀里,又掏出一块刻着鬼文的惨白色骨牌递给我:“好!识时务!拿着这个,明日辰时,到招魂坊最西边,找挂着‘忘忧’骨幡的新洞口报到!记住,别迟到!”说完,他和赵六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便飘然离去。
赵六拍了拍我的肩膀,嘿嘿一笑:“老陈,恭喜啊!这可是跳出火坑了!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兄弟我啊!”他也心满意足地走了。
我握着那块冰冷的骨牌,看着剩下的两百枚阴元,心中五味杂陈。卖掉痛苦记忆的阴霾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冲淡了一些。忘忧坊…孟婆汤…轮回优先…一个时辰一枚阴元…也许,这真的是苦尽甘来的转机?
第二天辰时,我准时找到了招魂坊最西边。这里更加偏僻荒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草药清香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甜腻腐朽气息。一个巨大的、崭新的洞口镶嵌在惨白的山岩上,洞口上方,悬挂着一面用惨白兽骨制成的幡,上面用浓墨写着一个巨大的鬼文——“忘”。
洞口前已经聚集了百十个亡魂,大多和我一样,眼中带着对新生活的希冀和对高工钱的渴望。几个穿着统一黑色短褂、魂力凝实的鬼监工站在洞口,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众魂。
“排队!验牌!进洞!”为首的鬼监工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递上骨牌。鬼监工验看无误,挥挥手:“丙字组,进去左转第三甬道!”
踏入“忘忧坊”的洞口,一股更加浓郁的、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那味道很奇特,初闻是清冽的草药香,细嗅之下,又夹杂着淡淡的甜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魂体微微发麻的苦涩。洞内并非“聚宝盆坊”那种开阔的流水线,而是被分割成无数条狭窄、深邃、弯弯曲曲的甬道。甬道两侧的石壁上,开凿出一个个小型的洞窟,作为“工位”。
我被引入左转第三条甬道。甬道内光线昏暗,只有壁上镶嵌的零星惨绿萤石提供照明。空气潮湿阴冷,那股奇异的混合气味更加浓重。甬道深处,隐隐传来低沉的、仿佛地脉涌动的轰鸣声,还有液体沸腾翻滚的汩汩声。
我的工位是一个仅容一魂站立的小洞窟。洞窟中央,是一个半人高的、黑沉沉的石臼。石臼旁边,放着一个同样材质的石杵,入手沉重冰凉。洞窟一角,堆放着几种不同的“原料”。
一个鬼监工走过来,面无表情地指示:“你的活计,就是‘调和原浆’!看到那堆原料没?”他指着角落,“‘忘忧草’碎末一勺,‘彼岸花’干瓣半勺,‘三生石’粉末少许,‘无根水’三滴。全部放入臼中,用石杵捣!捣够一千下!捣成均匀的糊状!听明白没有?动作要稳!要匀!一千下,一下不能少!捣完,倒入那边甬道尽头的‘引魂槽’里!自有人收走!捣坏一臼原料,照价赔偿!误了火候,鞭刑伺候!”他的声音在狭窄的洞窟里回荡,带着冰冷的压力。
原料?我看向角落。所谓的“忘忧草”碎末,是一种灰绿色的粉末,散发着淡淡的清凉气息;“彼岸花”干瓣则是暗红色,形状扭曲,带着浓郁的甜腥味;“三生石”粉末是惨白色的,触手细腻却冰凉刺骨;而“无根水”,盛在一个小小的骨瓶里,清澈透明,却隐隐散发着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波动。
这就是孟婆汤的原料?我心中升起一丝异样。按照监工指示,我将原料依次放入冰冷的石臼中。拿起沉重的石杵,开始用力捣下。
“咚!”沉闷的响声在洞窟内回荡。石杵与石臼碰撞,震得我魂体发麻。臼中的原料混合在一起,随着石杵的捣击,那股奇异的混合气味猛地爆发出来!清凉、甜腥、冰冷、苦涩…各种味道交织冲撞,直冲我的魂体深处!
更诡异的是,当我捣到十几下时,臼中那灰绿色的糊状物里,竟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些极其模糊、转瞬即逝的影像碎片!一张模糊的笑脸?一声遥远的哭泣?一片金黄的麦田?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喜悦、眷恋…种种复杂而强烈的情绪波动,如同细小的电流,随着每一次石杵的落下,透过石杵,丝丝缕缕地钻入我的魂体!
我猛地停下动作,惊疑不定地看着臼中那翻滚的糊状物。那是什么?幻觉?
“发什么呆!快捣!一千下!计时开始!”甬道口传来监工冰冷的呵斥。
我心中一凛,不敢再停,咬着牙,继续用力捣下。“咚!咚!咚!”沉闷的捣击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单调地回响。臼中的糊状物越来越粘稠,颜色变成一种诡异的暗绿色。而那些模糊的影像碎片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传递出的情绪波动也越来越强烈!喜悦变得癫狂,悲伤变得撕心裂肺,眷恋变成刻骨的执念…这些混乱而强烈的情绪碎片,如同无数根细小的毒针,疯狂地扎进我的意识!
魂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劳累,而是因为精神上承受的巨大冲击!我仿佛变成了一个容器,被迫承载着无数亡魂遗留在这些原料中的、最强烈的情感碎片!这些碎片带着强烈的污染性,冲击着我自身残存的记忆和情感。我想起栓子,想起田契,想起卖掉死亡痛苦时的撕裂感…这些记忆也开始翻滚、扭曲,被臼中涌来的混乱情绪污染!
“呃…”我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动作慢了下来。
“丙字七十三!动作加快!魂力波动太大!影响原浆品质!”监工的声音如同鞭子抽来。
我强忍着魂体深处翻江倒海的混乱和剧痛,加快了捣击的速度。“咚!咚!咚!”汗(魂力过度消耗产生的虚汗)如雨下,魂体忽冷忽热。眼前开始出现重影,臼中那暗绿色的糊状物仿佛在蠕动,在低语,在哭泣,在狂笑…那些混乱的情绪碎片汇聚成一股狂暴的洪流,冲击着我的意识防线。
一千下!终于捣够了一千下!我如同虚脱一般,丢下沉重的石杵,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喘息(魂体感知)。灵魂深处,一片狼藉,仿佛经历了一场惨烈的风暴。我颤抖着捧起石臼,踉踉跄跄地走向甬道尽头的“引魂槽”。
那是一个嵌入石壁的巨大凹槽,槽底刻画着复杂的符文,闪烁着幽光。槽口上方,悬着一道惨白色的光幕。我将臼中那暗绿色、散发着强烈情绪波动的糊状物倒入凹槽。
“哗啦…”糊状物顺着凹槽滑下,没入光幕之中,消失不见。隐约间,我仿佛听到光幕深处传来一声满足的、贪婪的叹息。
“下一臼!快点!”监工的呵斥声又在身后响起。
我拖着疲惫不堪、精神饱受摧残的魂体,回到工位,重复着取料、捣击的动作。每一次捣击,都是新一轮的精神酷刑。那些亡魂的情感碎片,如同附骨之疽,不断侵蚀着我的意识。我渐渐感到一种可怕的麻木,不是身体的麻木,而是情感的麻木。对栓子的思念,对田契的执念,似乎都在这种日复一日的、被强行灌注的混乱情绪中,被冲刷得淡了,模糊了…这就是“忘忧”吗?在制造“忘忧”的过程中,自己先被“忘忧”了?
我麻木地捣着,感觉自己正一点点变成这冰冷石臼的一部分,变成这忘忧坊巨大机器上一颗被磨平了棱角、浸透了他人情感的螺丝钉。翻倍的工钱?轮回优先的承诺?在这无休止的精神折磨和情感污染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遥远。
不知过了多久,甬道深处那低沉的轰鸣声和液体沸腾声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能抚平一切灵魂褶皱的奇异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散过来。那香气带着致命的诱惑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想要沉浸其中,忘却所有烦恼。
“丙字组!收工!去‘引魂槽’尽头领今日份的‘安魂露’!每人一份!喝了安魂定魄,明日好上工!”监工的声音传来。
我随着麻木的魂流,飘向甬道更深处。越往里走,那股奇异的香气越浓,低沉的轰鸣声也越响。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窟!
洞窟中央,是一个庞大得令人心悸的、由惨白兽骨和不知名黑色金属构筑而成的熔炉!炉身刻满了密密麻麻、蠕动扭曲的黑色符文,散发出令人魂体颤栗的威压。炉内,翻滚着粘稠的、呈现出一种变幻莫测的、混沌色彩的液体——时而如朝霞般绚烂,时而如深渊般漆黑。无数细小的气泡在液体中升腾、破裂,发出沉闷的汩汩声,同时释放出那股令人沉醉的、想要忘却一切的奇异香气。这就是熬煮“孟婆汤”原浆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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熔炉连接着无数条管道,其中一条粗大的管道,正源源不断地接收着从各个“引魂槽”汇聚而来的、那些暗绿色的、饱含情绪碎片的糊状物!糊状物被投入那混沌的液体中,瞬间被吞噬、融化,成为汤液的一部分。熔炉下方,幽蓝色的鬼火熊熊燃烧,发出低沉如巨兽喘息般的轰鸣。
在熔炉旁边,有一个稍小的石槽,里面盛放着一种散发着柔和白光的清澈液体。几个鬼力杂役正用骨勺,给排队过来的亡魂每人分发一小杯。
“安魂露,喝了它,安神定魄,驱散杂念,明日更有精神做工!”一个鬼监工在旁边吆喝着。
我领到一小杯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安魂露”。那液体清澈见底,入手微温,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令人心神宁静的甜香。与那熔炉里孟婆汤原浆的奇异浓香不同,这香气温和而纯净。连日来被混乱情绪碎片冲击得几乎要崩溃的魂体,在这温和甜香的安抚下,竟感到一丝久违的平静和舒适。几乎没有犹豫,我一仰头,将那小杯液体灌了下去。
一股温润的暖流瞬间从喉间滑落,迅速扩散至整个魂体。暖流所过之处,那些翻腾不休的、属于他人的痛苦、悲伤、狂喜、执念…如同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瞬间平息、淡化,被一种舒适的、懒洋洋的困倦感取代。紧绷的神经放松了,混乱的思绪平息了,连魂体因过度劳作和精神折磨而产生的虚弱感,似乎也减轻了许多。一种空灵的、无思无想的安宁感笼罩了我。
好舒服…这就是“安魂露”?难怪叫这个名字。它像一剂温柔的麻药,暂时抚平了灵魂的褶皱,带来了虚假的安宁。我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感受着这份难得的平静,几乎要沉沉睡去。连对栓子的思念,对田契的执念,在这安宁的包裹下,也变得遥远而模糊。
“都起来!回工舍休息!明日准时上工!”监工的呵斥声将我从短暂的迷醉中惊醒。
我随着其他同样眼神迷离、带着满足倦意的亡魂,飘回分配给我们丙字组的“工舍”——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石窟。石窟地上铺着些干燥的草垫,比“聚宝盆坊”的通铺略好,但依旧简陋。亡魂们各自寻了草垫躺下,很快便陷入一种深沉而安静的“睡眠”中,魂体微微起伏,散发着“安魂露”带来的平和气息。
我也躺下,魂体深处残留的暖意和安宁感让我很快沉入一种无梦的黑暗。然而,就在这深沉的平静中,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的冰冷,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悄然刺破了“安魂露”营造的温暖假象。
那冰冷,来自我魂体深处一个巨大的空洞——那个被我亲手卖掉、关于死亡痛苦记忆的空洞。
“安魂露”的暖流可以暂时麻痹其他区域的痛苦,可以抚平外来情绪碎片的冲击,却无法填满那个根本的空洞,无法消除那种失去核心记忆后带来的、永恒的、冰冷的虚无感。它像一个永恒的伤疤,存在于灵魂的最深处。此刻,在“安魂露”药效的边缘,这空洞的冰冷感开始复苏、蔓延,与那虚假的温暖对抗着。
我在沉睡中无意识地蜷缩起来,魂体微微颤抖。
日子在“忘忧坊”的甬道里,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煎熬。每日重复着取料、捣击、承受混乱情绪碎片冲击的过程,然后在收工时领一小杯“安魂露”,换取一夜虚假的安宁,次日再投入新一轮的折磨。工钱确实翻倍了,一枚枚惨白的阴元积攒下来,数目可观。但魂体却日益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和疲惫。那种疲惫不是源于魂力的消耗(“安魂露”似乎能补充部分魂力),而是源于精神的枯竭和情感的麻木。
石臼中涌来的他人情绪碎片,像浑浊的污水,不断冲刷着我自身残存的情感河床。对阳世的眷恋,对栓子的牵挂,甚至对自身存在的感知,都在这日复一日的冲刷下变得越来越淡薄。唯有魂体深处那个记忆的空洞,那永恒的冰冷和虚无感,在“安魂露”的药效间歇,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难以忍受。它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时刻提醒着我曾付出的代价,也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我在这“忘忧”之地逐渐失去自我的过程。
偶尔,在捣击的间隙,我会失神地望向甬道深处那巨大的熔炉方向。低沉的轰鸣声和那奇异的、充满诱惑的香气无时无刻不在传来。那里,是所有亡魂情感碎片的最终归宿,是“忘忧”的源头。那翻滚的混沌汤液,真的能带来解脱吗?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湮灭?
“丙字七十三!发什么愣!动作快!”监工的鞭影和呵斥永远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这天,我被指派去熔炉区搬运一批“三生石”粉末。这是难得的、能近距离接触那巨大熔炉的机会。我推着沉重的骨车,沿着狭窄的甬道,一步步靠近那轰鸣的源头。
越靠近,那奇异的香气越浓烈,几乎让人沉醉。熔炉散发出的威压也越强,魂体不由自主地感到战栗。终于,我推车进入熔炉所在的巨大洞窟。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屏息(魂体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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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大的熔炉如同匍匐的巨兽,炉壁上的黑色符文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炉内混沌的汤液翻滚着,变幻着迷离的色彩。炉火幽蓝,跳跃着,发出低沉的咆哮。几个穿着厚重隔热石棉(一种阴间矿物纤维)围裙、魂力异常凝实的鬼工,正用巨大的骨勺,小心翼翼地撇去汤液表面浮起的一层粘稠的、深黑色的泡沫。那泡沫散发着极其浓烈的甜腥味,正是“彼岸花”干瓣气息的极致浓缩。
而在熔炉下方,靠近炉火的地方,连接着几条粗大的、由透明水晶(或类似材质)制成的管道。管道内,正流淌着一种粘稠的、闪烁着七彩流光的液体!那液体美得惊心动魄,如同将世间所有的绚烂都熔炼在了一起,散发出一种难以抗拒的、直达灵魂深处的宁静与祥和气息!这才是真正的、提纯后的“孟婆汤”原浆!仅仅是靠近,感受到那气息,我魂体深处因“安魂露”药效将尽而开始复苏的混乱和空洞感,竟瞬间被抚平了大半!一种强烈的、想要投身其中、彻底忘却一切的渴望,油然而生!
“看什么看!快卸货!卸完赶紧滚!这原浆岂是你们这些低等工鬼能久看的?看多了,魂儿都被勾走!”一个熔炉旁的监工厉声呵斥,手中的鞭子闪烁着危险的电光。
我猛地惊醒,强压下心中那股可怕的渴望,赶紧将“三生石”粉末卸到指定位置,推着空车,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充满致命诱惑的洞窟。直到回到自己那狭小的捣药工位,心脏(魂体核心)还在剧烈地“跳动”。那七彩流光的孟婆汤原浆,那直抵灵魂的宁静诱惑…太可怕了!也…太诱人了!难怪它能让人忘却前尘!难怪它能成为轮回的通行证!与它相比,我们每日捣出的那些饱含痛苦和执念的糊状物,不过是粗糙的燃料;我们喝的“安魂露”,不过是稀释了千百倍的残渣!
巨大的落差感,像冰冷的潮水,冲刷着我。我们这些底层工鬼,承受着精神酷刑,制造着“忘忧”的原料,却连靠近成品的资格都没有,只配享用最劣质的安抚剂。而真正的“忘忧”,那通往解脱的七彩流光,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咚!”我狠狠地将石杵砸进石臼,臼中那些混乱的情绪碎片再次涌入,冲击着我混乱的思绪。这一次,那冲击中似乎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和不甘。
这天收工,领到“安魂露”后,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喝下。魂体深处那个记忆空洞带来的冰冷虚无感,以及对那七彩流光孟婆汤的惊鸿一瞥所带来的震撼,让这杯“安魂露”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我攥着那小小的骨杯,跟着魂流飘回工舍。
躺在冰冷的草垫上,我怔怔地看着手中散发着柔和白光的液体。工舍里一片死寂,其他亡魂早已在“安魂露”的作用下陷入深沉的“安眠”。我犹豫着,最终,将那杯“安魂露”悄悄倒在草垫下。今夜,我想清醒地感受一次,没有这温柔麻药的夜晚,我的魂体究竟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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