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桃煞源(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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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九年,暮春的风本该是暖的,带着草木萌发的湿甜气息。可吹在陈远身上,却只卷起单薄麻衣的下摆,透进一股砭骨的凉意,混杂着泥土深处翻上来的、若有若无的腐朽味道。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不堪的荒野小道上,身后是望不到头的、被兵燹与饥馑啃噬得只剩焦黑骨架的山峦轮廓。天是铅灰色的,沉沉地压着,几只昏鸦哑叫着掠过,翅膀拍打的声音干涩而急促,像钝刀刮过骨头。
他怀中紧紧裹着几卷早已翻烂的《论语》残篇,那是寒窗十载仅存的证明,也是此刻压得他喘不过气的负累。举目四望,尽是荒芜。田垄废弃,野草疯长,偶见断壁残垣间散落的白骨,被雨水冲刷得森然发亮。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紧接着是凄厉短促的人声哭嚎,旋又死寂下去,只余风在空荡荡的废墟间呜咽穿行。
“晋室南渡……王师北定……呵……”陈远干裂的嘴唇翕动,无声地吐出几个破碎的词,随即被更深的苦涩淹没。报国?功名?在这人命贱如草芥的乱世,不过是痴人说梦。他摸了摸腰间瘪得近乎没有的干粮袋,里面最后半块硬如石头的杂粮饼,是两天前从一个刚咽气的流民身边捡来的。胃里火烧火燎地抽搐着,提醒他生存才是此刻唯一的命题。
脚下的泥路愈发崎岖,渐渐隐没在疯长的蒿草和荆棘丛中。不知走了多久,日头西沉,将天空染成一种不祥的暗红,如同凝固的血块。就在他几乎要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打算找个避风处蜷缩一夜时,一股极其清冽的水汽,挟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清甜馥郁的花香,悄然钻入鼻腔。
这香气来得突兀,与周遭死寂腐烂的气息格格不入,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诱惑力。陈远精神一振,循着水汽与花香传来的方向,拨开一丛丛带刺的野草和低垂的枯藤。荆棘划破了他的手背和脸颊,留下细密的血痕,他却浑然不觉,只被那越来越浓郁的甜香牵引着前行。
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如同银色的丝带,在暮色笼罩的幽谷间蜿蜒流淌。溪水撞击着圆润的鹅卵石,发出清脆冷冽的声响,在这片死寂的天地里,宛如天籁。最令人心神剧震的,是溪流两岸——竟是无边无际、开得正盛的桃花林!
时值暮春,山外的桃花早已凋零殆尽,化作春泥。而此地,无数桃树虬枝盘曲,姿态万千,枝头缀满了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桃花。那花瓣是极其浓烈的深粉,在夕阳最后的余晖映照下,竟泛着一种近乎灼目的、流淌的血色光泽,红得惊心动魄,浓得化不开,将整条溪流都染上了一层流动的胭脂。微风拂过,亿万片花瓣簌簌飘落,纷纷扬扬,如同下着一场盛大而无声的血雨。空气中弥漫的甜香浓烈到令人窒息,带着一种奇异的、勾魂摄魄的力量。
陈远站在溪边,看得痴了。连日奔波的疲惫、深入骨髓的饥饿、对乱世的恐惧,在这一片铺天盖地的灼灼桃红面前,竟奇异地淡去、消融。他被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美攫住了心神,不由自主地沿着落满花瓣的溪岸向上游走去。脚下是厚厚一层柔软的花毯,每一步都陷进去几分。
溪水清浅,在桃林的尽头,一处被藤萝几乎完全覆盖的山壁前,水流声似乎变得沉闷了些。陈远拨开几根垂挂的、开着细小白花的藤蔓,赫然发现溪水竟是流入山壁底部一个黑黢黢的洞口!那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通过,里面深邃幽暗,透不出一丝光亮,仿佛一张巨兽沉默的嘴。溪水在洞口处打着旋儿,发出空洞的回响。
一股阴冷的、带着浓郁水腥气的风,从洞内扑面吹来,激得陈远打了个寒噤。这洞,幽深得让人心悸。他犹豫了。是退回那片白骨露野的荒野,继续无望的挣扎?还是冒险踏入这未知的黑暗?身后,是乱世地狱;眼前,是绝美却又透着妖异的桃林,和这个深不见底、不知通向何方的洞穴。
那浓烈到几乎凝固的桃花香气,此刻仿佛拥有了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推着他向前。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在低语:进去吧,进去吧……里面或许有安宁,有饱暖,有乱世之外的一方净土……
饥饿的绞痛再次袭来,压倒了最后一丝疑虑。陈远深吸一口气,那浓甜的花香灌入肺腑,竟带来一丝奇异的暖意和力量。他不再犹豫,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涉入冰冷刺骨的溪水中,摸索着岩壁,一步一步,向那吞噬光线的洞口深处挪去。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包裹了他。只有脚下汩汩的流水声,指引着方向。洞壁湿滑冰冷,布满黏腻的青苔,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泥土深处的腥气。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更久,就在他感到绝望,怀疑自己将永远迷失在这地底黑暗中时——
前方,一点微弱的光亮,如同针尖般刺破了浓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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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那光亮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开阔。终于,他踉跄着走出了狭窄的甬道,眼前骤然一亮!
猝不及防的光线刺得他下意识地闭紧了双眼。再睁开时,整个人如同被定身法定住,僵立在洞口,瞠目结舌。
洞外,赫然是另一方天地!
平整开阔的土地,阡陌纵横,沟渠里流淌着清澈的水。一畦畦田地中,青翠的禾苗长势喜人,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远处,一排排房舍整齐有序,皆是黄泥夯墙,覆着厚厚的茅草屋顶,炊烟袅袅升起,一派宁静祥和的田园景象。
更远处,是连绵起伏、线条柔和的山峦,山间林木葱茏,绿意盎然。天空是纯净的蔚蓝,几缕白云悠悠飘荡,阳光温暖地洒落下来,空气清新得带着泥土和植物的芬芳。没有焦土,没有硝烟,没有尸骸,更没有流民绝望的眼神。一切都安宁、富足、生机勃勃,与他刚刚逃离的那个炼狱般的世界,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对比。
陈远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这是梦吗?还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
就在他心神激荡、难以置信之际,一阵脚步声和低语声从不远处传来。几个扛着农具、正从田埂上走来的身影,看见洞口突兀出现的陌生人,猛地停住了脚步。
陈远看清了他们的装束,更是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宽袍大袖,交领右衽,衣料虽非华贵,却是结实的麻布。无论男女,头上皆束着古朴的发髻,用简单的木簪或布带固定。一个老丈,更是头戴一顶样式极其古拙的缣巾。这分明是……是几百年前,魏晋时期的衣冠!
那几人脸上的惊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带着好奇的笑意。他们互相看了看,低声交谈了几句陈远完全听不懂的、音节古拙的方言,便放下农具,朝他走了过来。
为首的老丈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目光温和而深邃。他走到陈远面前数步停下,双手拢在袖中,微微躬身,开口说话。那语言调子奇异,音节拗口,陈远凝神细听,才勉强辨出几个似乎与古语相近的音:“远客……自……何……方来?”
陈远心中惊涛骇浪,强自镇定,也学着老丈的样子拱手,用尽量清晰的官话回答:“晚生陈远,字子明,豫州人士。避……避兵祸流落至此,误入贵宝地,惊扰各位长者,万望海涵。”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恭敬而平和,内心却翻江倒海。这些人,衣着古风,言语古拙,难道……
老丈捋着雪白的长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悠远的悲悯。他缓缓开口,这一次,话语变得缓慢而清晰,仿佛在刻意迁就陈远的理解:“陈生勿惊。此地乃桃源村。吾等先祖,为避秦时暴政苛役,率亲族遁入此山,寻得这方天地,遂世代安居于此,不复出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远褴褛的衣衫和憔悴的面容,语气更加温和,“山中不知岁月,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山外世事更迭。观陈生形容,想是外面……依旧不太平?”
“避……避秦乱?”陈远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微微发颤,几乎失声。秦?那已是几百年前的旧事了!晋室南渡,五胡乱华……这中间多少朝代更迭,多少血雨腥风!他们竟全然不知?是真的与世隔绝,还是……他不敢深想下去。
“正是。”老丈颔首,神情坦然,“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村中老幼,皆生于斯,长于斯,葬于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语气平和,像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这时,旁边一个身材健硕、面色红润的中年汉子爽朗一笑,接口道:“陈生远来是客,看这形容,定是吃了不少苦头。既入桃源,便是缘分!莫要再提外面那些糟心事了!走,先去我家歇歇脚,喝碗热汤暖暖身子!”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天然的、毫无戒备的热情。
其他几个村民也纷纷围拢过来,脸上洋溢着真挚而淳朴的笑容,七嘴八舌地邀请着。那笑容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眼神清澈得如同村旁流淌的溪水。陈远看着他们,心中的疑虑和惊惧,在这扑面而来的、久违的善意和温暖中,如同春日残雪,悄然融化了大半。
他被众人簇拥着,走在平坦的村路上。田间的农人停下劳作,好奇地张望;屋舍前玩耍的孩童追逐着跑过来,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打量他,发出清脆的笑声;路过的妇人挎着篮子,里面是新摘的、水灵灵的蔬果,见了他,也腼腆地点头微笑。一切都安宁、祥和、富足,鸡犬相闻,怡然自乐,活脱脱就是《桃花源记》中描绘的景象。
陈远被引到村中一座宽敞的院落。院子收拾得干净利落,墙角堆着整齐的柴垛,几只肥硕的母鸡在悠闲地啄食。老丈姓陶,是村中公认最有学问的长者,也是这家的主人。陶翁的家人——老伴慈眉善目,儿媳温婉勤快,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孙子好奇地躲在门后偷看——都热情地接待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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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气腾腾的粟米粥,金黄的烙饼,几碟清脆爽口的腌菜,还有一小壶温好的、色泽清亮的米酒,很快摆上了粗木方桌。食物的香气让陈远早已麻木的肠胃疯狂地蠕动起来。他顾不上仪态,几乎是狼吞虎咽。那米粥软糯香甜,烙饼带着麦子的焦香,腌菜咸淡适中,开胃生津。尤其是那米酒,入口绵甜,后味醇厚,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瞬间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连日来的疲惫和惊惶仿佛都被这暖意熨平了。
“慢些吃,慢些吃,有的是。”陶翁的老伴陶婆婆笑眯眯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怜惜。
陈远心中感动,放下碗筷,深深一揖:“多谢长者收留,赐饭之恩,晚生没齿难忘!”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陶翁摆摆手,“陈生既入桃源,便是桃源人。安心住下便是。此地虽无山外繁华,却也衣食无忧,安宁自在。”
接下来的日子,陈远便在陶翁家住了下来。他每日随陶翁在村中走动,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轻省农活,更多时候是听陶翁讲述村中的掌故、先民如何发现此地、如何开垦繁衍。村民们待他极好,无论走到哪家,都会被热情地拉进去喝碗水,尝点自家做的点心。孩童们也很快与他熟络,缠着他讲山外的故事。陈远只挑些风物人情、诗词歌赋来说,刻意避开那些惨烈的战乱和流离,看着孩子们清澈好奇的眼睛,他心中那点关于“避秦乱”的疑云,也渐渐被这平和的日子冲淡了。
然而,有一处地方,却始终萦绕在陈远心头,让他既向往又隐隐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那就是环绕着村落,一直蔓延到远处山脚下的、无边无际的桃花林。
这里的桃花,与他初入溪谷时所见的如出一辙,开得极其浓烈、极其诡异。深粉近血的花瓣层层叠叠,几乎看不到绿叶,浓密得仿佛凝固的云霞。那股奇异的甜香无孔不入,弥漫在村落的每一个角落,尤其在清晨和黄昏,浓得几乎化不开,吸入肺腑,初时只觉心神舒畅,浑身暖洋洋的,但久了,竟有种微醺般的陶然感,思绪也变得轻飘飘的,仿佛所有的忧虑都离自己远去。
他曾在一次帮村中酿酒时,见识过这桃花的“威力”。村人采摘下最饱满、色泽最深的花瓣,投入巨大的陶瓮中,加入溪水、粟米和一种特制的酒曲。那酒曲据说是祖传秘方,形如桃核,色泽暗红。当瓮口被泥封住后,不过数日,便有浓郁得令人心醉的酒香溢出。开瓮之日,那酒液并非寻常米酒的清亮,而是呈现出一种粘稠的、瑰丽无比的胭脂红色,盛在粗陶碗里,如同盛着一碗凝固的晚霞。酒香更是霸道,混合着桃花甜腻的香气,霸道地钻进鼻腔,直冲脑门。
陶翁笑呵呵地给他斟了一小碗:“尝尝,这才是真正的‘桃花酿’,外面可没有。”
陈远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一股难以形容的、爆炸般的甘甜醇香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紧接着是烈火般的灼热感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直抵四肢百骸。这酒劲道极其猛烈,远超他喝过的任何酒。只一小口,一股强烈的眩晕感便直冲头顶,眼前景物微微晃动,身体却暖洋洋、轻飘飘,仿佛置身云端,所有烦恼都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种慵懒到极致的、想要沉沉睡去的惬意。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那股醉人的暖意和眩晕感更加强烈,整个人都熏熏然起来,只记得陶翁似乎说了句“此酒性烈,莫贪杯”,后面的记忆便有些模糊了。
自那以后,村中每逢节庆或闲暇,总会聚饮这桃花酿。陈远每次都无法抗拒那甘醇的诱惑,几碗下肚,便醉意深沉。醉眼朦胧中,看着村民们在桃树下欢笑起舞,听着古老悠扬的歌谣,只觉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山外的乱世,寒窗苦读的志向,甚至那诡异的入口和“避秦乱”的疑窦,都在这浓烈酒意和醉人花香中被涤荡得干干净净。他越来越习惯桃源的生活,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桃源村民。归去的念头,如同被遗忘在角落的旧书,渐渐蒙上了厚厚的尘埃。
一日午后,陈远在村口那株最为古老粗壮、虬枝盘曲如龙的“桃祖”树下小憩。这树不知活了多少岁月,树干需数人合抱,树皮深裂如龙鳞,树冠遮天蔽日,开的花也格外硕大、格外猩红。他靠着粗糙的树干,鼻端萦绕着那浓得化不开的甜香,意识有些昏沉。
“远哥哥!远哥哥!”一个清脆的童音将他唤醒。是陶翁的小孙子阿宝,手里拿着一个用新草编的小蚱蜢,兴冲冲地跑过来。
陈远笑着接过,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阿宝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忽然歪着头,用一种稚嫩而清晰的语调,哼唱起一首奇怪的歌谣:
“桃花甜,桃花艳,结出果儿红艳艳……”
“桃祖笑,桃祖欢,吃了果儿睡得安……”
“睡呀睡,莫睁眼,魂儿留在桃树边……”
歌词简单重复,调子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童真的诡异。尤其是最后两句,“睡呀睡,莫睁眼,魂儿留在桃树边”,那稚嫩的童音吐出来,在这浓密的桃荫下,在甜腻的花香里,竟让陈远无端地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阿宝,这歌儿谁教你的?”陈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大家都会唱呀!”阿宝眨巴着眼睛,“爷爷说,唱给桃祖听,桃祖高兴,果子才甜呢!”他指了指树上那些青涩的小毛桃,“等果子红了,可好吃啦!”
陈远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浓密的花叶间,确实缀着不少指头大小的青涩果实。他想起自己也尝过村人给的、去年窖藏的桃干,确实甘甜如蜜,异乎寻常。但此刻,看着阿宝天真无邪的笑脸,听着那诡异的童谣,再联想到这四季不谢的灼灼桃花和那醉人的桃花酿,一股难以名状的寒意,混合着那无处不在的甜香,悄然渗入了他的心底。
日子如村旁溪水般平静流淌。陈远在村中渐渐扎下根来,他识文断字,常帮村人写写家信,记录些简单的账目,颇受尊敬。陶翁待他如子侄,关怀备至。只是那无处不在的桃花甜香和桃花酿,如同温柔的蛛网,一层层包裹着他,让他的思绪总有些懒洋洋的迟钝,对外界的记忆也越发模糊。那点曾萦绕心头的寒意,在日复一日的安宁中,似乎也淡得快要消失了。
一日,陶翁将陈远唤至内室,神色庄重而温和。“子明啊,”他捋着长须,眼中带着长辈的慈爱,“你来桃源也有些时日了,观你品性纯良,勤勉知礼,村中上下,皆对你赞许有加。老朽膝下有一孙女,名唤阿沅,年方二八,性情温婉,女红厨事亦是娴熟……”陶翁顿了顿,看着陈远,“不知子明……可愿长留桃源,与阿沅结为秦晋之好,也好了却老朽一桩心事?”
陈远愣住了。阿沅姑娘他是见过的,常在陶家帮忙,确实生得清秀可人,低眉顺眼,话不多,总是安静地做事,偶尔抬眼看他,目光也是温顺柔和。在这远离尘嚣、安逸富足的桃源,娶妻生子,安度余生……这不正是乱世中人梦寐以求的归宿吗?一股暖流混杂着桃花香带来的微醺感涌上心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起身,对着陶翁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感激和一丝激动:“蒙长者厚爱!晚生……晚生漂泊半生,能得桃源庇护,已是万幸。长者不弃,愿以阿沅姑娘相托,晚生感激涕零,敢不从命!”
“好!好!”陶翁抚掌大笑,眼中精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难以捕捉,“如此甚好!甚好!此乃天赐良缘!我即刻告知村中父老,择吉日良辰,为你二人完婚!”
消息传出,整个桃源村都沸腾起来。村民们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喜悦,奔走相告,仿佛这是整个村子天大的喜事。各家各户都拿出了最好的东西,筹备这场婚礼。女人们忙着赶制嫁衣、缝制被褥;男人们杀猪宰羊,准备丰盛的宴席;孩子们更是兴奋地跑来跑去,将采来的新鲜桃花瓣撒得到处都是。那无处不在的甜香,因这喜庆的气氛,似乎变得更加浓郁、更加醉人了。
陈远被这巨大的喜悦包围着,心中那点残存的疑虑被彻底冲散。他像个真正的桃源新郎官一样,被村中长者指点着婚礼的流程和规矩,沐浴熏香,试穿簇新的吉服——那衣料柔软,式样古朴,宽袍大袖,竟也是魏晋古风。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那么美好得不真实。
婚礼的日子定在三月十五,据说是桃祖最欢喜的日子。
那一日,整个桃源村淹没在一片浓烈的、流动的血色之中。无数桃花被采摘下来,铺满了村中的每一条道路,厚厚的花瓣毯一直延伸到陶家院门。院中、堂上,处处悬挂着用深红桃花和翠绿桃枝编结的花环与彩带。空气里的甜香浓烈到了极致,仿佛吸一口都能醉倒。
宾客云集,几乎全村人都来了。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模式化的、过分灿烂的笑容,眼神在陈远看来,竟隐隐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他们大声地说笑着,频频向陈远敬酒。那特制的桃花酿,用大碗盛着,胭脂般粘稠的液体散发着致命的诱惑。陈远推辞不得,一碗接一碗地饮下。浓烈的酒意混合着甜腻的花香,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视线开始模糊旋转,耳边喧嚣的人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身体轻飘飘的,思绪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越飞越高,只剩下一种沉沦般的、无边无际的慵懒和快乐。
“吉时已到——!新郎官入洞房喽——!”司仪拖着长腔的呼喊穿透了朦胧的醉意。
陈远被人搀扶着,脚步虚浮地走向那间布置得如同花海般的新房。身后是震耳欲聋的哄笑、祝福和……更加响亮的劝酒、歌唱声。
新房内,红烛高烧,将一切染上温暖的橘红色光晕。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合欢香,与那无处不在的桃花甜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馥郁气息。地上铺着厚厚的桃花瓣,踩上去绵软无声。绣着并蒂莲花的锦帐低垂,隐约可见床边端坐着一个凤冠霞帔、顶着大红盖头的身影。
房门在身后被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鼎沸的喧嚣。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偶尔爆裂的轻微噼啪声,和自己粗重而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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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远扶着门框,用力甩了甩昏沉的头,试图驱散那几乎将他吞噬的醉意。看着床边那抹刺目的鲜红,一股混合着欲望、期待和征服感的暖流涌上心头。他咧开嘴,露出一个醉醺醺的笑容,踉跄着朝那安静等待的新娘走去。
“阿……阿沅……”他舌头打着结,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醉意,“娘……娘子……让……让为夫……看看你……”
他伸出因酒意和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带着几分急不可耐,猛地抓住了那大红盖头的边缘。
入手是冰凉滑腻的锦缎触感。他用力向上一掀——
红绸翩然滑落。
烛光下,一张脸清晰地暴露出来。
陈远脸上那醉醺醺的、急切的、带着欲望的笑容,瞬间僵死!
如同数九寒天被扒光了衣服扔进冰窟窿里,所有的酒意、所有的欲念、所有的喜悦,在刹那间被冻结、粉碎!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炸开四肢百骸!
眼前这张脸……这张涂抹着浓艳胭脂、被烛光映照着的脸……
是阿沅没错。眉眼依旧清秀,只是此刻,那清秀被一种死寂的苍白和浓得化不开的胭脂覆盖,显得极其诡异。她的眼睛空洞地睁着,瞳孔深处却没有任何神采,如同两口枯竭的深井,只有一片凝固的、死水般的平静。更让陈远魂飞魄散的是——
在她细腻白皙的脖颈侧面,靠近耳根的地方,那本该是光滑的皮肤之下,竟浮现出几道清晰的、深褐色的木质纹理!那纹理如同老树的根须,细微地扭曲着,向上蔓延,隐没在鬓角浓密的发丝间!在烛光下,那几寸皮肤竟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隐隐透出内里木质结构那令人作呕的、非人的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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