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千钧所铸(上)(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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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工坊,物料库房
鼠王那声尖利的“通州?”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死寂的空气。瘫在地上的看守裤裆下洇开的水渍迅速扩大,腥臊味混在浓烈的桐油与石粉尘埃中,令人作呕。他喉咙里咯咯作响,眼珠几乎要瞪出眶外,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保定府清苑县的李三,哪来的通州老娘?这谎言粗糙得可笑,却也恶毒得昭然——人,已经跑了。
昏黄的牛角灯光下,锦衣卫校尉捧着的白布上,那块粘连着焦黑麻丝的铁片,如同来自地狱的控诉。鼠王枯瘦的手指,捻起地上麻袋纤维上粘着的深褐色碎屑,又探入桐油桶中,指尖沾起漂浮的诡异浮沫。三者——麻袋的碎屑、桐油的浮沫、炮膛残片上的焦丝——在灯光下呈现出同一种令人不安的深褐色,散发着相似的、若有若无的焦糊植物气息。
“炮耳下方三寸…” 鼠王的声音低哑,如同砂砾在铁皮上摩擦。墨衡意识深处那惊雷般的明悟,此刻被冰冷的物证死死钉在了现实的地基上。他猛地转身,那双亮得瘆人的眼睛如同探照灯,扫过库房堆积如山的物料,最终落回那堆“验讫”的石粉麻袋上。
“不是石粉。” 鼠王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洞穿一切伪装的寒意,“是烧焦的草灰末!混了少量石粉充数!” 他指向桐油桶,“有人动了手脚!这桐油里混进了东西,这东西烧起来,就是这种浮沫,这种焦味!” 他的指尖又点向炮膛残片上的焦丝,“炮胚铸造,麻丝裹覆泥模,桐油浸润密封,再覆石粉耐火…若桐油里混了极易燃、烧完只剩草灰的玩意儿,麻丝沾了这油…高温铁水浇注下去…” 他停顿了一下,冰冷的字眼如同冰雹砸落,“…就是一根根浸透了猛火油的灯芯!”
库房里一片死寂,只有那看守牙齿打颤的咯咯声。真相如此简单,又如此歹毒。根本不需要直接破坏坚固的炮胚,只需在铸造的关键环节——用于隔绝铁水与泥模的麻丝桐油层——掺入杂质。当炽热的铁水注入,这些杂质瞬间猛烈燃烧,产生远超正常的高温与冲击,如同在炮胚内部埋下了无数微型的火药包。尤其是炮耳下方三寸,那个本应最厚实、承受纵向压力的关键位置,在内外夹攻、冷热不均的剧烈撕扯下,成了最致命的弱点!
“胡秉忠!” 鼠王眼中寒光大盛。石粉入库“验讫”,物料支取记录“无误”,所有文书上的签名都指向这个看似敦厚的算房主簿!他就是那个将毒药混入救命汤剂的人!看守李三的仓皇逃窜,更是为这条毒蛇的身份盖上了最后的印章。
“拿下库房所有经手吏员!封锁所有进出通道!发海捕文书,通缉李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鼠王的命令如同连珠炮,带着北镇抚司特有的血腥气。“备马!回格物院!拿胡秉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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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物院,算房
时间在死寂中凝固。秦厉如同冰冷的石像,伫立在窗边,背对着算房内噤若寒蝉的众人。窗外巡弋的锦衣卫火把晃动,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蛰伏的凶兽。王启年感觉自己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擂鼓,撞击着脆弱的耳膜。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后背,黏腻冰冷。他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呼吸,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在斜对面的胡秉忠身上。
胡秉忠依旧保持着那副惶恐不安、敦厚中带着点茫然的表情,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清查吓傻了。他搁在账册上的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石粉灰白。王启年记得墨衡出事前几天,胡秉忠曾抱怨过库房新到的石粉“灰大呛人”,手指缝总是洗不干净…是了!就是那批“验讫”的石粉!他当时就在场!
胡秉忠似乎感觉到王启年过于锐利的目光,微微侧头,那双小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不是慌乱,更像是…一种评估,一种确认猎物位置的冷静?王启年心头猛地一寒,慌忙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面前空白的稿纸,仿佛要将它烧穿。就在这时,胡秉忠突然低低地呻吟了一声,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蜡黄,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大…大人…” 他声音虚弱,带着痛苦的颤抖,“卑职…卑职突感腹痛如绞…怕是…怕是晚间的饭食不洁…求…求大人开恩…容卑职去…去方便一下…” 他双手捂住肚子,腰深深地佝偻下去,脸上肌肉因痛苦而扭曲,看起来情真意切。
算房里压抑的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周正皱了皱眉,看向秦厉的背影。秦厉缓缓转过身,那双死灰色的眼睛毫无波澜地落在胡秉忠痛苦的脸上,如同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他的沉默,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胡秉忠身上,也压在每一个人心头。
“大人…实在是…忍不住了…” 胡秉忠的声音带上了哭腔,身体抖得更厉害,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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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周正犹豫是否开口时,秦厉那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响起了:“周大人,烦请派一位吏部差役,陪同胡主簿前往。” 他顿了顿,补充道,“就近,茅房即可。莫要走远。”
周正会意,立刻指派了身边一名孔武有力的吏员:“你,陪胡主簿去。” 吏员应声上前,一把搀住几乎瘫软的胡秉忠。
胡秉忠被搀扶着,一步一挪地往外走,嘴里还不住地痛苦呻吟。经过王启年桌案时,他那因“腹痛”而低垂的眼帘下,似乎极其隐晦地朝王启年案头那盏油灯瞥了一眼,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王启年心头警铃大作!油灯?他什么意思?!
算房的门被重新关上。胡秉忠痛苦的呻吟声和踉跄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房内的死寂再次降临,甚至比之前更加压抑。秦厉踱步到胡秉忠的书案前,目光再次落在那堆摊开的账册上,尤其是那本物料支取记录。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胡秉忠刚才因为“腹痛”而按在账册上留下的、带着湿冷汗渍的指印。
王启年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胡秉忠那一眼,像毒蛇的信子舔过他的脊椎。油灯…油灯怎么了?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案头那盏跳跃着微弱火苗的油灯。是因为刚才秦厉抹过灯盏边缘的炭笔灰?还是…他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胡秉忠是在提醒他什么?警告?还是…栽赃?!
“噗通!”
一声沉闷的、重物落水的声音,极其突兀地从灶房紧闭的窗户外面传来!紧接着,是吏员惊恐变调的嘶喊:“不好了!胡主簿他…他跳井了!!!”
如同平地惊雷!算房内所有人瞬间脸色煞白!王启年更是浑身剧震,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带倒了身后的凳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胡秉忠死了!他跳井了!他为什么要跳井?是畏罪自杀?还是…他刚才看油灯那一眼…难道…
秦厉的反应快如鬼魅!他身形一闪,已到窗边,“哗啦”一声猛地推开紧闭的窗棂!冰冷的夜风裹着水汽和一股难以言喻的、井底淤泥的腥气猛地灌入!只见窗外庭院中,那口用来防火的深井旁,吏员面无人色地瘫坐在地,指着黑洞洞的井口,语无伦次:“他…他突然推开我…一头就…就扎下去了!拉…拉都拉不住啊!”
秦厉探身向下望去。深井漆黑如墨,只在水面隐约映着惨淡的月光和灯笼的倒影,一圈圈绝望的涟漪正在扩散,哪里还有人影?只有水面漂浮着几缕散开的发髻带子。
“捞!” 秦厉的声音冷得掉渣。守在门口的锦衣卫校尉立刻冲了出去,另有几人迅速找来绳索挠钩。
算房内,死寂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恐慌。胡秉忠死了!在即将被锦衣卫拿稳的关键时刻,用最决绝的方式将自己沉入了冰冷的井底!这意味着什么?畏罪自杀?还是…以死切断所有追查的线索?王启年手脚冰凉,他死死盯着自己案头那盏油灯,仿佛那不是灯,而是一颗随时会爆开的炸弹!胡秉忠最后那一眼…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铁甲鳞片摩擦的铿锵声,打破了庭院里的混乱!是鼠王!他矮小的身影裹挟着一身库房带来的桐油粉尘和夜露寒气,如同一道黑色的旋风,径直冲到秦厉身边。他甚至没看那混乱的井口一眼,直接凑到秦厉耳边,用极快、极低的声音,将库房的发现——掺假的石粉、桐油中的浮沫、炮膛内的焦丝、李三的谎言——言简意赅地禀报完毕。
秦厉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死灰色的眼睛深处,如同冻裂的冰湖,骤然翻涌起刺骨的杀意。他听完,目光缓缓扫过算房内每一个面无人色的面孔,最后,定格在王启年惨白如纸、写满惊惧的脸上,以及他面前案头那盏摇曳的油灯。
“封锁格物院。” 秦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去。所有与物料采买、支取、记录相关人等,立刻拘押,分开关入诏狱候审。”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钉在王启年身上,“王启年留下。”
王启年只觉得双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诏狱!那是有进无出的鬼门关!他…他留下?为什么?就因为那盏油灯?就因为胡秉忠死前那莫名其妙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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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山别院,墨衡卧房
浓稠的药味和衰败气息,如同湿冷的裹尸布,紧紧缠绕着床榻上那具几乎失去生气的躯体。豆大的油灯火焰挣扎着,在墨衡惨白如纸的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眉心那道因剧痛而无法舒展的褶皱,更深了,如同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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