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莲香新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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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生心中的疑团如同雪球越滚越大。他旁敲侧击地询问阿绣的身世。阿绣只道自己本是孤儿,襁褓中被沂州城外青岩山下李家村的一对无儿无女的采药老夫妇收养。养父母心地仁善,略通医理,见她伶俐,便倾囊相授。去年养父母相继过世,临终前将积攒的一点薄产和几本医书留给她,嘱咐她来城中开间药铺,悬壶济世,也算有条生路。
“李家村?”桑生心中一动,“可是在城西三十里,背靠青岩山的那个李家村?”
“正是。”阿绣点头,有些讶异,“公子也知道那里?”
桑生含糊应道:“曾听人提起过。” 他心中却翻江倒海。青岩山!那正是莲香曾隐晦提及她修炼潜藏之地!而李家村……桑生猛然想起,李女那夜哭诉,自称西邻李氏,被夫家虐死……西邻,岂不正指城西方向?难道阿绣被李家村老夫妇收养,竟与那怨气未散的李女有着某种宿命的纠葛?而那酷似莲香的容颜……桑生不敢再深想下去,只觉得命运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旋涡。
这一日,桑生又去回春堂复诊。药铺里病人不多,阿绣正在内堂小心地翻晒着簸箕里的草药,阳光透过天窗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静谧美好。桑生看着她腕间那道若隐若现的疤痕,又想起莲香决绝离去的背影,心绪翻腾,鬼使神差地开口:“阿绣姑娘,你可曾……做过一些奇怪的梦?或者,感觉有些记忆……不属于自己?”
阿绣翻动草药的手猛地一顿。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桑生,清澈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深沉的、超越她年龄的迷茫与困惑,仿佛在凝视着某个看不见的深渊。
“奇怪的梦……”阿绣低声重复,眼神有些飘忽,“倒是时常有的。有时会梦见自己在一片冰冷的、全是白雾的地方走,走不到头,心里又怕又怨,总觉得有什么天大的委屈……冻得骨头缝里都疼。”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梦境中的寒意,“可有时……又会梦见一团很暖很亮的红光,像火,又像……像池塘里开得最好的红莲花。那光暖暖地照着我,把那些白雾和寒气都赶走了,心里就觉得特别安定……好像……好像有人在护着我似的。” 她顿了顿,秀眉紧蹙,努力思索着,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还有一个声音……模模糊糊的,听不真切……好像……好像是在叫‘子明’?还是别的什么……每次梦到这里,头就疼得厉害,像要裂开一样……”她痛苦地按住太阳穴。
“子明?!”桑生如遭重锤,脸色瞬间煞白!那是莲香对他的称呼!阿绣竟在梦中听到了莲香的声音?那团驱散寒气的红光……难道就是莲香留下的守护之力?那冰冷的白雾之地,无疑就是李女魂魄徘徊的幽冥!眼前的阿绣,她的身体里,竟真的沉睡着李女残留的怨念与……莲香不惜损耗本命元精留下的守护印记?这匪夷所思的猜测让桑生浑身冰冷,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直冲眼眶。
就在这时,药铺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伙计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阿绣姑娘!不、不好了!东街……东街口刘铁匠家的娘子,难产!稳婆说……说大人孩子都、都悬了!流了好多血……刘铁匠急疯了,到处磕头求大夫救命呢!”
阿绣脸色骤变,方才的迷茫痛苦瞬间被医者的本能取代。她猛地站起身,眼神锐利如刀,抓起案上的针囊和一个小巧的药箱,语速极快地对桑生道:“人命关天!桑公子,失陪了!”话音未落,人已如一阵风般冲了出去,素色的衣裙在门口划出一道绝绝的弧线。那瞬间爆发出的干练与勇气,竟让桑生恍惚间又看到了莲香挺身斗恶鬼时的影子!他不及细想,也拔腿追了上去。
刘家小院内,已是一片愁云惨雾。产房里传出产妇气若游丝的呻吟和稳婆绝望的催促:“用力啊娘子!再使把劲儿!看见头了!哎呀……不行……血……血又止不住了!”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刘铁匠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此刻如同没头苍蝇般在院子里乱转,双眼赤红,看到阿绣如同见了救星,“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嚎啕大哭:“李大夫!求求您!救救我婆娘和孩子!求求您了!”
“快起来!带我进去!”阿绣声音沉静,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毫不避讳地推开产房的门。桑生被拦在门外,只能焦急地等待。
产房内,景象惨烈。年轻的产妇面色如金纸,气息奄奄,身下被褥已被鲜血浸透大半,稳婆满手是血,手足无措。婴儿的头颅已经露出,却被卡住,小小的身体随着母亲微弱无力的宫缩微微颤动,眼看就要窒息。
阿绣迅速扫视一眼,眼神凝重至极。她立刻打开药箱,取出数枚金针,手法快如闪电,精准地刺入产妇几处要穴,暂时吊住她一丝残存的气息。又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三粒赤红如血的药丸,让稳婆撬开产妇的牙关喂下。
“大姐,听着!”阿绣俯身到产妇耳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的孩子在等你!再坚持一下!为了孩子,为了当娘的这份心,你得活下来!” 她的声音仿佛蕴含着某种魔力,产妇涣散的眼神竟奇迹般地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亮。
然而,血仍在汩汩涌出。阿绣看着那刺目的鲜红,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猛地咬破了自己的中指指尖!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她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而古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竟不似人间语言。只见她蘸着自己指尖的鲜血,飞快地在产妇隆起的肚腹上画下一个繁复而诡异的血色符文!
符文完成的刹那,异变陡生!
阿绣周身,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股极其阴冷、怨毒的气息!她的眼神瞬间变得空洞而狰狞,原本温婉的面容扭曲起来,发出一种非男非女、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凄厉尖啸:“血!好多的血!痛啊——!恨啊——!你们都要死!都要死!” 这声音,赫然正是那夜李女的厉鬼之音!一股肉眼可见的惨白色寒气,如同活物般从阿绣身上爆发出来,瞬间弥漫整个产房!房内温度骤降,水汽凝结成霜,墙壁、地面、甚至稳婆的眉毛头发上都迅速结起一层白霜!稳婆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瘫软在地,昏死过去。产妇也在这极致的阴寒与恐惧中断了最后一丝气息,身体迅速冰冷下去。
门外的桑生听得真切,肝胆俱裂!是李女的怨魂!它竟一直潜伏在阿绣体内,此刻被大量的鲜血和濒死的绝望气息彻底引爆了!他再也顾不得忌讳,猛地撞开房门冲了进去。
眼前景象如同地狱。阿绣(或者说被李女怨魂主导的身体)悬浮在离地半尺的空中,长发狂舞,眼窝深陷,闪烁着惨绿的幽光,口中发出桀桀怪笑。惨白的阴气如同无数触手,缠绕向床上已然冰冷的产妇和那卡在产道、气息全无的婴儿!
“住手!”桑生目眦欲裂,嘶声大吼,却束手无策。他只是个凡人,如何对抗这积年的厉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再生!
阿绣身上,那暗红色的旧疤痕处,骤然爆发出夺目的、温暖如旭日的金色光芒!一个清越而愤怒的女声,仿佛从阿绣的灵魂深处,又仿佛从九天之上传来,带着涤荡一切邪祟的煌煌正气:“孽障!还敢作恶!” 这声音,桑生死也不会忘记——是莲香!
金光如同燃烧的烈焰,瞬间驱散了阿绣周身弥漫的惨白阴气,并将那试图缠绕婴孩的鬼气触手灼烧殆尽!阿绣悬浮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的狰狞迅速褪去,空洞的眼神中重新注入神采,但充满了极度的痛苦与挣扎,仿佛有两个灵魂在她体内激烈厮杀!
“呃啊——!”阿绣(或者说莲香)发出一声混合着痛苦与决绝的嘶喊。她双手猛地合十,指尖那点未干的血迹发出刺目的红光,与她体内爆发的金光融为一体。她艰难地抬起手,指向自己眉心,口中急速念诵着古老而晦涩的咒言!
随着咒言,一个由金光和血光交织而成的、更加复杂玄奥的符文在她眉心一闪而逝!
“以我之名,敕令!散——!”莲香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不——!”李女凄厉绝望的尖啸声戛然而止!只见一道浓郁得化不开的、充满怨毒的黑气,如同被无形巨力强行抽离,猛地从阿绣天灵盖处被逼了出来!黑气在空中剧烈翻滚扭曲,隐约现出李女那张惨白怨毒的脸,发出无声的咆哮,随即“噗”地一声轻响,如同一个水泡破裂,彻底消散在空气中,再无痕迹。那股刺骨的阴寒也随之消失无踪。
金光缓缓收敛。阿绣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从半空中跌落下来。桑生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她抱住。怀中的少女轻得惊人,脸色惨白如纸,气若游丝,眉心处一道细如发丝的血痕正缓缓渗出血珠,那是方才施法留下的印记。
“莲香!阿绣!”桑生心痛如绞,连声呼唤。
阿绣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眼。眼神起初还有些涣散迷茫,待看清抱着自己的是桑生时,那眸子里瞬间涌起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属于阿绣的惊恐与后怕,有属于李女的茫然消散,更有一缕深埋的、属于莲香的疲惫与……释然。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阿绣!”桑生心胆俱裂。就在这时,一声微弱的、如同小猫般的啼哭,突然从产床上响起!
桑生猛地抬头。只见那原本气息全无、浑身青紫的婴儿,小胸膛竟开始微弱地起伏,发出细弱的哭声!紧接着,更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那本已冰冷僵硬的产妇,惨白的脸上竟也奇迹般地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血色,虽然依旧昏迷不醒,但胸膛竟有了微不可察的起伏!
莲香……是莲香!她不仅驱逐了李女的怨魂,竟在最后关头,以某种桑生无法理解的方式,强行逆转阴阳,护住了这对濒死母子的最后一线生机!
桑生紧紧抱着昏迷的阿绣,看着产床上那微弱却无比珍贵的生命迹象,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这是劫后余生的泪,是痛失所爱的泪,更是对那超越生死、跨越种族的守护与牺牲的无尽震撼与悲恸。
阿绣昏迷了三天三夜。桑生衣不解带地守在榻前,煎药喂水,擦拭降温。他不再去想莲香还是阿绣,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无论是谁,都为他、为那对母子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第三日黄昏,残阳如血。阿绣的睫毛终于再次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清澈依旧,却似乎沉淀了许多东西,如同经历了一场彻底的洗礼。她看着桑生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悴的脸,嘴唇动了动,声音微弱却清晰:“桑……桑大哥……” 不再是疏离的“公子”,而是带着依赖的“大哥”。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桑生惊喜交集,声音沙哑。
阿绣虚弱地摇摇头,目光越过桑生,看向窗外如血的残阳,眼神有些悠远:“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很冷,很黑……有很多怨恨……还有一团很暖很暖的红光……” 她收回目光,看向桑生,眼神清澈而平静,“现在,梦醒了。那些冷的,黑的,怨的……都散了。只剩下……那团光留下的……一点暖意。” 她轻轻抚上自己的心口,又摸了摸眉间那道淡淡的血痕,露出一个疲惫却释然的微笑,“桑大哥,我饿了。”
桑生瞬间明白了。那个融合了莲香与李女碎片、承载着复杂过往与激烈冲突的“阿绣”,在经历了这场生死劫难和灵魂层面的剥离后,终于获得了新生。李女的怨魂被莲香以自身为祭坛、借阿绣之躯彻底驱散净化,莲香最后留下的守护印记似乎也耗尽了力量,只将那份纯粹的温暖和善意留在了阿绣心底。眼前的阿绣,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人间少女,带着莲香馈赠的温暖烙印,却不再有那些沉重的过往记忆。
“好!好!我这就去给你弄吃的!”桑生哽咽着,用力点头,心中百感交集,有失落的痛楚,更有新生的欣慰。
数月后,沂州城南,一间小小的“莲心药庐”开张了。没有鞭炮喧天,只在门楣上挂着一块朴素的木匾,上面是桑生亲笔所书的“莲心”二字,笔力清峻,暗含风骨。
药庐内,阿绣身着素净的衣裙,坐于诊案之后,神情专注地为一位老农把脉。她的医术更加精湛,尤其擅长安神定惊、调治虚劳,经她手调理的病人,不仅身体康复,心境也往往平和许多。桑生则在一旁的药柜前忙碌,抓药、称量、包好,动作利落。他依旧读书,但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协助阿绣打理药庐、研读医书之上。两人配合默契,虽无逾矩之言,但眼波流转间的情意与相互扶持的温暖,邻里都看在眼里。
日子如同门前潺潺的溪水,平静而充实地流淌。阿绣眉间那道血痕渐渐淡去,只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浅粉色印记。关于那些光怪陆离的前尘往事,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极少再被提起。只是偶尔,在月华如练的静谧夜晚,阿绣在庭院中晾晒草药时,会对着墙角几株她亲手种下、长势极好的红色芍药微微出神。月光下,那火红的花瓣仿佛跳跃着温暖的火焰。每当这时,桑生便会放下手中的书卷,静静走到她身边,递上一杯温热的清茶,无需言语。
一年后,一个春光明媚的吉日,莲心药庐挂上了红绸。没有大宴宾客,只有邻里几位相熟的长者和病人送来朴素的祝福。桑生与阿绣身着大红吉服,在药庐的小小厅堂内,对着天地、对着那写着“莲心”二字的牌匾,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礼成之时,不知何处吹来一阵暖风,带着沁人心脾的莲叶清香,拂过新人的衣袂发梢,绕着药庐盘旋一周,方才悄然散去。阿绣似有所感,抬头望向门外湛蓝的天空,一滴清泪无声滑落,唇角却绽放出幸福而安宁的笑容。
药庐后院,桑生辟出了一方小小的荷塘。盛夏时节,碧叶连天,数支红莲亭亭玉立,在清风中摇曳生姿。莲香袅袅,弥漫在小院的每一个角落,仿佛故人从未远离。
一日,桑生在整理书斋旧物时,从箱底翻出一幅画卷。那是他当年邻居城东旧宅时,在一个落满灰尘的角落发现的。画上绘着一池清波,碧叶田田,一枝红莲灼灼盛放,莲瓣上似有露珠滚动,栩栩如生。莲旁水波微漾处,隐约可见一尾灵动的金鲤摆尾,似欲跃出水面。画上没有题款,只在角落处,有一个极其古雅秀逸的篆体印记,细看竟是“莲香”二字!
桑生握着这幅从未示人的《红莲金鲤图》,久久伫立在荷塘边。微风拂过,塘中红莲轻轻摇曳,暗香浮动。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抹如火的红衣,听到了那清越如珠玉的笑语。
“莲香……”桑生望着那满塘碧叶红莲,低声轻唤,如同呼唤一个久远的梦境。他将画卷仔细卷好,珍重地放回书斋最深处。转身时,见阿绣正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站在廊下,阳光洒在她温婉的脸上,笑容恬静,眼中映着满池莲影,清澈而温暖。
风过莲塘,碧波潋滟,红莲轻舞。那穿越了生死与种族的守望,已化作这人间烟火里,一缕永不消散的莲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