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化蝶(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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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仙楼里,那袅袅琴音,如烟似雾,缭绕在楼阁梁柱之间,钻入每个听客的耳蜗深处,撩拨着心尖上最软的那一处痒。琴声陡然拔高,似孤鹤唳天,清越入云,仿佛要将这满楼雕梁画栋都震下金粉来。满座豪客,或衣锦,或佩玉,此刻竟都如泥塑木雕,屏息凝神,目光尽数焦着在二楼珠帘之后,那个影影绰绰的绰约身影上。金陵城豪掷千金的销金窟,此刻竟安静得能听见烛火哔剥的轻响。
陡然间,“铮——”一声裂帛般的锐响,惊破这迷醉的沉酣。琴弦崩断!
楼内灯火骤然一暗,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光明的喉咙。无数烛火齐齐猛烈摇曳,光影疯狂地扭动、跳跃,在宾客们惊愕的脸上投下鬼魅般晃动的斑驳。一股奇寒毫无征兆地自二楼珠帘后弥漫开来,阴冷刺骨,瞬间穿透了锦缎华服,直直扎进骨髓深处。满堂宾客齐齐打了个寒噤,牙齿咯咯作响。
“嘶……好冷!”有人失声惊呼。
“灯……灯怎地全暗了?”另一人声音发颤。
无数道目光,惊疑不定,齐刷刷刺向那帘幕深处。方才那清越如鹤唳的琴音,便是从那里传出的。此刻,帘后那朦胧的身影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隐约可见一只素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正紧紧攥住胸前一点幽光。那光,荧荧一点,冰蓝冷冽,正透过纱帘的缝隙,顽强地、固执地、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寒意,投射出来。寒意正是源于此。
珠帘微动,一个身影悄然退入更深的黑暗里,仿佛被那点冰蓝幽光吞噬。
柳含烟退回内室,背脊紧贴着冰冷的雕花门板,才勉强支撑住几乎虚脱的身体。每一次强颜欢笑、抚琴待客之后,便是这般耗尽心血似的疲惫,仿佛灵魂都被那些贪婪粘腻的目光抽走了大半。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那点冰蓝幽光随着她的呼吸急促明灭,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肌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刺痛与清醒。她颤抖着手指,从颈间解下那枚从不离身的玉坠。
玉坠温顺地躺在她冰凉的手心,约莫鸽卵大小,触手奇寒彻骨,仿佛握着一块永不融化的玄冰。玉色是沉静的深碧,内里却蕴着数道殷红血丝,纠缠盘绕,丝丝缕缕,如同活物般在玉石深处缓缓流动、搏动,透着一股妖异而惊心动魄的美。方才那几乎冻结整个醉仙楼的奇寒,正是源于此物。它此刻安静下来,内里的血丝也渐渐放缓了搏动,只余下那刺骨的冰凉,顽固地提醒着它的存在。
指尖抚过那冰冷的玉面,一股深不见底的悲怆与恨意再次汹涌而来,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体撕裂。三年前那场冲天大火,又一次在眼前熊熊燃起。烈火吞噬了雕梁画栋的柳府,吞噬了父亲柳文渊清正耿介的一生,也吞噬了她柳家大小姐所有的尊严与未来。父亲被诬陷贪墨治河款项,锒铛入狱,最终“畏罪自尽”,柳府被抄没一空,女眷没入贱籍。她,柳含烟,便如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被丢进了这醉仙楼。
老鸨金妈妈那张涂满厚重脂粉的脸,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算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就在三天前,金妈妈扭着肥硕的腰肢,用那涂着猩红蔻丹的手指,带着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香风,点在她的额头上,尖利的声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我的好女儿哟,你这冰清玉洁的劲儿,吊足了金陵城里这些爷们儿的胃口!妈妈替你盘算好了,三天后,就三天后!给你这‘点翠’的身子开个好价钱!”她眼中闪烁着赤裸裸的金钱光芒,“保管是金山银海堆着来!你呀,好日子在后头呢!”
点翠……呵,多么文雅又残酷的词。如同精心挑选的翠鸟羽毛,只待被无情地拔下,镶嵌在权贵炫耀的器物之上。柳含烟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冷了,比胸前的寒玉更冷。那金妈妈尖利的笑声,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她的耳中、心里。
她紧紧攥住那枚冰冷的玉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玉,是母亲临终前紧紧塞入她手中的遗物,母亲眼中那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惧和深深的绝望,至今烙印在她心底最深处。母亲只来得及留下破碎的只言片语:“烟儿……藏好……离水……远……” 话未说完,人已气绝。离谁远?是何意?这玉又藏着什么秘密?三年来,这玉坠是她唯一的陪伴,也是唯一能稍稍压制她心头焚心之火的冰凉慰藉。只是这慰藉,如今看来,也走到了尽头。
窗外,秦淮河上画舫的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夹杂着男女的调笑,更显出这内室死一般的寂静和绝望。三天……只有三天了。难道真要像一件器物般,被摆上拍卖的台子,任人估价、争夺、亵玩?父亲一生清名,难道最终要落得女儿在青楼卖笑的结局?母亲那未尽的遗言,这冰冷诡异的玉坠,自己这如同行尸走肉般的余生……所有的念头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毁灭性的旋涡,拉扯着她不断下沉。
“不……”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她苍白的唇间溢出,带着血沫的味道。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死寂。
与其活着受辱,不如……一了百了!这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紧了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她踉跄着扑到妆台前,颤抖的手抓起一支尖锐的金簪,冰冷的金属触感刺激着皮肤。然而,就在那尖锐的簪尖即将刺破肌肤的刹那,胸前的玉坠骤然爆发出更强烈的冰蓝幽光!一股难以抗拒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手臂,金簪“当啷”一声掉落在地。那玉坠中的血丝疯狂地扭动起来,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尖啸,一股冰冷而坚决的意念强行灌入她的脑海——不是这里!
那意念如同冰河倒灌,瞬间浇灭了她自裁的冲动,只留下一个清晰无比的指向——水!
秦淮河!母亲临终的“离水远”,此刻竟诡异地被这玉坠的意志强行扭曲成了“赴水”!这冰冷诡异的玉石,竟是在催促她……投河?
荒谬!绝望!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宿命感。柳含烟浑身冰冷,牙齿咯咯作响。她看着地上那枚金簪,又低头看着胸前幽光闪烁、血丝狂舞的玉坠。金簪杀不了她,这玉……这玉在逼她!它要她去水里!
也罢!她惨然一笑,眼中最后一丝人间的留恋也彻底熄灭。既然这冰冷的石头要她去死,既然这世间已无半分容身之地,何处黄土,不能埋骨?何处浊流,不能葬魂?总好过在这污浊之地,被当作货物拍卖!
三天后的深夜,浓重的乌云如同浸饱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地压在金陵城上空,一丝月光也无。醉仙楼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楼内喧嚣鼎沸,人声、笑声、酒气、脂粉香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浮华热浪。豪客们摩肩接踵,个个红光满面,眼神灼热地盯着二楼那垂着厚重锦缎帘幕的厢房。今日,是醉仙楼新晋花魁柳含烟“点翠”的日子,价高者得她初夜之权。
金妈妈穿红着绿,满头珠翠,像一只色彩过于艳丽的锦鸡,在人群中穿梭招呼,脸上的笑容堆得快要掉下渣来。她不时望向那紧闭的厢房,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得意。柳含烟这块绝世美玉,今夜定能卖出个天价!
此刻,那间被无数贪婪目光觊觎的厢房内,却是一片死寂。柳含烟静静地坐在菱花镜前。镜中映出一张脸,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冷得像一块千年不化的寒玉。胭脂水粉掩盖不住她眼底的死灰。她穿着金妈妈特意准备的华美衣裙,金线银丝,缀满珠玉,华丽得如同祭品。她慢慢抬起手,指尖冰凉,最后一次抚摸上胸前那枚玉坠。深碧的玉石内,那几道殷红的血丝此刻异常活跃,如同燃烧的火焰,疯狂地窜动着,散发出越来越强烈的冰蓝幽光,几乎要透衣而出。那光芒带着一种奇异的脉动,仿佛在催促,在呼唤。
“呵……”柳含烟唇角勾起一丝冰凉绝望的弧度。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盛装华服、却毫无生气的“祭品”,猛地站起身。不再犹豫,不再留恋。她悄然推开后窗,窗外是黑沉沉的秦淮河水,散发着潮湿的腥气。楼下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变得模糊不清。她最后深吸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水汽的腥冷和绝望的尘埃味。手在窗棂上一撑,整个人如同折翼的蝶,轻盈又决绝地,向着那深不见底的墨色河水,坠了下去!
“噗通!”
冰冷的河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了她,挤压着她。刺骨的寒意比胸前的玉坠更甚百倍,瞬间穿透华服,直刺骨髓。水流裹挟着巨大的力量,撕扯着她的身体,将她拖向黑暗的深渊。口鼻被腥涩的河水灌满,窒息的感觉如同巨手扼住了喉咙。华服上的珠玉沉重地拖拽着她下沉,下沉……意识如同风中的残烛,迅速被黑暗吞噬。耳边只剩下水流沉闷的呜咽,还有……还有胸前那玉坠陡然变得滚烫的触感!
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最后一瞬,胸前那枚玉坠爆发了!不再是冰冷的幽蓝,而是一种灼热到几乎焚毁一切的赤红!那深碧的玉色瞬间被内部疯狂流窜、如同岩浆般的血丝吞噬,整块玉石变得通红滚烫,紧贴着她的肌肤,发出“滋滋”的微响,仿佛在灼烧!一股庞大到无法想象的沛然之力,如同沉睡万古的火山轰然爆发,猛地从玉坠中喷涌而出!
“嗡——!”
一道无法形容的光柱,赤红如血,夹杂着沉凝的碧芒,以柳含烟为中心,轰然冲破厚重的河水,直射向乌云密布的天穹!那光柱炽烈无比,瞬间将周围数丈的河水蒸发、排开,形成一个巨大的、短暂的真空水球!光柱刺破乌云,仿佛连漆黑的夜空都被烫出了一个洞!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席卷了柳含烟残存的意识。那不是肉体的痛楚,而是灵魂被硬生生撕裂、改造、重塑的极致痛楚!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这狂暴的红光中寸寸瓦解,化为齑粉,又在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下强行重组!骨骼在嗡鸣,血肉在消融又凝聚,皮肤寸寸龟裂,又被一种温润又坚硬的光泽覆盖……
红光持续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已过千年。当那刺目的光芒终于敛去,被排开的河水如同崩塌的山峦,轰然回涌、合拢。黑暗与冰冷重新主宰了河底。
河底淤泥深处,静静地躺着一尊人形之物。那已不再是柳含烟的血肉之躯。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无瑕、却又坚硬冰冷的质感,正是最上等的羊脂美玉!玲珑剔透,线条流畅柔和,依稀保持着少女曼妙的体态。玉质温润内敛,却又隐隐透着一股历经劫难后的清冷与脆弱。面容依旧能辨出柳含烟绝美的轮廓,眉眼低垂,仿佛沉静安睡,只是再无半分生气,凝固成永恒的玉像。唯有那玉像的胸口处,深深嵌着一点深碧,正是那枚催生这一切剧变的玉坠核心,它仿佛一颗沉寂的心脏,与这尊新生的玉像融为一体。
秦淮河依旧流淌,无声地冲刷着河底这尊突兀而诡异的玉人。水草摇曳,偶尔有小鱼好奇地触碰这冰冷的造物,又受惊般倏然游开。时间在这幽暗的河底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河岸上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失魂落魄的沉重。那是一个青衫书生,身形单薄,面容清癯,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落寞。正是杜玉堂。他本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家境清寒,一路省吃俭用,盘缠耗尽,无奈滞留金陵,投奔远亲又遭冷眼。心灰意冷之下,漫无目的地沿着这十里秦淮游荡,满眼繁华,于他皆是隔世的喧嚣。
“寒窗十载,功名无望;投亲不遇,囊空如洗……”杜玉堂望着河中倒映的点点灯火和画舫笙歌,自嘲地低语,声音沙哑,“真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天地之大,竟无我杜玉堂立锥之地。” 一股难以排遣的绝望和自弃攫住了他。这浑浊的秦淮水,倒是个干净的归宿?他脚步虚浮,眼神涣散,竟真的朝着河边一步步挪去,冰冷的河水漫过他的鞋履、脚踝……
就在此时,他脚下被河底淤泥中一个异常坚硬的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水里。这突兀的一绊,倒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幽暗的河水下,淤泥半掩着一个物件,在微弱的水光中,竟隐隐流转着一层温润柔和的微光,如月华凝脂,与周围浑浊的环境格格不入。那是什么?杜玉堂心中惊疑,求死的念头被这意外发现暂时压下。他俯下身,不顾河水浸湿衣袍,伸手探入冰凉的河水中,费力地摸索、挖掘着。
指尖触碰到那物件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顺着手臂直窜上来,激得他浑身一颤。但这冰凉之中,又奇异地透着一丝温润的慰藉,仿佛抚平了他心中翻腾的绝望。他用力一拔!
“哗啦”一声水响。
一尊通体莹白、宛如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女子人像,被他从淤泥中拖了出来!玉像约莫真人大小,线条流畅,姿态柔美,面容沉静安详,栩栩如生。衣袂发丝,皆由玉石天然纹理勾勒,巧夺天工。玉质温润无瑕,内里似乎蕴着淡淡的月华,即使在昏暗的夜色水光下,也流转着令人心折的光晕。最奇异的是,玉像胸口处,嵌着一枚深碧色的玉心,如同点睛之笔,让整尊玉像仿佛拥有了沉睡的灵魂。
杜玉堂抱着这冰冷沉重的玉人,呆立岸边,浑身湿透,却浑然不觉。他望着玉像那低垂的眉眼,那安详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哀愁的面容,心头巨震。这绝非人间凡品!是河神所赐?还是哪家沉没的珍宝?他下意识地伸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抚过玉像冰凉光滑的脸颊。触手生寒,却又奇异地让他躁动绝望的心绪一点点沉静下来。
“你……也是被这浊世抛弃之物么?”他低声喃喃,像是在问这玉人,又像是在问自己。玉像无言,唯有胸口的碧玉心,在夜色水光中,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这尊玉像沉重异常,绝非杜玉堂一个文弱书生能轻易搬动。他耗尽全身气力,才勉强将其拖离河岸,藏匿在附近一处废弃破败的河神庙角落,用一堆散乱的枯草败絮匆匆掩盖。做完这一切,他已是筋疲力尽,浑身湿冷,却不敢久留。他对着枯草堆中那隐约透出的玉色微光,深深一揖,低语道:“委屈尊驾暂居此地,杜某……定会回来。” 随即匆匆离去,必须尽快找到一处能安放这“神物”的栖身之所。
几经辗转,受尽白眼,杜玉堂才在金陵城最偏僻污秽的角落——鸡鹅巷,租下了一间摇摇欲坠的破屋。屋顶漏光,四壁透风,屋内除了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板床,一张瘸腿木桌,再无长物。然而,这已是他倾尽所有能寻到的唯一庇护所。他立刻返回河神庙,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几乎是连拖带扛,才将这尊沉重的玉人悄悄运回鸡鹅巷的破屋之中。
玉像无处安放,只能暂时置于屋角。杜玉堂寻来一块还算干净的旧布,沾了清水,小心翼翼地为玉像擦拭。布巾拂过玉像沉静的面容、纤细的颈项、流畅的肩臂……每一寸冰冷的玉质,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他动作极轻极柔,生怕亵渎了这份不可思议的美丽与神秘。擦拭干净后,玉像在昏暗破败的陋室中,更显得莹然生辉,温润内蕴的光华流转不息,竟将这贫寒的斗室也映照得仿佛有了几分圣洁之气。尤其是胸口那枚深碧的玉心,在昏暗光线下,如同最深邃的潭水,幽幽地吸引着人的视线。
杜玉堂凝视着玉像,久久无法移开目光。这冰冷的玉人,成了他漂泊无依、困顿潦倒中唯一的慰藉。白日里,他或是外出寻些抄写、代笔的零活,换取微薄得可怜的米粮;或是枯坐桌前,对着几卷残破书册,试图重拾科考的渺茫希望。每当身心俱疲、困顿不堪时,他便不由自主地望向屋角。那玉像静静地立着,温润的光华仿佛能洗涤尘世的疲惫与绝望。他常会搬个破凳,坐在玉像对面,对着它诉说。诉说赶考路上的艰辛,诉说投亲不遇的炎凉,诉说对功名的困惑,诉说对这浑浊世道的迷茫……玉像无言,却像一个最沉默也最忠实的倾听者,用那份恒久的、冰冷的沉静,包容着他所有的失意与牢骚。
陋室清寒,唯一能增添些许暖意的,或许只有杜玉堂从书肆带回的几本旧书。这夜,月色难得清朗,银辉穿过破窗的缝隙,斜斜地洒落,恰好笼在屋角的玉像身上。那羊脂白玉在月华的浸润下,通体流转着一种梦幻般的光晕,仿佛随时会活转过来。杜玉堂坐在小桌前,就着微弱的油灯,正翻阅一本借来的《楚辞》。读到《山鬼》篇,“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那幽怨缠绵的辞句,触动了他白日里在市集所见所闻。他不由放下书卷,对着月光下愈发显得圣洁的玉像,幽幽叹息:
“今日市井喧嚣,见那豪奴鲜衣怒马,呵斥行人如驱犬彘;又见老妇鬻女,骨肉分离,哭声凄切……这世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竟比屈子所言更加不堪!书中圣贤道理,读来字字珠玑,可行至世间,却寸步难行。玉姑娘,你说,这书……读了又有何用?这路……又在何方?”
他的声音低沉而迷茫,带着读书人特有的迂阔和深切的痛苦,在寂静的陋室中回荡。窗外月色如水,室内油灯如豆。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一直沉寂无声、只是静静吸收月华的玉像,胸口的深碧玉心骤然亮起!一点碧芒幽幽闪烁,如同沉睡的星辰骤然苏醒!紧接着,那碧芒仿佛拥有了生命,丝丝缕缕,如藤蔓般顺着玉像内部那天然的、如同血脉经络的纹理迅速蔓延、游走!那羊脂白玉的躯体内,瞬间布满了无数细密的、如同活物般搏动流淌的碧绿光丝!
杜玉堂惊得猛地站起,凳子被带倒,“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他目瞪口呆,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只见那玉像低垂的眼睫,在碧光的映照下,竟微微地、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沉睡千年的人,被某个咒语唤醒,即将睁开眼眸!
一个极其细微、飘渺如同风中游丝、却又清晰得如同直接响在灵魂深处的声音,带着玉石相击般的清冷质感,在杜玉堂耳边幽幽响起:
“书……自有焚不尽的火种……路……在……不肯跪的……膝下……”
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仿佛耗费了巨大的气力,带着初醒的懵懂与滞涩,却蕴含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杜玉堂如遭雷击,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死死盯着那玉像微微颤动的眼睫,和胸口流转不息的碧绿光脉,巨大的震惊和不可思议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这玉……这玉像……竟能言!她竟能回应他!
“你……你……”他喉头滚动,声音干涩得厉害,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巨大的冲击让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那清冷如玉磬的声音在反复回荡——“书自有焚不尽的火种……路在不肯跪的膝下……”
玉像胸口的碧光渐渐平复下去,那搏动流淌的光丝也缓缓隐没,恢复了温润沉静的模样。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似乎比方才稍稍抬起了一线,月光落在上面,投下两弯极淡的影子。
杜玉堂依旧僵立原地,许久,才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满室的震惊与月色都吸进肺腑。他缓缓弯腰,扶起倒在地上的破凳,动作缓慢而郑重。然后,他对着玉像,无比肃穆地、深深一揖到底。
“杜玉堂……谢玉姑娘开示金玉良言!”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姑娘一语,如醍醐灌顶,惊醒梦中之人!杜某……明白了。”
自那夜月下惊魂一语,杜玉堂陋室之中这尊玉人,便彻底活了过来。胸口的碧玉心如同沉睡万古的魂火被点燃,那清冷如玉磬的声音,开始在这方寸陋室中低回流转。只是这“活”,依旧带着玉石的清冷与沉静。她不言则已,一旦开口,字字珠玑,如同冰泉滴落玉盘,清冽而直指人心。
杜玉堂白日奔波劳碌,夜里便成了这玉人最虔诚的听众与对话者。他唤她“玉娘”,将她视作亦师亦友的知己。
陋室寒夜,杜玉堂对着书卷蹙眉苦思。玉娘的声音会幽幽响起,并非直接告知答案,而是引经据典,旁敲侧击,点醒他思路的关隘:“《孟子·尽心上》言‘求则得之’,杜公子执着于字句形迹,岂非舍本逐末?‘得’在‘求’之先机处。” 杜玉堂恍然,思路豁然开朗。
他在外受了富商刁难,归来闷闷不乐。玉娘的声音带着洞察世情的清冷:“世态炎凉,自古皆然。公子观那商贾,重利轻别离,然其心亦如浮萍,为利所驱,不得自在,何尝不是可怜人?《道德经》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公子当明己心,何必为他浮云蔽日?” 一席话,如清风拂去他心头的郁结。
更多时候,是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玉娘温润的躯体上时,杜玉堂会坐在她面前,诉说自己的困惑与抱负。玉娘则静静聆听,偶尔回应,那声音如同寒潭映月,清冷澄澈:
“玉娘,你说这功名之路,荆棘遍布,我这般寒微,当真能有拨云见日之时?”
“云遮雾绕处,常是真山色。公子心志若磐石不移,纵是微末萤火,亦能照破千年暗室。岂不闻‘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可世道浑浊,清流难存。有时……真想学那陶潜,归隐田园,种豆南山……”
“归隐非逃世,乃守心也。公子心系黎庶,若为独善其身而弃,与袖手旁观者何异?《论语》有训:‘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此‘弘毅’,正在浊浪排空处。” 她的声音虽冷,却自有一股砥砺前行的力量。
杜玉堂在玉娘清冷智慧的陪伴下,心境日益澄澈开阔。他不再怨天尤人,抄写、代笔的活计做得更加认真,字迹愈发工整清朗,竟渐渐在附近街巷积攒了些许薄名,求他写字的人多了起来,生计也略有好转。偶尔得几个铜板,他不再只买果腹的粗粮,也会在路过书肆时,买回一两本他知晓玉娘或许会感兴趣的前朝笔记、诗词集子。
这夜,他带回一本薄薄的《李义山诗笺注》。月色正好,清辉满室。杜玉堂轻声为玉娘诵读那首《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诗意幽深凄婉,满含追忆与怅惘。
读罢,陋室内一片寂静。杜玉堂抬头望向玉娘,却见她胸口的碧玉心,光华流转的速度似乎比平日快了几分,那温润的玉质在月光下,竟隐隐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气息。良久,玉娘那清冷的声音才幽幽响起,比平日更加低沉缥缈,仿佛穿越了无尽的时光尘埃: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她低低地吟哦着诗中的句子,声音里带着一种杜玉堂从未听过的、深入骨髓的苍凉与悲怆,“好一个‘惘然’……好一个‘追忆’……此情……成追忆……当时……已惘然……”
她仿佛陷入了某种深沉的回忆,声音渐低,终至微不可闻。胸口的碧玉心光芒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残烛。杜玉堂心中猛地一紧,仿佛被那声音里的巨大悲伤狠狠攥住。他隐约意识到,这“惘然”二字,或许触动了玉娘深埋的、属于“柳含烟”的前尘往事。他不敢追问,只是静静地坐在月光里,感受着玉人身上弥漫开来的、无声的悲恸。陋室之内,唯余月华流淌,和那沉重如山的哀伤。
时光如秦淮河水,静静流淌。杜玉堂与玉娘在这陋室相依相伴,转眼便是数月。陋室依旧贫寒,却因有了那清冷的玉音和流转的月华,在杜玉堂心中,成了喧嚣浊世中一方难得的净土。
然而,鸡鹅巷的破屋,终究藏不住绝世珍宝的辉光。一个夏日的午后,杜玉堂被唤去城西一户商贾家抄录账簿。他前脚刚走,后脚便有几个平日里游手好闲、专爱在鸡鹅巷这等贫民窟里钻营窥探的泼皮无赖,因赌输了钱,贼心又起,溜达到杜玉堂的破屋附近。
“嘿,那姓杜的穷酸,今日好像不在?”一个歪戴着破帽的瘦猴儿扒着破烂的窗棂往里窥视。
“管他在不在!进去瞅瞅,看有啥能换俩酒钱的!”另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不耐烦地推搡着。
几人轻易弄开了那形同虚设的破门。屋内空空荡荡,一目了然。破床、瘸桌,毫无油水。几人正要骂骂咧咧离开,那瘦猴儿的眼睛却猛地定在了屋角——那里似乎有光华流转!
“大哥!快看!”瘦猴儿声音都变了调,指着屋角玉娘的方向。
此时正是午后,一束阳光恰好从屋顶的破洞斜射下来,正正打在玉娘的肩头。那羊脂白玉在阳光的直射下,通体流转着温润无瑕、莹莹如玉髓般的光华,纯净圣洁,美得令人窒息!更奇异的是胸口那枚深碧的玉心,在阳光下,内里丝丝缕缕的血色纹理纤毫毕现,如同活物般隐隐搏动,散发出一种神秘而妖异的美感!
“我的老天爷……”那满脸横肉的汉子也看呆了,口水几乎流下来,“这……这是……玉美人?!值钱的宝贝啊!”他眼中瞬间爆发出贪婪的绿光。
“快!快搬走!”几人如同饿狼见了血食,一拥而上。玉像沉重异常,几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将其搬动,一路跌跌撞撞,抬出了鸡鹅巷,直奔金陵城最大的当铺“恒裕典”。
恒裕典的大朝奉姓孙,是个见多识广的老狐狸。当他被几个泼皮吵嚷着请出来,看到那被粗鲁地放在当铺冰冷青砖地上的玉人时,饶是他几十年鉴宝生涯练就的定力,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他屏退左右,戴上老花镜,手持放大镜,围着玉人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查看。指尖拂过温润如凝脂的玉质,感受着那绝非人工雕琢的浑然天成;目光死死盯住胸口那枚深碧玉心,看着里面如同血脉般缓缓流动的殷红血丝……越看,他拿着放大镜的手就抖得越厉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这……”孙朝奉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这绝非人间凡玉!此乃……此乃通灵宝玉!传说中的……玉魄凝形啊!”他猛地抬头,眼中精光四射,死死盯住那几个眼巴巴等着开价的泼皮,压低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巨大的诱惑:“此物,干系太大!非尔等所能持有!速去告知你们背后真正的主事之人!若想得泼天富贵,便来寻老夫!切记,此物消息,绝不可再外泄!否则……必有杀身之祸!”他深知,这尊玉人,已非金银所能衡量,它足以震动整个金陵,甚至引来滔天巨浪!唯有将它献给真正能驾驭此物的滔天权贵,才是唯一生路,或许还能从中分一杯天大的羹。
几个泼皮被孙朝奉这郑重的态度和“杀身之祸”的警告吓住了,又听到“泼天富贵”几个字,顿时又惊又喜,连滚爬爬地跑了出去,直奔他们偶尔能巴结上的小头目。
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沿着阴暗的渠道迅速传递、发酵。一层层往上,速度惊人。仅仅半日之后,这尊“玉魄凝形”的惊世奇珍,便已摆在了金陵城权势熏天、连知府大人都要礼让三分的镇守太监赵继宗面前!
赵府花厅,奢华到了极致。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光,博古架上摆满奇珍异宝,金猊炉中龙涎香袅袅升腾。赵继宗年约五旬,面皮白净无须,保养得宜,穿着一身暗紫色绣金蟒的常服,慵懒地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他微眯着眼,手中把玩着一对温润的玉核桃,听着下首一个师爷模样的人低声禀报恒裕典孙朝奉传来的消息,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哦?玉魄凝形?通灵宝玉?还化成了人像?”赵继宗的声音尖细而慢条斯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孙老头的眼力,咱家还是信得过的。只是……这世间真有如此神异之物?莫不是那穷酸书生不知从哪里挖出的古墓陪葬,被以讹传讹了?”
师爷谄媚地躬身:“督公明鉴万里!不过,那孙朝奉赌咒发誓,说此物浑然天成,绝非雕琢,玉心之中更有血丝如活物流动!他愿以项上人头担保!那几个抬去的泼皮,更是言之凿凿,说亲眼见那玉像在日光下流光溢彩,绝非寻常玉石可比!依小的愚见,宁可信其有啊!此等神物,合该为督公所得,方能镇得住它的灵性,更能为督公添福增寿,气运绵长!”
赵继宗微眯的眼缝中闪过一丝贪婪的精光。他信佛信道,最是痴迷于搜罗各种据说能延年益寿、增添福泽的奇珍异宝。这“玉魄凝形”、“通灵宝玉”的说法,正搔到了他最大的痒处。他手中的玉核桃停止了转动。
“嗯……既如此,”赵继宗慢悠悠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派人去那鸡鹅巷,寻到那姓杜的书生。告诉他,此等神物,非他福薄之人所能供养。咱家念他献宝有功,赏他……纹银百两,让他另寻住处去吧。” 他轻描淡写,仿佛在处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是!督公英明!小的这就去办!”师爷心领神会,立刻躬身退下。
几个时辰后,鸡鹅巷杜玉堂的破屋前,便被一群身着皂衣、腰挎佩刀的赵府豪奴堵得水泄不通。为首的是赵府管家赵福,一个身材矮胖、面团脸却眼神阴鸷的中年人。他根本没进那漏风的破屋,只是嫌恶地用一块锦帕捂着鼻子,站在门外,对着被两个豪奴推搡出来的杜玉堂,尖着嗓子宣判:
“穷酸!听好了!你屋里那尊玉人,乃是天地灵物!督公他老人家看上了,这是你八辈子修来的造化!督公仁慈,赏你纹银百两,即刻搬走!这破屋连同那玉人,都归督公府了!识相的,赶紧拿钱滚蛋!” 说罢,一个豪奴将一包沉甸甸的银子“哐当”一声,粗鲁地丢在杜玉堂脚边的泥地上。
杜玉堂如遭五雷轰顶!他刚从外面回来,便被这阵势吓住,此刻听到“玉人”、“督公”,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赵福,身体因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不……不行!”他嘶声喊道,声音因激动而变调,“那玉娘……她不是物件!她……她是活的!她不能给你们!” 他情急之下,竟喊出了心底最深的秘密。
“活的?哈哈哈!”赵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和周围的豪奴一起哄笑起来,“穷疯了吧你?一块石头还能活?少他妈废话!赶紧拿了银子滚!再啰嗦,打断你的狗腿!”
两个豪奴狞笑着上前,粗暴地架起挣扎的杜玉堂,像拖一条死狗般将他拖离破屋门口,狠狠掼在巷子冰冷的泥地上。那包银子砸在他的腿上。豪奴们如狼似虎地冲进破屋,很快便将那尊沉重的玉人小心翼翼地抬了出来,置于早已备好的锦缎软垫之上。
“玉娘——!”杜玉堂目眦欲裂,挣扎着想扑上去,却被豪奴一脚踹在腰眼,痛得蜷缩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承载着他所有温暖与慰藉的玉像,被覆上华丽的锦缎,抬上了赵府那辆气派的青帷马车。车轮辘辘,碾过鸡鹅巷污浊的泥地,绝尘而去,只留下漫天飞扬的尘土,和他口中溢出的、混合着泥土与血腥味的绝望呜咽。
“玉娘……玉娘……”他蜷缩在冰冷的泥地里,手指深深抠入泥土,泪水混着血污,无声地滑落。那包冰冷的银子,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玉像被抬入赵府后园一处守卫森严的临水暖阁。此阁名为“漱玉轩”,是赵继宗珍藏把玩奇珍异宝的所在。阁内四壁镶着打磨光滑的云母片,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珍玩琳琅满目。玉人被安置在正中最显眼的位置,一张铺着雪白狐裘的紫檀木高几之上。四周燃起名贵的龙涎香,阁外流水潺潺,环境清幽雅致到了极点。
赵继宗在孙朝奉和一众清客相公的簇拥下,志得意满地踱入漱玉轩。他绕着玉人走了几圈,白净的手指贪婪地抚过那冰冷的玉臂、玉面,最终停留在胸口那枚深碧的玉心之上,感受着那奇异的冰凉和隐隐的搏动感。
“好!果然是夺天地造化的神物!”赵继宗啧啧赞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占有欲,“温润内蕴,灵性暗藏!置于此轩,正是珠联璧合!孙朝奉,你有功!重重有赏!”
孙朝奉连忙躬身谢恩,满脸谄笑:“全赖督公洪福齐天,此等神物方能归于明主!督公得此宝玉,定能福寿延绵,气运昌隆!”
赵继宗哈哈大笑,志得意满。他命人取来琉璃灯盏,置于玉人四周,又命乐师在阁外奏起清雅古乐,要在这精心营造的“仙气”中,好好欣赏这件新得的“活宝贝”。
然而,一连数日,无论赵继宗如何焚香祷告,如何用最柔和的宫灯映照,如何让乐师演奏最空灵的古曲,甚至亲自对着玉人诵念道经佛号……那尊玉人始终沉寂如初。温润的玉质依旧流转光华,胸口的碧玉心也幽幽深邃,却再无半点在杜玉堂陋室中月下应答的灵动。仿佛那曾经苏醒的魂灵,随着环境的改变,彻底沉入了最深、最冷的玉石深处。
赵继宗脸上的笑容渐渐挂不住了。他耗费心思营造的“仙气”,此刻看来竟像一场自导自演的闹剧。一股被愚弄的羞恼涌上心头。他猛地一拍紫檀木案几,震得上面一个翡翠笔洗叮当作响。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他尖利的声音在漱玉轩内回荡,吓得孙朝奉和一众清客相公扑通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说什么通灵宝玉!说什么玉魄凝形!咱家看,就是一块成色好些的顽石!被那穷酸和你们这些蠢材故弄玄虚!”赵继宗脸色铁青,指着孙朝奉的鼻子骂道,“你!还有恒裕典!欺瞒咱家,该当何罪?!”
孙朝奉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督公息怒!督公息怒!小的……小的敢以性命担保,此玉确有灵异!当日在恒裕典,小的亲眼所见那玉心血丝流转,绝非虚言!定是……定是……”他急中生智,猛地抬头,“定是此宝通灵,择主而栖!那穷酸书生不知有何邪法,竟能引得灵玉共鸣!督公乃天命所归,神玉定是初来乍到,灵性蛰伏,需得……需得寻得那书生的法子,方能唤醒!”
这番话,如同溺水者抓住的稻草,瞬间点醒了羞怒中的赵继宗。对啊!那穷酸书生!那破屋!那晚的月光!他眼中再次燃起贪婪的火焰,夹杂着一种被挑战权威的阴狠。
“来人!”赵继宗厉声喝道,“去!把那个姓杜的书生给咱家‘请’来!记住,是‘请’!咱家倒要看看,他有什么通天的本事,能御使这等神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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