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男儿薄性(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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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魂镇的夜,浓稠得化不开。
白日里尚能勉强辨认的街巷轮廓,此刻彻底被诡异的漆黑吞噬。
不见一丝灯火,不闻半点人声,连惯常的夏虫嘶鸣也敛了声息,死寂如坟墓般沉沉笼罩。
风倒是有的,发出低哑的呜咽,于空无一人的长街上游荡,钻进那些黑洞洞的门窗缝隙,听来恰似无数冤魂在窃窃私语。
空气沉重粘腻,裹挟着暴雨将至的土腥气,沉沉压在心头,令人窒息。
镇子西头,一座早已荒废的破庙,歪斜地矗立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宛如被遗忘的巨兽骸骨。
庙门仅剩半边,在风中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彻底脱落。残破的窗纸在风里猎猎抖动,露出后面空洞的黑暗。
刘娥独自立于庙内残破的观音像前。那泥塑的菩萨面容剥落大半,仅剩的半边慈悲笑容在昏暗里显得无比诡异。
她身着一袭素净的藕荷色罗裙,平日里精明锐利的眼神,此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焦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她在等一个人,一个或许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她的情人——伏龙教左使,慕白。
时间在死寂中艰难爬行。
一阵极轻微的衣袂摩擦声,如同毒蛇滑过枯叶,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一道颀长的白色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残破的神龛阴影里,仿佛他本就与这黑暗融为一体。
正是伏龙教左使,慕白。
他那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袍,在这破败污浊的环境里格外扎眼。其相貌并非惊世骇俗的俊美,却有种独特的、令人不安的邪气。
他的眉梢眼角微微上挑,薄唇习惯性地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慵懒而疏离。发冠之上,斜插一根由洁白鸽羽制成的发簪,随着他的步伐轻轻颤动。
“小娥,”慕白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慵懒沙哑,在这死寂的庙宇里却清晰得刺耳,“这地方,并非你该来之处。”
他缓步走到刘娥面前,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在打量一件有趣的物件。
刘娥的心猛地一跳,顾不上他语气里的疏离,急切地上前一步:“慕白!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来找你!求你,求你救救我爹和我哥!”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在空旷的破庙里激起微弱的回音,旋即又被沉重的死寂吞没。
慕白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随意拨弄了一下发冠上的鸽羽簪,鸽羽柔顺地拂过他的指节。
“时机未到。”他吐出四字,语调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教规森严,擅动者,死。”
最后那个“死”字,轻飘飘的,却带着砭骨的寒意。
“教规……教规!”刘娥像是被这句话刺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绝望的控诉,“我为了你,为了伏龙教,私下里偷偷送了多少粮食?挪用了多少银子?我冒着身败名裂、家法严惩的风险,只为了你一句吩咐!如今,我父兄身陷囹圄,你……你就一句‘教规森严’?”
她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已泛起泪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白衣如雪的男人。
“你既不肯救我父兄,那便由我来救。我会将刘家余下的所有存粮,悉数捐予县衙,赈济灾民!我断不能眼睁睁看着刘府落得家破人亡的境地!”
慕白脸上的慵懒笑意微微收敛,眼神变得幽深莫测,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向前一步,逼近刘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变得危险而暧昧。
他身上那股邪魅的、混合着某种奇异药草的气息,此刻却让刘娥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家破人亡?”慕白重复着这四字,薄唇勾起一个更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小娥,你可知‘家破人亡’是何模样?”
他微微俯身,靠近刘娥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那气息拂过她的耳廓,激起一片冰冷的战栗,“还记得清水镇那位‘乐善好施’的林员外么?就在杨霖那个新官上任三把火、号召黎县富户捐粮赈灾的当口,他动了心思,想当个‘大善人’。”
刘娥浑身一僵,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慕白的声音如同毒蛇,在她耳边丝丝吐信:“结果呢?一夜之间,林家满门三十七口,从襁褓里的婴儿到看门的老狗,无一幸免,死状奇惨。啧啧,官府怎么说的来着?哦,是了,是那心怀怨恨的管家下的毒,然后自己畏罪吊死了,一了百了,案子结得干净利落。”
他直起身,满意地看着刘娥血色褪尽的惊骇脸庞,唇角的冷笑扩大:“你觉得,那管家真有通天的本事,能悄无声息地毒死主家满门?还是说……他一个人,就能让三十七个人同时毒发,连条狗都逃不掉?”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雪白无瑕的袖口,动作优雅得像在拂去不存在的尘埃,“小娥,你想学林员外,用你刘家的粮去换你父兄的自由之身?可以。不过,后果嘛……”他拖长了尾音,目光如冰锥,刺向刘娥,“到时候,莫说是我,就算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刘家的人。”
庙外,一轮残月隐在薄云之后,朦胧的月色透过破庙的窗棂与墙缝渗进来,像一层被揉皱的银纱,轻飘飘地铺在残破的神像、蛛网密布的梁柱上。
光影斑驳间,慕白那张邪魅的脸一半浸在昏暗中,一半沐着清冷月色,更添了几分诡异难测。
刘娥只觉心头猛地一沉,仿佛被无形的巨石压住,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粝的庙墙上。
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林家!那个一夜之间被灭门的惨案!官府精心调查的结案文书下,原来藏着如此骇人的真相!
是伏龙教!一定是他们!
慕白…他竟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如此恐怖的话!
她看着眼前白衣胜雪的男人,只觉得他像一条盘踞在阴影里的毒蛇,那身白衣也仿佛浸透了林家三十七口的鲜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甜。
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冰冷。
那双曾为眼前这个男人付出全部炽热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碎裂的光和彻骨的绝望。
“明白就好。”慕白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那抹慵懒的笑意又回到了脸上,仿佛刚才那番血腥的威胁不过是寻常的情话。
他上前一步,伸出手臂,极其自然地想要将浑身僵冷的刘娥揽入怀中,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和占有,“别犯傻。乖乖回去,安分守己。你父兄的事…时机到了,或许自然会有转机。现在,别想那些烦心事了……”
然而,就在他的手触碰到刘娥肩头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极度惊怕和强烈排斥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刘娥的喉咙。
她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一挣,狠狠推开了慕白!
“别碰我!”她嘶声低吼,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变调,尖锐地划破沉闷的空气。
她不再看慕白一眼,猛地转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这令人窒息的破庙。
单薄的身影瞬间被门外浓稠的黑暗吞没,只留下衣带勾破处飘扬的丝缕,在残存的月光下微微晃动,如同祭奠的幡。
慕白看着那个踉跄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嘴角那抹慵懒的弧度缓缓加深,最终化成一个冰冷而玩味的轻笑。
“呵……”
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叹消散在破庙陈腐的空气里。
他最后瞥了一眼刘娥消失的方向,转身,白色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庙宇深处更浓重的黑暗之中,再无踪迹。
破庙内,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只有穿堂而过的阴风,呜咽着,如同无数亡魂在窃窃私语。
黎县,悦来客栈的雅院。
一弯残月在厚重的云层间艰难地穿行,吝啬地洒下几缕朦胧破碎的清辉。
庭院角落,几丛芭蕉宽大的叶子在湿热黏稠的夜风中蔫蔫地垂着,无精打采。
石桌旁,慕容冲一身月白色的云锦常服,随意地斜倚着。
他玉冠束发,面容在月色下更显俊逸非凡,只是那双惯常风流含笑的桃花眼,此刻却有些失焦地落在面前的酒盏上,映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漾着几分挥之不去的阴郁。
他周身那股雍容华贵、洒脱不羁的气质,此刻也像是被这沉甸甸的夜色浸染,透出几分疏离的倦意。
白霜、白露这对孪生姐妹侍立在他身后。
姐姐白霜气质温婉沉静,正安静地拨弄着香炉里的香片,让一缕清雅的沉水香袅袅升起,融入夜色。
妹妹白露则活泼些,手里拿着一柄小巧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替慕容冲轻轻扇着风。
琴声淙淙,如清泉流淌。
绿绮坐在稍远些的花圃旁,低眉信手,轻拢慢捻着膝上的古琴。
她穿着一身淡雅的水绿色衣裙,发间簪着一支素玉簪,面容清丽温婉,琴音更是婉转缠绵,丝丝缕缕,仿佛在诉说着女儿家的无限心事。
她眼波流转,不时悄悄投向慕容冲,带着倾慕,更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与期盼。
然而,慕容冲的心思显然不在酒上,也不在琴上。
他目光放空,穿过庭院摇曳的灯火,投向那轮被薄云半遮的朦胧月影,深邃的眼底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挥之不去的迷茫。
柳音音那张时而倔强、时而脆弱、时而疏离的脸,以及她和钟昊天并肩离去的背影,总是不合时宜地闯入脑海。
绿绮缠绵悱恻的琴音,此刻听在耳中,非但不能抚平心绪,反而像无数细小的丝线,缠绕上来,越收越紧,让他莫名地透不过气。
“铮——”
一声突兀的、带着撕裂感的杂音骤然响起,打破了庭院的宁静。
是绿绮的琴弦,毫无征兆地崩断了。
她“呀”地低呼一声,指尖瞬间被划破一道细小的口子,沁出鲜红的血珠。
“绿绮姑娘!” 白霜连忙放下银剪,快步走过去,掏出一方干净的素帕。
绿绮看着指尖的血珠,又看看断弦,脸色微微发白,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和怨怼。
她强笑着对白霜摇摇头:“没事,白霜姑娘,是我自己不小心……” 目光却忍不住飘向慕容冲。
慕容冲似乎被那声断弦惊醒,目光从虚空中收回,落在绿绮受伤的手指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放下酒杯,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琴弦旧了,伤着手就不好了。白露,去把那盒‘玉肌膏’拿来给绿绮姑娘敷上。夜也深了,都散了吧。”
说罢,他站起身,意兴阑珊地拂了拂衣袖,径自朝自己居住的厢房走去。
绿绮看着他的背影,紧紧咬住了下唇,受伤的手指用力攥住了那方素帕,指节泛白。
他看到了,却没有过来,甚至连一句多余的关切都没有……
如果受伤的是柳音音呢?
那盒价值千金的玉肌膏,此刻更像是一种冰冷的施舍。
断弦的惊悸和指尖的刺痛,都远不及心底那骤然蔓延开的寒凉。
白露应了一声,匆忙去拿药。
白霜则体贴地扶起绿绮:“姑娘,先回房吧,我帮你处理下伤口。”
绿绮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暗色,温顺地点点头,任由白霜扶着离开,只是那背影,透着一股子僵硬的委屈。
推开雕花的房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沉水香和书卷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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