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1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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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的寒风卷着雪沫子拍打老宅的窗棂,砚秋在整理那个装着金陵物件的木盒时,发现底层的绒布下藏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边缘已经磨损发脆,右上角贴着枚台湾邮票,邮戳的日期是 1988年深秋,收信人地址写着“苏州巷三号林砚秋亲启”,寄信人处只有个模糊的“顾”字。

“这是顾先生寄来的?”砚秋的指尖刚触到信封,就感觉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母亲正往壁炉里添柴,火光在她鬓角的白发上跳跃,听到这话,添柴的动作顿了顿,火星子从炉膛里溅出来,落在青砖地上。

“两岸通航那年,他寄来的第一封信。”母亲的声音裹着柴火的噼啪声,“只是那时你外婆已经糊涂了,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清。”

砚秋小心地抽出信纸,泛黄的稿纸上印着竖排的“台北荣民医院用笺”,字迹虽已有些颤抖,却依然能看出当年的风骨——与顾先生年轻时的笔迹如出一辙。“见字如面,金陵桂香应又满阶。前日整理旧物,得你当年所赠桂花笺,墨痕犹鲜,恍若昨日。”

信纸的边缘沾着些细碎的桂花,干燥却依然带着清苦的香气。砚秋忽然想起外婆那本《枕月记》里夹着的半片桂花,与这些花瓣来自同株树——当年外婆从金陵带回的桂花种子,如今在老宅天井里已长成合抱的大树。

小寒那天,砚秋在樟木箱的铜锁孔里找到把极小的钥匙。打开书桌抽屉的暗格后,里面躺着叠按年份排列的信封,最早的一封寄自 1950年,最晚的则到 1990年。其中封信的邮票上印着台北故宫的角楼,邮戳的日期恰好是中秋,背面用铅笔写着:“今夜月同圆,君在江之南。”

“顾先生每年都寄信?”砚秋数着信封的数量,七十封整整齐齐的信,像七十轮从未圆满的月亮。母亲正将新酿的桂花酒装坛,陶瓮碰撞的声响里,混着纸张翻动的窸窣。

“他总在月圆之夜写信。”母亲往酒坛里撒着桂花,金色的碎瓣在酒液里旋转,“有次信里夹着片台北的枫叶,说形状和金陵的很像。”

砚秋拆开 1965年的信,里面夹着张黑白照片:穿中山装的顾先生站在医院的桂花树下,手里举着本线装书,书脊上的“诗经”二字依稀可辨。照片背面写着:“此树乃当年从金陵带回的枝条扦插而成,今已亭亭如盖。”她忽然想起外婆在《枕月记》里写的:“庚辰年秋,折桂枝赠君,愿他年异地亦能闻香。”

大寒的清晨,砚秋在整理信件时,发现某封信里夹着张病历单。上面的诊断结果写着“帕金森症”,日期是 1990年春,主治医生的签名旁,顾先生用红笔批注:“此生恐难再踏江南路,唯盼砚秋贤侄能代看金陵月色。”

“顾先生后来病得很重?”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指尖抚过病历单上的颤抖字迹,忽然想起通州药铺陈老先生说过的话——顾先生晚年总对着大陆的方向发呆,床头摆着本磨破页角的《金陵诗词选》。

母亲将暖炉塞进砚秋怀里,铜炉的温度透过棉布渗过来:“他在信里说,床头的桂树总在深夜开花,香气能飘到梦里,梦里全是金陵的桂香楼。”

立春那天,砚秋在信堆里找到个被蜡封的小陶罐。打开后,里面装着些深褐色的粉末,凑近了闻,既有当归的药香,又有墨锭的清苦——与当年外婆寄往台湾的药粉气味完全相同。罐底刻着个极小的“砚”字,是顾先生用刻刀一点点凿出来的,边缘还留着细碎的铜屑。

“这是顾先生寄来的药粉?”砚秋忽然想起周医生手术记录里的配方,当归配桂枝,正是顾先生当年在金陵常喝的方子。母亲正将晒干的桂枝捆成束,听到这话,转身时带倒了竹篮,桂枝散落在青石板上,像谁撒了把折断的月光。

“他说台北买不到地道的当归。”母亲捡起根桂枝,树皮上的纹路与顾先生信里的笔画重叠,“每年都要托人从香港转寄,说是喝着这药,就像还在金陵的药铺里。”

雨水节气的清晨,砚秋在最后封信里发现张机票。1991年台北飞上海的航班,登机牌上的名字已经模糊,却能看清座位号——靠窗的位置,与当年顾先生从金陵乘船去台湾时的舱位相同。背面用铅笔写着:“已订此班机,带金陵桂花种归乡。”

“顾先生最后没能回来?”砚秋的眼泪忽然落在机票上,晕开了模糊的字迹。母亲正往花盆里播撒桂花种子,褐色的籽粒落在土里,像无数个沉在时光里的秘密。

“他在登机前三天走了。”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种子的梦,“护士说他临终前还攥着这张机票,手里捏着半片干枯的桂花。”

砚秋将所有的信件、照片、机票小心地收进樟木箱,与外婆的《枕月记》、顾先生的钢笔、太外婆的绣谱摆在一起。这些跨越海峡的物件,像散落的星辰,终于在岁月的引力下聚成完整的星座。

惊蛰那天,砚秋在老宅的桂树下埋下个陶罐,里面装着顾先生的信、外婆的桂花笺,还有她自己写的日记。覆土时,她特意栽上从台北寄来的桂花苗,枝条上刚冒出的新芽,在春风里微微颤动。

母亲站在雕花窗前,看着砚秋培土的身影,忽然想起 1988年那个深秋。收到顾先生第一封信时,她拆开信封,里面飘出的桂花落在外婆的银发上,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亮,喃喃地吐出“金陵”“桂花”几个字,像在唤醒沉睡了半生的记忆。

此刻老宅的天井里,新栽的桂花苗在阳光下舒展叶片,与百年的老树隔院相望。砚秋抚摸着树皮上的年轮,忽然明白这些散落在时光里的墨痕、花香、字迹,从来都不是割裂的记忆——就像这株新苗终将与老树的根系相连,那些被海峡分隔的岁月,终会在某个春天重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