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黄英(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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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英

顺天府的秋意,总比别处来得早。刚过白露,街面上的槐树叶子就簌簌往下掉,风里裹着股子凉津津的土气,吹得人鼻尖发紧。马子才揣着手站在自家院门口,眼瞅着老仆老马蹲在墙根下,正把一筐刚买回来的菊苗往泥里埋,埋得深了浅了,他都要上前拨弄两下,嘴里还絮絮叨叨:“轻点,这是‘绿云’的芽,去年我托人从江南捎来的,路上走了二十天,差一点就枯了。”

老马直起腰,捶了捶后背,苦笑着摇头:“爷,您这菊瘾,真是刻进骨头里了。自打我进府,哪年秋天不是围着这些花草转?前儿个张老爷派人来借两盆‘墨荷’,您犹豫了三天,最后只肯给人剪两枝扦插,还反复叮嘱人家‘浇花别用井水,得晒足半个时辰’,人家背地里都笑您,说马家老爷把菊花当儿女疼。”

马子才也不恼,蹲下来用手指捻了点土,凑到鼻尖闻了闻——潮润的土腥气里裹着点若有若无的草香,这味道他记了三十年。打小他就跟着父亲种菊,父亲是顺天府小有名气的秀才,不贪功名,就爱在院子里辟块地种菊,到了秋天,黄的、白的、紫的开得满院都是,街坊邻居来赏菊,父亲就着花香喝酒,喝高兴了就念陶渊明的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时候他就觉得,菊花这东西,比画儿还好看,比书里的典故还耐琢磨。父亲走后,他把这份念想接过来,不管家里手头多紧,只要听说哪里有好菊种,砸锅卖铁都要弄到手。前两年听说山东有个老菊农有“金背大红”,他揣着二两银子,骑着驴走了八天,到地方才知道老菊农早就过世了,菊种也散了,他蹲在人家空院子里,看着满院荒芜,愣是掉了半宿眼泪。

“笑就笑吧。”马子才拍了拍手上的土,站起身,“旁人爱喝茶、爱养鸟,我就爱这菊花,不偷不抢,不碍着谁。”正说着,院里头传来媳妇吕氏的声音:“子才,快进来,有客人来了,说是从金陵来的,要在咱们家借住两天。”

马子才愣了愣——他在顺天府没什么远亲,金陵来的客人?他掀开门帘往里走,只见堂屋里坐着个穿青布长衫的中年人,脸上带着点旅途的疲惫,见他进来,赶紧站起身拱手:“在下王承,从金陵来顺天府办点事,听客栈的人说马老爷心善,肯留外乡人住,就厚着脸皮来叨扰了。”

马子才赶紧摆手:“客气什么,出门在外,谁没个不方便的时候。老马,给王兄倒碗热茶,再把西厢房收拾出来,让王兄歇脚。”吕氏端着盘瓜子出来,笑着接话:“王大哥别拘束,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王承坐下,喝了口热茶,搓了搓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马子才说:“马老爷看着面善,方才听您院外跟老仆说话,像是极爱菊花?”

马子才眼睛一亮,这话算是说到他心坎里了:“可不是嘛,打小就爱,王兄也懂菊?”

“懂谈不上,”王承笑了笑,“我有个中表亲,在金陵城郊住,家里种了好些菊花,有两种是他祖辈传下来的,说是北方从来没见过——一种花瓣是淡青色的,像刚抽芽的柳叶,叫‘青心柳’;还有一种开出来是复瓣,外层是白的,里头裹着层浅黄,风一吹,花瓣颤巍巍的,像姑娘的裙摆,叫‘月舞裙’。”

马子才的手猛地攥紧了,指节都泛了白。他种菊这么多年,听过的菊名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青心柳”“月舞裙”这两个名字,连听都没听过。淡青色的花瓣?白瓣裹黄芯?光是想想,他心里就跟猫抓似的痒。“王兄,你说的这两种菊,真的在金陵?”

“千真万确。”王承点头,“前两个月我还去他家里喝过茶,那两盆菊就摆在窗台上,开得正好,我当时还跟他说,这菊要是拿到北方,保管人人稀罕。”

马子才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在屋里踱了两步,又停下来看着王承,语气里带着点急切:“王兄,你这趟来顺天府,事儿办得差不多了吗?要是方便,能不能带我去金陵一趟?我想亲眼看看这两种菊,要是能求两枝芽,多少钱我都肯出。”

吕氏在旁边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说:“你刚从保定府回来没几天,又要去金陵?来回上千公里,路上多辛苦。再说家里的菊苗刚种下,还得你盯着。”

“苗有老马看着,差不了。”马子才摆了摆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承,“王兄,你就应了我吧。我这辈子没别的念想,就想把好菊种都收罗到一块儿,这‘青心柳’‘月舞裙’,我要是错过了,夜里都睡不着觉。”

王承看着他这股子执拗劲儿,又想起自己在客栈碰壁的窘迫,心里过意不去,便点头:“行,马老爷既然这么上心,我就陪你走一趟。我这事儿也办得差不多了,后天就能动身。”

马子才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当即吩咐吕氏:“快去给我收拾行李,多带两件厚衣裳,金陵比咱们这儿暖,但路上走起来,夜里怕是冷。再备点干粮,路上省得耽误时间。”吕氏无奈,只好转身去后院收拾,嘴里还念叨:“真是个菊痴,只要跟菊花沾边,什么都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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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天刚蒙蒙亮,马子才就和王承骑着驴,出了顺天府的城门。路上走得急,白天赶路,晚上就找个小客栈歇脚,铺盖卷往土炕上一放,倒头就睡。王承年纪大些,走了几天就觉得累,马子才却跟有使不完的劲儿似的,每天天不亮就叫醒王承:“王兄,快起,咱们早走两步,就能早到金陵,早见着那‘青心柳’。”

走了差不多半个月,终于进了金陵城。金陵的秋和顺天府不一样,街面上的树还绿着,风里带着点水汽,润润的,不刮脸。王承带着马子才往城郊走,越走越偏,最后到了一个小村子,村口有棵老槐树,枝繁叶茂的,树下坐着几个老太太纳鞋底。

“就是这儿了。”王承指着村里一间矮矮的土坯房,“我那表亲姓刘,就住这儿。”

马子才跟着王承走过去,刚到门口,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菊香。他屏住呼吸,轻轻推开门,只见院子里辟了半块地,种着十几盆菊花,有开着的,有打着苞的,颜色倒也寻常,黄的、白的、紫的都有。一个穿粗布短打的老汉正蹲在盆边,用小铲子给菊苗松土,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过来。

“刘大哥,我是王承,从顺天府来的。”王承上前拱手。

刘老汉放下铲子,站起身:“承兄弟,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他看见马子才,愣了愣:“这位是?”

“这是马子才马老爷,顺天府来的,也是个爱菊的,我跟他说了你家的‘青心柳’和‘月舞裙’,他特意跟我来一趟,想求两枝芽。”王承笑着解释。

刘老汉脸上的笑容淡了点,搓了搓手,叹了口气:“承兄弟,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这两种菊,是我太爷爷传下来的,到我这儿已经三代了,从来没给过人。不是我小气,是这菊娇贵,离开金陵的土,到北方活不了,我要是给了马老爷,到时候菊芽枯了,反倒辜负了马老爷的心意。”

马子才赶紧上前,语气诚恳:“刘老伯,我知道您疼这菊,可我种菊三十年,什么样的菊没养过?耐旱的、喜湿的、爱阳的、喜阴的,我都摸透了。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养着,要是养死了,我绝不怪您。我也不白要您的,这里有十两银子,您拿着,就当是我买菊芽的钱。”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锭沉甸甸的银子。

刘老汉赶紧摆手:“马老爷,您这就见外了。我不是要钱,是真怕这菊到了北方活不了。这样吧,我给您看一眼,您要是觉得不稀罕,就算了;要是真想要,我就给您掐两枝芽,活不活,就看它的命了。”

他说着,转身进了里屋,不多时,端着两个小花盆出来。马子才凑过去一看,眼睛瞬间就直了——左边那盆“青心柳”,真的是淡青色的花瓣,细细长长的,顶端有点卷,像刚抽出来的柳丝,花心是浅黄的,藏在花瓣里头,不仔细看都找不着;右边那盆“月舞裙”,花瓣一层叠一层,外层的白瓣又薄又软,里头的黄瓣稍微厚点,阳光一照,白瓣泛着光,黄瓣透着暖,真跟姑娘跳舞时飘起来的裙摆似的。

“好菊,真是好菊。”马子才伸手想摸,又怕碰坏了,只好把手缩回来,声音都有点发颤,“刘老伯,您就给我两枝芽吧,我一定好好待它们。”

刘老汉看着他这副模样,心软了,从屋里拿出把小剪刀,小心翼翼地在“青心柳”和“月舞裙”的枝条上各掐了一小段,每段也就两寸长,带着两个芽点。“马老爷,您拿着,这芽得用湿土裹着,路上别见着大太阳,到了家赶紧扦插,浇点温水,能不能活,就看这几天了。”

马子才双手接过菊芽,用早就准备好的湿棉布裹紧,揣进怀里,贴在胸口,像是揣着两块稀世的宝贝。他又把银子往刘老汉手里塞:“刘老伯,这钱您一定拿着,就算是我谢您的。”刘老汉推不过,最后只拿了一两银子:“够了,这一两银子,够我买好几斤米了。”

从刘家出来,马子才一刻也不想多待,拉着王承就往城外走:“王兄,咱们赶紧回去,别耽误了菊芽扦插。”王承无奈,只好跟着他往回赶。

回去的路走了十几天,快到黄河边上的时候,天忽然阴了,风也大了起来,刮得路边的草叶子沙沙响。马子才把怀里的菊芽又裹了裹,心里念叨:“可别出事儿,可别出事儿。”正走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车轮轱辘轱辘的响声。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少年骑着一头瘦驴,跟在一辆油碧色的马车旁边,慢慢悠悠地往前走。

那少年看着也就十七八岁,穿一件月白色的长衫,腰里系着根青布带,头发用一根木簪挽着,风一吹,长衫的下摆飘起来,衬得他身形清瘦,眉眼却亮得很,鼻梁挺直,嘴唇薄而红,笑的时候,嘴角微微往上挑,透着股子说不出的俊朗。他看见马子才回头,也不躲,反而勒住驴,朝马子才笑了笑:“这位兄台,也是往北边去?”

马子才愣了愣,点了点头:“是啊,回顺天府。小哥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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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我姐姐,想往河朔那边去,我姐姐嫌金陵太吵,想找个清静地方住。”少年说话的声音清清爽爽的,像山涧里的泉水,“我姓陶,叫陶三郎。兄台怎么称呼?”

“我叫马子才。”马子才说着,忽然想起怀里的菊芽,又看了看陶三郎,觉得这少年看着文雅,说不定也懂菊,便忍不住问,“陶小哥看着像个读书人,也爱菊花吗?我这次去金陵,就是为了求两枝好菊芽。”

陶三郎眼睛一亮,从驴上跳下来,走到马子才身边:“哦?马兄也爱菊?我倒是懂点种菊的门道。其实菊种没有不好的,关键在怎么培育——土要选腐叶土掺着园土,浇水不能多也不能少,见干见湿,施肥得用腐熟的豆饼肥,不能用生肥,不然会烧根。”

马子才听得眼睛都直了。他种菊三十年,这些道理他也懂,可从这少年嘴里说出来,就觉得特别透彻,而且陶三郎说的时候,语气笃定,不像那些半吊子,只会背书。“陶小哥说得对!我之前种‘墨荷’,就是因为用了生肥,根都烂了。那你看,我这菊芽,是从金陵带来的‘青心柳’和‘月舞裙’,路上走了十几天,回去怎么扦插才能活?”

“‘青心柳’喜湿,扦插的时候土要湿一点,但不能积水;‘月舞裙’喜阳,插活了之后得放在向阳的地方,但刚扦插完,得遮两天阴。”陶三郎说得头头是道,“马兄要是不嫌弃,回去之后我帮你看看,保管让这菊芽活过来。”

马子才高兴坏了,他正愁回去之后菊芽活不了,这陶三郎来得正好。他看了看陶三郎身后的马车,又想起他说要往河朔找地方住,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陶小哥,我家就在顺天府城郊,虽说不富裕,但有个小院子,还有几间空房。你跟你姐姐要是没找好地方,不如先去我家住着?院子里有块荒圃,正好能种菊,也清静,不比外面找地方强?”

陶三郎眼睛亮了亮,转身走到马车旁边,撩开车帘,低声跟车里的人说了几句。马子才凑过去,隐约看见车里坐着个人,穿着淡粉色的衣裳,头发挽着个简单的发髻,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不多时,车帘被一只手推开,一只手戴着个银镯子,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紧接着,一个女子的声音传出来,温温柔柔的,像风吹过铃铛:“弟弟,那马公子家的院子,有没有宽敞点的地方?屋子小点没关系,但院子得大,能种菊。”

马子才赶紧点头:“有!我家南院有块荒圃,得有半亩地,就是没人收拾,杂草多了点,收拾出来正好种菊。屋子也有,三四间小瓦房,虽说旧了点,但不漏雨,住人没问题。”

车里的女子沉默了一下,又说:“那就麻烦马公子了。”说着,车帘被放下了。陶三郎转过身,笑着对马子才说:“我姐姐答应了。那我们就叨扰马兄了。”

马子才心里高兴,赶紧说:“不叨扰,不叨扰。咱们快走吧,早点到家,我好把荒圃收拾出来。”

几个人一起往顺天府走,路上陶三郎跟马子才聊得更投机了。马子才说他种菊的趣事,说有一年“绿云”开了花,他半夜起来看,怕露水打坏了花瓣,还拿个竹筐罩着;陶三郎就说他在金陵种菊,怎么用青蒿泡水浇菊,能让花瓣更艳,怎么用烟丝泡水喷叶子,能防蚜虫。王承在旁边听着,插不上话,只好笑着摇头:“你们俩啊,一说起菊花,就没完没了。”

走了三天,终于到了马子才家。吕氏早就接到信,在门口等着,看见马子才回来,赶紧迎上去,又看见陶三郎和那辆油碧马车,愣了愣。马子才赶紧介绍:“这是陶三郎陶小哥,还有他姐姐,从金陵来的,要在咱们家住些日子。南院的荒圃收拾好了吗?”

“早收拾好了,老马把杂草都除了,土也翻了一遍。”吕氏说着,看向马车,“陶姑娘要是累了,就先去东厢房歇着,我刚把被子晒过,暖和。”

车帘掀开,一个女子从车里走下来。马子才和吕氏都看呆了——那女子也就二十岁左右,穿一件淡粉色的襦裙,裙摆绣着几瓣浅黄的菊花,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她的头发挽着个双环髻,插着一支银质的菊簪,脸上没施粉黛,皮肤却白得像雪,眼睛是杏核眼,眼尾微微上挑,看人的时候,眼神柔得像水,鼻子小巧,嘴唇是淡粉色的,嘴角带着点浅浅的笑意。站在那儿,就像院子里刚开的菊花,清雅,又带着股子说不出的温润劲儿,让人看了心里熨帖。

“多谢马夫人费心。”黄英屈膝行了个礼,声音比路上隔着车帘听着更清软,“叨扰二位,实在过意不去,日后若有能搭把手的地方,尽管吩咐。”

吕氏赶紧上前扶她:“姑娘客气了,快进屋歇着。路上走了这么久,定是累坏了。”说着就引着黄英往东厢房去,老马则帮着陶三郎把车上的小包袱卸下来——包袱不大,看着也不重,像是只装了几件换洗衣物。

马子才没跟着进屋,拉着陶三郎就往南院走:“陶小哥,你看这荒圃,土我让老马翻了一遍,你瞅瞅,还得怎么整?我那两枝菊芽,还在怀里揣着呢,赶紧扦插了才放心。”

陶三郎走到荒圃边,蹲下来用手指扒拉了点土,放在鼻尖闻了闻,又捻了捻:“土还行,就是有点板结,得掺点腐叶土。马兄家有腐叶吗?要是没有,我明天去后山捡点,晒两天碎了掺进去,保准透气。”

“有有有!”马子才赶紧点头,“西墙角堆着一筐呢,去年秋天扫的槐树叶,沤了大半年,应该能用。”他说着就往院角跑,拎着筐腐叶土回来,陶三郎已经从包袱里摸出一把小铲子——铲子是竹制的,柄磨得发亮,一看就是用了好些年。

“马兄,把菊芽拿出来吧,动作轻点,别碰着芽点。”陶三郎接过筐,先往土里撒了层腐叶土,又用小铲子把土拌匀,然后在圃里挖了两个小坑,坑不深,也就三寸左右,间距隔了一尺多。马子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湿棉布,打开来,那两枝菊芽还鲜灵着,芽点鼓鼓的,透着点浅绿。

陶三郎接过菊芽,先把底部斜着剪了个小口子,又在切口处蘸了点草木灰——他说是从金陵带来的,能防烂根。然后轻轻把菊芽插进坑里,用手把土拢上去,按实了,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瓷。“浇点温水,别用凉水,刚扦插完,根受不了刺激。”

马子才赶紧去厨房端了盆温水,陶三郎接过,用瓢一勺一勺慢慢地浇在菊芽周围,水不多,刚把土浇湿就停了:“这几天别晒太阳,我找个竹帘挡一下,等过了五天,再慢慢见点光。”

忙完这一切,天已经黑了。吕氏把晚饭端上桌,两碟青菜,一碟咸菜,还有一碗玉米粥——马家确实不富裕,马子才把钱都花在了买菊种、买花肥上,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吕氏有点不好意思:“陶小哥,陶姑娘,家里条件有限,就这些粗茶淡饭,别嫌弃。”

黄英拿起筷子,夹了口青菜,笑着说:“马夫人客气了,粗茶淡饭最养人。我跟三郎在外面赶路,这几天净吃干粮了,能喝上口热粥,就已经很好了。”陶三郎也跟着点头,拿起碗喝粥,喝得香甜,一点也不挑拣。

往后几天,陶三郎天天泡在南院。天刚亮就起来,去看看那两枝菊芽,拔拔周围的杂草,中午搬个小凳坐在竹帘旁边,盯着菊芽看,嘴里还念叨:“快长啊,芽点都冒绿了,再过两天就能撤帘了。”马子才看他比自己还上心,心里又感动又高兴,每天都拉着他一起吃饭,陶三郎起初还推辞,说“不能总麻烦马兄”,可马子才执意要留,他也就不再客气。

吕氏则跟黄英处得热络。黄英手巧,看见吕氏在缝衣服,就主动上前帮忙,穿针引线又快又好,缝出来的针脚比吕氏还细密。吕氏叹着气说:“姑娘这手艺,比绣坊的绣娘还好。我这手笨,缝件衣服得熬两个晚上。”黄英笑着说:“马夫人别这么说,多练练就好了。我在家没事,就爱做这些针线活,打发时间。”有时候吕氏去给南院送水,看见黄英蹲在圃边,帮着陶三郎捡石子,阳光落在她发顶,银菊簪闪着淡光,她侧脸的线条柔柔和和的,跟圃里刚冒芽的菊苗似的,让人看着心里舒服。

可过了十几天,吕氏心里犯了嘀咕——陶家姐弟来了这么久,从没见他们生火做饭,每次到了饭点,就等着跟马家一起吃,而且他们带来的那个小包袱,除了换洗衣物,没别的东西,也没见他们往外拿过钱。吕氏拉着马子才,小声说:“子才,你看陶家姐弟,是不是手头紧?我看他们天天跟咱们一起吃,也没提过给钱的事儿,咱们家虽说不富裕,但多两个人吃饭,日子更紧了。”

马子才皱了皱眉,心里也有点犯合计,但转念一想,陶三郎帮他把“青心柳”和“月舞裙”养得好好的,芽点已经抽成了小枝条,绿油油的,看着就精神;而且陶三郎懂菊,跟他聊种菊的事儿,比跟谁聊都投机。“算了,他们姐弟俩看着也不是赖账的人,许是刚到这儿,还没安顿好。再说三郎帮我种菊,也没要我钱,多两个人吃饭,能花多少?你别多想。”

吕氏没再说什么,可还是时不时地往南院送点米粮,有时候包两个菜包子,也给黄英送两个。黄英每次都笑着道谢,过两天就帮吕氏缝补好衣服,或者帮着打扫院子,一点也不白受人家的好处。

这天傍晚,马子才跟陶三郎坐在南院的石凳上,看着那两枝菊苗——“青心柳”的枝条已经长到半尺高了,叶子细细的,透着青;“月舞裙”的枝条稍微粗点,叶子圆圆的,边缘带着点浅齿。马子才高兴得合不拢嘴:“三郎,多亏了你,这菊苗才能长得这么好。等秋天开了花,我一定请你喝好酒。”

陶三郎笑了笑,手指敲了敲石凳,忽然说:“马兄,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家日子不宽裕,我跟姐姐天天在你家吃饭,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想着,咱们这南院的荒圃这么大,光种你那两枝菊太可惜了。不如我多育点菊苗,等秋天开了花,拿到城里去卖,也能挣点钱,补贴家用,省得总麻烦你。”

马子才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他种菊这么多年,从来没想过要拿菊花卖钱。在他眼里,菊花是雅物,是陶渊明笔下“采菊东篱下”的清逸,是父亲手里“不与群芳争艳”的傲气,要是拿菊花去摆摊叫卖,跟菜市场卖白菜萝卜有什么区别?那不是糟践了菊花吗?

“三郎,你怎么能这么想?”马子才的语气有点重,“我当你是风流雅士,能安贫乐道,没想到你居然想拿菊花换钱。这东蓠种菊,本是清雅的事儿,你要是把它当成市井买卖,那不是侮辱了黄花吗?”

陶三郎脸上的笑意也淡了点,但语气还是平和的:“马兄,我不觉得这是侮辱。自食其力,靠自己的手艺挣钱,怎么能叫贪?靠种菊卖花谋生,怎么能叫俗?人确实不能为了钱不择手段,但也没必要故意穷着,日子过得宽裕点,不好吗?”

马子才心里憋着气,不想跟他争,站起身就往北院走:“我不跟你说这个,你要是想卖菊,就别用我家的地。”

陶三郎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南院的小瓦房。

从那天起,陶三郎就不再跟马子才一起吃饭了。马子才早上起来,看见南院的门开着,陶三郎蹲在圃边,手里拿着他之前扔掉的菊枝——有“墨荷”的残枝,有“绿云”的劣种,还有些开得不好的单瓣菊枝条,他都捡了回来,用小铲子在圃边挖了小坑,一根一根地扦插着。马子才看见了,心里更不痛快,觉得陶三郎就是想靠这些“破菊”挣钱,俗气!他故意绕着南院走,不跟陶三郎说话。

吕氏看在眼里,劝马子才:“你别跟三郎置气,他也是想挣钱养活姐姐,没什么错。再说他捡的都是你扔的菊枝,也没占你什么便宜。”马子才哼了一声,没接话,但也没再阻止陶三郎扦插那些残枝。

过了一个多月,秋意越来越浓,马家北院的菊花开了,黄的“金钩挂月”、紫的“墨麒麟”、白的“雪抱头”,开得热热闹闹的。马子才每天都去浇花、剪枝,心里的气也消了点,偶尔看见陶三郎在南院忙活,也会主动问一句:“你那菊苗怎么样了?”

陶三郎总是笑着说:“挺好的,都活了,再过几天就能开了。”

可马子才没去南院看过——他心里还憋着劲儿,觉得陶三郎种的都是些残枝劣种,开不出什么好花。直到有一天早上,他刚打开北院的门,就听见南院那边吵吵嚷嚷的,有男人的说话声,有马车轱辘的响声,还有人喊“给我留两盆‘雪抱枝’”“这‘金缕衣’多少钱一盆”。

马子才愣了——南院怎么这么热闹?他好奇地走过去,扒着南院的门缝往里看,一下子就惊呆了。

只见南院的荒圃里,满满当当都是菊花,一盆挨着一盆,没有空地儿。那些菊花,他大多都没见过——有一种花瓣是雪白色的,枝条细细的,花瓣垂下来,像女子披着的轻纱,风一吹就晃,叫“雪抱枝”;有一种花瓣是金黄色的,花瓣边缘带着点波浪卷,像用金线绣出来的裙子,叫“金缕衣”;还有一种是复瓣的,外层是淡紫,中层是浅粉,内层是白色,一朵花上三种颜色,叫“醉流霞”。而且这些菊花开得格外精神,花瓣又大又艳,叶子绿油油的,没有一片黄叶。

院门口站着好些人,有穿长衫的读书人,有穿绸缎的富家太太,还有挑着担子的小贩,都围着陶三郎,你一言我一语地买花。陶三郎手里拿着个小本子,一边记着账,一边指挥着两个临时雇来的伙计搬花:“张老爷要的三盆‘醉流霞’,放那边马车上;李太太要的两盆‘雪抱枝’,小心点搬,别碰掉花瓣。”

马子才心里又气又怪——气的是陶三郎真的把菊花拿去卖了,俗不可耐;怪的是陶三郎用他扔的残枝劣种,种出了这么多好菊,却从来没跟他说过,肯定是藏着掖着,不想把种菊的法子告诉他。

他越想越气,推开南院的门就走了进去,语气不善:“陶三郎,你倒是能耐啊,用我家的地,种我扔的菊枝,卖了钱自己揣着,连句话都不跟我说?”

陶三郎看见他,赶紧放下手里的本子,走过来拉着他的胳膊,笑着说:“马兄,你来了?快进来坐。我本来想等花卖得差不多了,再跟你说的,怕你不高兴。”他不由分说地把马子才拉到圃边的石凳上坐下,又喊屋里的黄英:“姐姐,泡壶茶来,马兄来了。”

黄英端着茶出来,笑着给马子才倒了一杯:“马兄别生气,三郎也是怕你不赞同,才没敢提前说。这些菊花卖的钱,我们姐弟俩也用不了多少,等卖完了,分你一半。”

马子才脸一红,心里的气消了点,但还是嘴硬:“我才不要你的钱,我就是觉得,拿菊花卖钱,不雅。”

陶三郎笑了笑,从屋里端出一碟糕点、一壶酒,放在石凳上:“马兄,先尝尝这桂花糕,是我姐姐昨天做的。我知道你觉得卖菊俗,可你看,这些买花的人,有谁觉得俗?张老爷买‘醉流霞’,是想摆在书房里,看书的时候闻闻花香;李太太买‘雪抱枝’,是想给生病的女儿解闷。菊花能让人高兴,还能让我们挣点钱糊口,这不挺好的吗?”

马子才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带着股桂花香。他看了看圃里的菊花,又看了看院门口那些笑着买花的人,心里忽然觉得,陶三郎说的好像也没错——菊花是雅物,可雅物也能有俗用,只要心是干净的,卖花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行了,我不跟你计较了。”马子才喝了口酒,语气软了下来,“你这菊种,真是用我扔的残枝种出来的?怎么开得这么好?”

陶三郎笑着点头:“是啊,你扔的那些菊枝,看着不好,其实都是好种,就是之前没养好。我把它们捡回来,用青蒿水浇了浇,又施了点腐熟的豆饼肥,再把枝子剪了剪,让养分都往花苞上走,就开成这样了。”他说着,指了指一盆“雪抱枝”:“你看这盆,之前是‘雪抱头’的残枝,你嫌它开得小,扔了,我把它的侧枝剪了,只留主枝,它就开得这么大了。”

马子才凑近一看,那“雪抱枝”的枝条上,果然有修剪过的痕迹。他心里佩服,又有点不好意思:“三郎,是我之前想岔了,你别往心里去。”

“我怎么会往心里去。”陶三郎拿起酒壶,给马子才续上酒,“来,咱们喝一杯,庆祝你想通了。”

两人正喝着,屋里忽然传来黄英的声音:“三郎,过来一下。”陶三郎应了一声,跟马子才说了句“我去去就回”,就进了屋。不多时,黄英端着一盘菜出来,是炒鸡蛋,金黄油亮的,还撒了点葱花,闻着就香。“马兄,别光喝酒吃糕,尝尝这个,刚炒好的。”

马子才夹了一筷子,鸡蛋嫩得很,带着股子柴火香,比吕氏炒的还好吃。他忍不住问:“黄英姑娘,你这炒鸡蛋的手艺,跟谁学的?真好吃。”

黄英笑了笑:“在家跟我娘学的,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火侯掌握好就行。”她坐在旁边,看着马子才和陶三郎喝酒,偶尔插两句话,聊的都是种菊的事儿,气氛热络得很。

马子才喝得高兴,忽然想起什么,问陶三郎:“三郎,你姐姐这么好,怎么还没嫁人?按理说,像黄英姑娘这样的,早就该有婆家了。”

陶三郎夹菜的手顿了顿,笑着说:“我姐姐说,时候还没到。”

“那什么时候才到?”马子才追问。

陶三郎放下筷子,想了想,说:“四十三月。”

马子才愣了:“四十三月?一年才十二个月,哪来的四十三月?你这孩子,跟我开玩笑呢?”

陶三郎只是笑,不说话,黄英也在旁边抿着嘴笑,眼里闪过点什么,快得让人抓不住。马子才看他们不肯说,也不再追问,接着喝酒,直到月亮升得老高,才醉醺醺地回了北院。

往后几天,南院的花卖得越来越火,每天都有人来买,有时候陶三郎忙不过来,马子才还主动去帮忙记账、搬花。过了十几天,花差不多卖完了,陶三郎把卖花的钱算出来,分出一半,递给马子才:“马兄,这是你的,你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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