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朽木之筏(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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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琰的目光重新投向远方工坊的烟火,仿佛穿透了空间,看到那个在昏暗议事厅内死死钉在海图前的年轻身影。墨衡眼中的火焰,那被“朽木之筏”刺激后近乎悲壮的执着,是真实的。无论他的知识来自何处,此刻他想要为帝国铸造海上利刃的心,同样真实。这,或许才是最重要的。

“眼下,”赵琰收回目光,语气变得凝重,“南洋之警,重于泰山。沿海督抚的密旨,务必以最快渠道发出,确保直抵其手,不容有失。另,启用‘海东青’,不惜代价,朕要在十日内,知道那支西夷舰队的去向、规模、目的!还有那些失踪的商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活要见口供**!”

“海东青”三字一出,王承恩的背脊瞬间绷得更直。这是皇帝手中最隐秘、代价也最高的海上情报网,非动摇国本之事绝不动用。

“老奴遵旨!即刻飞符传令!海东青之目,定为陛下洞穿万里波涛!”王承恩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肃穆。

赵琰不再多言,转身,玄色龙袍卷动,继续向行辕走去。王承恩无声跟上。君臣二人,一前一后,在初冬塞外的寒风中,如同两柄沉默的利剑,指向南方那片暗流汹涌、危机四伏的深蓝。

***

军械所议事厅。

沉重的木门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无论是关墙上的风声,还是远处工坊的喧嚣,都被厚厚的门板吞噬。厅内光线昏暗,仅靠几扇高窗透入的惨淡天光勉强照明。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墨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冰冷而凝滞。

墨衡如同一尊石像,钉在那幅巨大的、泛黄的海疆舆图前,已经不知站了多久。炭盆早已熄灭,最后一丝余温散尽,寒意如同无声的潮水,悄然浸透他的衣衫,却丝毫无法冷却他眼中燃烧的火焰,也无法平息胸腔里那颗被“朽木之筏”四个字反复灼烧、又被“国运所系”的誓言强行注入滚烫岩浆的心脏。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一遍又一遍地刮过舆图上那片代表南方浩瀚海域的蔚蓝。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纸面上移动,从标注着“吕宋”、“苏禄”的字样,滑向帝国漫长海岸线上那些重要的节点——泉州、月港、广州府…每一个墨点,在他眼中都仿佛化作了可能被异域炮火撕裂的伤口。

“多层炮窗…侧舷数十炮位…形若海上城垣…一炮之威近千斤巨炮…”

皇帝低沉而清晰的描述,混杂着王承恩密奏中那令人窒息的细节,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思绪。他闭上眼,试图在脑海中勾勒那从未见过的钢铁巨兽。巨大的船体,深色的厚木板如同巨龙的鳞甲层层相叠,构成坚不可摧的堡垒。高耸的桅杆刺破苍穹,巨帆吃满了风,驱动着这庞然大物在海上疾驰如飞。最令人心悸的是侧舷,那一排排黑洞洞的炮窗!当它们次第喷吐出致命的火舌,数十门威力堪比雷吼的巨炮齐射…那将是何等毁天灭地的景象?大胤水师那些引以为傲的福船、广船,高大的楼船,在那密集如雨的毁灭风暴面前,恐怕真的…不堪一击!

**“朽木之筏!”**

乌恩奇那充满诅咒的咆哮,竟与这冰冷的现实诡异重合!墨衡猛地睁开眼,瞳孔因激烈的情绪而收缩。一股混杂着巨大屈辱、强烈不甘和近乎窒息的焦虑猛地冲上头顶!他几乎是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堆放卷宗的沉重木架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灰尘簌簌落下。

“呃…” 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墨衡双手死死抓住木架的边缘,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剧烈地颤抖着。他大口喘息,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刚从溺毙的深海中挣扎出来,冰冷的绝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技术上的绝对差距,如同不可逾越的天堑横亘在眼前!他刚刚在北疆引以为傲的突破——修复雷吼,量产颗粒火药——在这来自深海的巨兽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不…不能…” 他死死咬住下唇,直至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剧烈的痛楚反而刺激了近乎麻痹的神经。他猛地挺直身体,眼中那被绝望短暂淹没的火焰,如同被浇上了滚油,轰然爆发出更加炽烈、更加疯狂的光芒!

他不再看那幅令人窒息的海图,如同逃避深渊的诱惑,猛地转身扑向议事厅角落那堆积如山的卷宗!那是军械所的心血,是北疆的基石!《狄人重箭锻法详析》、《淬火笔记》副本、各地呈报的矿藏分布图谱、工坊物料清单…他发疯一般地翻找着,动作粗暴而急切,卷轴和书册被胡乱地抽出、摊开、丢弃,扬起更多的尘埃。

“在哪里…在哪里…” 他神经质地喃喃自语,额角青筋跳动。终于,他找到了!一份厚实的卷宗,封面上是戚光亲笔所书——《北疆诸军武备革新总略(雷吼新立版)》。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攥住,粗暴地扯开封绳,哗啦一下将里面厚厚的纸张全部摊开在地上!

他跪在冰冷的地面,就着高窗透入的微光,目光如饥似渴地扫过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张图!雷吼炮身的复合锻钢工艺流程图、颗粒火药的最佳配比与压制工序、各地新设工坊的产能预估、配套炮车、弹药箱的标准化制式…这些凝聚了他和整个军械所无数日夜心血的技术结晶,此刻不再是单纯的成就,而是一块块钻石!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用来对抗那无形恐惧的武器!

“铸陆上之矛…砺守土之盾…” 皇帝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对!路要一步一步走!没有北疆的稳固,没有这陆上力量的根基,何谈海上争锋?他必须将眼前能掌控的一切做到极致!为帝国积蓄力量,也为自己心中那模糊的、对抗海上巨兽的蓝图,打下最坚硬的基础!

他的目光最终死死钉在一张图纸上——那是雷吼炮管的横截面剖析图,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不同部位承受膛压的极限数据、锻打层数、淬火温度曲线。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闪电,骤然击中了他!

“龙骨!” 墨衡失声叫了出来,声音沙哑而尖锐,“对!龙骨!船之脊梁!若…若能以锻造雷吼炮管之法,不,是更强之法!锻造巨型的…钢骨?!以钢为骨,支撑船身,承载数十门巨炮齐射的反冲之力…” 他激动地用手指戳着图纸上代表炮管核心锻层的部分,语速越来越快,眼中闪烁着近乎偏执的光芒,“还有!炮位!必须像雷吼的炮座一样稳固!侧舷齐射…那反冲…那震动…普通的木结构船肋根本承受不住!需要…需要类似炮车底架的强化结构!还有…”

他猛地抓起一支丢弃在地上的炭笔,不顾地上的灰尘,直接在《革新总略》的空白页上疯狂地勾画起来!线条粗犷而潦草,勾勒出一个极其怪诞的轮廓——那不再是传统福船或广船的优雅线条,而更像是一个覆盖着厚重装甲、侧舷布满方形炮窗、船体内部结构被无数纵横交错的粗大线条(代表他想象中的强化钢骨)所支撑的…**钢铁怪物**!他甚至画出了多层甲板的剖面,试图标注火炮的布局和供弹路线。

“不行!太重了!” 画到一半,墨衡的手猛地顿住,炭笔啪地折断!他瞪着纸上那个臃肿笨拙的钢铁轮廓,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巨大的沮丧感瞬间攫住了他。现有的技术,根本不可能支撑如此庞大的钢铁结构!即便能造出来,又如何驱动?靠风帆?那速度恐怕连商船都不如!这就是皇帝所说的“妄动徒增混乱”吗?

绝望的阴影再次笼罩。他颓然丢下断笔,双手痛苦地插入发间,狠狠揪住。冰冷的现实,将他脑海中刚刚燃起的、不切实际的钢铁巨舰的虚影,毫不留情地击得粉碎。技术鸿沟的冰冷深渊,再一次清晰地横亘在眼前。

就在这极度的挫败感几乎要将他压垮时,他布满血丝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地上另一份摊开的卷宗——那是关于北疆一处新发现的大型露天煤矿的勘察报告。报告旁边,还散落着几张描绘着京城“神机火铳”改进型(射速更快但威力较小)的草图。

一个极其微弱、极其模糊的念头,如同风中的烛火,在绝望的黑暗中摇曳了一下。

“如果…不能全用钢铁…” 墨衡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如果…核心龙骨和关键炮位用最强的复合锻钢…其他部分…用更轻、更坚韧的特种木材?或者…在关键部位嵌入钢甲?还有…炮…”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几张神机火铳的草图,“…如果…不是所有炮都追求雷吼的巨力?一部分用稍小的炮,射速更快…形成…弹幕?掩护主力巨炮?” 这个想法过于大胆,甚至有些离经叛道,如同在绝望的悬崖边抓住了一根脆弱的藤蔓。

可行吗?他不知道。材料、工艺、动力、战术配合…无数巨大的问号如同山峦般压来。但这一次,那微弱的烛火没有被彻底吹灭。墨衡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狂热的火焰虽然黯淡了些,却沉淀了下来,化作一种更加幽深、更加执拗的…**韧劲**。一种在认清现实巨大差距后,依然不肯放弃、誓要从石缝中钻出荆棘的狠劲!

他不再疯狂勾画,而是小心翼翼地拾起那份被炭笔涂污的《革新总略》,如同捧着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然后,他挣扎着站起身,一步一顿,重新走向那幅巨大的海疆舆图。

昏暗的光线下,墨衡的身影在海图前显得格外单薄。他缓缓抬起手,这一次,不再颤抖。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轻轻抚过舆图上那代表帝国海疆命脉的曲折海岸线,最终,无比用力地、甚至带着一丝自虐般的狠厉,用指甲重重地划过“泉州”与“月港”那几个墨字!

指甲在坚韧的纸面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深刻的白色划痕,仿佛要将这两个地名,连同那片翻涌着未知钢铁巨兽的蔚蓝深渊,一起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终有一日!**

无声的誓言,如同最坚硬的燧石,在他被危机反复捶打、被差距深深刺痛的心底,撞击出决绝的火星。

他猛地收回手,不再看那幅令人窒息的海图,转身,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专注,重新伏向地上散乱的卷宗。他拾起折断的炭笔,在《革新总略》的空白处,在那些关于雷吼、关于火药、关于北疆工坊的详尽计划旁,开始用一种异常工整、却力透纸背的笔迹,写下全新的、充满无数问号和挑战的条目:

“**一、探求船用超长复合钢骨锻造之可能…需何种炉温?何种叠锻之法?**”

“**二、高强度船肋连接结构推演…借鉴炮车底架榫卯?**”

“**三、速射小炮(口径?倍径?)与主炮火力配比之设想…**”

“**四、特种木材名录(南洋?西南?)及强化处理…**”

“**五、现有水师战船结构缺陷详录(待查)…**”

昏暗的光线下,墨衡伏案的背影,如同一个孤独的拓荒者,在几术绝域的冻土上,用尽全身力气,刻下第一道倔强的犁痕。北疆的风雪暂时止息,但一场更为漫长、更为艰险的技术远征的号角,已在他心中,对着那片无垠而危机四伏的深蓝,无声地吹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