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胭脂(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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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昌府的卞家,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倒不是因为家财万贯,而是家主卞老汉一手牛医的本事。牲畜病了,经他一诊一治,多半能起死回生,街坊邻里都得敬他三分。卞老汉年过五旬,膝下只有一女,小字胭脂,长到十六七岁时,已是十里八乡少有的美人。那眉眼生得清灵,眼波流转时像含着一汪春泉,身段窈窕却不纤弱,更难得的是性子聪慧,读书识字过目不忘,针黹女红也样样精巧。
卞老汉把这女儿当成掌上明珠,一心想让她嫁入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将来能安安稳稳做个体面人。可那会儿的世家大族最讲门第,见卞家是“医牛”的出身,总带着几分鄙夷,说“牛医之女,终究沾着市井气”,任凭卞老汉托了多少媒人,都没人肯点头。眼瞅着胭脂过了十五岁的及笄之年,婚事却迟迟没个着落,卞老汉急得夜里睡不着,胭脂自己也悄悄在绣帕上绣过几对鸳鸯,绣完又怕人看见,匆匆藏进箱底。
卞家对门住着个庞媳妇,姓王,性子活络得很,说话爱开玩笑,没什么大家闺秀的规矩,却和胭脂格外投缘。胭脂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闷了就找王氏说话,从女红样式聊到巷子里的新鲜事,倒也解了不少闺中寂寞。
这年暮春的一天,王氏在卞家陪胭脂说了半晌话,临走时胭脂送她到门口。两人正站着道别,忽然有个少年从巷口走过——一身月白色的素衣,头戴同色的小帽,身姿挺拔,眉眼温雅,走在满是尘土的巷子里,竟像一汪清水般干净。胭脂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黏了上去,眼波跟着少年的身影转了半圈,直到少年走过拐角,她还站在原地望着,连王氏喊了她两声都没听见。
王氏早把她的神情看在眼里,凑到她耳边打趣:“我的好妹妹,就凭你这模样、这心思,要是能嫁给这样的人,这辈子才算没白活吧?”胭脂被说中心事,脸颊“唰”地红透,从耳根一直烧到脖子,低着头揪着衣角,半天没说出一个字。王氏又追问:“你认得这小伙子不?”胭脂轻轻摇了摇头:“不认得。”“这是南巷鄂家的秀才,叫鄂秋隼,他爹以前还是个举子呢。”王氏压低声音,说得绘声绘色,“我以前跟他家住一个巷子,知根知底——这孩子性子软和,说话都带着几分温吞,是个难得的好脾气。最近穿着素衣,是因为他媳妇刚没了一年,还在守孝呢。你要是真有意思,我去帮你递个话,让他找个媒人来提亲?”胭脂还是没说话,只轻轻咬着嘴唇,王氏看她这模样,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转身回了家。
可这之后过了好几天,一点动静都没有。胭脂心里七上八下的:一会儿猜王氏是不是忘了这茬,根本没去传话;一会儿又想,鄂家是举子之后,算半个官宦人家,会不会嫌自己家是牛医,不肯屈尊来提亲?她越想越烦,坐在绣架前,针戳歪了好几次;吃饭时扒拉两口就放下,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那个穿素衣的少年身影。没几天,她就瘦了一圈,脸色也变得苍白,后来竟发起低烧,浑身没力气,连下床都费劲。
王氏听说胭脂病了,赶紧拎着一篮鸡蛋来看她。一进房就见胭脂躺在床上,眼窝都陷下去了,赶紧坐在床边问:“好妹妹,你这是怎么了?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病成这样?”胭脂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就是那天送你走后,心里总觉得闷得慌,后来就越来越不舒服,现在这样,怕是熬不了多久了。”王氏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忽然凑到她耳边,小声问:“我家那口子去外地做买卖还没回来,之前跟你说的鄂秀才,我还没来得及给他递话。你这病,该不会是为这事愁的吧?”胭脂的脸一下子又红了,埋在枕头上半天没抬头。
王氏见她这反应,心里就有了数,故意逗她:“要是真为这事,都病成这样了,还有啥好害羞的?不如我先让他夜里来跟你见一面,他难道还能不肯?”胭脂猛地抬起头,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蚊子叫:“事到如今,我也顾不上羞耻了。要是他不嫌弃我家出身,就正经找媒人来提亲,我这病自然就好了;可要是私下偷偷见面,那万万不行!”王氏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就起身走了。
谁也没料到,王氏年轻时跟隔壁的书生宿介好过。那会儿两人都是半大孩子,不懂事,偷偷好了一阵;后来王氏嫁了庞家,宿介还没死心,总趁庞老汉出门做买卖的时候,偷偷来找她续旧情。这天晚上,宿介正好又溜到了王氏家里。王氏想起白天胭脂的事,觉得好笑,就跟宿介说了——说胭脂看上了鄂秋隼,还盼着人家来提亲,自己跟她开了个玩笑,她还急了。说着说着,王氏随口加了句:“你要是碰见鄂秀才,要不就帮我提一嘴这事儿?”
宿介早就听说卞家的女儿长得标致,只是没见过真人。这会儿听王氏这么一说,心里顿时动了歪心思——他知道胭脂病着,又盼着跟鄂秋隼好,这不正是个可乘之机?他想跟王氏商量,让她帮自己骗胭脂,又怕王氏吃醋闹起来,只好装作随口问问,拐弯抹角地打听胭脂家的情况:窗户朝哪边开、夜里一般谁守着、胭脂住哪间房,问得详详细细。王氏没多想,顺着他的话就说了。
第二天夜里,宿介揣着一肚子坏水,趁着月色翻进了卞家的院墙。他记着王氏说的位置,轻手轻脚绕到后院,直接走到胭脂的窗下,用手指轻轻敲了敲窗棂。屋里的胭脂正昏昏沉沉躺着,听见动静,有气无力地问:“谁啊?”宿介捏着嗓子,尽量模仿鄂秋隼温吞的声音:“是我,鄂秋隼。”
胭脂心里“咯噔”一下,又惊又喜,挣扎着坐起来:“我之所以惦记你,是想跟你好好过日子,不是图一时的快活。你要是真喜欢我,就赶紧找媒人来提亲;要是说想私下在一起,我不能答应你。”宿介怕她起疑,赶紧应下来:“我知道你的心思,提亲的事我记着。只是我跑这一趟不容易,你能不能开门,让我握握你的手,就算是定个信儿?”胭脂本来就病得没力气,又觉得他说得恳切,不忍心硬拒,撑着身子下了床,慢慢挪到门边,把门闩拉开了。
门刚开一条缝,宿介就猛地挤了进去,一把抱住胭脂,就要动手动脚。胭脂又惊又怕,本就虚弱的身子哪里经得住他推搡,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宿介赶紧伸手去拉她,胭脂却拼着力气推开他,声音发颤:“你是谁?肯定不是鄂郎!要是鄂郎,他性子那么温和,知道我病成这样,只会心疼我,怎么会这么粗鲁!你再这样,我就喊人了——你坏了我的名声,你也落不着好!”
宿介心里一慌——他本来就是冒名顶替,要是胭脂真喊起来,自己肯定要露馅。他不敢再硬来,只拉着胭脂的手,求着说想以后再见面。胭脂想赶紧把他打发走,就说“等我嫁过去之后,有的是机会”。宿介觉得太远,又接着求。胭脂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说“等我病好了再说”。宿介还不满足,非要要个信物。胭脂不肯给,宿介趁着她不注意,一把抓住她的脚,把她脚上穿的绣鞋脱了下来,转身就往门外跑。
胭脂急得喊他:“你回来!我既然已经答应跟你好好过日子,也不怕给你东西。只是我怕‘画虎不成反类狗’,要是你反悔了,我这辈子的名声就全毁了。现在这绣鞋在你手里,我也没法要回来了。你要是敢负我,我就只有一死!”宿介拿着绣鞋,心里美滋滋的,随口应了句“我知道了”,就翻出卞家院墙,又绕回了王氏家里。
到了王氏房里,他躺下后还惦记着那只绣鞋,伸手往袖子里摸——可摸了半天,袖子里空空的,绣鞋居然不见了!他一下子坐起来,点上灯,把衣服脱下来抖了又抖,翻遍了每个角落,都没见绣鞋的影子。他急得抓耳挠腮,问王氏见没见,王氏睡得迷迷糊糊,摇了摇头说没看见。宿介疑心是王氏藏起来逗他,王氏反而故意笑:“谁知道你又从哪儿偷来的东西,丢了才好呢。”宿介没法子,只好把自己冒名骗胭脂、脱了她绣鞋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说完,他又拿着灯,在王氏家门口、巷子里转了好几圈,连墙角都照遍了,还是没找到绣鞋。他气得直跺脚,只能先回屋睡觉,心里还盼着:夜里没人走动,说不定是掉在半路上了,明天一早去找,总能找着。可第二天一大早,他从自己家到卞家、王氏家,沿路找了个遍,绣鞋还是没踪影。
宿介不知道,那天夜里,巷子里有个叫毛大的混混,正好路过王氏家门口。这毛大是个游手好闲的主儿,整天不干活,就知道东游西逛,还爱占小便宜。之前他见过王氏几次,觉得王氏长得周正,就想勾搭她,可王氏看不上他,每次都骂着把他赶走。毛大记恨在心,又知道宿介总偷偷来找王氏,就想抓着他俩的把柄,以后好要挟王氏。
那天晚上,毛大本来是想趴在王氏家门口听动静,刚走过去,就发现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他正想推门进去,脚底下突然踩到个软乎乎的东西,像是用布包着什么。他弯腰捡起来,打开一看——是一方青色的绢帕,里面包着一只绣鞋,鞋面上还绣着朵小小的海棠花,针脚又细又密,一看就是姑娘家穿的。毛大正纳闷这鞋哪儿来的,就听见屋里宿介跟王氏说话,把自己怎么冒名鄂秋隼、怎么骗胭脂开门、怎么脱了绣鞋又弄丢的事,说得明明白白。
毛大心里乐开了花——既有了宿介和王氏私通的把柄,又得了这么个绣鞋,说不定还能借着这鞋,去骗骗那个叫胭脂的姑娘。过了几天晚上,毛大揣着绣鞋,趁着天黑翻进了卞家院墙。可他之前从没去过卞家,根本不知道胭脂住哪间房,摸黑绕了半天,居然摸到了卞老汉夫妻的房门口。
卞老汉那几天因为女儿生病,心里烦得很,夜里也睡不踏实。听见门外有动静,就悄悄凑到窗纸缝前往外看——月光下,隐约能看见个陌生男人的影子,正往屋里探头探脑。卞老汉一下子就火了:这肯定是冲我女儿来的!他来不及喊人,抄起门后的一把柴刀,拉开门就冲了出去,大声喊:“好你个流氓,敢闯到我家来!”
毛大本来就做贼心虚,冷不丁听见有人喊,吓得魂都快没了,转身就往院墙那边跑。可卞老汉跟在后面紧追不舍,眼看就要追上了。毛大急得没地方躲,干脆转过身,伸手就去抢卞老汉手里的刀。屋里的卞老夫人听见动静,也披着衣服跑出来,一边喊“杀人啦”,一边往这边冲。毛大慌了神,怕被人抓住,使劲一推卞老汉,又握紧刀胡乱挥了一下——只听“噗”的一声,刀正好砍在卞老汉的头上。卞老汉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再也没动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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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那会儿病刚好了点,听见外面的叫喊声,赶紧披衣下床,扶着墙走到院子里。几个人把灯拿过来一照,卞老汉躺在地上,额头裂了个大口子,血顺着脸颊往下流,眼睛半睁着,已经说不出话了,没一会儿就断了气。卞老夫人哭得死去活来,哭着哭着,突然看见院墙根下有只绣鞋——她拿起来一看,这绣鞋的花样、大小,分明是女儿胭脂的!
老夫人一下子止住哭,抓着胭脂的胳膊,逼问她:“这鞋怎么会在这里?那个男人是谁?你说!”胭脂看着父亲的尸体,又看着那只绣鞋,眼泪“唰”地流下来,再也忍不住,把王氏怎么跟自己说鄂秋隼、自己怎么盼着他提亲、那天晚上“鄂秋隼”来敲门的事,全说了出来。只是她不忍心把王氏牵扯进来,没提王氏跟自己开玩笑、宿介从王氏那儿打听消息的事,只说是鄂秋隼自己找上门来的。
第二天一早,卞老夫人就拉着胭脂,哭着去县衙告状了。
县官一听出了人命,赶紧让人去传鄂秋隼。这鄂秋隼今年才十九岁,性子本就腼腆,见了生人都脸红,更别说见官了。他刚被差役带到县衙门口,一听自己成了杀人嫌疑犯,吓得腿都软了,差点晕过去。上了大堂,县官问他“是不是你夜里闯卞家、杀了卞老汉”,他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会浑身发抖。
县官一看他这模样,更觉得他是做贼心虚——要是没做亏心事,怎么会吓成这样?当下也不问青红皂白,让人把铁链、木枷都给鄂秋隼套上,逼他认罪。鄂秋隼从小没受过这种罪,铁链子一勒,肩膀就磨破了皮,再加上差役推搡着他跪堂,没一会儿就疼得受不了了。他实在熬不住,只好含着泪,点头承认是自己杀了人。
案子送到府里复审,府官也没细查,还是照着县衙的法子,一上来就打板子、上夹棍。鄂秋隼被打得皮开肉绽,心里的冤屈堵得慌,好几次想跟胭脂当面对质——他想问问胭脂,自己明明只在巷子里见过她一次,怎么就成了闯门杀人的凶手?可每次在公堂上见到胭脂,胭脂一看见他,就红着眼骂他“骗子”“凶手”,骂得他心里又酸又疼,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就这么着,鄂秋隼的“罪名”定了下来,判了死刑,只等着秋天行刑。之后又经过几个官员复审,都没看出问题,案子就这么定了。
直到后来,省里把这案子交给济南府,让济南知府吴南岱重新审。吴南岱是个出了名的清官,审案子格外仔细。他第一次见到鄂秋隼时,就觉得不对劲——这少年长得眉清目秀,站在那里,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眼神里全是惶恐,一点都不像敢杀人的凶徒。吴南岱没声张,悄悄让身边的差役找了个机会,私下跟鄂秋隼聊聊,让他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出来。差役回来一传话,吴南岱更确定鄂秋隼是冤枉的——这孩子连跟胭脂说过几句话都说不清楚,怎么可能半夜闯人家院子、还敢杀人?
吴南岱琢磨了好几天,才正式开堂审案。他先把胭脂叫到堂前,问:“你说你跟鄂秋隼约好见面,这事还有别人知道吗?”胭脂说:“没有。”吴南岱又问:“你第一次在门口看见鄂秋隼的时候,旁边还有别人吗?”胭脂还是摇头:“没有。”
这时候,吴南岱让人把鄂秋隼带上来,语气温和地问他:“你再好好想想,那天你在卞家门外,到底见着谁了?”鄂秋隼想了想,小声说:“我那天路过卞家门口,看见对门的庞媳妇王氏,跟一个姑娘站在门口说话——后来我才知道那姑娘是胭脂。我怕人家误会,赶紧绕开走了,根本没跟她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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