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白浪滔天(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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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康叔感觉自己的下半身几乎和身下的淤泥冻结成了一体,四肢如同灌了冰冷的铅块。只有胸中那颗心脏,此刻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无声的轰鸣,如同催命的鼓点。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从泥水中支起上半身,动作僵硬而谨慎,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每移动一寸,泥水的吸扯力都沉重得让他感觉自己正拖着一座山。他艰难地爬上那截人工的陡峭土坎,沾满泥泞的手死死抠进堤坝冰硬的泥石缝隙里,指甲几乎在粗糙的石块上撕裂。他贴着堤坝冰冷粗糙的泥石壁面,缓慢地向上挪动。终于,一只手扒上了坡塬的边缘!冰冷的泥土嵌入指甲缝的瞬间,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他猛地咬牙借力,连蹬带爬,整个身体滚过堤坝边缘,沉重地摔进坡上那片坚实、干燥的硬土田埂里。
干燥!这久违的触感刺激着他的神经末梢!他甚至能清晰地闻到泥土深处散发出的,那种完全不同于洼地死水淤泥的、纯粹的、生机勃勃的土腥气!这气息像柄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浑身一个激灵!这硬土下的地脉是活的!
他几乎贪婪地吸了一大口坡上混合着干燥土腥的空气。但这气息也让他瞬间清醒过来。他不敢停留,立刻手脚并用地爬向黑暗中那片有着沉甸甸阴影的黍子地。泥浆在他爬过的干燥土路上留下长长一道污渍。
他的手指颤抖着,几乎是带着一种本能的、无法言喻的凶狠和虔诚,粗暴地伸向近旁一株健硕黍穗——那饱满沉实的手感!手指抠进紧密簇拥的、带有生命体温的黍粒瞬间!那粗糙而丰盈的触感顺着神经直冲大脑!他几乎是疯了一样,枯爪般的双手死死揪住那沉甸甸的穗子,不管不顾地勐力一拧、狠命一拽!
“咔嚓!簌簌簌!”
寂静的夜里,黍杆脆弱的断裂声和谷粒急促摩擦着彼此、剥落坠地的沙沙声,如同惊雷炸响!这响声刺耳无比,带着一种毁灭性的锋利,狠狠撕裂了这后半夜本已浓稠得化不开的、带着沉重睡意的死寂!
康叔全身的血液瞬间冰冷凝固!他像被一根无形的冰棱钉在原地,僵在那里如同死去。
看守草棚方向几乎是同时,传来一声粗嘎、惊恐、充满警觉的厉喝:“谁?!”
紧接着是几声短促、慌乱、踢翻东西的碰撞声!随即,一道昏黄摇曳的、刚被点亮的火把光芒撕裂了黑暗!草棚口的暗影被骤然撕开。一个头发睡得蓬乱、眼神惊恐、手中胡乱挥舞着一把短柄柴刀的汉子,踉跄着从棚子里冲出来!他那刚被惊醒、还残留着浓重睡意的目光,仓皇地扫向黍地!
当火把昏黄的光线终于刺破浓重的黑暗,精准地笼罩住田埂边缘那个如同泥塑般僵立着、手中还紧攥着两把沉甸甸黍穗的身影时,那看守汉子的脸上先是凝固了一刹那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如同被烈焰点燃的火油——骤然爆发出一种被人踩踏尊严领地后暴怒的狂怒!
“狗日的!偷贼!你他妈找死!”看守的厉吼炸雷般回荡在寂静的夜空,将附近坡塬远处姚家宅院窗口昏睡的灯火也震得摇曳起来!
那汉子手中的柴刀在火把光芒下闪出刺目的寒光!他凶悍地拖着柴刀,踏着田埂坚实的土地,如同暴怒的疯牛般冲向康叔!脚下的硬泥被踏碎,发出沉闷的重音,每一步都踏在康叔剧烈缩紧的心脏上!凶猛的冲势带起的恶风直扑康叔的面门!
康叔脑子里一片轰响!求生的本能盖过了一切!他根本不敢再看冲过来的看守,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气力在绝望的刺激下全部爆发!他攥紧那两把揪下来的救命黍穗,猛地转身!像个被火烧着尾巴的猴子,完全不顾一切地扑向堤坝陡峭的边缘!双脚在湿滑的土壁边缘疯狂地踉跄蹬踏,试图止住前冲的惯性,身体却像一个失控的泥坨子,连滚带爬地、极其狼狈地向下翻跌!他笨拙地试图将一束黍穗胡乱插在腰间的破布缝隙中,另一束死死抱在怀里,干瘪的嘴唇下意识地死死咬住了其中一簇沉甸甸的谷穗!谷壳粗糙的边缘割裂了他干裂的嘴唇下唇皮肤,一阵咸腥在口中弥漫开来。
“抓贼——!”那看守追到堤坝边缘,冲着下方黑暗中康叔滚落的方向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叫,几乎喊破了喉咙,声音里带着惊恐和强烈的愤怒!那嘶吼如同尖锐的号角,瞬间撕碎了整个高坡塬表面的沉寂。原本沉寂如死的姚家宅院,其中几盏昏黄的灯火骤然亮起,并且迅速晃动起来,窗户被粗暴推开,有人影探出,一片杂沓惊慌的脚步声响从宅院深处朝着堤坝方向响起!
康叔滚跌下陡峭的土堤底部,一头栽进了堤下齐腰深的冰冷泥水里!泥水剧烈翻涌。他呛了一大口腥浊冰冷的污水,喉咙里火辣辣地疼痛,肺部如同炸裂!身体多处被堤坝边缘的碎石和树根划破,剧痛蔓延开。但他丝毫不敢停顿!
他像一头被沸水浇到的野兽,凭着求生的本能,拼命地从水中挣扎扑腾起来!冰冷刺骨的泥水激得他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唿吸都带着血腥气。但他不敢丝毫停歇,怀抱着那用命换来的两把黍穗,口中紧咬着那束温热的谷粒,如同衔着自己的心脏!他爆发出毕生从未有过的力量,在及腰的泥水中深一脚浅一脚、连滚带爬地向外拼命冲去!水浪被他疯狂的动作搅起浑浊的浪花,泼溅声在死寂的夜里清晰可闻!身后,高坡上嘈杂的人声、火把的光圈、守夜人持续的怒吼在浓重的夜色中如同追魂夺命的索套,不断收紧!
他埋头没命地朝自己草棚的方向冲!那片漂浮在死水潭上的阴影就是他唯一已知的归处。泥潭深处缠绕的水草一次次将他绊倒,冰冷沉重的淤泥几乎要将他吸入其中。但每一次栽倒,他都立刻爆发出凄厉绝望的呜咽声挣扎爬起,怀里的谷穗始终被他死死护在胸前!
终于,草棚那残破的、塌陷一角的轮廓出现在暗夜的水面上!康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进了棚口,沉重的喘息如同濒死的破风箱。棚内的黑暗瞬间将他吞没。他像条被扔上岸的死鱼般剧烈地抽搐痉挛起来,嘴里死死咬着那束黍穗,干瘪布满细沟壑的脸颊鼓起扭曲的弧度,大张着嘴,想要喘气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嘶鸣。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和浑浊的泥腥味,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感觉肺腑要被整个扯出来!混浊滚烫的眼泪和鼻腔里呛出的泥水混合在一起,布满了这张被恐惧、绝望和一丝侥幸点燃的脸。
小草依旧蜷在草铺深处的黑暗中。他似乎没有被她方才剧烈的挣扎惊醒?康叔不敢发出任何大的声响,强行压制住自己狂暴的喘息和剧烈的咳嗽,挪动着僵硬麻木的双腿,几乎是爬着扑到了小草身边。他急切的、满是泥污的手摸索着探向小草的额头——依旧烫得惊人!但她的呼吸似乎更浅了,如同微弱的烛火在风中飘摇。
黑暗是最好的掩护。他摸索着找到那豁口陶碗,颤抖着将自己怀中紧抱的、那两把尚带着体温、散发着微弱谷物香气的黍穗用力摁了进去!他又迅速从腰间的破布缝里扯出另一束,同样塞进碗里。接着,他小心翼翼地掰开自己紧咬着的、几乎嵌入下唇肉里的那束穗子——嘴唇被黍粒粗糙的边缘割破了好几个口子,咸涩的血混着泥水流进嘴里,他却浑然不觉。他急切地、近乎粗暴地用指甲将每一簇沉甸甸的穗子刮开、抠烂。指甲划过坚硬的谷粒和粗糙的穗轴,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沙沙声。他竭尽全力,手在颤抖,将抠下来的一点点黏糊糊、温热稀薄的黍浆,和破碎的谷粒一起,小心翼翼地收集在碗里,混成黏煳煳一小滩。他用粗糙的手指,极其笨拙又无比轻柔地一点点抹到小草干裂灰败的嘴唇上。那点稀薄的浆液带着生命的热度和植物的苦涩,缓缓浸润到小草焦枯的唇缝里。
昏迷中的小草像是沙漠深处濒死的根须骤然触碰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甘冽水汽,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吞咽声。她似乎本能的、极其艰难地动了一下嘴唇,将那一点点糊煳吞了下去。然后,她再一次陷入了更深的昏沉,如同燃烧殆尽落入死灰的余火。但那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吞咽声,却像黑暗洞穴里一颗细微光明的火星,短暂地灼痛了康叔早已冰冷麻木的眼睛。
就在这时,几道强横的火光如同撕裂夜幕的刀锋,勐地劈开了草棚外的黑暗!骤然降临的光亮刺得康叔几乎失明!沉重的、勐力踢踏泥水的脚步声混杂着恶狠狠的咒骂如潮水般席卷过来!
康叔的心猛地沉入谷底!
棚外的水被粗暴掀动的声响压住了康叔几乎跳出胸腔的心跳。他刚想把剩下半块染血的黍穗藏进身下冰冷稀烂的泥里,棚口那片虚虚掩着抵挡风寒的破败树皮帘子,“哗啦”一声被一只穿着厚底防水草鞋的大脚蛮横地踹开!
“老东西!滚出来!”
刁七那如同刮锅底般的嘶哑厉吼直接冲了进来,几乎掀翻了本就岌岌可危的草棚。火光如同凶兽的巨口,瞬间吞噬了草棚内全部黯淡的轮廓。两个姚家高壮的汉子一手擎着噼啪燃烧的火把,一手提着粗实的木棒闯了进来!刁七那张被跳跃火光照得明暗不定、显得格外狰狞阴厉的脸紧随其后。他精悍的目光像两把淬了毒的探针,瞬间钉住了蜷缩在草铺角落、因惊吓而几乎停止唿吸的小草,接着又勐地扫到康叔那满身泥浆、嘴唇破裂流着血、指缝里还嵌着金灿灿谷粒碎屑、怀里明显紧紧抱着什么东西的肮脏模样!
火光跳跃着,在刁七脸上投下晃动扭曲的阴影,将他的五官和脸上的每一道刻痕都挤压变形,膨胀出一种几乎要吃人的狂暴怒容。他目光锐利如剃刀,精准地捕捉到康叔嘴角沾着的干涸血迹、以及嘴边残留的一丁点麦黄色的碎屑——这印证了他所有猜想,如同在堆积如山的柴薪上泼满了滚油!
“狗胆包天的老泥猪!”刁七的嗓子因为亢奋和愤怒彻底嘶哑了,尖锐刺耳的声音划破草棚内短暂凝滞的死寂,“敢把污爪子伸到姚家坡上?你吃了哪条河里的龙胆?”他目光凶狠地环视着这穷苦潦倒的破烂草窝,像一条暴怒的公牛喷着粗气,每一句都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刺向康叔,“东家田里的金贵种!那是要进祖庙、点圣火的供品!那是给天子尝鲜的新禾!你也敢污了手?!”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康叔脸上!
他猛然抬手,狠狠一指几乎无法动弹的康叔,对身后两个家丁暴喝道:“赃物!在他怀里!搜!连这贼窝一并给我掀了!看他还藏了什么腌臜东西!”
那两个家丁立刻应声如雷吼,动作粗暴如同捕杀猎物!一个如同猛虎般扑向康叔,大手带着生茧的蛮力,不顾一切地试图撕扯他怀中紧抱的那点可怜的黍穗!另一个则挥舞着手中的大棒,毫不留情地噼砸着棚内本就脆弱不堪的一切!本就塌陷一角的草棚顶被猛击,稀里哗啦垮塌下更大一片烂草朽木!支撑着门框的一根细木棍被一棒打断,发出断裂的脆响!那粗木棒随即又扫过灶膛边几块作支撑的石头,石头飞迸,砸倒了那个曾经装着他们救命水的陶瓮!哗啦一声巨响,陶瓮碎裂开来,残留的一点混浊泥水瞬间流了一地!
家丁的手如同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扣向康叔怀里。康叔如同护犊的野兽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爆发出生命中最后一点凶悍,死死蜷缩身体,用后背去撞!另一只手猛地护住胸口!噗嗤一声,指甲在那家丁手背上刮出一道血痕!那家丁吃痛缩手,随即更加暴怒!
混乱中,那个去搜刮的汉子忽然发现了什么!昏暗的光线下,小草身下那稀薄的草铺角落,赫然露出半块康叔慌乱中没来得及全塞进泥里的硬黍块!那点点微黄在火光下格外刺眼!那家丁眼中闪过一道惊愕的光,随即化为更加恶毒的狂喜!他伸出脏污的大手,直接拨开已经昏沉不醒、呼吸微弱的小草,不顾她身下冰冷粘稠的泥浆,粗暴地去抢那半块黍穗!小草被拨弄得身体歪斜,几乎滚下草堆,那张灰败的小脸上,眉心痛苦地蹙紧。
“在这儿!还有!”那汉子如同发现了宝藏的野兽,兴奋地怪叫起来!那叫声刺激得刁七眼中凶光大盛!
康叔目睹着小草被粗鲁拨弄、那仅剩的黍穗就要被夺走的场面,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如同垂死老狼般的咆哮!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抢夺小草的汉子,枯瘦的手死死掐向对方的脖子!但他的身体刚直起一半,一记沉重如同铁锤般的棍子就狠狠砸在了他的腿弯处!
“呃啊——!”
康叔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膝盖骨如同被砸碎的核桃!剧痛瞬间摧毁了他仅存的力量!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重重地扑倒在冰冷腥臭的淤泥里!泥水混着棚顶落下的烂草,瞬间沾满了他的头脸!下半身如同被扯断、粉碎、钉入滚烫的炭火中,抽搐着,却再也使不出一丝力气,只剩下撕心裂肺的剧痛在每寸神经上疯狂灼烧!那只护着黍穗的手,终于被迫松开。那点温热的金色被甩落在泥泞里,沾满了污黑的泥点。
草棚彻底被掀翻,如同暴风刮过后的残骸。刁七看着滚在泥中抽搐呻吟、如同垂死泥鳅般的康叔,以及角落里无声无息、似乎已断绝了气息的小草,扭曲的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满足。他狠狠一脚踏在康叔从泥水中无力伸出的、痉挛着的手掌上!粗糙坚硬的草鞋底重重碾过指关节!
“嚎什么?”刁七啐了一口,眼中射出凶狠冰冷的光,“东家说了:这种吃里扒外、还沾了污瘟的烂货,不配玷污高地一分田土!”
他居高临下地、一字一句地对着泥水坑里蜷曲挣扎的老农和那个角落中无声息的女孩发出宣告,声音像淬了冰的凿子:
“给你们活路——滚去西边死人沟!那里烂泥肥厚,鱼虾养人!死在泥里沤肥!也算你们祖上积了点阴德,给姚家坡做点贡献!”
黎明前的黑暗如同墨汁凝固,沉甸甸压在无边无际的浊水上。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般的腥味,几乎能将人肺腑冻穿。
康叔感觉不到冷。他的身体早已因疲惫、伤痛和极度的寒冷而僵硬麻木。他背上用破布条将小草捆死。她瘦小的身体滚烫,像块烧透的火炭,每一次微弱的、间隔很长的唿吸都像破败的风箱艰难拉扯,气息灼热地喷在他后颈裸露的皮肤上,烫得他心惊肉跳。而他佝偻的脊背如同脆弱的支架,每一次轻微的颠簸都可能彻底断裂。
他一瘸一拐地艰难跋涉在没膝的冰冷泥水中,每一步都踏在烧红的刀刃上。右腿膝盖骨像是被刁七手下那记闷棍砸成无数带棱角的碎片,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带来尖锐入骨的剧痛,沿着骨头一路烧灼到五脏六腑,几乎令他窒息。每一次腿骨的剧痛都能带起全身肌肉不受控制的痉挛。他大口喘息,冰凉的空气夹杂着浓重的水腥和腐烂的气息钻进喉咙,却无法缓解胸中那股燃烧般的窒息感。
昨夜那混乱不堪的撕扯、殴打、叫骂声,如同鬼魅的呓语残片在他脑子里嗡嗡炸响。刁七那冰锥般的诅咒——“去西边死人沟沤肥吧”!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印在他已然枯朽的心上。
远处那些墨绿色的高坡如同冰冷的礁石,沉默地矗立在这无边的泽国上,其上的人家灯火仿佛已与另一个世界无关。唯有身后倒塌成一片烂泥瓦砾的草棚废墟,彻底沉入浑浊的水底,像一个丑陋的伤疤被最终抹平,彻底成了漂浮的尘埃。他和背上滚烫的小草,已经彻底被这座由洪水构筑的巨大牢狱所吞噬。
前方浑浊的死水深处,终于显现出一片更加深沉的、黏腻的墨绿色。尚未靠近,一股浓烈到令人几欲昏厥的恶臭就扑面而来——那不仅仅是淤泥惯常的腐败腥气,更是无数未曾掩埋、腐烂发胀的尸体在漫长浸泡后释放出的、混合着粪便硫磺和剧毒腐败物的致命气味!这气味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扼住了康叔的喉咙,让他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这,就是西边的死人沟——村落所有来不及收敛的浮尸、染病来不及掩埋的死人和牲畜最终汇聚的死寂水域。死亡的气息浓稠得像实质的淤泥,粘腻地缠绕上来。
康叔咬紧牙关,下唇早已被自己咬破的伤口再次沁出腥咸的血沫。他强迫自己朝着那片更加黑暗的、代表最终解脱的边缘艰难蹚去。脚下的淤泥骤然变得加倍湿软滑腻,每一步都像踩在沼泽巨兽的喉咙口,泥水没过他的大腿根部,冰冷刺骨,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吸吮力。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脚底触碰的某些软滑而又极具弹性的长条块状物体——那是被泡胀的死鱼?还是腐烂的水蛇?亦或是……某个沉没许久的浮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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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烫……”背上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小草,忽然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带着痛苦焦灼的呻吟。这声音如同细针,刺破了老人近乎绝望的麻木。
这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的声音,让康叔的脚步猛地钉死在黏腻的淤泥里!背上的孩子还在!那烫人的体温是活的!他不是一个人!他喉咙里迸发出一声如同野兽负伤般的、扭曲压抑的短促嘶吼!一股混杂着绝望、不甘和疯狂残存的、对生命最后一丝本能的眷念的力气,瞬间从他胸腔枯涸的井底猛然窜起!他浑浊的眼白里布满狰狞的血丝!他不能就这样陷进烂泥里!
康叔猛地转身,如同一个破旧沉重的傀儡被无形的线粗暴地撕扯!他没有再向那片死亡的墨绿深处挪步,反而拼着全身力气拖曳着那条几乎断裂的伤腿,踉跄着朝侧面一处稀疏、枯槁的灌木林子挣扎而去!那些灌木的顶冠可怜巴巴地漂浮在水面上,如同溺水者伸出的枯手。水下的荆棘和枯枝像无数根钢针,毫不留情地刺破他腿上那些早已麻木的皮肤,带出一道道细密的刮痕和流淌的黑浊血丝。他早已感觉不到疼痛。
终于,他死死抓住一棵半淹没在水里的粗大朽烂枯树的巨大根须。他靠着那点冰冷坚实的支撑,小心翼翼地将背上滚烫的小草解了下来。他几乎是砸进了泥滩边的浅水里,拼着最后的力气将几块稍大的枯朽漂浮圆木拖拽到树根盘错、相对稳固的小小角落。又将一些纠缠的、漂浮在水面的细密藤蔓胡乱缠绕在木头之间固定。
这是一个仅能容纳两人、勉强漂浮在水面上的筏子。木头上覆盖着厚厚的绿苔和滑腻的水霉,散发出浓烈的朽烂气息。康叔手脚并用、拼尽所有力气将小草放上去。小草的身体如同一个轻飘飘的包裹,落在那冰冷污秽的朽木上时,只有微弱的哼声传来。
康叔自己也扑爬着攀上这简陋不堪的筏子。枯朽湿滑的木头立刻不堪重负地呻吟着向下沉陷了一些,冰凉的泥水从木头缝隙间咕噜噜地涌上来,瞬间浸湿了他破烂的下衣。死亡的冰冷彻骨钻心。他喘息着,脱下自己身上最完整的一件破烂上衣,颤抖着将小草像包裹婴儿一样紧紧缠绕捆在木筏最粗大稳定的位置,生怕这小小的筏子一摇晃就将他唯一仅剩的东西永远吞噬。
做完这一切,他瘫靠在同样冰冷的木料上,每一次喘息都如同要把破碎的肺腑呕出来。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几乎被遗忘的东西——一块磨尖的石片。这是他长久以来在水边切割藤蔓、剥洗食物残骸的工具。
他伸出手,用那尖锐的石片尖端在身下这棵巨大古树露出水面的根须最粗壮处划拉起来。石片刮擦着粗糙腐朽的老树皮,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木屑和朽烂的绿苔簌簌剥落。很快,一个熟悉的符号在粗粝的树皮上显现出来——那是他曾在无数树杈上刻过的、一种唯有他和妻子小儿子才识得的家族暗记。
每一下刻划都用尽全身力气,指尖抠进石片和树皮缝隙里,带着一种拼死铭刻的疯狂和虔诚。刻完“家”的印记,他没有停下,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过猛而不停痉挛着颤抖,在符号下面更深地刻上了两个早已被岁月和泪水泡得模糊不清的名字,每一个笔画都带着血痕:兰娘,小石。那是他被洪水和绝望交换出去的妻子和幼子的名字。
刻完,他颤抖的手指早已磨破了皮,粗糙的石片边缘被他的血和朽木的脏污染成暗红色。他靠着湿冷的树根,浑浊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这承载了他最后所有念想与绝望的记号,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嗬嗬作响,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沉重的喘息如同坏掉的风箱,破碎得不成样子。
风从空旷无边的水面上掠过,带着死人沟深处浓烈如实质的恶臭,吹拂过他枯草般灰白的乱发和刻在树上的记号。一个念头执拗地烧灼着他仅存的意识:小草或许……或许能在天亮前撑到有医者路过?或许在木筏飘向未知水流的终点,有人认得这记号?认得这名字?认出他们曾经是谁……?
就在这时,不远处浑浊的水面上,传来一阵不同于风吹浮木的沉重哗啦声!
一艘结实的、由几根新鲜圆木和韧性极好的藤条捆扎而成的厚实木筏正分开浑浊的水面,缓缓靠近。筏子上站着三个人影。撑篙的是个精悍的家丁,另一个壮实家丁背着绳子,手持长竿警惕地看着四周水域。最前方,负手而立的正是姚伯!
他披着一件厚实的油布避水斗篷,双手背在身后,神态自若,如同巡视自家园林。他的目光先是略带好奇地掠过这片腐朽沉沉的死水区域和康叔这破败的筏子,如同看到水洼里挣扎的虫子。当他的目光扫过康叔紧贴的那株巨大古树的根须、以及上面那两个清晰刻进木头纹理的“小石”名字符号时,他那养尊处优的脸上,一层冰冷、毫无波澜的薄霜瞬间凝固了所有表情。
姚伯的目光如同被毒蛇缠住般死死钉在那“小石”二字上,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随即一股冰冷而嘲讽的神色爬上了他的眼角。他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个刻痕,嘴角缓缓咧开,似乎要撕开那张保养良好的面皮,露出一个极其古怪、如同猫戏老鼠、又带着深深恶意和快意的笑容。
他伸出一根带着金戒指的手指,指向康叔面前树根上的刻痕,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浑浊的空气和水流声,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锥子,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确凿无疑:
“刻这做什么?老瘸狗?”
“你找小石?”
他顿了顿,仿佛在欣赏对方骤然凝固的表情和血尽褪的脸色,随后那丝近乎愉悦的恶意最终凝结为一句轻飘飘的、却重逾千钧的致命宣告:
“哦?他啊?”
“死在龙门口了。”
“哦……砸的。”
“石头从坝上滚下来,半边身子砸烂了……埋的土坑还是我手底下人帮忙填的土……”
那每一个字都像冰雹一样砸在康叔早已枯竭的神经上!小石?!死在龙门口的治水工地?石头砸烂?埋了……?!他儿子?!他眼前骤然一黑!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被洪水吞没,只剩下嗡嗡的锐响和姚伯那张脸在视线里扭曲、旋转、破碎!
“……那记号?”姚伯的声音飘在虚空里,带着一丝极残酷的、近乎享受的玩味,“没错,是我叫人刻上的。”
“刻了三年了呢。”
“没想到啊……三年后,还能看到个……爹?”
康叔枯槁的脸上所有表情都凝固、干涸、最终碎裂崩塌。他微微张着嘴,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如同被扼杀的气泡摩擦破嗓子的嘶嘶声,像条被彻底摔在滚烫石板上抽干最后一口气的鱼尸。他仿佛才终于听懂这砸过来的每一个字所代表的冰冷结局!儿子死了!被自己亲手送去“保命”的治水工地!三年前就被巨石砸烂!尸骨被姚伯亲眼见证埋进了土坑!而那个支撑了他整整三年绝望挣扎、在每个晨昏对着无数刻痕祈求奇迹的记号……竟是这恶人亲手叫人刻下的嘲讽陷阱?
一股腥咸滚烫的铁锈味勐地涌上康叔的喉头!他身体僵硬地抽搐了一下,双手无意识地抬起来伸向虚空,似乎想去抓住姚伯的脸撕得粉碎,又似乎想紧紧抱住什么证明这是虚幻的噩梦!但他只扑了个空。僵硬的身体失去支点,他如同断线的木偶般前倾——
“小草——!”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几乎要将他的喉咙彻底撕裂!他扭曲的身体重重砸向他身侧——那躺在简易木筏上、被他的破衣紧紧缚在几根朽木间的孙女!
老人枯瘦如柴的手臂剧烈颤抖着,本能地想要将孙女从这肮脏的朽木上抱起,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还有一丝气息的救命稻草。他的动作幅度太大!那由几根早已浸透了死水、朽烂变形的枯木胡乱捆绑而成的筏子,承受着两个人重量的地方猛地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朽木断裂的呻吟!咔嚓!一根稍细的朽木在巨大的压力下勐然断裂!豁开的断茬如同惨白的骨刺,勐地戳破了包裹着小草的破衣!原本捆住小草腰身的、早已被洪水侵蚀得失去弹性的麻线被这豁开的茬口一刮——
“噗通!”
一声微小如同水泡破裂的落水声响起!
小草整个身体随着那根朽木的断裂豁开,被勐烈的晃动和断裂的力道狠狠地甩了出去!像一片羽毛,无声无息地沉坠进冰冷的浑浊泥水中!水面只留下一个微小、急促的气泡漩涡,几根滑腻的水草随着涟漪飘荡了几下,便迅速恢复了冰冷的死寂!水面甚至没有大的波纹!
康叔扑下去的手臂徒劳地捞了个空!他半边身体还僵在朽木筏子上,头几乎探到水面,浑浊的眼珠暴突出眼眶,死死地盯着那几根漂浮的烂水草!小草不见了!那滚烫如火炭的小身体消失了?!他僵在那里,几息之间,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生气,凝固成了一具伸着手臂向前探抓的扭曲石像!
“嘿!”姚伯身后那个精悍撑篙的家丁看到这一幕,发出一声混杂着惊愕和厌恶的嗤笑,“老家伙疯了还是怎的?把自己丫头也蹬下去了?”
姚伯冷漠地看着康叔凝固在木筏边缘的姿态,又瞥了一眼那片死水表面飘荡的几根烂水草和水泡破灭的微小涟漪,那张保养得体的脸上连一丝纹路都没有改变。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块投入泥沼的石子激起的寻常波动。
“疯狗自然要咬死狗崽子的。”姚伯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如同在评价一滩泥泞,“省得脏了我的地方。”
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如同拂去眼前微不足道的浮尘。
“走吧。”
“这秽气之地。”
“多看一眼都折寿。”
精壮的家丁用力撑动长篙。那艘厚实沉重的崭新木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力量,碾压过浑浊的水流和水面漂浮的碎叶枯枝,泼剌剌地掉头分开浑浊的水浪。姚伯负手站在筏首,油布斗篷的下摆在浑浊的水风中微微摆动。他甚至没有再向这边投来最后一眼。
浊水缓缓流淌着,无声卷过这方死寂的角落。康叔僵在破败的木筏边缘,那只干枯如柴的手臂依然探向浑浊冰冷的水面。小草沉下去的水面上,仅剩的几个气泡也彻底消失了。
浑黄的水下深不可测。几根巨大的朽木根茎交错盘缠,形成一座座阴森的水底迷宫。在其中一片纵横交错的巨大古老树根盘曲纠缠的最深处,在淤泥与水草形成的黑暗帷幕下,赫然半埋着一个人形!那轮廓在昏暗浑浊的水流中显得支离破碎、毫无生气。
浊流缓慢地,带着永恒的耐心,一遍遍冲刷着那张埋陷于淤泥中的孩子的脸。水流拂过小草干枯杂乱的发丝,如同无数双冰冷手指的抚摸。几缕滑腻乌绿的水草如同粘稠的蛛网,悄无声息地攀爬过来,轻轻缠绕着她纤细的脖颈,如同献上最后诡谲的祭奠。她的脸淹没在浓重的阴影和水波之中,如同沉入了永远无法醒来的长夜。水流的扰动带起几丝微弱的气泡,上升、破灭,像是这沉重水域里无声的、最后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