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恒娘(1/2)
虾皮小说【www.xpxs.net】第一时间更新《饮茶杂话》最新章节。
都中城南的柳树抽芽时,洪大业新纳的妾室宝带,正捧着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小心翼翼往正屋走。青石板路被昨夜的春雨润得发亮,她鞋尖沾了点泥,脚步便更轻了些,生怕蹭脏了裙摆——那裙子是洪大业前几日从西市“锦云斋”挑的,水绿色软缎,滚着细细的银线花边,是正妻朱氏都不曾有的新鲜样式。
宝带今年十六,眉眼算不上出挑,塌鼻梁,嘴唇略厚,唯独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瞧着温顺。她原是洪家远房亲戚家的孤女,去年冬天来投奔时,穿着打补丁的蓝布夹袄,头发枯黄得像秋草。朱氏见她可怜,又想着家里添个手脚麻利的人帮忙打理琐事,便劝洪大业留下她做个粗使丫鬟。谁料开春没几日,洪大业竟要纳她做妾。
彼时朱氏正坐在窗边绣一幅“百鸟朝凤”,听见这话,手里的绣花针“噗”地扎进指腹,血珠渗出来,滴在明黄色的凤凰尾羽上,像一点洗不掉的污渍。她抬头看洪大业,男人正站在紫檀木桌旁,手里摩挲着个玉扳指,语气有些不自然:“朱氏,宝带这丫头手脚勤快,性子也软和,留在身边……总归方便。”
“方便”两个字,像根细针,轻轻扎进朱氏心里。她嫁入洪家三年,与洪大业原是琴瑟和鸣的。她父亲是都中有名的布商,陪嫁的铺子、田产能堆满半条街,她自己也是从小跟着先生读书,描红、绣花、管家样样拿得出手,容貌更是邻里公认的“城南第一俏”——肤白胜雪,眼似秋水,笑起来时右边嘴角有个小小的梨涡,连巷口卖花的老婆婆见了,都要多塞两朵芍药给她。
可自宝带进了门,一切都变了。洪大业不再像从前那样,晚饭后陪她在院子里散步,听她讲话本里的故事;也不再在她绣活累了时,接过她手里的绷子,替她揉一揉发酸的肩膀。他总找借口往宝带那间小偏房去,哪怕宝带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连茶都沏不明白——前几日他喝了宝带沏的茶,烫得直咧嘴,却还笑着说“憨丫头,下次慢些”。
朱氏不是没闹过。起初是冷着脸,洪大业凑过来说话,她便转头不理;后来忍不住了,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便忍不住抱怨两句,说宝带粗手笨脚,配不上“妾”这个名分。可洪大业要么装睡,要么干脆起身去书房,第二日反而更往宝带房里钻。到最后,朱氏连抱怨的力气都没了,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秋天被摘光了果子的树,只剩光秃秃的枝桠,迎着风晃荡。
这日午后,朱氏坐在廊下晒太阳,手里拿着本书,眼睛却盯着院子里的石榴树发愣。宝带端着点心过来,怯生生地站在三步开外:“夫人,先生让我……让我给您送些杏仁糕。”
朱氏没抬头,声音淡淡的:“放下吧。”
宝带把盘子搁在旁边的石桌上,没敢走,又站了一会儿,才小声说:“先生说……说今日晚膳,让我陪您和他一起用。”
这话像个火星子,一下子点燃了朱氏憋了许久的火气。她猛地抬头,看向宝带,声音发颤:“陪我们用膳?他问过我了吗?这洪家的正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个妾来做主了?”
宝带被她吓了一跳,眼圈瞬间红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夫人,我不是故意的……是先生让我来说的,我……”
“哭什么?”朱氏更气了,“我还没说你什么,你倒先哭上了,是要让他回来,说我欺负你不成?”
正闹着,洪大业从外面回来,刚进院门就看见宝带抹眼泪,朱氏站在一旁,脸色难看。他心里顿时就有了火气,走过去先拉过宝带,替她擦了擦眼泪,转头对朱氏沉下脸:“朱氏,你跟她置什么气?她年纪小,不懂事,你做正妻的,就不能容着点?”
“容着点?”朱氏看着他护着宝带的样子,心一点点冷下去,“我容着她从丫鬟变成妾,容着她占了我的位置,现在还要我容着她在我面前哭哭啼啼,让你觉得我是个恶妇?洪大业,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这三个月,你待我,还有半分从前的情意吗?”
洪大业被她问得一噎,却还是硬着头皮说:“我怎么没情意了?你是正妻,宝带只是个妾,我难道还能亏待你不成?你别总是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四个字,彻底断了朱氏的念想。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突然觉得累得慌,转身进了屋,“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门外,洪大业的声音带着不耐烦:“你又闹什么脾气?真是越来越不可理喻!”
朱氏靠在门板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窗外的石榴树刚长出新叶,嫩得能掐出水来,可她心里,却像被寒冬冻住了,连一丝暖意都没有。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不如宝带——论容貌,论家世,论才情,她哪一样不是压过宝带一头?可洪大业偏偏就迷上了那个寡言少语、容貌平平的丫头。难道男人的心,真的就这么容易变吗?
接下来的日子,夫妻俩的关系更僵了。洪大业虽不敢公然在宝带房里过夜——毕竟朱氏的娘家在都中颇有势力,他还得顾及几分颜面——但白日里,几乎大半时间都待在宝带那里,要么教她认字,要么就坐在一旁,看着她笨手笨脚地扫地、擦桌子,嘴角还带着笑。朱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连质问的力气都没了,只觉得这偌大的院子,空得吓人。
入夏时,洪家要搬新家。新房子在城北,离洪大业的铺子近,院子也比原来的大,带个小花园。搬家那天,朱氏坐在马车上,掀着车帘往外看,街上人来人往,卖糖葫芦的吆喝声、茶馆里的说书声此起彼伏,可她心里却静得发慌。她不知道,这场搬家,会给她的生活带来怎样的改变;更不知道,城北那条巷子里,住着一个能改写她命运的人。
新家收拾妥当那日,天刚擦黑,院门外就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丫鬟春桃去开门,回来时身后跟着个女子,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子里放着两碟点心——一碟桂花糕,一碟绿豆酥。
“夫人,这是隔壁狄家的夫人,说特来拜访。”春桃轻声说。
朱氏正坐在桌边整理账本,闻言抬头,看向来人。那女子约莫三十岁上下,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细布长裙,头发挽成个简单的圆髻,只插了根银簪,没有戴任何珠翠。她容貌算不上惊艳,眼睛是普通的杏眼,鼻子不高不矮,嘴唇薄薄的,可组合在一起,却让人觉得格外舒服,尤其是那双眼睛,笑起来时弯弯的,像盛着一汪温水,让人不自觉地放下戒心。
“妹妹是洪家新搬来的吧?我叫恒娘,就住在隔壁,今日见你们家忙了一天,想着你们定是没顾上做点心,便拿了些过来,尝尝鲜。”恒娘说话时,声音轻轻的,带着点江南口音,听着软和。
朱氏起身,笑着请她坐下:“多谢姐姐费心,刚搬过来,家里还乱糟糟的,倒让姐姐先过来探望,实在过意不去。”她叫春桃沏了茶,又让宝带端来水果——宝带刚走进来,看见恒娘,怯生生地行了个礼,便站在一旁,不敢说话。
恒娘目光落在宝带身上,笑着对朱氏说:“这位是妹妹家的妹妹吧?瞧着年纪不大,倒生得乖巧。”
朱氏心里一动,没接话,只笑了笑。恒娘也没追问,转而说起别的,从城北的菜市场哪家的菜新鲜,说到西市哪家的布料又好又便宜,句句都是生活里的琐事,却说得生动有趣,一点都不枯燥。朱氏原本憋了一肚子的烦闷,跟她聊了一会儿,竟觉得松快了不少。
临走时,恒娘说:“妹妹要是没事,明日可到我家坐坐,咱们邻里之间,也好互相照应。”朱氏应了下来,送她到院门口,看着她走进隔壁的院子,才转身回屋。
第二日午后,朱氏按着约定,去了狄家。狄家的院子跟洪家差不多大,收拾得干干净净,院子里种着几棵月季,开得正艳。恒娘听见脚步声,从屋里迎出来,拉着朱氏的手往里走:“快进来,我刚沏了茉莉花茶,你尝尝。”
进了屋,朱氏才发现,狄家也有个妾室。那妾室约莫二十岁,穿着粉色的罗裙,梳着时下流行的双环髻,插着金步摇,容貌十分秀丽,皮肤白得像瓷娃娃,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比宝带好看多了。可那妾室见了恒娘,却十分恭敬,端茶递水时,腰弯得低低的,说话也细声细气,不敢有半分逾越。
朱氏心里纳罕——她原以为,像这样容貌出众的妾室,定是会被丈夫捧在手心里的,可看恒娘的样子,丝毫没有被冷落的迹象。接下来的大半个月,朱氏时常去狄家串门,每次去,都能看见那个妾室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小屋里做针线,要么就是帮着恒娘打理家务,从不见她跟狄老板亲近,更听不到恒娘跟她拌嘴吵架。
更让朱氏惊讶的是,狄老板对恒娘的态度。狄老板是做帛生意的,每天早出晚归,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先到正屋找恒娘,跟她说说话,问问家里的事,哪怕恒娘只是在缝衣服,他也愿意坐在一旁陪着,眼睛里的笑意,是藏都藏不住的。有一次,朱氏正好撞见狄老板给恒娘剥橘子,橘子皮剥得整整齐齐,一瓣瓣撕下来,递到恒娘嘴边,恒娘笑着接过来,两人对视一眼,那股子亲昵劲儿,看得朱氏心里又羡慕,又酸涩。
对比自己家里的情况,朱氏更纳闷了。狄家的妾室比宝带好看十倍,恒娘容貌不过中人,可狄老板偏偏只疼恒娘;自己容貌比宝带强太多,洪大业却偏偏冷落自己,一门心思扑在宝带身上。难道真的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
这日傍晚,朱氏又去狄家,正好赶上狄老板回来,手里拎着个小匣子,进门就喊:“恒娘,你瞧瞧我给你买了什么。”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翠色的羽毛在灯光下闪着光,十分精致。恒娘接过来,笑着说:“又乱花钱,我平日里又不怎么戴这些。”嘴上这么说,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狄老板看着她,笑得更欢了。
等狄老板去书房处理生意上的事,朱氏终于忍不住,拉着恒娘的手,红着眼圈说:“姐姐,我有件事,想跟你请教。从前我总以为,男人疼妾,是因为妾年轻、听话,所以我甚至想过,要是我能换成妾的身份,他是不是就能像从前那样待我了。可看了你和狄大哥,我才知道不是这样。姐姐,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能让狄大哥这么疼你?要是你肯教我,我真的愿意拜你为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恒娘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泪:“妹妹,你这是糊涂了。不是男人变了心,是你自己把他推远了啊。你想想,这些日子,你是不是天天跟他闹,跟他抱怨?男人啊,就像一群鸟,你越是把它们往一处赶,它们越想往外飞;你越是跟他絮絮叨叨地吵,他越不想见你,离你越远。”
她顿了顿,接着说:“你听我的,回去之后,别再跟他闹,也别再跟宝带置气。你反而要好好待宝带,她想跟他亲近,你就顺着她;他想过来找你,你就躲开。就这样过一个月,到时候我再告诉你下一步该怎么做。”
朱氏愣了愣——她原以为恒娘会教她怎么讨好洪大业,怎么跟宝带争,没想到竟是让她“纵着”他们。可看着恒娘笃定的眼神,她又觉得,或许这真的是个办法。毕竟现在这样,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不如试试。
回到家,朱氏看着迎面走来的洪大业,心里还是有些发堵,可想起恒娘的话,还是压下了火气。洪大业见她没像往常那样冷着脸,反而有些意外,试探着说:“今日去隔壁,玩得开心吗?”
朱氏点了点头,轻声说:“嗯,恒娘姐姐人很好,还留我吃了晚饭。对了,宝带今日说想跟你一起睡,我已经让春桃把西厢房收拾好了,你要是累了,就过去歇着吧。”
洪大业愣住了,看着朱氏,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前朱氏只要听见他提宝带,脸色就会沉下来,今日竟然主动让他去宝带房里?他犹豫了一下,说:“你……不生气?”
朱氏垂下眼,声音淡淡的:“我气什么?宝带也是家里人,你疼她,也是应该的。”说完,她转身进了屋,没再看洪大业一眼。
洪大业站在原地,心里犯嘀咕,却也没多想——毕竟朱氏不闹了,对他来说,倒是件省心的事。他转身去了宝带的房里,宝带见他进来,又惊又喜,忙起身迎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接下来的日子,朱氏真的按照恒娘说的做了。她不再管洪大业往宝带房里跑,甚至还主动给宝带买新衣服、新首饰,让春桃帮着宝带打扮;吃饭的时候,她会把洪大业爱吃的菜夹到宝带碗里,让宝带陪着洪大业喝酒;洪大业偶尔想过来跟她说说话,她要么说自己忙着做账,要么说累了想休息,把他推出去。
家里的丫鬟、老妈子看在眼里,都私下里说:“咱们夫人真是个贤惠的,对宝带姑娘这么好,换做别的正妻,早就闹翻天了。”这些话传到洪大业耳朵里,他心里也觉得朱氏懂事,对她的态度,倒是比之前缓和了些,偶尔也会主动跟她说几句话,问问家里的开销。
朱氏听着这些话,心里却没什么波澜——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她每天都在盼着,一个月快点过去,好再去问恒娘,下一步该怎么做。
一个月的日子,说慢也慢,说快也快。朱氏按着恒娘的吩咐,日日“纵着”洪大业和宝带,自己则安安静静地待在正屋,要么做账,要么绣花,偶尔去院子里浇浇花,日子过得平静,却也压抑。
这日清晨,天刚亮,朱氏就起身梳洗,换上一身干净的月白裙子,没施粉黛,只简单挽了个发髻,便往狄家去。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恒娘站在门口等她,脸上带着笑:“我就知道你今日会来,快进来。”
进了屋,恒娘给她倒了杯茶,看着她,眼睛里带着赞许:“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听进去我的话了。怎么样?这一个月,他对你的态度,是不是比之前好点了?”
朱氏点了点头,轻声说:“嗯,他不怎么跟我置气了,偶尔还会跟我说说话。可姐姐,我总觉得这样不是办法,他还是天天待在宝带房里……”
“别急。”恒娘打断她,“这才刚开始。你想想,他之前天天跟宝带在一起,你越是拦着,他越觉得宝带好;现在你不拦着了,他日日跟宝带相处,日子久了,自然会觉得腻。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藏’起来——把你那些好看的衣服、首饰都收起来,别再打扮自己,平日里就穿旧衣服,不施粉黛,甚至故意把自己弄得邋遢点,跟家里的老妈子一起干活。再这样过一个月,你再来找我。”
“啊?”朱氏愣住了,“姐姐,这……这是为什么啊?我要是把自己弄得这么丑,他不是更不待见我了吗?”
恒娘笑了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慢悠悠地说:“妹妹,你记着,男人的心,最是‘厌故喜新’。你现在天天在他面前晃,穿着好看的衣服,他看惯了,啊?朱氏愣住了,端着茶杯的手微微发颤,“姐姐,这……这是为什么?我若把自己弄得这般邋遢,他本就偏向宝带,岂不是更不待见我了?”
恒娘放下茶盏,指尖轻轻划过杯沿,目光落在窗外院角那丛刚冒芽的兰草上,语气平和却笃定:“妹妹,你只知‘悦人者容’,却不知‘容’的妙处,不在‘常显’,而在‘稀见’。你想想,这三年来,你日日描眉画鬓、华服在身,他看了多少回?早看腻了——就像后院那棵老海棠,春日出花时他还觉得艳,等花天天开在眼前,他路过都不会多瞧一眼。”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她转头看向朱氏,眼神清亮:“如今你纵着他与宝带相处,他日日见着宝带那点温顺模样,本就快淡了新鲜劲;若你再照旧打扮,他只会觉得‘朱氏还是老样子,宝带虽不俏,倒比她软和’。可你若故意藏起颜色,穿最旧的衣,做最粗的活,让他瞧着你这般‘憔悴’,反而会动点心思——毕竟你们夫妻三年,总有些情分在。等他看惯了你的‘丑’,日后再亮出原本的模样,才会像久旱逢雨般,记起你的好。”
朱氏听得半懂半不懂,可想起这一个月“纵着”洪大业后,他确实不再像从前那样跟自己针锋相对,偶尔还会在吃饭时问一句“今日怎么没见你用汤”,便咬了咬牙:“姐姐说的是,我听你的。”
回到洪家,朱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衣柜里那些绫罗绸缎、绣金缀银的衣裳全翻出来,叠得整整齐齐,塞进床底的樟木箱里,又找出从前做姑娘时穿的粗布夹袄、打了补丁的棉裙——那些衣服原是打算送给老家亲戚的,如今倒派上了用场。她还让春桃把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螺子黛全收进妆匣,锁进柜子最底层,连那面陪嫁的菱花镜,都用布蒙了起来。
第二日清晨,洪大业起来时,看见朱氏正蹲在院子里的井边洗衣裳。她穿着件灰扑扑的旧布裙,裙摆沾了泥点,头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贴在额角,脸上没擦一点粉,露出原本的肤色——虽依旧白皙,却少了往日的光彩,眼角甚至因为弯腰用力,微微泛红。
洪大业愣了一下,走过去说:“这些活让春桃或宝带去做就是,你怎么自己动手了?”
朱氏头也没抬,手里的棒槌“砰砰”砸在衣服上,声音淡淡的:“她们也忙,我闲着也是闲着,做点活倒舒坦。”
洪大业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竟莫名有些不是滋味。从前朱氏哪里做过这些粗活?她要么坐在窗边绣花,要么拿着账本算账,手指纤细,连重活都舍不得让她碰。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见宝带端着洗脸水从屋里出来,看见朱氏在洗衣,忙放下铜盆跑过来:“夫人,我来洗吧,您快歇着。”
朱氏却直起身,把棒槌往盆里一放,语气硬邦邦的:“不用,我自己的衣服自己洗,你去伺候先生梳洗。”说完,她拎起湿淋淋的衣服,转身就往晾衣绳那边走,留下宝带站在原地,一脸委屈地看着洪大业。
洪大业皱了皱眉,心里对朱氏有了点怜惜——他只当她是因为自己总跟宝带亲近,心里难受,才故意折腾自己。接下来几日,朱氏更是变本加厉:早饭时,她不再坐在主位上,而是端着碗粥,蹲在厨房门口跟老妈子一起吃;午后别人都在歇晌,她却搬着纺车坐在廊下纺纱,纺车“嗡嗡”转着,她的手指被棉线勒出红印子;晚上洪大业偶尔想进她屋,总能看见她趴在桌上做账,头发散乱,眼里满是疲惫,见他进来,只说“账还没算完,先生去宝带那歇吧,别耽误我干活”。
有一回,洪大业从铺子回来,买了串糖葫芦——那是朱氏从前最爱吃的,酸甜开胃。他揣在怀里,一路小跑回来,刚进院就看见朱氏在扫院子,灰头土脸的,额头上渗着汗。他走过去,把糖葫芦递到她面前:“给,刚路过巷口买的,你尝尝。”
朱氏却没接,甚至没看那糖葫芦一眼,只拿着扫帚继续扫:“我不吃甜的,先生给宝带吧,她年轻,爱吃这个。”
洪大业手里的糖葫芦瞬间就不香了。他看着朱氏冷漠的侧脸,突然想起从前——从前他买了糖葫芦,朱氏会笑着接过去,咬一口,把最甜的那一颗递给他,说“大业,你也吃”。可现在,她连看都不愿看一眼。他心里堵得慌,转身把糖葫芦给了宝带,宝带欢天喜地接过去,可他看着宝带那副样子,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满脑子都是朱氏蹲在井边洗衣、坐在廊下纺纱的模样。
宝带倒是乐坏了。朱氏不跟她争,还天天忙着干活,根本不管洪大业,她便日日陪着洪大业吃饭、说话,晚上也能留洪大业在自己房里多待一会儿。起初她还觉得朱氏是“认命了”,可日子久了,她见洪大业总盯着朱氏的背影发呆,吃饭时会下意识往朱氏空着的座位看,心里便有点发慌,偶尔也会学着朱氏的样子,做点粗活想讨洪大业欢心——可她笨手笨脚的,扫个地能把花盆碰倒,洗件衣服能把水溅得满地都是,反而惹得洪大业不耐烦:“你别瞎折腾了,好好待着就行。”
日子一天天过去,朱氏的“邋遢”成了洪家的常态。她不再擦脂抹粉,不再穿好看的衣服,双手因为干活变得粗糙,脸上偶尔还沾着灰尘,可洪大业看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不一样——从前是厌烦、躲避,如今是试探、怜惜,甚至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有好几次,他看见朱氏在纺车旁打盹,想走过去替她披件衣服,又怕她像从前那样推开自己,只能站在远处,悄悄看着。
终于熬到一个月期满。这日朱氏起得格外早,没像往常那样去干活,而是找了件干净的旧布衫换上,简单洗了把脸,就往狄家去。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恒娘在院里喊她:“妹妹可是来了?快进来,我刚煮了莲子羹。”
进了屋,恒娘看着朱氏,眼睛亮了亮,笑着说:“孺子可教!我猜着你今日会来,特意煮了羹汤给你补补——这一个月,你怕是没少受累。”
朱氏坐下,喝了口温热的莲子羹,心里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眼眶微红:“姐姐,这一个月……我看着他跟宝带亲近,心里难受;可我又得忍着,故意疏远他,更难受。好在……他如今看我的眼神,确实不一样了。”
“这就对了。”恒娘放下羹碗,拍了拍她的手,“苦日子快熬出头了。后日就是上巳节,城外的春园最是热闹,我约了你一起去踏春。你回去之后,把藏起来的衣服、首饰全找出来,好好打扮一番,要穿最艳、最新的衣裳,画最精致的妆,明日一早,就来我家——我还有些东西要给你收拾。”
朱氏心里一动,压下激动,用力点头:“好,我都听姐姐的。”
离开狄家时,朱氏走在巷子里,脚步都轻快了不少。她抬头看了看天,春日的阳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她好像已经能看到,洪大业重新回到自己身边的样子了。
从狄家回来,朱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床底的樟木箱拖了出来。打开箱子,一股淡淡的樟木香气扑面而来,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全是她从前最爱的衣裳:水红的绫罗裙、石青的织金袄、月白的绣玉兰花的褙子……每一件都精致得很。她拿起那件水红绫罗裙,手指轻轻拂过裙摆上绣的缠枝莲,那是她嫁入洪家那年,花了半个月绣成的,洪大业见了,还夸她“手巧,绣得比画儿还好看”。
春桃在一旁看着,疑惑地问:“夫人,您怎么把这些衣服都翻出来了?前些日子不是说不穿了吗?”
朱氏笑着说:“后日要去踏春,总不能穿旧衣服去。你帮我把这件水红裙子熨烫平整,再把梳妆台上的妆匣拿出来,好好擦擦——明日我要用。”
春桃虽不解,却还是听话地去做了。朱氏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素面朝天的自己,伸手摸了摸脸颊——这一个月没擦粉,皮肤倒更细腻了些。她想起恒娘的话,心里既期待,又有点紧张:后日打扮起来,洪大业见了,会是什么反应?
第二日一早,朱氏就开始梳妆。她先用温水洗了脸,抹上淡淡的香膏,然后取出螺子黛,细细描了眉——不是平日里的粗眉,而是恒娘教过的“远山眉”,细长弯挑,衬得眼睛更大、更亮。接着,她用胭脂在脸颊上轻轻晕开,又在唇上点了点口脂,那口脂是石榴色的,艳而不妖,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
衣服选了那件水红绫罗裙,外面套了件浅粉色的绣桃花短袄,领口、袖口都滚着细细的银线。头发她梳了个简单的双丫髻,却在髻上插了支赤金点翠的步摇——那是她的陪嫁,从前舍不得戴,今日却特意找了出来。
收拾妥当,朱氏站在镜前,连自己都愣了愣——这一个月看惯了灰头土脸的自己,如今突然换上艳妆,竟觉得有些陌生,却又格外亮眼。春桃在一旁看了,忍不住赞叹:“夫人,您今日可真好看,比刚嫁过来的时候还俏呢!”
朱氏笑了笑,带着春桃,往狄家去。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恒娘站在门口等她,见了她,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好!这才是我认识的洪家妹妹!快进来,我还有些东西给你。”
进了屋,恒娘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新做的碧色罗裙,又拿出一双绣着鸳鸯的锦鞋,笑着说:“我猜着你会穿红衣服,特意给你备了这个。你那件水红裙虽好看,却有点艳俗,这件碧色罗裙,料子是最软的云罗,颜色也衬你的肤色,穿上去更显温婉。还有这双鞋,你那双旧鞋样式太拙,配不上这身衣裳。”
朱氏接过罗裙和锦鞋,心里又暖又感动——恒娘竟连这些细节都替她想到了。她到里屋,换上碧色罗裙,穿上锦鞋,再出来时,恒娘又替她重新梳了个“凤髻”,用一根银簪固定住,鬓边还别了朵新鲜的白玉兰——那是从院里摘的,香气清雅。
“这样就 了。”恒娘退开两步,上下打量着她,满意地点点头,“你这容貌,本就出众,稍加打扮,比那画里的仙女还好看。”她又倒了杯酒,递给朱氏,“这杯酒你喝了,壮壮胆。一会儿回去,见了洪大业,你别跟他多说废话,稍微跟他提两句踏春的趣事,就装着累了,回房关门睡觉。他来敲门,你千万别开;他喊你,三次里只开一次。他要是想拉你的手、靠近你,你也别太顺着他——越让他得不到,他越上心。”
朱氏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酒是温过的,带着点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心里的紧张也少了些。她用力点头:“姐姐的话,我都记着了。”
离开狄家,朱氏往回走。刚拐进巷子,就看见洪大业站在自家院门口,像是在等她。原来洪大业今日没去铺子,想着上巳节热闹,本想喊朱氏和宝带一起去踏春,可等了半天,也没见朱氏出来,便站在门口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看见朱氏走过来,洪大业眼睛都直了。他站在原地,盯着朱氏,几乎忘了呼吸——眼前的朱氏,穿着碧色的云罗裙,裙摆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像春日里的碧波;头上的凤髻衬得她脖颈修长,鬓边的白玉兰散发着清雅的香气;脸上画着精致的妆,眉如远山,眼似秋水,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比他记忆里任何时候都要好看。
朱氏走到他面前,轻声说:“先生怎么站在这儿?我刚从恒娘姐姐家回来,今日春园热闹,我们去逛了逛。”
洪大业这才回过神,声音都有些发颤:“你……你今日这般打扮,是去踏春了?怎么不喊我一声?”
“我想着先生要去铺子,便没打扰。”朱氏垂下眼,语气轻柔,跟这一个月的冷淡判若两人,“春园的花开得真好,有桃花、杏花,还有好多放风筝的孩子,热闹得很。”她说着,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露出一点疲惫的样子,“逛了一上午,有点累了,我先回屋歇会儿。”
说完,她没等洪大业说话,转身就进了院子,径直往正屋走。洪大业跟在她身后,一路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被猫抓似的,痒痒的。他想跟她多说几句话,想问她春园里具体有什么热闹,可朱氏脚步轻快,转眼就进了正屋,“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洪大业站在门外,愣了好一会儿。他抬手想敲门,又想起朱氏刚才疲惫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转身去了堂屋。宝带见他回来,忙端着茶过来,笑着说:“先生,您回来了?我刚煮了茶,您尝尝。”
可洪大业此刻哪里有心思喝茶?他坐在椅子上,满脑子都是朱氏刚才的样子——碧色的裙子,白玉兰的香气,还有她说话时轻柔的语气。他甚至没注意到宝带在旁边说了些什么,直到宝带碰了碰他的胳膊:“先生,您在想什么呢?”
洪大业回过神,皱了皱眉:“没什么,你先下去吧,我想静静。”
宝带心里委屈,却不敢多说,只能低着头退了下去。洪大业坐在堂屋,坐立难安,眼睛时不时就往正屋的方向瞟。好不容易熬到傍晚,他实在忍不住,起身往正屋走去,抬手敲了敲门:“朱氏,你醒了吗?该吃晚饭了。”
屋里没动静。洪大业又敲了敲:“朱氏?你听见了吗?”
还是没声音。洪大业心里有点慌,又敲了第三下,声音放软了些:“朱氏,我知道你没睡,开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才“吱呀”一声开了。朱氏站在门后,头发稍微有些散乱,脸上的妆淡了些,却更添了几分慵懒的美。她看着洪大业,轻声说:“先生有什么事?我刚睡着,被你敲醒了。”
洪大业看着她,心里的话一下子全忘了,只觉得喉咙发紧:“没……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喊你吃晚饭。你要是累,就再睡会儿,我让厨房把饭温着。”
朱氏点了点头,没让他进来,只说:“嗯,我知道了,你先去吧。”说完,又把门关上了。
洪大业站在门外,心里又失落又有点痒——这还是朱氏第一次这样对他,不冷不热,却偏偏勾得他心里发慌。他回到堂屋,胡乱吃了两口饭,满脑子都是朱氏的样子。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