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浊水(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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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一头吞了毒饵的老鼠,在墙根下抽搐着,明知死期将至,却还要徒劳地挣扎几下。那部“苹果”手机,像一块精心打磨的冰,暂时冻住了小雅家那边的嘴,却也把菊花家往更深的冰窟里推了一把。
而炕上的男人,李老蔫,他那具被血栓堵塞了多年的躯壳,似乎也感知到了外界这紧锣密鼓的催逼,开始加速它的崩解。先前还能含糊地吐出几个音节,能用手势表达饥渴,现在,他大部分时间都陷入一种昏沉的黏稠状态,只有喉咙里那口永远也咳不净的痰,还在不知疲倦地拉着破风箱,声音越来越微弱,像秋后蚊蚋的哀鸣。他的眼睛时常空洞地睁着,望着被烟熏火燎成黑黄色的房梁,那目光里,有时是茫然的痛苦,有时,竟会闪过一丝奇异的、洞悉一切的清明,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菊花伺候他也越发艰难。喂进去的米汤,十口能咽下两三口就算不错,剩下的都顺着歪斜的嘴角流出来,濡湿了胸前那块早已看不出花色的围嘴。替他擦洗身子时,手触碰到的不再是温热的皮肤,而是一种冰凉、松垮的、仿佛正在慢慢融化的蜡像般的质感。死亡的气息,像潮湿的霉斑,无声无息地从这具躯体的每一个毛孔里弥漫出来,笼罩着这三间低矮的土坯房。
村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来看过,摇着头,背着手走了。那沉默比言语更瘆人。风言风语像田埂边的杂草,悄无声息地就长满了整个村庄。
“老蔫这回怕是熬不过这个春上了……”
“唉,瘫了这么些年,也是受够了罪,走了是解脱。”
“可小军这婚事咋办?咱这儿的老规矩,守孝三年,孝子不能婚嫁,那不是把人家姑娘给耽误了?”
这“守孝三年”的老规矩,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比那八万八的彩礼更让人绝望。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足以让一个姑娘改变主意,足以让所有的期盼和投入都打了水漂。这道理,菊花懂,小军懂,躺在炕上仅存一息的李老蔫,似乎也懂。
那是一个黄昏,夕阳的余晖像泼溅的血,透过窗棂,给昏暗的屋子涂上了一层不祥的暗红色。菊花正用小勺一点点地给男人喂水,大多都流掉了。突然,那只一直无力垂着的、唯一能稍微动弹的左手,猛地抬了起来,用一种与他虚弱体质完全不符的力量,死死抓住了菊花的手腕!
他的手冰凉得像井底的石头,那力道却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
菊花吓了一跳,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那双平日里混浊如死鱼眼的眸子,此刻竟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一种最后的、近乎狰狞的光。他歪斜的嘴唇剧烈地抖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拉风箱般急促的声响,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冲破那血栓的封锁,说出些什么。
“你……你说啥?”菊花俯下身,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结……结……”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混杂着痰音和喘息,艰难地挤了出来。紧接着,又是几个破碎的音节,“……快……结……了……了……”
菊花的心像是被那冰冷的五指攥住了,骤然停止了跳动。她听懂了。他是在说“结婚”,“快了结”。这个瘫在炕上多年,被所有人视为活死人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用这种可怕的方式,表达了他的意愿——他要在死前,看到儿子成家!他要抢在那该死的“三年守孝”之前,把这件事办掉!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菊花看着丈夫那双异常明亮的、充满了急切甚至是哀求的眼睛,看着他因用力而扭曲的面孔,她突然明白了。这个男人,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家里的窘迫,知道彩礼的艰难,甚至可能……可能也隐约察觉到了她和拴柱之间那点见不得光的暗流。他沉默地忍受着一切,像一头老牛,反刍着所有的痛苦和屈辱,直到这最后一刻,才爆发出这惊心动魄的、为儿子争取最后一丝希望的挣扎。
“他爹……”菊花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滴落在男人枯瘦的手背上。那泪水是滚烫的,而他的手背是冰凉的。
消息像一股带着腥味的浊流,迅速在村里蔓延开来。要在李老蔫咽气前给小军办喜事!“冲喜”这个古老而迷信的词,再次被人们从记忆的角落里翻捡出来,裹挟着同情、议论、还有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冲喜?这年头还兴这个?”
“唉,也是没法子的法子,总不能真让小的再等三年。”
“就是苦了菊花了,这边伺候着快不行的,那边还要张罗喜事,这不是要人的命吗?”
小军蹲在院里,抱着头,一声不吭。这个年轻的、本该充满活力的身体,被这接踵而至的变故压得几乎变形。他爹将死,他要娶亲,而这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被加速播放的皮影戏,让他措手不及。
婚事,就在这种诡异而紧迫的气氛中,仓促地张罗起来。一切都简化了,或者说,一切都被死亡的气息浸泡着。没有大肆声张,只请了最亲近的几房本家和必须到场的媒人。院子里挂上了刺眼的红布条,与屋里那日渐浓郁的死亡气息格格不入,显得格外扎眼和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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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拴柱也来了。他变得更加沉默,像一块被河水冲刷得没了棱角的石头。他帮着搭棚子,借桌椅板凳,忙前忙后,却尽量避免和菊花有眼神接触。只有当两人的身影在忙碌中不可避免地交错时,才能感受到那种压抑的、几乎要爆炸的紧张。他看着她憔悴不堪的面容,看着她强打精神招呼客人的背影,心里像有无数根针在扎。那三万块钱和赊来的手机,像两块巨石,压在他的良心上,也横亘在他们之间。
婚礼那天,天阴沉得厉害。没有鞭炮齐鸣,没有喧闹的唢呐,只有简单的仪式。小军穿着一身不合身的、租来的西装,脸上没有新郎官的喜气,只有一种麻木的疲惫。新娘子小雅,穿着红嫁衣,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却也掩不住那份隐隐的不安和审视。
拜高堂的时候,是最令人窒息的环节。李老蔫被菊花和拴柱合力扶着,勉强靠坐在炕上,背后垫着好几床厚厚的被子。他穿着一件勉强算干净的旧棉袄,头上戴着一顶同样旧的帽子,试图掩盖病容。他歪着头,混浊的眼睛努力地睁着,看着堂下穿着红衣的一对新人,那只左手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抽搐着。
司仪高声喊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异常空洞。
当小军和小雅弯下腰,朝着炕上那个形同槁木的父亲跪拜时,李老蔫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咯咯”声,像是笑声,又像是最后的喘息。他的目光,越过儿子的肩膀,似乎极其短暂地在菊花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复杂得让人心碎——有解脱,有嘱托,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宽恕般的悲悯。
菊花站在炕边,扶着男人摇摇欲坠的身体,感觉他那点残存的重量,几乎要把她一起压垮。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也不敢看堂下的拴柱,更不敢看周围亲戚邻居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她只觉得整个人像被架在文火上,慢慢地烤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婚礼草草结束。客人们象征性地吃了席,说了些言不由衷的吉利话,便纷纷找借口离去。院子里杯盘狼藉,残留着喜庆的痕迹,却更像是一场闹剧落幕后的废墟。
新人被送进了匆匆布置的、原本属于菊花和李老蔫的、如今腾出来的东屋。而菊花,则扶着几乎彻底虚脱的丈夫,回到了阴冷潮湿的里屋炕上。
李老蔫仿佛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点气力,婚礼结束后,便彻底陷入了昏迷。只有胸口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他还在这个充斥着痛苦和无奈的世间停留。
第七天。头七还没到,他自己的“七”却先到了。
那是个凌晨,天将亮未亮,是一天中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菊花趴在炕沿打着盹,突然被一种极细微的、如同琴弦崩断般的声音惊醒。她猛地抬起头,看到李老蔫的喉咙最后滚动了一下,然后,那持续了数年的、令人心悸的“呼噜”声,戛然而止。
屋子里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死寂的寂静。
窗外,传来了第一声鸡啼,嘹亮而刺耳,划破了黎明前的黑暗。
菊花没有动,也没有立刻哭喊。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炕上那个终于不再痛苦、不再挣扎的躯体。他的面容似乎舒展了一些,那双曾饱含痛苦和最后祈求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屋外,新媳妇小雅大概还在熟睡。而她的儿子,小军,在成为新郎官的第七天,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披上了刺眼的孝服。
浊流汹涌,终于冲垮了最后一道堤坝。死亡带来了彻底的寂静,也撕开了所有掩盖在生活表面的、薄薄的遮羞布。往后的日子,将会是怎样的一片浑沌,菊花不敢去想。她只觉得,自己正漂浮在这浑浊的、冰冷的泥水之上,看不到岸,也沉不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