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老窖的证词(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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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窖的证词(上)

夏日的尾巴黏稠燥热,粘在皮肤上,挥之不去。食品厂那两扇平日里吞吐着原料与成品、终日轰隆作响的沉重铁门,此刻却死寂地闭合着。一张印着鲜红公章的查封令,如同不祥的符咒,被粗暴地拍打在冰冷金属上,边缘在燥热的风里神经质地抖动着,发出簌簌的哀鸣。尘埃在午后斜射的光柱里疯狂舞蹈。

马晓梅蹲在厂区西侧半塌的院墙根下,背对着那片刺目的猩红。她紧抿着唇,眼睫低垂,目光死死钉在面前一小片翻开的、颜色深褐的新土上。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一遍遍压实着泥土,掩埋下最后几管密封好的菌种——那是她祖父传下的老窖菌种,是这食品厂昔日醇香之魂的源头,是她此刻唯一能守护的火种。指甲缝里嵌满了顽固的泥垢,掌纹被粗糙的土粒磨得微微发红。汗珠沿着她瘦削的颈侧滑落,无声地洇进洗得发白的旧工装领口里,留下深色的圆点。每一次指尖深陷泥土,都像在掩埋自己身体里碎裂的一部分。

“丫头!”

一声压低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呼唤,突兀地切开了厂区死水般的寂静。马晓梅悚然一惊,猛地抬头。院墙豁口处,探进一张熟悉的脸——是那个长年在厂门口摆摊、烤馕炉火终日不熄的维吾尔族大叔努尔买买提。他平日里和善带笑的圆脸,此刻绷得紧紧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马晓梅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焦虑和决断的急切光芒。

“别埋了,快!”他语速极快,声音压得更低,像怕惊动什么,“上车!带你去个好地界!” 他不由分说,粗糙的大手从豁口伸过来,一把攥住马晓梅沾满泥土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几乎同时,一辆旧得看不出本色、焊着简易棚架的三轮车被他从墙外猛地推了进来,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马晓梅的心像被这突如其来的拉扯和车轮声狠狠攥了一下,血液骤然涌上头顶。她下意识地想挣脱,想质问,但努尔买买提眼中那抹沉甸甸的、近乎恳求的急迫,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不属于厂区的嘈杂人声,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浇熄了她的迟疑。她甚至来不及拍掉手上的泥土,只仓促地将最后几管菌种胡乱塞进随身的旧帆布包里,便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半拉半拽地拖上了三轮车那狭窄坚硬的车斗。

“坐稳!低头!”努尔买买提低喝一声,瘦小的身躯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敏捷,翻身跨上驾驶座,脚猛地一蹬。三轮车发出一声沉闷的呜咽,如同受惊的野兽,猛地向前蹿去,冲出豁口,一头扎进了厂区外迷宫般交织的、弥漫着烟火尘埃和生活气息的狭窄巷道。

风呼啸着掠过耳畔,刮得脸颊生疼。马晓梅蜷缩在车斗里,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架,指节用力到泛白。三轮车在蛛网般密布的小巷里疯狂穿梭,时而急转,时而颠簸,老旧的车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的身体被惯性狠狠甩向车斗冰冷的铁皮,又猛地弹回,每一次碰撞都带来清晰的痛感。她紧闭着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蹦出来。她不知道努尔买买提要带她去哪里,只感觉三轮车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沉浮的小舟,正载着她驶向一个深不可测的未知漩涡。车轮碾过坑洼,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像是命运在粗暴地推搡着她,离那个被查封的、曾是她全部世界的地方越来越远,离某种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的真相越来越近。

不知过了多久,三轮车终于在一个急刹中停了下来。惯性让马晓梅重重撞在前面的铁架上,肩胛骨一阵钝痛。她喘息着睁开眼。

眼前是一片城市褶皱深处被遗忘的角落。低矮、破败的土坯房挤挤挨挨,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粗糙的泥草筋骨,像是风烛残年老人裸露的嶙峋瘦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息——潮湿泥土的腥气、陈年垃圾堆发酵的酸腐味、以及不知何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某种食物变质的馊味,混合着午后阳光炙烤下蒸腾起的浓重尘土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努尔买买提跳下车,警惕地左右扫视了一圈,布满风霜的脸上刻满警觉。他走到一扇几乎与旁边灰败墙壁融为一体的、毫不起眼的厚重铁门前。那铁门深陷在墙体的阴影里,锈迹斑斑,边缘粗糙,门轴处干涩得如同生锈的骨骼摩擦。他从油腻腻的围裙口袋里摸出一把形状怪异、同样锈蚀得厉害的巨大钥匙,插进锁孔,费力地拧转。锁芯深处传来艰涩滞重的“咔哒”声,仿佛开启的是尘封了半个世纪的时光之匣。

铁门发出刺耳呻吟,被缓缓推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截然不同的、带着强大冲击力的气味洪流猛地从中涌出,瞬间淹没了马晓梅的感官。那不是单一的酸,而是极其复杂的层次:浓烈到几乎让人流泪的陈醋的醇厚酸香,霸道地冲在最前;紧随其后的是谷物发酵后特有的、带着甜暖气息的粮食香;再深处,隐约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深埋泥土的腐殖质般的温润气息,带着时间沉淀的厚重感;最后,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腐朽的霉味,如同古老书卷散逸的余韵,幽幽缠绕其中。这混合的气息,古老、浓烈、霸道,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力,瞬间攫住了她的呼吸,直抵灵魂深处。它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带着暖意和酸楚的悸动,毫无征兆地在她心口炸开,让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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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快!”努尔买买提侧身挤进门缝,回头催促,声音在幽闭的空间里带着沉闷的回响。

马晓梅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猫腰钻进了铁门后的黑暗。身后的铁门“哐当”一声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一切喧嚣与光亮,也将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骤然压了下来。

短暂的失明后,瞳孔才渐渐适应了地下室极其昏暗的环境。仅有的一盏低瓦数白炽灯泡,悬挂在低矮的顶棚中央,像一只昏昏欲睡的眼,勉强撑开一小圈浑浊的光晕,无力地抵抗着四周浓稠如墨的黑暗。光晕的边缘模糊地融化在阴影里,更远处的一切都沉没在深不可测的幽暗之中。

然而,就在这微弱光晕的笼罩下,眼前的景象让马晓梅瞬间忘记了呼吸。

地下室的空间远比想象中要深广得多。一排排,一列列,巨大的、敦实的陶缸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整齐而肃穆地排列在混凝土地面上,沉默地占据着视野所及的大部分空间。粗粗一数,竟有三十余口之多!每一口陶缸都呈现出一种被岁月反复摩挲、浸润出的深褐色,釉面早已不再光滑,布满了细微的裂纹和经年累月留下的、难以清洗的深色污渍,如同饱经沧桑的皮肤上刻下的皱纹和疤痕。缸壁厚重,触手冰凉粗糙,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

最令她心脏骤然紧缩的,是每一口陶缸靠近缸沿的位置,都清晰无比地、深深地刻印着一个相同的标记——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线条遒劲有力,仿佛下一秒就要破壁而出,搏击长空!鹰的利爪下,紧紧抓着一个象征着集体与力量的徽记:五角星与麦穗交织的图案。

“合作社的鹰徽……”马晓梅失神地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曾在祖父珍藏的、早已泛黄模糊的老照片边缘,看到过这个标记模糊的影子。祖父浑浊的老眼每每凝视那小小的印记,总会陷入长久的沉默,眼神悠远得像是要穿透时光,回到某个再也无法触摸的起点。此刻,这象征着数十年前激情与信念的徽记,如此清晰、如此众多地出现在眼前,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凝固了时光的沉重感,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是它。”努尔买买提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室里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深沉。他走到离门口最近的一口陶缸旁,布满老茧的粗糙大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抚过缸壁上那只深刻遒劲的鹰徽,指腹感受着那凹凸的线条。“当年,你爷爷马国栋,就是跟着刻着这鹰徽的队伍,从西安城一路风尘仆仆,把最宝贝的老窖泥,运到了这片刚刚苏醒的边疆热土上。那一路,风沙大得能把骆驼吹跑,可这缸里的宝贝,一点闪失都不能有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深吸一口气,双手猛地扣住那沉重如磨盘般的木质缸盖边缘,腰背发力,低喝一声:“嘿!”布满肌肉线条的手臂贲张起力量,缸盖被缓缓掀开一道缝隙。

就在那一瞬间,一股比刚才在门外闻到的、浓郁百倍的复合香气,如同积蓄了千年的火山熔岩,轰然喷发!浓烈到化不开的陈醋酸香如同最霸道的先锋,瞬间充盈了整个鼻腔,直冲脑门,带着强烈的冲击力。紧随其后的是更为深沉复杂的底蕴——是粮食在漫长时光里被菌群温柔分解、转化、融合后产生的醇厚甘甜与温润酸香,层层叠叠,如同古老森林里堆积了亿万年的肥沃腐殖土,散发着深沉而磅礴的生命气息。这气息厚重、霸道、古老,仿佛将半个世纪的光阴都压缩、沉淀、发酵在了这口口陶缸之中。它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魔力,瞬间攫住了马晓梅所有的感官。她的眼眶毫无征兆地一热,酸涩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这味道……这深入骨髓的味道!它无数次出现在祖父絮絮叨叨的回忆里,出现在父亲酒后含混的叹息中,更无数次出现在她童年时偷偷溜进祖父那间简陋作坊所闻到的、那令人安心又无比向往的气息里!那是属于马家老窖的、独一无二的生命印记!

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冲动驱使着她。马晓梦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一步,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她颤抖着伸出右手,指尖带着一种朝圣般的敬畏,轻轻触碰上那口刚被掀开缝隙的陶缸外壁。冰冷的、粗糙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岁月沉淀的凉意。缸壁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细小裂纹,如同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诉说着无声的沧桑。

就在她的指尖无意中抚过一道尤为深长的裂痕时——

异变陡生!

那裂纹深处,毫无征兆地,骤然亮起一点极其微弱的、近乎梦幻的幽蓝色荧光!那光芒起初只有针尖大小,微弱得如同夏夜草丛里一只迷路的萤火虫。然而,就在马晓梅惊愕地屏住呼吸的刹那,那一点幽蓝仿佛被她的触摸唤醒,如同落入清水中的一滴墨汁,开始沿着裂纹的脉络,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晕染、蔓延、生长!

丝丝缕缕的菌丝,纤细得如同月光下抽出的蚕丝,在深褐色的陶壁裂痕中显现出来。它们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神圣的秩序感,在幽蓝光芒的映照下,迅速交织、组合、排列!光芒流转,在昏暗的地下室里投下变幻莫测的、如同古老符咒般的幽影。

马晓梅的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放大,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死死盯着那光芒勾勒出的、越来越清晰的笔画轮廓——

那并非无意义的图案。

光芒最终凝固,赫然构成了一列列工整、清晰的中文字体,如同用幽蓝的星光书写在深褐色的陶壁之上:

“1958年边疆建设兵团食品酿造支援队成员名录”

名单在幽光中徐徐向下展开。一个个名字,带着那个火红年代特有的质朴与力量感,清晰地浮现:

队长:王铁柱

副队长:李援朝

技术骨干:马国栋

技术骨干:周广富

组员:张建设

组员:赵红梅

……

“马国栋”!

马晓梅的目光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死死钉在那三个幽蓝闪烁的字上。指尖下的缸壁仿佛瞬间变得滚烫,一股强大的电流从名字处直窜上来,瞬间流遍四肢百骸,让她浑身剧震!那是她祖父的名字!那个在她幼时记忆中总是沉默地佝偻着背、双手永远沾满酒曲和泥土气息的老人!那个临终前紧紧抓着她的手,浑浊的眼里满是不甘和未竟话语的老人!

而紧挨着“马国栋”之下的那个名字,则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扎进了她的视线——

周广富!

周氏企业的创始人!如今食品行业举足轻重的巨头!那个以“现代化”、“高科技”为旗帜,不断挤压像她这样小厂生存空间,最终导致她食品厂被查封的幕后推手!那个在媒体上总是衣冠楚楚、笑容可掬,宣扬着“传统工艺现代化改造”的成功商人!

祖父马国栋的名字,竟然和如今高高在上、掌控着他们这些小厂生死的周广富,并列在同一份名单之上!在这幽暗的地下室里,在这口尘封了半个多世纪的古老陶缸壁上,以这种不可思议的、仿佛来自时光深处幽灵般的方式,并列在一起!

“这……这不可能……”马晓梅失声低呼,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巨大的冲击和眩晕感。她猛地转头看向努尔买买提,眼中充满了惊涛骇浪般的求证。

努尔买买提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深沉的悲悯和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他浑浊的目光凝视着那两个并列的名字,尤其是“周广富”三个字,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的回响:

“丫头,看清楚了吧?当年,你爷爷马国栋,还有这个周广富……他们俩,是穿着一条裤子、睡着一个通铺、在这口缸前流着一样的汗、一起酿出边疆第一缸真正好醋的兄弟!是过命的交情!”

“兄弟?”这两个字像带着倒刺的冰锥,狠狠扎进马晓梅混乱的脑海。她想起祖父偶尔酒后失言,眼中那深切的痛楚和难以言说的愤懑;想起父亲提到周氏时那讳莫如深又充满鄙夷的神情;想起自己厂里那台昂贵的、周氏集团“友情提供”的所谓最先进微生物检测仪,每次分析她家祖传老窖菌种时,屏幕上刺眼跳动的、莫名其妙的“ERROR”……

一个模糊而可怕的念头,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毒蛇,骤然昂起了头!

就在这时,她因极度震惊而微微松开了紧抓的帆布包带。包里塞得鼓鼓囊囊的文件资料中,一张折叠的纸片被挤了出来,无声地滑落,打着旋儿,飘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正好落在从顶棚投下的那点微弱光晕的边缘。

纸张摊开。

那是一份最新的菌种微生物检测报告单。委托方一栏清晰地印着“周氏生物科技有限公司”。而被检测物名称一栏,赫然写着:“马氏食品厂传统窖泥样本(编号MC-58-03)”。

最刺目的,是结果栏那用加粗红字打印的、巨大的、不容置疑的结论:

“检测结果:ERROR(代码:X-07)

“样本微生物群落结构异常,存在无法识别共生菌群,严重偏离安全标准模型!存在未知代谢产物风险!强烈建议彻底销毁相关污染源!”

马晓梅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刺目的“ERROR”和“销毁”上,又猛地抬起,看向陶缸壁上幽蓝光芒中并列的“马国栋”与“周广富”,再看向手中这份冰冷如判决书的报告……

电光石火之间,所有的碎片——祖父临终前紧攥着她手时眼中那复杂难言的悲愤与不甘;父亲偶尔醉酒后拍着桌子大骂“姓周的忘恩负义”;厂里那台精准无比的周氏检测仪唯独对她家祖传菌种疯狂报错;以及眼前这地下室,这陶缸,这名单,努尔买买提那句“过命的兄弟”……

一条冰冷、残酷、带着血腥味的逻辑链条,在她因极度震惊而一片空白的脑海中,瞬间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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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陶缸里沉睡的、被她指尖唤醒的古老菌种,它们根本不是“异常”,它们本身就是一段被刻意抹杀、被精心篡改的历史!它们身上携带着1958年的烙印,携带着马国栋与周广富曾经并肩奋斗的盟约!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周广富华丽成功履历上最不堪、最想彻底埋葬的污点!它们证明着一个背叛者最肮脏的窃取和谎言!

所以,周氏的检测仪必须报错!所以,所有与这原始菌种相关的“污染源”,必须被“彻底销毁”!所以,她的食品厂,必须被查封!

它们害怕的,从来不是什么“未知风险”。

它们害怕的,是故纸堆里爬出来的、这带着泥土和酸香气息的、活生生的证词!是这深埋地底、却终将被菌丝的光芒照亮的、铁一般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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