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精变(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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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嗤啦——!”

柴刀锋利,破伞应声而裂!伞骨断裂,油纸破碎,瞬间被砍成一堆破烂!

就在伞被劈裂的刹那,灶房里凭空响起一声凄厉尖锐、如同幼兽濒死的惨嚎!

“嘤——!!!”

那声音直刺耳膜,带着无尽的痛苦和惊惶!紧接着,一道细小的、模糊的金黄色影子,如同被重击般,猛地从破碎的伞骨中弹射出来,“砰”地一声撞在对面墙壁上,又软软地滑落在地。

张大膀子定睛一看,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墙根下,瘫着一只小小的黄鼠狼。正是那只通体金黄的“金豆儿”!只是此刻,它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抽搐着,口鼻处不断渗出暗红的血沫。原本油光水滑的金色皮毛失去了光泽,沾满了尘土和血污。它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半睁着,望向张大膀子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被至亲背叛的茫然和悲伤。

它挣扎着想抬起头,小小的爪子无力地抓挠着冰冷的地面,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微弱的“嗬嗬”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几息之后,那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僵,彻底不动了。眼睛依旧半睁着,空洞地望着灶房黑黢黢的屋顶。

灶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张刘氏粗重的喘息声和栓柱突然爆发的、撕心裂肺的哭嚎:“金豆儿——!我的金豆儿——!” 他猛地扑过去,想抱起那小小的尸体,却被张大膀子死死拦住。

张大膀子握着柴刀的手在剧烈颤抖,刀尖上还沾着几根金色的绒毛。他看着地上那具小小的、渐渐冰冷的尸体,再看看儿子崩溃痛哭的样子,一股巨大的、迟来的悔恨和恐惧攫住了他。他劈碎了伞,也劈死了这只曾被他儿子救下、又似乎想用自己方式“报恩”的小东西。这到底是除害,还是……造孽?

那把被劈得稀烂的油纸伞,散落在金豆儿小小的尸体旁,像一堆肮脏的、被遗弃的垃圾。灶房里弥漫着血腥味、尘土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彻骨的悲凉。栓柱的哭声在死寂中回荡,一声声,如同钝刀子割在张大膀子和张刘氏的心上。

***

金豆儿死了。被张大膀子一刀劈死在灶房的墙角。

栓柱的魂儿仿佛也跟着那小小的金色身影一起去了。他不再哭嚎,只是变得更加沉默,眼神空洞得吓人,整日整日地蹲在院门口,望着野狐岭的方向,像一尊失了魂的石像。喂他饭就吃,不喂就饿着,和他说话也不应,活脱脱成了个痴儿。张家愁云惨淡,药石无灵。

张大膀子亲手在野狐岭边缘向阳的坡地上挖了个小坑,将那小小的、裹在栓柱旧褂子里的尸体埋了。他没立碑,只垒了几块石头做记号。看着那小小的坟包,这个粗豪的猎户心里像压了块千斤巨石,闷得喘不过气。他劈伞时那股除妖的狠劲儿早没了,只剩下沉甸甸的茫然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

张刘氏也像换了个人,往日的大嗓门没了,变得疑神疑鬼。灶房里那把破伞的碎片早被她扫出去烧了,可她总觉得灶房角落阴森森的,尤其到了晚上,总觉得有双乌溜溜的眼睛在暗处盯着她。家里的鸡鸭倒是再没丢过东西,可也蔫头耷脑,不爱下蛋了。整个张家小院,笼罩在一片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寒意里。

日子就这么不死不活地捱着。这天,屯里忽然来了个游方的老道士。这道士须发皆白,却面色红润,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青布道袍,背着个黄布包袱,手持一根磨得油亮的竹竿,竿头挂着个巴掌大的黄铜铃铛。他走得不快,铃铛随着步伐发出清脆悠扬的“叮铃”声,在屯子里回荡。

道士路过张家院门时,那清脆的铃音毫无征兆地骤然变调!发出一连串急促、尖锐、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叮铃铃铃——!”的怪响!

老道士脚步猛地一顿,浑浊却清亮的眼睛瞬间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了张家那扇紧闭的院门。他眉头紧锁,掐指默算片刻,脸色变得异常凝重,喃喃道:“好重的怨戾之气!纠缠盘绕,几成死结!再不解开,这一家……怕是要绝户了!”

他不再犹豫,上前几步,举起竹竿,用那兀自震颤不休的黄铜铃铛,对着张家院门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笃、笃、笃。”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张刘氏憔悴惊惶的脸:“谁啊?”

老道士打了个稽首,声音平和却带着穿透力:“无量天尊。贫道路过宝宅,闻得宅中隐有金铁哀鸣、幼兽悲泣之声,怨气郁结,恐伤生人气运。特来叨扰,或可化解一二。”

张刘氏一听“怨气”、“悲泣”,又见老道士仙风道骨,想到家中变故和那把邪门的破伞,顿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顾不得真假,连忙将老道士让进院中,又去喊蹲在门口发呆的栓柱和屋里抽闷烟的张大膀子。

老道士一进院门,目光便如探照灯般扫过整个院子。当他视线落在灶房那扇紧闭的门上时,眉头锁得更紧,手中黄铜铃铛竟再次不受控制地剧烈震颤起来,发出刺耳的嗡鸣!

“道长!您……您看出啥了?”张刘氏声音发颤。

老道士没答话,径直走到灶房门口,却不进去。他解下背上的黄布包袱,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紫铜香炉,三支细长的安魂香,还有一小包暗红色的粉末。他让张刘氏取来一碗清水,将那暗红粉末(朱砂)调入水中,以指蘸取,在灶房门楣、门槛和两侧门框上,画下几道繁复古奥的赤红符咒。

符咒画成,老道士点燃安魂香,插入紫铜炉中。青烟袅袅升起,带着一股奇异的草木清香,并不浓郁,却瞬间驱散了灶房附近那股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他盘膝坐在灶房门外,闭目凝神,口中开始诵念艰涩深奥的经文。那经文声不高,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随着安魂香的青烟,丝丝缕缕地渗入灶房之中。

诵经声持续了约莫一炷香时间。老道士缓缓睁开眼,目光澄澈,看向一直痴痴呆呆被张刘氏按在旁边的栓柱,温声道:“孩子,莫怕。告诉贫道,那晚避雨的‘金锁’,可曾对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你送走‘金豆儿’时,它又如何?”

栓柱原本空洞的眼神,在接触到老道士温和的目光和闻到那安魂香的清气后,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他嘴唇嗫嚅了几下,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将那晚金锁避雨、喝汤、抱着破伞,以及后来在灶灰里看到金豆儿抱着伞柄睡觉的事,颠三倒四地说了出来。说到最后,他指着灶房角落,呜呜哭了起来:“伞……爹砍了……金豆儿……流血……死了……”

张大膀子在一旁听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额头青筋跳动,拳头捏得死紧。

老道士听完,长叹一声,目光扫过脸色难看的张大膀子夫妇,又落回那紧闭的灶房门上,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残留的景象。

“痴儿……痴儿啊!”老道士摇头叹息,声音里充满了悲悯,“那黄鼬崽子,灵智初开,不通人伦,却最是记情。你家小子救它一窝性命,它便认定了这段因果。山中精怪,心思单纯如赤子。它见你家小子心善,又见你们将它弃于山野,懵懂之中,只道是你们嫌它无用,不肯收留。那破伞,不过是它栖身的一处临时‘躯壳’,如同寄居蟹寻到了螺壳。”

“它化形少年‘金锁’前来,非是作祟,实乃报恩心切,却又不知如何自处。避雨是借口,送伞……”老道士顿了顿,看向院中飘洒的雨丝,“恐怕也是它一片懵懂心意。精怪感天地之气,知风雨将至,它寻来破伞,或许只是想为曾给它暖汤喝的‘恩人’挡一挡风雨。至于偷食……”老道士苦笑一声,“幼兽饥饿,灵智未开,循着气味本能觅食,何尝懂得人间的规矩与‘偷’?它只知此处曾给过它温暖和食物。”

“你们视它为妖邪,惧它、疑它、最后……杀它。”老道士的目光如电,刺得张大膀子低下头去,“它灵魄初凝,受此重创,怨戾之气自然郁结于此。这怨气不散,缠绕宅院,伤及无辜生魂,最先遭殃的,便是与它因果最深、心性纯良却受惊过度的孩子!”他指了指痴痴呆呆的栓柱。

张大膀子夫妇听得目瞪口呆,冷汗涔涔而下。原来家里这些祸事,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阴冷,儿子突发的痴傻,竟都是源于自己恩将仇报、不分青红皂白的一刀!

“道长!救救我们!救救我儿子吧!”张刘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张大膀子也红了眼眶,对着老道士深深作揖。

“解铃还须系铃人。”老道士扶起张刘氏,神色肃然,“怨气源头,在那枉死的小兽身上。此怨非深仇大恨,乃不解与委屈所化,尚存一丝未泯的赤子执念。需得至亲至诚,方能化解。”

他看向张大膀子:“张居士,你持刀断其生机,此因在你。需得你亲自去它埋骨之处,焚香祷祝,诚心忏悔,言明当日之误杀,求其原谅。再取它坟头一抔净土,置于洁净瓷碗中,带回。”

又看向张刘氏:“女居士,你当日亦曾喂养于它,虽心有嫌隙,亦算有恩。需备三样祭品:一碗清水,一盏素油灯,一碟它曾偷食过的干净饭食或鸡蛋。”

最后,他看向眼神呆滞的栓柱,目光柔和下来:“至于这孩子……他是因,也是解药。需得他亲手,将那抔净土,洒入我画好的净水之中。”

老道士吩咐完毕,取出一张空白的黄符纸,用朱砂笔飞快地画了一道极其繁复、灵光隐隐的符箓,交给张大膀子:“将此符置于净土之上,可护持其残存灵识不散,免被戾气同化。速去速回,日落之前务必归来。”

张大膀子哪敢怠慢,接过符纸,揣在怀里,带上香烛纸钱,扛起铁锹,脚步沉重地直奔野狐岭边缘那个小小的坟包。

荒草萋萋的山坡上,那个不起眼的石头小堆还在。张大膀子看着它,想起儿子当初抱着小黄鼠狼欢喜的样子,想起自己劈下那一刀时的狠厉,想起老道士的话,心中百味杂陈,悔恨如同毒虫噬咬。他默默清理掉坟包上的杂草,点燃香烛,插在坟前。然后,这个粗豪了一辈子的猎户,竟对着小小的土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小东西……”张大膀子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哽咽,“我……张大膀子……对不住你!那天……是我猪油蒙了心,把你当成了害人的精怪……我糊涂啊!栓柱救了你,是善心,你……你想着回来,也是好意……是我混账!不分青红皂白就……就……” 他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声音颤抖,“我错了!我给你磕头!求你……求你放过我家栓柱吧!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怨,就怨我一个人!我给你偿命都行!只求你……让栓柱好起来……”

他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沾满了泥土。然后,小心翼翼地用铁锹在坟包旁边没有尸骨的地方,挖了一捧干净的黄土,用老道士给的黄符仔细包好,揣在怀里,如同捧着千斤重担。

夕阳西下时,张大膀子满身尘土,踉跄着回到家中。张刘氏早已按老道士吩咐,在院中清理出一块干净地面,摆上一碗清水、一盏点燃的素油灯、一碟白生生的煮鸡蛋。栓柱被张刘氏扶着,痴痴地站在一旁。

老道士让张大膀子将符纸包裹的净土放在清水碗旁。他亲自上前,解开符纸,露出里面那捧微带湿气的黄土。

“孩子,”老道士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轻轻握住栓柱冰凉的手,“你看,金豆儿回家了。它知道错了,它不怪你爹,也不怪你了。来,帮它洗洗尘,送它安心走吧。”

栓柱茫然的眼睛,在听到“金豆儿”三个字时,似乎亮了一下。他顺从地被老道士牵引着,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捧黄土。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栓柱将手中的黄土,一点点地、均匀地洒入了那碗清水中。黄土入水,并未浑浊,反而如同细密的金沙般缓缓沉降,水面微微荡漾,泛起一圈圈柔和的涟漪。

就在最后一粒土沉入碗底的刹那——

“呼……”

院中平地卷起一阵极其轻柔的微风。这风毫无寒意,反而带着山野间雨后草木的清新气息。微风拂过,那盏素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曳了一下,并未熄灭,反而显得更加柔和温暖。

与此同时,一直痴痴呆呆的栓柱,身体猛地一震!他空洞的眼神如同拨云见日,瞬间恢复了清明!他低头看看自己沾着泥土的手,又看看那碗沉净的水,再看看身边泪流满面的爹娘,嘴唇哆嗦着,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哭声不再呆滞,充满了委屈、悲伤,还有失而复得的清醒!

“爹!娘!金豆儿……金豆儿它……”栓柱扑进张刘氏怀里,嚎啕大哭。

张大膀子夫妇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亦是泪如雨下,心中那块压了许久的巨石,终于随着儿子的哭声和那阵温柔的清风,悄然落地。

老道士看着院中相拥而泣的一家三口,又看看那碗沉净的清水和静静燃烧的油灯,捋着长须,微微颔首。他走到碗边,低声道:“尘归尘,土归土,灵归灵墟。恩怨已了,执念已消,去吧。” 他轻轻一挥手。

那碗中,几缕极其淡薄、肉眼几乎难辨的金色光点,如同萤火虫般,从沉静的泥土中袅袅升起,在油灯柔和的光晕里盘旋片刻,最终被那阵温柔的清风托着,飘飘荡荡,飞过院墙,朝着暮色苍茫的野狐岭深处,悠然远去。

院中弥漫多日的那股阴冷和滞涩感,随着那金色光点的离去,彻底消散无踪。晚风带来山野的清新,素油灯的火苗稳定地燃烧着,映着一家三口劫后余生的泪光。

老道士悄然收拾好自己的紫铜炉和竹竿铃铛,对着还在抽泣的栓柱温和地笑了笑,又向张大膀子夫妇打了个稽首,便转身飘然而去,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只留下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莫道精怪皆邪祟,一点灵犀胜人心。恩仇不解成死结,唯有至诚化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