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精变(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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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城西三十里,有个柳树屯。屯子不大,百十户人家,靠山吃山,民风淳朴也带点彪悍。屯东头老槐树下,住着户张姓猎户。当家的张大膀子,人如其名,虎背熊腰,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好手。他婆娘张刘氏,性子泼辣爽利,烧得一手好饭菜,嗓门亮得能传二里地。两口子膝下就一个独苗,名叫栓柱,今年刚满十二。栓柱长得随他爹,骨架结实,虎头虎脑,性子却像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整天就爱往屯子后头的野狐岭钻。那岭子林深草密,獐狍野兔不少,可老辈人也传,里头藏着成了气候的精怪,邪性得很。张大膀子夫妇没少为这事训斥栓柱,可这小子左耳进右耳出,依旧我行我素。
这年初夏,雨水格外勤。一场瓢泼大雨下了三天三夜才停,野狐岭里沟满壕平,瘴气弥漫。栓柱在家憋得浑身长毛,瞅着雨一停,天刚蒙蒙亮,就抄起他爹给他削的小弹弓,腰里别了把柴刀,泥鳅似的溜出了家门,直奔野狐岭。
岭子里湿滑难行,腐叶烂泥没过脚踝。栓柱深一脚浅一脚,寻摸着鸟雀野兔的踪迹。正走到一处背阴的陡坡下,忽听得头顶传来一阵细微的“吱吱”声,像是幼兽哀鸣,透着股子可怜劲儿。栓柱抬头望去,只见陡坡半腰,一棵老松树虬结的树根下,塌了一小块土石,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洞口边缘,湿漉漉的泥土还在往下掉。那“吱吱”声,正是从洞里传出来的。
栓柱少年心性,好奇压过了爹娘的警告。他手脚并用,攀着湿滑的岩石和老藤,费了老大劲才爬到洞口。探头往里一瞧,洞里不大,积了层浑浊的泥水。泥水里,赫然泡着一窝刚出生不久、还没睁眼的小东西!黄褐色的绒毛湿漉漉地贴在粉嫩的皮肉上,四五只挤作一团,冻得瑟瑟发抖,细声细气地哀叫着。洞口塌下的泥石,显然把它们的爹娘堵在了外头,或是砸死在了里头。
栓柱认得这是黄鼠狼的崽子。他爹说过,这玩意儿记仇,惹不得。可看着这一窝没睁眼的小东西在冷水里扑腾,栓柱心里那点软乎劲儿上来了。他犹豫片刻,一咬牙,脱下自己那件还算干爽的粗布褂子,小心翼翼地把那几只冰凉的小肉团子捞起来,用褂子裹好,抱在怀里。小东西们感受到暖意,往他怀里拱了拱,叫声也弱了下去。
抱着这窝“烫手山芋”,栓柱也没心思打猎了,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赶。刚进院门,就撞上他娘张刘氏掐着腰在骂鸡。
“你个瘟鸡!刚下的蛋就敢叨?看老娘不拧断你脖子……哎?栓柱!你个死小子又跑哪野去了?弄得一身泥猴似的!怀里鼓鼓囊囊揣的啥?”张刘氏眼尖,一把揪住想溜回屋的儿子。
栓柱支支吾吾,把怀里裹着的褂子掀开一角。几只湿漉漉、闭着眼的小黄鼠狼露了出来。
“我的老天爷!”张刘氏吓得往后一跳,声音都劈了叉,“你个作死的玩意儿!从哪掏弄来这些黄皮子崽子?快!快给我扔出去!让你爹知道,看不打折你的腿!”
“娘!它们……它们窝塌了,快冻死了……”栓柱抱着褂子不肯撒手,闷声闷气地顶嘴。
“冻死也活该!这玩意儿邪性!沾上就没好!赶紧扔了!”张刘氏说着就要上来抢。
正拉扯间,张大膀子扛着半扇野猪肉从院外进来,一见这阵仗,浓眉立刻拧成了疙瘩:“吵吵啥呢?栓柱!你抱的啥玩意儿?”
张刘氏像见了救星:“当家的!快管管你这好儿子!把黄皮子崽子抱家来了!这不是招祸吗!”
张大膀子脸色一沉,大步上前,一把扯开栓柱怀里的褂子。看清那几只哆嗦的小东西,他倒没像婆娘那样跳脚,只是眉头皱得更深,瓮声瓮气地问:“哪弄的?”
栓柱把野狐岭塌洞的事说了。张大膀子沉默片刻,看着儿子倔强的眼神,又看看那几只奄奄一息的小崽子,叹了口气:“罢了,都抱回来了。弄点温水给它们擦擦,暖和暖和。黄皮子记仇不假,可这刚出娘胎的小崽子,能懂个啥?等养活了,毛干了,远远放回山里就是。也算积点德。”
张刘氏见当家的发了话,虽不情愿,也只能嘟囔着去灶房烧水。
栓柱得了特赦,欢天喜地地把小黄鼠狼抱回自己那间挨着灶房的小偏屋。他用温水小心地擦干净小东西身上的泥水,又翻出些破棉絮,在炕角给它们做了个暖和的窝。兴许是折腾累了,小东西们挤在一起,慢慢睡着了。
接下来几天,栓柱像得了宝贝,心思全在这窝小黄鼠狼身上。他偷偷省下自己的羊奶(家里养了只奶羊),用麦秆一点点喂给它们;白天晒太阳,晚上用炕温给它们保暖。张刘氏嘴上骂骂咧咧,有时也忍不住瞥两眼,见小东西们绒毛渐丰,眼睛也睁开了,乌溜溜的透着机灵劲儿,心肠也软了些,偶尔还丢点米汤碎肉进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黄鼠狼长得飞快。其中一只格外显眼,通体毛色金黄,油光水滑,比它的兄弟姐妹更壮实,也更机灵。栓柱喂食时,它总是第一个挤上来,小爪子扒着碗沿,乌黑的眼睛滴溜溜瞅着栓柱,仿佛认得他。栓柱格外喜欢这只小金毛,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金豆儿”。
约莫过了月余,小黄鼠狼们已经能在炕上灵活地跑跳了。张大膀子发话:“差不多了,趁早送走,免得养出灵性来麻烦。” 栓柱虽不舍,也知道爹说得对。这天傍晚,他找了个旧竹筐,垫上干草,把五只小黄鼠狼都放进去,挎着筐,闷头往后山走。
走到野狐岭边缘,找了片草木茂盛的山坳,栓柱把筐一放,挨个把小东西抱出来放在地上,拍拍它们的脑袋:“走吧,回你们山里去吧,以后小心点,别再掉洞里了。” 那四只灰扑扑的小黄鼠狼,似乎嗅到了山野的气息,犹豫了一下,便嗖嗖几下钻进草丛,不见了踪影。唯有那只金豆儿,蹲在原地,仰着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栓柱,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嘤嘤”声,像是在挽留。
栓柱心里也难受,狠下心,转身就走。走了十几步,回头一看,金豆儿竟还蹲在原地,小小的身影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孤单。栓柱鼻子一酸,差点想把它抱回去。可想起爹娘严厉的眼神,他跺了跺脚,加快脚步跑回了家。
金豆儿望着栓柱消失的方向,蹲了许久。直到月亮升上树梢,清冷的月光洒满山坳,它才轻轻“嘤”了一声,转身,化作一道细小的金色影子,迅捷无比地消失在莽莽山林深处。
***
自打送走了那窝黄鼠狼,张家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栓柱变得比从前更沉默,常常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望着野狐岭的方向发呆。张刘氏只当儿子舍不得那些小玩意儿,骂了几回“没出息”也就由他去了。
转眼入了秋。这日,张大膀子进山打猎,张刘氏去邻村走亲戚,留栓柱一人在家看门。栓柱百无聊赖,坐在院里削木箭玩。日头偏西时,天色忽然阴沉下来,乌云滚滚,狂风卷着枯叶尘土,打着旋儿往院里灌。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顷刻间便连成了瓢泼之势。
栓柱赶紧把院里的柴火、簸箕往灶房搬。正忙乱着,忽听院门外传来“叩、叩、叩”三下轻轻的敲门声,在这风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栓柱一愣,这鬼天气,谁会来?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门边,隔着门缝往外瞧。只见门外站着一个少年,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身形单薄,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青布短褂,浑身上下淋得透湿,头发贴在额角,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淌。少年怀里紧紧抱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伞面破了几个洞,伞骨也断了一两根,显然挡不了什么雨。
“谁啊?”栓柱隔着门板问。
“小哥……”门外少年的声音细细弱弱,带着点颤抖,像是冻坏了,“行行好……雨太大了,借个地方避避雨成吗?就一会儿,雨小些我就走……”
栓柱见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半大孩子,淋得落汤鸡似的,心里一软,也没多想,便拉开了门闩。
门一开,风雨裹着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少年站在门外,身形似乎比隔着门缝看时更单薄些。他低着头,抱着破伞,怯生生地挪了进来。栓柱这才看清少年的脸,眉目清秀,只是脸色过于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湿漉漉的睫毛下,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看人时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躲闪。
“快进来,灶房暖和。”栓柱招呼着,把少年让进灶房。灶膛里还留着点余烬,散发着微弱的暖意。
“谢谢小哥……”少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抱着破伞缩在灶膛边的小板凳上,微微发抖。
栓柱看他冻得可怜,想起灶上温着半瓦罐他娘晌午剩的羊骨汤,便倒了一碗热腾腾的递过去:“给,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少年迟疑了一下,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他放下碗,又紧紧抱着那把破伞,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你叫啥?打哪儿来?这大雨天的咋跑这儿来了?”栓柱坐在对面柴火堆上,好奇地问。
少年眼神飘忽了一下,低声道:“我……我叫金锁……家……家在岭子那边……走亲戚,迷路了……” 他声音越说越低,似乎不善言辞。
栓柱“哦”了一声,觉得这少年有些古怪,但也没往深处想。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儿话,多是栓柱问,金锁嗯嗯啊啊地答,显得十分拘谨。栓柱觉得没趣,加上忙活半天也累了,眼皮开始打架,竟靠着柴火堆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栓柱被一阵寒意冻醒。灶膛里的火早熄了,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纸透进点惨淡的月光,雨还在哗哗下着。他揉揉眼睛,发现那叫金锁的少年不见了,小板凳上空空如也。
“走了?”栓柱嘟囔一声,起身准备回屋睡觉。刚走到灶房门口,眼角余光瞥见灶膛角落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他定睛看去,只见那只叫金豆儿的金黄小黄鼠狼,正蜷缩在冰冷的灶灰里,睡得正香!它小小的身体微微起伏,金黄的绒毛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微光,怀里还紧紧抱着那把破旧的油纸伞柄!
栓柱的脑袋“嗡”地一声,像被重锤砸了一下!金豆儿……金锁……避雨……抱着破伞……
一个荒诞又惊悚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他猛地倒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灶灰里的小黄鼠狼被惊醒,茫然地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望向栓柱,带着初醒的懵懂和一丝被惊扰的无辜。它似乎想站起来,又瑟缩了一下,只是把怀里的破伞柄抱得更紧了。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栓柱!他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冲出灶房,冲进冰冷的雨幕里,疯了一样拍打爹娘的房门(爹娘已归家),语无伦次地嘶喊:“爹!娘!鬼!有鬼!灶房……黄皮子……变人了!”
张大膀子和张刘氏被儿子的惨叫惊醒,披衣起身。听完栓柱颠三倒四、带着哭腔的叙述,张大膀子脸色铁青,抄起挂在墙上的猎叉,张刘氏则抓起了烧火棍,两口子点起油灯,如临大敌地冲向灶房。
油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灶房的黑暗。只见灶膛角落,空空如也,哪有什么黄鼠狼?只有一把破旧的油纸伞,孤零零地斜靠在冰冷的灶壁上。伞面湿漉漉的,还沾着些草屑泥点。
“小兔崽子!做噩梦魇着了吧?”张大膀子松了口气,放下猎叉,没好气地瞪了脸色惨白的栓柱一眼。
“不是!是真的!我亲眼看见金豆儿抱着伞睡在那儿!那个金锁就是它变的!”栓柱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指着那把伞,“就是这把伞!那个金锁抱着的就是这把破伞!”
张刘氏拿起那把破伞,翻来覆去看了看,撇撇嘴:“一把破伞,指不定是你小子啥时候从哪捡回来丢灶房旮旯的。看把你吓的!没出息!” 她顺手把伞扔到了墙角。
栓柱百口莫辩,浑身冰凉。爹娘不信,可他清清楚楚记得金锁那张苍白的脸,和他低头抱着伞的样子!也清清楚楚记得灶灰里金豆儿抱着伞柄睡觉的模样!这绝不是梦!
自那晚起,栓柱就变了个人。他不敢一个人待着,尤其是晚上,总觉得灶房角落有双乌溜溜的眼睛在盯着他。他变得沉默寡言,甚至有些痴痴呆呆,常常对着野狐岭的方向发呆,嘴里念念有词“金豆儿……金锁……伞……”。张大膀子夫妇请了屯里的郎中来看,郎中号了脉,只说是“惊悸伤神”,开了几副安神的药,吃了也不见好。屯里开始有风言风语,说张家小子撞邪了,被黄皮子迷了心窍。
张大膀子又急又怒,认定是儿子上次抱回黄皮子崽子惹的祸。他瞒着婆娘,偷偷带上猎叉、绳索和几包烈性雄黄粉,杀气腾腾地进了野狐岭,发誓要找到那窝黄皮子的老巢,斩草除根。
他在岭子里转了整整三天,布下陷阱,撒遍雄黄,却连根黄鼠狼毛都没找到。倒是在一处僻静的山涧边,发现了几堆新鲜的、啃得干干净净的野兔骨头,看那细小的牙印,像是小兽所为。张大膀子无功而返,心里憋着一股邪火。
这天傍晚,张大膀子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刚进院门,就听见灶房里传来婆娘张刘氏尖利的叫骂声:“……作死的瘟鸡!刚下的蛋又少一个!看我不扒了你的皮!”接着就是一阵鸡飞狗跳的扑腾声。
张大膀子皱着眉走进灶房,只见张刘氏正气急败坏地满屋子找鸡,一只芦花母鸡咯咯叫着满屋乱飞。案板上,盛着刚炒好的鸡蛋的粗瓷碗里,明显少了一大块。
“嚷嚷啥?不就少口鸡蛋?”张大膀子心烦意乱。
“不就少口鸡蛋?”张刘氏叉着腰,唾沫星子乱飞,“当家的!这都第三回了!头天少个馍,昨儿丢块肉,今天又偷鸡蛋!门窗都关得好好的,你说邪不邪门?我看就是……”她压低声音,眼神惊恐地瞟了一眼墙角那把破伞,“就是那东西干的!”
张大膀子心里也是一咯噔,顺着婆娘的目光看向墙角。那把破伞依旧静静地斜靠着,沾满泥污的伞面在昏暗光线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就在这时,一直痴痴呆呆坐在门槛上的栓柱,忽然直勾勾地盯着灶房角落,嘿嘿傻笑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饿……金锁饿……吃蛋蛋……”
张大膀子头皮一麻,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猛地看向墙角那把伞,又看看儿子呆傻的样子,再联想到岭子里那些被啃光的野兔骨头……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开:那东西,根本没走!它就藏在这把破伞里!它缠上栓柱了!它还在偷吃家里的东西!
“好个孽障!”张大膀子眼珠子都红了,积压的怒火和恐惧瞬间爆发!他抄起门边的柴刀,一个箭步冲到墙角,抡起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把破旧的油纸伞狠狠劈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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