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化蝶(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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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府豪奴再次如狼似虎地扑向鸡鹅巷。杜玉堂被那日一脚踹伤,又痛失玉娘,悲愤交加,病倒在床,几日水米未进,已是形销骨立,奄奄一息。豪奴们哪管他死活,粗暴地将他从破板床上拖起,像拖一袋破布般塞进马车,一路疾驰,带回了守卫森严的赵府。
杜玉堂被半拖半架着,踉踉跄跄地穿过赵府奢华得令人窒息的庭院回廊,最终被推搡进那间焚香袅袅、流光溢彩的漱玉轩。刺眼的琉璃灯光和浓烈的龙涎香气让他一阵眩晕。当他浑浊的目光终于聚焦,看清紫檀高几上那尊在无数灯火映照下、流转着熟悉温润光华却冰冷沉寂的玉像时,巨大的悲痛瞬间撕裂了他的心肺!
“玉娘——!”一声凄厉如孤狼泣血的呼唤从他干裂的唇间迸发出来!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豪奴的钳制,扑倒在紫檀高几前,双臂紧紧环抱住那冰冷的玉人基座,如同抱住失散多年的骨肉至亲!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垢,滴落在雪白的狐裘之上。
“玉娘……是我无能……是我护不住你……让你落入这污秽之地……受此屈辱……”他泣不成声,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玉质上,身体因极度的悲痛和自责而剧烈抽搐。
赵继宗端坐在上首的紫檀太师椅上,冷眼旁观着杜玉堂这撕心裂肺的表演,嘴角挂着一丝冰冷的、看好戏般的笑意。他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尖细的声音带着刻骨的讥讽:
“哟,好一副情深义重的模样!倒叫咱家开了眼了!杜玉堂,咱家问你,这玉人,在你那破屋里,可是能说会道,通灵得很呐?为何到了咱家这漱玉仙阁,反倒成了哑巴石头一块?莫不是你暗中使了什么妖法,拘了这玉魄的灵性?嗯?”
杜玉堂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瞪向赵继宗,那眼神中的恨意如同淬毒的火焰:“妖法?哈哈哈!”他忽然发出一阵凄厉的惨笑,状若疯癫,“赵督公!你权倾金陵,富可敌国!可你懂什么?你懂这玉娘的心吗?你懂什么是‘书自有焚不尽的火种’?你懂什么是‘路在不肯跪的膝下’?你只知焚香奏乐,只知用金银堆砌牢笼!你何曾有过半分真心?你何曾有过月下听她一言的虔诚?!这玉魄通灵,自有灵性!她择的是心,不是你这金玉其外的牢笼!你这满屋的铜臭,只配污了她的灵性!只配让她……永世沉眠!”
这一番话,字字如刀,句句泣血,将赵继宗那点虚伪的“仙气”戳得体无完肤!更是将他最不愿承认的、被一件“死物”鄙弃的羞辱,赤裸裸地摊开在所有人面前!
赵继宗那张白净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霍然站起,手指颤抖地指着杜玉堂,尖利的声音因暴怒而扭曲变调:“反了!反了!好个牙尖嘴利的穷酸!竟敢如此羞辱咱家!来人!给咱家拖下去!打!往死里打!”
如狼似虎的豪奴一拥而上,粗暴地将杜玉堂从玉人身上撕扯开。棍棒拳脚如同雨点般落下!杜玉堂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那双赤红的眼睛,始终死死地、眷恋地、绝望地望向高几上那尊沉寂的玉像,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鲜血很快从他口鼻、额头渗出,染红了衣襟和地面。
就在这混乱的殴打与赵继宗暴怒的呵斥声中,漱玉轩内,异变突生!
那尊被无数琉璃灯光映照、却始终沉寂如死的玉人,胸口的深碧玉心,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光芒!那光芒不再是温润的碧色,而是炽烈如熔岩的赤金!玉人通体温润的羊脂白玉色,瞬间被玉心深处疯狂流窜、如同火山爆发般的赤金血丝吞噬、浸染!整尊玉像仿佛在瞬间被注入了燃烧的生命,散发出灼热逼人的光与热!
“嗡——!”
一声低沉而宏大的嗡鸣,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叹息,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震得漱玉轩内琉璃灯盏嗡嗡作响!那嗡鸣声中,一个冰冷、清晰、带着玉石崩裂般决绝之意的声音,陡然响彻整个暖阁!那声音不再属于玉娘,更像是沉寂的玉石本身在发出最后的呐喊:
“放开他!”
声音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正在施暴的豪奴动作齐齐一僵!暴怒的赵继宗也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惊骇地望向那光芒万丈、仿佛随时会活过来的玉人!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尊被赤金光芒笼罩的玉人,竟在紫檀高几上微微晃动了一下!然后,她动了!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带着万钧之力的姿态,向着高几的边缘,移动了寸许!
虽然只是极其微小的移动,但这石破天惊的一幕,足以让赵继宗魂飞魄散!他仿佛看到那玉人冰冷的眼眸在赤金光芒中睁开,正死死地盯住他!
“妖……妖怪!拦住她!快拦住她!”赵继宗吓得魂不附体,尖声嘶吼着连连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椅子也浑然不觉。
豪奴们也吓傻了,哪还有人敢上前?只见那玉人在赤金光芒中微微震颤,似乎每一次移动都耗费着巨大的力量。她再次向边缘挪动了寸许!高几上的琉璃灯盏被震得叮当作响!
“不……不行!不能让她掉下来!”赵继宗看着那摇摇欲坠的玉人,仿佛看着一座即将崩塌的金山,心痛得滴血,恐惧与贪婪交织,“快!快扶住!用锦被!用软垫!护住!护住本督的宝玉!” 他语无伦次地嘶喊着。
豪奴们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抱来厚厚的锦被、软垫,在紫檀高几下方堆叠起来,形成厚厚的缓冲。漱玉轩内一片混乱,人人脸上都写满了惊骇与恐惧,目光死死锁住那光芒万丈、缓缓移动、随时可能坠落的玉人,如同面对一尊即将降下神罚的怒神!
赵继宗惊魂甫定,看着被厚厚软垫围住的高几,和那暂时停止移动、但依旧光芒灼灼的玉人,心中又惊又怒又惧,更有一股被彻底挑战权威的狂怒!他不敢再轻易靠近玉人,更不敢再轻易处置杜玉堂——这穷酸书生,竟真是唤醒玉人的关键!可这玉人方才的举动,分明带着玉石俱焚的威胁!
“拖下去……关进地牢!不许他死!好生……看管着!”赵继宗咬牙切齿地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杜玉堂,眼中闪烁着阴毒的光芒。玉人暂时被“安抚”住了,但这穷酸书生,成了他手中一张必须捏紧、却又烫手的牌。他必须想出个万全之策,既要榨干这书生的价值,唤醒玉人,又要彻底消除这玉人对书生的“邪念”!
杜玉堂像破麻袋般被拖走,只留下地上一道刺目的血痕。漱玉轩内,琉璃灯光映照着赵继宗惊疑不定、阴沉如水的脸,和那高几上光芒渐敛、却依旧散发着无形威压的玉人。一场无声的、更为凶险的对峙,才刚刚开始。
杜玉堂被投入赵府地牢最深处一间阴暗潮湿的石室。石室狭小,四壁渗水,仅有一盏如豆的油灯在墙壁凹槽内摇曳,散发着昏黄的光和呛人的油烟。他浑身是伤,肋骨断了两根,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如同破败的风箱,在死寂的牢狱中发出粗重而痛苦的喘息。意识在剧痛和寒冷中浮沉,眼前交替晃动着玉娘温润的玉光、赵继宗狰狞的面孔,还有那日玉娘为护他而爆发出的、玉石俱焚般的赤金光华……
“玉娘……”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每一次呼唤都牵扯着胸口的剧痛。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一点点收紧。赵继宗留下他的命,不过是想榨取他唤醒玉娘的方法。可一旦玉娘真的为救他而向赵继宗屈服……那比杀了她更痛苦!他宁愿自己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宁愿玉娘永远沉寂在那冰冷的玉石之中,也绝不愿看到她为了自己,向那阉贼低头!
时间在这绝望的牢笼里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石室厚重的铁门外传来锁链的哗啦声。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狱卒面无表情地将一碗浑浊的、漂浮着几片烂菜叶的薄粥和一个硬得像石头般的窝头塞了进来,随即又“哐当”一声锁死。杜玉堂挣扎着爬过去,他必须活下去,哪怕像狗一样爬行,也要积蓄哪怕一丝力气,为了玉娘。
就在他手指触碰到那冰冷的破碗边缘时,异样的感觉陡然传来!碗底似乎粘着什么东西!他心中一凛,强忍着剧痛,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抠下——竟是一小块被水浸透、揉成一团的粗糙草纸!他颤抖着手,借着油灯微弱的光,极力展开那团湿软的纸。
纸上,用烧焦的木炭条,潦草地写着几行小字:
“杜郎勿惊。妾心匪石,不可转也。赵贼欲以郎君为质,逼妾就范,宴客炫宝于三日之后。此獠心肠歹毒,必欲折辱你我于大庭广众之下。妾纵玉碎,绝不受辱!郎君珍重,若有生机,速离金陵!柳氏含烟绝笔。”
字迹虽潦草,却力透纸背,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落款处“柳氏含烟”四个字,更是如同惊雷,炸响在杜玉堂的脑海!
柳含烟?!那个三年前家破人亡、坠入风尘、最终在醉仙楼投河而不知所踪的金陵花魁?她……她就是玉娘?!那尊玉像,竟是柳含烟的化身?!所有的线索瞬间贯通——母亲临终的“离水远”的恐惧,玉坠的诡异,投河后的异变……原来如此!原来玉娘那清冷的智慧、洞彻世情的悲悯、字里行间偶尔流露的幽怨,皆源于此!
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杜玉堂!玉娘……含烟!她竟一直记得前尘往事!她竟一直以柳含烟之名,与他月下倾谈!而此刻,她传信而来,字字泣血,竟是要……玉碎明志!
“不……含烟!不要!”杜玉堂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嚎,双手死死攥紧了那张湿透的草纸,仿佛要将它嵌入掌心!泪水混合着血污,汹涌而下。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三日后那场所谓的宴客炫宝,将是赵继宗精心布置的陷阱,是逼迫玉娘在众目睽睽之下屈服的杀场!而玉娘,早已抱定必死之心!
“匪石……不可转也……”他喃喃念着纸上的话,心如刀绞。他必须出去!他要去漱玉轩!哪怕粉身碎骨,也要阻止她!也要……与她同死!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赵府中庭,华灯怒放,亮如白昼。巨大的戏台早已搭好,丝竹管弦班子正奏着喜庆的《百鸟朝凤》,却掩盖不住台下那暗流涌动的喧嚣。金陵城内有头有脸的官员、豪商、名士,尽数被赵继宗“请”来。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宾客们推杯换盏,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目光却不时地、带着好奇与贪婪地瞥向戏台中央——那里,一张巨大的紫檀木圆桌蒙着猩红的绒布,绒布之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那尊温润无瑕、流转着月华般光晕的玉人!
玉人静静伫立,低眉垂目,仿佛一尊真正的玉雕神像。四周无数琉璃宫灯的光芒投射在她身上,折射出梦幻迷离的光晕。宾客们低声议论着,惊叹着这玉像的鬼斧神工,猜测着督公大人今夜究竟要展示何等神迹。唯有少数几个消息灵通、心思深沉的,隐隐嗅到了空气中一丝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
赵继宗端坐主位,一身簇新的蟒袍,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享受着众人的奉承。他目光扫过台下,特意在几个清客相公脸上停留片刻,几人会意,立刻高声谈论起这玉人的神异之处,什么“玉魄凝形”、“能通人言”、“乃镇宅延寿之至宝”,引得满座宾客啧啧称奇,看向玉人的目光更加灼热。
“诸位!”赵继宗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缓缓站起身,尖细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威严,压过了丝竹之声,“承蒙诸位赏光,今日咱家得了一件天地奇珍,不敢独享,特请诸位前来,共赏这‘玉魄凝形’之神迹!”他得意地一指台上的玉人,“此宝通灵,能言善辩,乃天地造化所钟!诸位请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玉人身上,屏息凝神,等待着传说中的“神迹”。
然而,玉人依旧沉寂。温润的玉质在灯光下流光溢彩,却毫无动静。
赵继宗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玉魄!今日满座高朋,皆慕你灵性而来!何不显圣,一展神威?”
玉人依旧沉默。
台下开始响起细微的窃窃私语,宾客们交换着疑惑的眼神。赵继宗脸色有些挂不住了,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他对着侍立一旁的管家赵福使了个眼色。
赵福心领神会,立刻躬身退下。片刻之后,两个彪形豪奴,拖着一个人,如同拖一条死狗般,从后台粗暴地拽了出来,重重地掼在戏台边缘的猩红绒布上!
那人浑身是血,衣衫褴褛,正是杜玉堂!他显然又遭受了酷刑,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脸上布满淤青和血污,气息微弱,仿佛随时会死去。他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地、眷恋地、绝望地望向那尊高台中央的玉人。
“含烟……”一声微不可闻的呼唤,带着血沫,从他唇间溢出。
赵继宗指着地上的杜玉堂,对着玉人,声音陡然变得阴冷而充满威胁:“玉魄!睁开你的眼睛看看!你的‘知音人’在此!你若再装聋作哑,咱家立刻命人将他……剐了!就在这台子上!让他的血,给你这通灵宝玉添点颜色!” 话音森寒,如同毒蛇吐信,瞬间让喧闹的庭院陷入一片死寂!所有宾客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赤裸裸的威胁!
“含烟……别管我……别……”杜玉堂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却被豪奴一脚踩在背上,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痛苦的闷哼。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时刻!
台上那尊沉寂的玉人,胸口的深碧玉心,骤然亮起!不再是灼热的赤金,而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幽蓝!那幽蓝光芒如同活水般迅速蔓延,瞬间浸染了整尊玉像!羊脂白玉的温润光泽被一种凛冽的寒玉之光取代!
玉人低垂的头颅,缓缓地、缓缓地抬了起来!
没有眼珠,只有两弯温润的玉石轮廓。然而,当那“目光”扫过台下,扫过赵继宗狰狞的脸,扫过地上奄奄一息的杜玉堂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悲怆与决绝,瞬间笼罩了整个庭院!连丝竹之声都诡异地停止了!
一个冰冷、清晰、带着玉石撞击般回响的声音,从玉人口中发出,回荡在死寂的夜空下:
“赵继宗!”
直呼其名!毫无敬畏!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锥,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你要听我言?好!我便说与你听!说与这满座衣冠禽兽听!”
玉人的声音冰冷而平静,却蕴含着滔天的恨意与悲怆:
“我非顽石,亦非妖邪!我名柳含烟!金陵柳文渊之女!三年前,家父为官清正,却遭你这阉贼爪牙构陷,贪墨之罪,横加于身!诏狱酷刑,铁骨成灰!家产抄没,女眷没入贱籍!母亲含恨而终,遗我此玉,泣血叮咛‘离水远’!我柳含烟,清白之躯,被尔等推入那醉仙楼火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唯以此玉相伴,暂压焚心之恨!”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玉石崩裂般的凄厉:
“是这玉!在我投河自尽、魂魄将散之际,护我元灵,凝我玉身!赐我新生!非为尔等权贵玩物!非为尔等添福增寿之器!我玉魄之身,只为守我清白!只为待我知音!”
玉人的“目光”猛地转向地上挣扎抬头的杜玉堂,那冰冷的声音瞬间注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与悲凉:
“杜郎……玉堂……唯你,以真心待我,视我如人,如友,如知己!陋室寒夜,月下清谈,此情此景,是我玉魄新生后,唯一的暖意!唯你,懂我玉心深处,那不灭的恨火与不折的脊梁!”
她的声音再次转向赵继宗和满座宾客,冰冷刺骨,字字如刀:
“赵继宗!你这窃国之蠹!害民之贼!构陷忠良,逼良为娼,夺人珍宝,凶残暴虐!今日,你竟妄想以杜郎性命相胁,逼我柳含烟屈膝献媚于尔等豺狼之前?休想!”
玉人的声音如同九天寒冰崩落,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我柳含烟!生,不负柳门风骨!死,不负杜郎知己!清白之躯,岂容尔等污浊之手玷辱?!玉魄之灵,岂肯为尔等龌龊之心驱使?!”
她的声音陡然化作一声震动夜空的清啸,如同凤凰啼血:
“宁为玉碎——!!!”
“不为瓦全——!!!”
啸声未绝,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尊被幽蓝寒光笼罩的玉人,猛地爆发出全身的力量!她不再是一个冰冷的塑像,而是一个怀着滔天恨意与挚爱的灵魂!整个玉身化作一道决绝的流光,带着玉石俱焚的惨烈气势,狠狠地、义无反顾地撞向戏台中央那尊巨大的、用以焚香的三足青铜兽纹鼎!
“不——!”赵继宗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绝望的嚎叫!
“含烟——!”杜玉堂目眦尽裂,发出泣血的悲鸣!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仿佛天崩地裂般的巨响!
玉像与青铜巨鼎轰然相撞!
没有金铁交鸣,只有玉石崩裂的清脆悲音,响彻云霄,压过了所有的惊呼!
刹那间,莹白温润的玉屑,混合着那深碧玉心的碎片,如同被狂风卷起的亿万点星辰,又似一场凄美绝伦的玉色暴雨,轰然迸射,四散飞溅!在无数琉璃宫灯和皎洁月华的映照下,闪烁着梦幻迷离、却又令人心胆俱裂的光芒!无数细碎的玉片,如同拥有生命般,在撞击的巨力下激射旋转,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呜咽!
碎片如雨,溅落在猩红的绒布上,溅落在宾客们惊惶失措的脸上、华贵的衣袍上,溅落在赵继宗因极度惊骇和心痛而扭曲变形的脸上,更如同冰雹般,噼啪砸落在台下杜玉堂伸出的、徒劳抓握的手上、身上!
整个庭院,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玉屑纷飞落下的细微声响,如同天地间最哀恸的哭泣。猩红的绒布上,散落着大大小小、闪烁着月华光泽的玉块碎片,最大的不过指甲盖大小,混杂着深碧色的玉心残骸。那尊巨大的青铜兽纹鼎上,赫然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凹痕,边缘还粘着星星点点的玉屑粉末。
赵继宗呆呆地站在原地,蟒袍上沾满了莹白的玉粉,如同披了一身丧葬的孝衣。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那惊天一撞撞得粉碎。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价值连城的通灵宝玉,他权势的象征,他延寿的指望,就在他眼前,在他一手促成的宴会上,化为齑粉!
“我的玉……我的宝玉啊——!”他终于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肥胖的身体晃了晃,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轰然瘫倒在太师椅上,昏死过去。
整个赵府瞬间炸开了锅!哭喊声、惊叫声、呼救声、杯盘碎裂声……乱成一团。豪奴家丁惊慌失措地涌向昏厥的赵继宗。宾客们如同炸了窝的麻雀,惊恐万状地尖叫着,推搡着,争先恐后地向庭院外逃窜,生怕被这场惊天变故牵连。方才还觥筹交错的宴席,转眼成了人间地狱。
混乱中,无人留意戏台边缘,那个浑身浴血、奄奄一息的身影。
杜玉堂挣扎着,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向着那散落着玉屑碎片的猩红绒布爬去。断腿在身后拖出长长的血痕,剧痛撕扯着神经,他却浑然不觉。他的眼中,只有那一片狼藉中闪烁的点点玉光。
他爬到绒布边缘,颤抖着伸出满是血污和泥土的手,不顾一切地、疯狂地在那冰冷的碎片中摸索着,抓握着。指尖被锋利的玉片割破,鲜血淋漓,他也毫不在意。终于,他触碰到了一小块微温的、边缘圆润的深碧色碎片——那是玉娘心脏的核心残片!上面,还残留着一丝微弱却熟悉的冰凉气息!
“含烟……”杜玉堂将这块小小的碧玉碎片紧紧攥在手心,贴在剧烈起伏的、同样破碎的胸口。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滴落在冰冷的玉片上。
“等我……”他对着掌心的碎片,如同对着最亲密的爱人,低低地、无比温柔地呢喃,“黄泉路冷……等我……一起走……”
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将那块沾满两人鲜血的碧玉碎片,死死地捂在心口的位置。仿佛那里,是它最后的、唯一的归宿。然后,他艰难地翻过身,仰面躺在冰冷的戏台边缘,望着头顶那片被琉璃灯光和玉屑粉尘映照得光怪陆离的夜空,嘴角缓缓勾起一丝解脱般的、平静的笑意。
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耳畔的喧嚣尖叫渐渐远去,眼前的光怪陆离也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晕。唯有一道清冷的、熟悉的玉音,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阻隔,带着无尽的温柔,在他灵魂即将沉沦的深渊边缘,幽幽响起:
“杜郎……来……”
杜玉堂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他缓缓地、安心地闭上了眼睛。攥着玉片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鲜血顺着指缝,一滴一滴,落在冰冷的木板上。
夜,深了。
秦淮河水在月光的抚摸下,流淌着破碎的银光。白日里赵府的惊天变故,如同投入河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金陵城。街头巷尾,无人不在议论那“玉魄撞鼎”、“宁碎不屈”的刚烈传奇,赵继宗吐血昏厥、威严扫地的丑态更成了天大的笑柄。
鸡鹅巷深处,那间破败的河神庙,在无边的夜色中沉默着。庙内蛛网密布,神像坍塌,唯余残破的供桌和散乱的枯草败絮。月光从没了窗棂的破洞斜斜照入,在地上投下清冷的光斑。
庙角那堆曾经藏匿过玉人的枯草堆,此刻被月光映照着,显得格外寂静。然而,若有目力极好之人细看,便会发现,在那枯草败叶的缝隙间,在那冰冷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极其微小的、闪烁着微弱莹光的碎屑——正是三日前,玉人初次被杜玉堂从河中救起时,沾染在枯草上的细微玉粉。
此刻,这些沉寂了数日的细微玉粉,在如水月华的浸润下,竟如同被唤醒的星尘,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闪烁起来。一点,两点……如同夜空中悄然睁开的眼睛。它们似乎感受到了某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同宗同源的悲恸与呼唤,开始极其缓慢地向着月光最盛的中心处汇聚、挪移。
月光清辉,无声地流淌,如同最温柔的抚慰。越来越多的细微玉屑被唤醒,从枯草深处、从砖石缝隙间析出,闪烁着微光,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萤火虫,向着庙堂中央那片最明亮的月华之地汇聚。
渐渐地,一个极其模糊、极其朦胧的轮廓,在那片纯净的月华中,由无数细微的光点勾勒出来。那轮廓纤细,依稀是女子的身形,低眉垂首,姿态沉静。虽无实体,却凝聚着一股令人心折的清冷与哀伤。无数细微的玉色光点在她虚幻的轮廓中流转、明灭,如同流动的星河。
而在那虚幻身影的胸口位置,一点深碧色的光芒顽强地亮起,比周围的玉色光点更加凝实、更加深邃。那光芒中,似乎隐隐缠绕着几缕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暗红色的丝线,如同凝固的血泪,又如同不绝的情丝。
在这由亿万玉屑光点凝聚成的、虚幻缥缈的玉影对面,另一团更加稀薄、几乎透明的光晕,也在月华下艰难地凝聚着。那光晕呈现出极其淡薄的人形轮廓,正是杜玉堂残存于世间的最后一点执念。它似乎极其虚弱,在夜风中微微摇曳,却无比执着地、努力地向着那玉影靠近。
终于,两团微弱的光晕,在河神庙中央那片最澄澈的月华之下,轻轻地、轻轻地触碰在了一起。
刹那间!
所有汇聚于此的细微玉屑,同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柔和光华!那光芒纯净、圣洁、清冷,却蕴含着一种穿透生死的温暖!光芒之中,无数细微的玉屑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疯狂地旋转、飞舞、融合!
在璀璨到极致的光芒中心,两只蝴蝶的轮廓,由无数最精粹的玉屑光点凝聚而成,渐渐清晰、凝实。
左边一只,通体莹白温润,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翅膀边缘流淌着月华般的光晕,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右边一只,体型稍小,玉色之中却融入了淡淡的碧意,尤其那双翅之上,清晰地缠绕着几缕纤细的、如同天然纹理般的暗红色丝线,如同泣血而成,在莹白碧玉中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两只玉蝶,甫一成形,便轻盈地、亲昵地、无比自然地翩跹飞舞起来。它们互相追逐,翅膀时而轻轻触碰,时而交叠缠绕,如同久别重逢的爱侣,在无声地诉说着无尽的相思与缠绵。每一次翅膀的扇动,都洒落无数细碎的玉色光尘,如同星屑纷扬。
它们绕着这破败的河神庙,轻盈地飞旋了三圈。莹白的玉蝶在前,碧纹红丝的玉蝶紧随其后,不离不弃。然后,它们如同受到了某种更高远、更纯净的召唤,双翅一振,轻盈地穿过了河神庙那破败的屋顶,融入了漫天清辉的月光之中。
月华如水,温柔地包裹着它们。两只玉蝶越飞越高,在深邃的夜空中,划出两道交织缠绵的、莹白与碧红相间的光痕。它们追逐着月光,向着那轮高悬天际、圆满而澄澈的明月飞去,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化作两点微不可察的光星,彻底融入了那无垠的、皎洁的月华深处。
秦淮河上,一艘小小的渔舟随波轻荡。船头坐着个须发皆白的老渔翁,正就着星月之光修补渔网。他无意间抬头,恰好看到了那两只玉蝶融入明月的神异景象。老渔翁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即化为洞悉世情的了然与深深的感慨。他停下手中的活计,望着那轮皎洁的明月,轻轻拍打着船舷,用苍老沙哑的嗓音,哼唱起一首流传在渔人口中的古老歌谣:
“石不能言最可人呐……玉魄冰心映月轮……宁为玉碎清风骨……不向权门委路尘……魂兮化蝶双飞去……明月天涯……是故……乡……”
苍凉的歌声随着夜风,在波光粼粼的秦淮河上悠悠飘荡,最终消散在无边的月色里。唯有那轮明月,依旧高悬中天,清辉普照,仿佛永恒地见证着,也守护着那玉魄冰心、至死不渝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