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红轿(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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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甲抠进门板的声音还在耳边响。

那声音很轻,像春蚕啃食桑叶,又带着点潮湿的黏腻,一下下剐着我的耳膜。我盯着眼前斑驳的朱漆花轿,轿帘上绣的鸳鸯早就褪成了灰黑色,羽毛的纹路扭曲着,像两只被拧断脖子的死鸟。

这是我第三次看见它了。

第一次是在宣统二年的三月,清水镇李家托人来叫轿夫,说给双倍价钱。那时候我娘咳得直不起腰,药铺的账赊了三个月,掌柜的脸比锅底还黑。来人是李家的管家,姓周,穿件藏青马褂,袖口磨得发亮,却总用指节敲着八仙桌说:"阿福,这活儿特殊,得走夜路,还得去趟乱葬岗。"

我攥着袖口点头时,听见里屋传来娘压抑的咳嗽声。

现在想来,那时候周管家的眼睛就不对劲。他瞳孔太黑了,像两口没底的井,说话时总盯着我的手腕——后来我才知道,那里有块小时候被烫伤的月牙形疤痕。

迎亲那天是三月初七,惊蛰刚过,冻土没化透,踩上去咯吱响。天没亮,镇口老槐树下已经站了五个轿夫,都是生面孔,脸上蒙着层灰,看不清表情。李家的花轿就停在树底下,红漆剥落得露出木头本色,轿顶的铜铃锈成了绿色,风一吹,连个响儿都发不出来。

"抬的时候别说话,别回头,别碰轿里的东西。"周管家背着手站在旁边,马褂上沾着草屑,"到了地方听我吩咐,完事每人再多加两吊钱。"

我摸着冰凉的轿杆,木头缝里嵌着些黑红色的东西,像干涸的血。旁边一个瘦高个轿夫突然"嘶"了一声,我转头看时,正瞧见他飞快地把手指塞进嘴里——他指尖被木刺扎破了,血珠滴在轿杆上,瞬间就渗了进去,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

队伍出发时,鸡刚叫头遍。镇子外的路坑坑洼洼,花轿却异常平稳,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托着。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我听见轿里传来动静,不是哭声,也不是说话声,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很轻,像有人在里面慢慢舒展四肢。

"别听。"前面的胖轿夫突然低喝一声,他的声音发紧,"周管家说过......"

话没说完,轿帘突然晃了一下。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红,不是轿帘的颜色,是那种新鲜的、像刚泼上去的红,在灰黑色的绣纹里闪了一下。紧接着,一股寒气顺着轿杆爬上来,明明是开春的天,我却觉得手像伸进了冰水里,冻得骨头缝都疼。

"还记得陈家洼的王二吗?"瘦高个突然开口,声音发飘,"前年也是抬这种轿,回来就疯了,见人就说轿里有双眼睛......"

"闭嘴!"周管家从后面赶上来,手里的灯笼晃得厉害,"再多说一个字,钱别想要了!"

瘦高个立刻闭了嘴,可我看见他的肩膀在抖。灯笼光扫过他的脸,我才发现他脸色惨白,嘴唇上全是咬出来的血印。

队伍在乱葬岗前停住时,雾气正浓。那些无主的坟头堆得歪歪扭扭,纸幡被露水打湿,贴在石碑上,像一张张耷拉着的脸。周管家走到最前面的一座新坟前,坟头压着块红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摆上祭品,烧了纸,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又快又含糊,我只听清了"合卺同穴"几个字。

突然,他转身朝我们招手:"开门,接新娘。"

胖轿夫哆嗦着去掀轿帘,手指刚碰到布料,轿里突然传出一声低泣。那声音太近了,像贴在我耳边发出来的,湿冷的气息扫过我的脖颈,我猛地打了个寒颤,差点松开轿杆。

轿帘被掀开的瞬间,我看见了她。

红嫁衣,凤冠霞帔,却都旧得发灰,领口绣的牡丹烂了个洞,露出里面惨白的布料。她的脸藏在霞帔的阴影里,只能看见一点下颌,白得像涂了粉的纸。周管家做了个"请"的手势,她就慢慢飘了出来——不是走,是脚不沾地地飘,裙摆擦过草叶,连点声音都没有。

经过我身边时,她突然停住了。

雾气刚好散开一点,我看清了她的眼睛。没有黑眼珠,全是白的,像蒙了层霜的玻璃珠,直勾勾地盯着我的手腕。那月牙形的疤痕突然发烫,像有根烧红的针在里面扎。

"别看!"周管家厉声喊道,可已经晚了。她朝我咧开嘴,嘴角咧得很大,几乎到了耳根,露出的牙齿却白得发亮,一点血色都没有。

我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胖轿夫死死拽了我一把。等我站稳了再看,她已经飘进了坟里,周管家正指挥我们去抬墓碑后的棺材。那棺材很薄,看着不重,可一抬起来,我才发现沉得吓人,轿杆"咯吱"作响,像是随时会断。

"里面......装的什么?"瘦高个喘着粗气问,他的脸憋得通红。

周管家没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回程的路上,雾气更浓了,能见度不足三尺。我总觉得背后有人,好几次想回头,都被胖轿夫按住了。棺材在轿里晃来晃去,发出"咚咚"的响声,像有人在用指甲敲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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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李家时,我听见轿里传来一声叹息。

那声音很轻,带着点满足,又有点怨毒。我忍不住抬头,正看见轿帘上印出一张脸的轮廓,眉眼的位置刚好对着我,嘴角还维持着那个诡异的弧度。

当晚我就发起了高烧。

娘用热毛巾给我擦身子,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冲撞了什么"。我躺在床上,浑身烫得像着了火,却觉得骨头缝里冷得结冰。迷迷糊糊中,总看见红嫁衣的影子在房梁上飘,凤冠上的珠翠叮当作响,可仔细一听,又像是指甲刮过墙壁的声音。

"别找我......"我抓着娘的手胡话连篇,"我什么都没看见......"

第三天夜里,我烧得稍微退了点,能看清东西了。窗户纸被月光照得发白,我侧过头,突然看见床边站着个人。

红嫁衣,凤冠霞帔,还是那双没有黑眼珠的眼睛。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裙摆拖在地上,沾着些湿冷的泥土。我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想动,手脚像被钉在了床上。

她慢慢弯下腰,脸离我越来越近,我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不是胭脂香,是潮湿的土腥味,混着点腐烂的草木气。她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可我看懂了她在说什么。

她说:"你跑不掉的。"

第二天,娘请来了镇上的张半仙。老张头捻着胡子围着我转了三圈,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从怀里掏出张黄符,烧成灰拌在水里让我喝。"这是阴婚,"他压低声音对我娘说,"李家少爷去年淹死了,他们找了个刚死的姑娘配阴亲,阿福怕是被缠上了......"

"那怎么办啊?"娘的声音都在抖。

"解不开了,"老张头摇摇头,眼神躲闪,"那姑娘是横死的,怨气重,阿福又被她盯上了......"

他没说完就走了,钱都没收。

从那以后,我总能在夜里看见她。有时她坐在房梁上,晃着腿看我;有时她站在镜子里,对着我笑;有一次我起夜,看见她蹲在灶门口,用烧火棍在地上画着什么,地上的灰烬里渗着暗红色的水,像血。

我开始变得越来越瘦,眼窝深陷,头发大把大把地掉。镇上的人见了我都躲着走,说我身上有股死人味。有天我去井边打水,低头看见水里的倒影,吓了一跳——那里面的人脸色惨白,眼白多黑眼珠少,嘴角还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像极了乱葬岗上的那个她。

"阿福,你听说过三十年前的王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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