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谎鼓(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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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古县的县衙门脸儿,原是座破落的老祠堂。红墙褪成了灰,檐角的兽头缺了半拉耳朵,偏生门楣上新悬了块黑底金漆的匾——"明镜堂"。最奇的是堂前立着面一人高的牛皮大鼓,鼓面油光水滑,边沿钉着九枚青铜钉,据说是从京城请来的巧匠打的。
县太爷周正卿初到任时,孟古县的状纸能堆到房梁。偷鸡摸狗的要告,邻里拌嘴的要告,连王寡妇家的猫偷吃了李寡妇的鱼,都要写张"状似雪片"递进来。周老爷拍着惊堂木直叹气:"这县衙的墨汁,怕不是要流成河?"
后来他微服私访,见茶馆里几个泼皮凑一块儿,竟拿"告状"当耍子:"你告我偷瓜,我告你摸葱,状纸一递,县太爷得审三天!"周老爷听了直皱眉,回衙后连夜翻了《汉书》,见《张敞传》里记着"街鼓告奸"的旧事,心下一动——不如立面"谎鼓",专治虚言!
他让人在鼓面涂了层特制的朱砂,又请城隍庙的老道士画了道"照心符"。县衙告示贴出三日:"凡鸣冤击鼓者,若所言有假,鼓面自现说谎之相;若所言为真,鼓面现青天白日。"
头月里,状纸果然少了大半。有偷粮的赵二麻子想反咬东家克扣工钱,击鼓时鼓面"唰"地冒出黑烟,映出他夜里扛着麻袋往自家地窖搬的影子;有抢亲的王屠户要告新郎官"强占民女",鼓面却显出他躲在柴房摸出半吊钱塞给媒婆的手。百姓们都说:"这鼓是阎王爷的眼,说谎的魂儿都藏不住!"
直到那年春上,林氏击响了谎鼓。
林氏是城南布庄的绣娘,丈夫早逝,跟着婆婆过活。半月前婆婆摔断了腿,她日夜守在榻前熬药,不想被人撞见与布庄的二掌柜在柴房说话。那二掌柜的媳妇是出了名的"母老虎",立时闹到县衙,说林氏"勾引良人,败坏门风"。
"青天大老爷!"林氏跪在堂下,鬓角的头发散了半绺,"民妇与二掌柜并无苟且,那日他是来取绣好的肚兜——婆婆的寿衣!"她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抖开是半幅未完工的绣品,"您瞧,这并蒂莲才绣了半朵,婆婆的生辰就在下月初三......"
周老爷拍了拍惊堂木:"你且击鼓。"
林氏颤抖着走到谎鼓前,鼓槌刚碰到鼓面,"嗡"地一声闷响,鼓面竟泛起涟漪般的波纹。众人凑过去,就见朱砂里慢慢浮出幅画面——
柴房里,二掌柜的媳妇掐着腰骂:"好你个狐狸精!我男人跟你说了什么?"她扬起手里的扫帚,"我早看见你们在布庄后巷拉扯,你怀里揣的可是他给的银子?"林氏红着眼推搡:"我没有!那是他替东家送的绣样钱......"
画面一转,是二掌柜的媳妇拽着林氏的胳膊往柴房里拖,扫帚把儿敲得门框"咚咚"响:"我偏要闹到县衙,让你这小寡妇在这城里抬不起头!"
"够了!"周老爷猛地站起来,惊堂木"啪"地拍在案上。他转向二掌柜的媳妇:"你丈夫上月才跟我禀报,说林氏绣工精细,要给她加钱。你倒好,为争宠竟设局诬陷!"
二掌柜的媳妇瘫坐在地,哭嚎着:"我原是想吓唬吓唬她......谁知道这鼓邪性!"
周老爷挥了挥手:"拖下去,杖责二十!"又转头对林氏温声道,"你且起来,本县定要为你讨回公道。"
这一闹,谎鼓的名头更响了。百姓们都说,这鼓不仅能审原告,还能审被告、审证人。后来有个卖糖葫芦的老张头,为争摊位跟隔壁卖茶汤的王老头互告,击鼓时鼓面竟同时显出两人往对方摊位里吐口水的画面;还有县学里的周秀才,状告同窗偷了他的《四书》,鼓面却浮出他半夜翻墙去偷书的影子——原来他才是贼喊捉贼的主儿。
县衙的状纸锐减到每月三五张,周老爷乐得清闲,却也添了桩心事:那谎鼓的鼓面,不知怎的越来越暗。最初是朱砂泛着金光,后来成了暗红,如今竟像蒙了层血纱。他偷偷问过老道士,道士捻着胡子说:"鼓吞了太多阴私,终有承载不住的那一日。"
那年腊月廿三,孟古县下了场罕见的大雪。
有个穿狐皮大氅的阔少冲进县衙,拍着胸脯喊:"我要告状!"他叫陆明远,是城东首富的独子,"有人偷了我祖传的翡翠扳指!"
周老爷看他冻得鼻尖通红,忙让衙役搬了炭盆:"慢慢说,仔细些。"
陆明远抽着鼻子道:"前日我去城隍庙进香,把扳指揣在怀里。出庙门时被人撞了一下,等我反应过来,扳指就没了!"他指了指人群里一个穿粗布棉袄的后生,"我追上去,他跑得飞快,我认准了那身衣裳!"
后生"扑通"跪下:"大老爷明鉴!小的昨日才进城卖柴,哪有什么翡翠扳指?"
周老爷挥挥手:"击鼓。"
后生走到谎鼓前,鼓槌刚落下,鼓面突然"咔"地裂了道细纹。众人正惊疑,就见鼓面浮现出陆明远的影子——他站在城隍庙后的巷子里,把扳指塞进墙根的破瓦罐,又摸出块碎银扔给蹲在墙角的老乞丐:"老哥哥,若是有人问,你就说看见个穿粗布衣裳的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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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陆明远的脸瞬间煞白,"你怎么......"
"我前日讨饭,那瓦罐里的扳指硌得我手疼。"老乞丐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我本想今早交到衙门,可听说您要告状......"
周老爷气得直拍桌子:"好个陆公子!偷了自己家的扳指,倒来诬陷卖柴的!"他转头对后生说,"你且起来,本县要重赏你!"又喝令衙役,"把陆明远拖下去,杖责四十,再罚他给城隍庙捐五十石米!"
那声"杖责四十"刚落,谎鼓"轰"地爆开!
碎牛皮片像雪片似的飞,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朱砂——全是这些年击鼓者的谎言:有偷情的画,有抢粮的影,有栽赃的局,有伪证的谎。最中央是林氏那幅并蒂莲,花瓣上还凝着未干的血珠;是老张头的糖葫芦摊,糖壳儿碎在对方的茶汤里;是周秀才的《四书》,书页上还沾着夜露......
"作孽啊!"老道士跺着脚直叹气,"这鼓替人间吞了太多脏东西,到底还是撑不住了。"
周老爷蹲在地上,捡起块鼓皮。鼓皮上的朱砂还没完全褪尽,隐约能看出个"善"字——是当年他请道士画符时,故意多添的一笔。
打那以后,孟古县再没立过谎鼓。可县衙的门楣上,"明镜堂"的匾还挂着。百姓们都说,没了谎鼓,人心倒更亮堂了——毕竟,谁也不想自己的谎言,变成鼓面上的朱砂,永远洗不掉。
只是偶尔下大雪时,老人们会指着县衙的方向说:"听,那鼓还在响呢。"
风掠过屋檐,卷起几片残雪,真的像极了鼓面裂开时,那声绵长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