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下深潭(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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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它的过程,本身就像一场充满尘土的探险。周末清晨,陆远开着他那辆引擎声像老牛喘息的旧吉普,载着林知知一头扎进了城市边缘一个巨大的旧货市场。空气里弥漫着铁锈、陈年木料和机油混杂的复杂气味。阳光穿过高耸棚架的缝隙,在堆积如山的旧家具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里没有精致的样板间,只有时间的痕迹和生活的粗粝。
林知知穿着陆远借给她的、明显大了几号的旧工装外套,袖子挽了好几道,鼻尖蹭了点灰。她穿梭在迷宫般的摊位间,眼神锐利得像搜寻宝藏。不再是以前在奢侈品橱窗外那种带着距离感的欣赏,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狩猎”的专注。她敲打桌板听声音,检查榫卯的牢固程度,甚至趴下去看桌腿有没有被虫蛀。手指拂过那些深浅不一的划痕、烫伤的印记、干涸的颜料斑点,像是在解读前任主人留下的密码。
“这张怎么样?”陆远指着一张厚重的、带着繁复雕花的欧式餐桌,漆面斑驳,像一位迟暮的贵族。
林知知摇摇头,手指划过桌面上一个深深的刻痕:“太沉了,太……端着。我们要的是能随便放工具、能洒了咖啡也不心疼的。”她的目光投向角落里一张被杂物半掩的桌子。桌面是几块宽窄不一的厚实木板拼接而成,缝隙里嵌着陈年的污垢,边缘被磨得圆润发亮。四条腿是简单的方木,没有花哨的装饰,其中一条腿似乎短了一截,下面垫着半块砖头。桌面一角,还残留着一块深蓝色的、模糊不清的油漆印记。
“就是它了。”林知知的眼睛亮了起来,带着一种发现璞玉的欣喜。她走过去,用力推了推,桌子纹丝不动,只有关节处发出几声沉闷的吱呀,像老人满足的叹息。她甚至直接坐了上去,晃了晃腿,感受着木头传递来的坚实和温厚。“够大,够旧,够结实。”她宣布,拍了拍桌面,扬起一小片灰尘。
讨价还价的过程充满烟火气。林知知展现出一种陆远从未见过的、市井的韧劲,寸土必争,最终以一个近乎白捡的价格成交。当那张笨重的旧桌子被塞进吉普车后备箱,车底盘明显下沉了一截时,林知知抹了把额头的汗,脸上露出一个纯粹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这笑容,比陆远之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更有生命力,仿佛从生活的尘埃里开出的花。
运送和安置这张桌子,成了他们毛坯房里的第一个“工程”。没有电梯直达,只能靠人力。狭窄的楼梯间,沉重的木桌像一头不驯的巨兽。陆远在前,肩扛着桌面一角,手臂肌肉贲张。林知知在后,用尽全身力气托着桌腿,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沉重的喘息声、木头摩擦墙壁的刺啦声、还有偶尔忍不住爆出的粗口,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
“左边!左边一点!陆远你看着点门框!”
“知知!你那边的腿!抬高!要撞了!”
“一二三!起!”
当桌子终于被连拖带拽、气喘吁吁地安置在月光曾经流淌过的那个位置——那根巨大承重柱的旁边时,两人都累得直接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着桌腿,胸膛剧烈起伏,相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毛坯房里冲撞、回荡,充满了汗水和尘土的味道,也充满了某种新生的畅快。那张布满划痕的旧桌子,像个沉默的见证者,稳稳地立在那里,瞬间让这片巨大的“空”,有了一个坚实的、可触摸的支点。
林知知从网上淘了两把最便宜的折叠露营椅,深绿色帆布,金属骨架。椅子展开,放在桌子两边。没有想象中的“舒服”,坐上去硬邦邦的,还有点摇晃。但当林知知把自己摔进其中一把椅子,长长吁出一口气,将疲惫的双脚随意地伸到桌子底下时,一种奇异的、脚踏实地的归属感,悄然滋生。她环顾四周:赤裸的墙壁,裸露的电线盒,粗糙的地面,巨大的空间依旧空旷得令人心慌。但有了这张桌子和两把椅子,这片“空”,似乎真的开始被锚定了。
陆远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从随身的旧帆布包里掏出几样东西:一个便携式充电台灯,几张卷起来的图纸,两支削好的铅笔,还有两个印着便利店LOGO的纸杯咖啡。他把台灯打开,暖黄色的光晕立刻驱散了柱子旁一小片区域的昏暗,像一个温暖的小岛。他将一杯咖啡推到林知知面前。
“开工?”陆远拿起一支铅笔,指尖灵活地转了一下,看向林知知。灯光映在他眼中,跳跃着熟悉的、属于建筑师的热忱。
林知知捧起温热的纸杯,劣质咖啡的香气混合着水泥粉尘的味道钻入鼻腔。她看着陆远摊开在旧木桌上的图纸——不再是那张泛黄的梦想蓝图,而是几张空白的坐标纸。他的眼神专注而明亮,仿佛眼前这片冰冷的毛坯,已经在他脑海中化作了无限可能。
“嗯。”林知知用力点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她放下咖啡杯,拿起另一支铅笔。铅笔尖落在粗糙的坐标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她不再是那个只盯着完美户型图的旁观者。她开始笨拙地,在陆远勾画的框架旁边,添上自己的想法:
“这里,”她在靠近巨大窗洞的位置画了个圈,“要有很多很多的植物。大的,小的,爬藤的……要像一个小森林。”她想起阁楼窗台上那盆唯一顽强活着的绿萝。
“还有,”她又在另一个角落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方块,“这里,要放一个超大的、软得像云朵的懒人沙发。可以陷在里面看书,发呆,看外面的灯火。”
“灯光!”她突然强调,“不要那种惨白惨白的吸顶灯。要很多很多小灯,暖黄色的,像星星一样散在各处……”
陆远认真听着,不时在她的涂鸦旁写下标注,或者用更专业的线条勾勒出可能的结构。他不再是一个人在图纸上构建理想国。她的声音,她的想法,带着一种鲜活的生活气息,甚至有些天真的不切实际,正一点点地融入这片冰冷的空间规划里。争论也随之而来:
“承重墙不能动,知知,你画的这个拱门想法很好,但这里……”
“为什么不行?我看网上很多都……”
“那是假梁装饰!真正的结构墙,敲了楼会塌!”
“那……那这里呢?我想这里……”
“这里可以!我们可以做个嵌入式的书架,从地面到顶……”
铅笔在纸上划动、修改、争论的声音,台灯暖黄的光晕,咖啡杯上升腾的微弱热气,还有那张承载着他们最初构想和争执的旧木桌……这一切,构成了毛坯房里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夜晚”。冰冷的空旷并未消失,但一种微妙的“人气”,一种共同创造的暖意,正从那小小的光晕里,从笔尖的沙沙声里,从他们偶尔碰撞的眼神和话语里,悄然弥散开来。
失业的阴霾并未完全散去,压在林知知心头,沉甸甸的。她开始疯狂地投简历,面试。白天,她穿梭在陌生的写字楼里,努力推销着自己,面对或敷衍或挑剔的目光。每一次面试失败的通知邮件,都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她努力维持的平静。疲惫和焦虑像影子一样跟着她。
但每当夜幕降临,当她再次踏入那片空旷的毛坯房,看到那张旧木桌,看到桌上摊开的、被他们涂改得越来越满的图纸,看到陆远已经等在那里,有时在画图,有时只是在台灯下安静地看书,旁边放着一杯给她留的热饮……那种冰冷和焦虑,就会被一种奇异的暖流缓缓驱散。
她不再仅仅是蜷缩在地板上的绝望者。她是这里的“建造者”之一。即使只是坐在那把硬邦邦的露营椅上,对着图纸指指点点,争论一个插座的位置或者一盏灯光的色温,都让她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参与感。她开始习惯这里的空旷,甚至开始“利用”它。心情烦躁时,她会走到巨大的窗洞口,对着外面流动的城市星河,大声地念一段面试的自我介绍,或者只是长长地吼一嗓子。声音在空旷中传得很远,又被墙壁弹回来,像一种奇特的宣泄和回声。
她也不再记账APP里那个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购房基金”。那个数字曾经是她全部的安全感来源,如今已归零。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她命名为“建造基金”的新项目。数额很小,是她做兼职翻译挣来的微薄收入,或者省下的交通费、午餐钱。每一笔入账,她不再感到那种逼近目标的狂喜,而是一种细水长流的踏实。她甚至开始记录一些与“钱”无关的开支:
> 日期:X月X日
> 项目:建造基金-非金钱类
> 内容:发现旧货市场宝藏旧木桌一张(与陆远合力搬运,消耗卡路里无数,获得成就感+++)
> 内容:与陆远争论客厅动线三小时,最终达成共识(消耗脑细胞若干,获得合作经验+1)
> 内容:在毛坯房窗洞口成功完成第N次面试模拟(消耗勇气值若干,获得脸皮厚度+1)
生活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粗糙而真实的方式展开。梦想的蓝图,从手机壁纸上那张冰冷的完美户型图,变成了旧木桌上那张被反复涂抹修改、沾着咖啡渍的坐标纸。而“家”的模样,也从一个遥不可及的空间符号,慢慢具象成:台灯下陆远专注的侧脸,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旧桌子木头散发出的淡淡气息,还有她自己,坐在硬邦邦的露营椅上,为了一盏灯的色温,据理力争的声音。
“家”的建造,就从这“空”之中,从这张不怕磕碰的旧木桌旁,笨拙而坚定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