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弃如敝履(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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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是入夜后开始下起的。夜幕如同一块沉甸甸的黑色绸缎,将天地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不给人间留下一丝光亮。起初只是细碎如盐的冰粒,纷纷扬扬地洒落,打在宫阙高耸的黑色鸱吻上,发出单调的噼啪声,如同朽骨在微颤。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仿佛是命运敲响的不祥之音。

丹朱支着下巴,坐在殿口兽尾蟠根的高背雕花木椅中。他身姿挺拔,面容英俊却带着几分落寞与憔悴。雕花木椅虽精美绝伦,却无法给他带来丝毫温暖与慰藉。他的父亲,尧帝灵柩安奉已满三年整。三年的时光,足以改变许多事情,也恰是从那天起,南河之南便成了摄政二十八年的舜的去处。舜的势力如日中天,而丹朱,这位曾经的帝子,却在这逐渐冰冷的宫殿中,感受着被权力遗忘的滋味。

高而深的殿堂内已早早垂下了厚厚的锦缎帷幕,遮住殿外肆虐的寒气。然而,这帷幕却无法阻挡那丝丝缕缕刻骨的冷意,它们如同细小无形的虫,悄然钻进丹朱宽大的玄狐氅衣的袖口与领隙,往骨头缝里钻。炭盆中的木炭烧得极旺,红亮耀眼,逼得角落垂首侍立的两名侍者脸上也烘出一层热汗。可这温暖却似乎与丹朱无关,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对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冷漠。

丹朱有些烦躁地动了动身子,沉香木硬椅发出细微的吱嘎声。这声音打破了片刻的寂静,一个侍者闻声悄然趋前一步,想要调整一下炭盆的位置,让这位帝子能感受到更多的温暖。“滚开!”丹朱薄薄的嘴唇里迸出一句,因不耐烦而异常突兀。声音在空旷的殿宇里撞出回响,又消弭于重重帷幕。侍者脸色煞白,瞬间退得比先前更远,几乎融进阴影里,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丹朱的目光掠过几案上那方沉重的苍玉雕龙印玺,冷冷地停在一角压着的帛书上。那是来自东夷部落使臣的呈报,用的是恭敬的措辞,意思却直截了当—贡物已备齐,然路途大雪,山道断绝,恐不能亲送至丹朱殿下之前,将径直送往南河舜帝处,以求裁定交割。

“彼此,彼此,”他在心中嗤笑一声,那笑声中带着些恶毒的轻蔑。在他眼中,那南河之南不过是穷乡僻壤,除了泥巴和秃顶老农,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体面的地方用来交割贡物。“也好,让那个‘避位’的去尝尝烦劳的滋味。”他这般想着,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可这念头非但没有如他所愿平复心中的烦乱,反而像一把锐利的钩子,将他胸中那股无处着落的烦闷又狠狠勾了起来,愈发深沉,如同沉滞淤积的浊水,在他心间翻涌不息。他烦躁地伸出手,指尖划过冰冷的玉玺浮雕纹路,那细腻却又腻滑陌生的触感,让他不禁微微皱眉。这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玉玺,此刻在他手中,却仿佛只是一块冰冷的石头,无法带给他丝毫的慰藉与满足。

殿外,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如同一头咆哮的巨兽,试图冲破一切阻挡。在这狂风之中,有隐约的歌声断续飘来,却被呼啸的风声无情地绞得破碎。“月出皎兮……彼舜陶渔……”“河清可待……吾心不移……”那歌声沉郁朴素,每一个断处都透着一股子倔强,仿佛是深埋在地下冬眠待醒的根,即便被冰雪覆盖,也依然顽强地坚守着自己的生机。

丹朱听着这歌声,心中的烦闷愈发浓烈,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被冷风一吹,反而烧得更旺。他猛地站起身来,厚实的氅衣重重地曳过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几步走到紧闭的高大菱花槅扇门前,用力拉开一条缝。刹那间,冷风裹挟着大片鹅毛般的雪片劈头盖脸地砸来,直呛进他的喉咙,冰冷的雪粒刺在他眉骨上,留下点点的麻痛。丹朱下意识地眯起眼,却强忍着没有退后半步。

隔着那纷飞狂舞的茫茫雪幕,远处宫墙外几点微弱的灯火在风雪中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雪幕如此稠密,他根本看不清那里是否真的有人。但那歌声,伴随着更沉沉的、压抑着的欢呼,一阵一阵,竟顽强地穿透风雪与铜鹤宫灯摇摇欲坠的光晕,固执地钻进他的耳里。

丹朱面色阴沉得犹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天际。他狠狠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手背上青筋暴起,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惨白。“又是那首!”他咬着牙,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中满是愤怒与不甘,“颂他的!”

那无名的颂歌,宛如沾水的皮鞭,一下又一下,无情地抽打着他的内心。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尖锐的刺,扎进他的灵魂深处。随着歌声的起伏,他喉咙深处隐隐泛上一股铁锈般的腥味,那是愤怒与憋屈交织,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感觉。

终于,他再也无法忍受,猛地甩手,伴随着“咣当”一声巨响,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这一声巨响,仿佛是他内心世界崩塌的前奏。殿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与所有那令他憎恶的歌声,却也将殿内骤然加强的、令人窒息的暖意死死锁住。

殿内的炭火熊熊燃烧,热得烫人。那跳跃的火苗,在丹朱眼中却似张牙舞爪的恶魔,肆意地嘲笑着他的狼狈与无奈。他在殿内来回踱步,脚步急促而凌乱,脸上的肌肉因愤怒而微微抽搐着

此时,在遥远的南河之南,有一处简陋的草庐。寒风如同一头凶猛的野兽,呜呜地撞击着那扇柴门,柴门本就破旧,在寒风的肆虐下摇摇欲坠。风从门板的缝隙和泥糊的土墙缝隙中钻进来,裹挟着一阵阵细碎的雪花沫子,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很快便堆积起薄薄的一层。

草庐内,舜正用他骨节粗大的手,稳稳地扶着面前火塘里那株半干不湿的劈柴。火苗在劈柴上跳跃着,映照着他满是风霜刻痕的脸庞一侧。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每一道皱纹都诉说着生活的艰辛与磨砺。火光舔舐着土灶上那只缺了口的陶釜,釜里咕嘟咕嘟地煮着几块青灰的野芋头,散发出干燥朴素的谷物气息。这气息,虽然比不上宫殿中的山珍海味,却带着一种实实在在的温暖与安宁。

“噼啪”,一块干柴突然爆开,炸出几点火星。坐在旁边小木墩上的老樵夫陈翁,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猛地一哆嗦,手中正削着的简陋木钉“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他有些惶恐地抬起头,布满皱纹的嘴角翕动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他的眼神中满是局促与不安,仿佛做错了事一般。

“不妨事,不妨事。”舜温和地笑笑,声音低缓而平稳,像拂过枯草原的暖风,轻轻抚慰着陈翁紧张的情绪。他缓缓弯腰,动作虽有些迟缓,却透着一种沉稳,捡起那掉落的木钉,重新塞回陈翁满是老茧的手掌里,轻声说道:“灶火旺盛,是吉兆。”

陈翁浑浊的眼睛感激地眨了眨,原本僵硬的身体不再那么紧绷。他低下头,默默地擦拭着那木钉粗糙的边缘,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手中握着的是一件无比珍贵的宝物。

柴门被“吱呀”一声缓缓推开半扇,一股挟雪的寒气猛地灌了进来。内卫首领乙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身形高大,肩膀宽阔,身上覆着一层薄雪,宛如一座移动的雪山,几乎挡住了门口那原本就昏暗的光线。他带着屋外的冰冷肃杀之气,闪身进入屋内,恭敬地垂手立在一侧,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只吐出一个词:“丹朱殿。”

屋内,舜正坐在灶前,没有抬头,身旁放着一根细长的柴棍。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灶底,正细心地挑动着柴灰,试图让火力更集中些。在那熊熊燃烧的灶火旁,舜的脸庞被映得忽明忽暗,额头上的汗珠闪烁着微光。釜中泛起一连串细碎的气泡,咕噜咕噜地响着,芋头的香气也随之愈发浓郁,给这寒冷的屋子增添了几分温暖与宁静。

乙仲见状,立刻会意,声音压低到近乎耳语:“有传……城中祭祀,丹朱主祭。他……独舞于高坛之上。巫师呈上祭辞,其中颂扬尧德的章节之后,加了一段‘天命永续于丹朱’的文辞。”

舜手中的柴棍停了一瞬,这个细微的动作稍纵即逝,随即他又继续平稳地拨弄着火炭,仿佛刚刚听到的一切不过是耳边微风。陶釜里的咕嘟声依旧规律地响着,那声音在这寂静的屋内格外清晰,仿佛在诉说着时光的流淌。

“仪式如何?”舜终于开口问道,目光依然在跳动的火苗上流连,看似漫不经心,可那微微皱起的眉头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一丝波动。

“怪事……”乙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可思议,他微微皱眉,眼神中透露出疑惑与不安,“献上第一牲玉帛时,供案一角突有小塌。献上牺牲之血时,盛酒的青铜兕觥倾倒在地,血污了祭台……”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诡异的景象,眼神中闪过一丝恐惧,“祭坛四野鸦雀无声……冷得出奇。”

舜沉默了片刻,手中的柴棍有节奏地在炭火间翻动,那跳跃的火苗如同他此刻起伏的心绪。过了一会儿,他缓缓抬起头,眼神深邃而平静,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又似乎早已洞悉一切。他望向乙仲,目光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此事不可声张,继续留意丹朱动向。”

乙仲领命而去,屋内再次恢复了寂静。舜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户,寒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他却浑然不觉。望着那漫天飞雪,思绪飘向了远方。

寒冬的夜幕早早地降临,凛冽的风如刀割般刮过大地。破旧的茅屋在风中瑟瑟发抖,屋内,陈翁和舜相对坐在炉火旁,沉默笼罩着他们。

陈翁手中拿着木钉,原本正要往地上钉,那只枯瘦如柴的手却在半空停住了。他眼角的皱纹更深地堆叠起来,像是岁月刻下的重重痕迹,每一道纹路里都藏着生活的沧桑。他微微颤抖着嘴唇,浑浊的喉音像被泥土裹挟,低低地喃喃自语:“天……不……不喜……”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声掩盖。

舜静静地坐着,没有说话。几缕灰白的头发垂落在他的额头,随着他低头凝视火塘的动作轻轻拂动。他的目光落在那跳动的火苗上,仿佛在火中看到了无数过往。灶膛里一块木炭“噼啪”一声焦裂开,无声地化为火炭的一部分,溅起几点微小的火星。

时间在沉默中缓缓流逝,许久,舜伸出手,拿起一根柴棍,轻轻地拨动了一下烧红的炭火。顿时,火星炸得更亮些,如点点流星在黑暗中闪烁,映在舜深潭般的眸子里,只是一瞬,却仿佛点亮了他眼底深处隐藏的情绪。他声音依旧低缓,听不出波澜:“知道了。”那语气平静得仿佛在确认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可微微握紧的拳头却泄露了他内心并不平静。

此时,釜中的水开始沸腾,翻滚着白色的水汽,“咕噜咕噜”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寂静。水汽弥漫开来,带着质朴暖意的芋头香似乎愈发浓郁了。这股香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给这简陋的茅屋增添了几分温馨。

舜站起身,拿过两个粗陶碗。他的动作有些迟缓,腰背也不再挺拔,岁月同样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来,老哥,”舜一边说着,一边用勺子盛满一碗浓稠微黄的汤水,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的面容。他将碗推到陈翁面前,“暖一暖身子骨。天冷着呐。”

“使不得,使不得……”陈翁慌忙摆手,局促地向后缩了缩身子。他的眼神中透着一丝不安和愧疚,双手不停地搓着,仿佛那粗糙的手掌能搓去心中的纠结。

舜笑了笑,眼角那密集的皱纹如同沟壑,可笑容里却满是真诚与温暖:“芋头和柴火,都是老哥带来的。要不是你,我这老骨头可不知道该怎么熬过这寒夜。”

陈翁看着他诚恳而平静的眼神,迟疑片刻,终于伸出粗糙的手,小心地接过了那碗热汤。冰冷的手心贴着碗壁,贪婪地汲取着那份灼热的温度。腾腾的热气扑在他布满岁月刻痕的脸上,暖意直透入冻僵的骨头缝里。他深深嗅了一下那熟悉得令人心安的气息,然后小口地啜饮起来。每一口下去,冻僵的五脏六腑都仿佛被暖流重新唤醒了生机。

“这……这味儿,”陈翁的声音带着暖意融化的松弛,“跟我家那口子熬了一辈子的一样……可不敢污了您的……”

舜摇摇头,也给自己盛了一碗,捧在手中捂着手:“什么污不污的。人活一口气,粮暖一条命,道理都一样。”他轻轻吹了吹热气。

乙仲默默地立在门的暗影里看着这一幕。他身形消瘦,一袭黑衣在暗影中几乎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他看着舜和陈翁,心中五味杂陈。

屋外风雪呼啸得更加猛烈了,如同狂暴的巨兽在撞击着脆弱的柴门和薄薄的土墙。草庐却因炉火与芋香的存在,显得格外固守着一份沉重而踏实的暖意。

乙仲是个神秘的人,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他总是独来独往,带着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气质。他在这草庐外已经徘徊了许久,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舜与陈翁坐在炉边,一边喝着芋汤,一边交谈着。陈翁说起自己的过往,那些在苦难岁月里与家人相依为命的日子。舜静静地听着,不时插上几句安慰的话。在这冰天雪地的草庐里,他们的对话如同温暖的炉火,驱散着寒冷与孤寂。

乙仲在暗影中静静地听着,心中不禁泛起涟漪。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温暖时光,那时的他也有家人的陪伴,有温馨的家。然而,命运的无常让一切都化为泡影,如今的他只剩下孤独与漂泊。

“舜,你为何对这老者如此关怀?”乙仲终于忍不住从暗影中走出,打破了这份宁静。

舜抬起头,看着乙仲,眼中没有丝毫的惊讶:“人皆有难处,在这寒冬里,一碗芋汤或许就能救一条命。这不过是举手之劳。”

乙仲微微皱眉,似乎对舜的回答并不满意:“举手之劳?可这世间又有几人愿意付出这举手之劳?”

舜笑了笑,站起身来:“若是人人都不愿付出,这世间便会陷入无尽的冰冷。我们虽渺小,却也能为这世界增添一丝温暖。”

乙仲沉默了,他看着舜,心中对这个看似平凡的人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敬意。

大雪初霁,冬日苍白的阳光费力地刺透稀薄的云层,惨淡地铺在宫殿的金黄琉璃瓦上,却丝毫融化不了檐下倒垂着的、粗壮尖锐的冰棱。

大殿之内,青铜饕餮纹鼎腹中炭火燃得极旺,跳跃的火苗映照着殿内斑驳陆离的壁画,那些古老传说中的神灵与异兽仿佛在火光中蠢蠢欲动。裹在厚重玄狐氅衣里的丹朱,斜倚在铺着整张虎皮的宽阔矮榻上。虎皮的毛蓬松而柔软,丹朱半陷其中,享受着这份奢靡带来的舒适。

一个眉清目秀的侍女跪在旁侧,她的眼眸如同清晨山林间的露珠,纯净而明亮。手中捧着温润的羊脂,小心翼翼地涂抹着丹朱半露在宽袖之外的、略显苍白的手腕。那手腕纤细却不失男子的骨感,侍女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手中握着的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丹朱半眯着眼,像是在品鉴某种细腻的触感,又似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思绪。

内侍脚步轻悄得如同狸猫,踏着冰凉的金砖地面进来,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殿内慵懒的氛围。他伏低身子,恭敬得近乎卑微,轻声禀报:“禹……在外候了许久,雪中站着呢,说是带了急务呈奏给殿下您裁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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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朱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像是鼻腔里堵着什么东西,又像是对这打扰的极度不满。他不耐烦地抽回手腕,顺手在那侍女柔嫩的面颊上捏了一把,侍女微微一惊,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只是脸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丹朱撇了撇嘴,说道:“让他进来候着。啧,下雪天也不让人消停。”

门外带进一股湿冷的寒气,瞬间打破了殿内温暖而静谧的气息。禹大步走了进来,他高大的身躯依旧挺拔,犹如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峰。身上披着的粗陋蓑衣上冰霜融化后留下大片深色水渍,沿着衣角不断滴落在地面上,沾着干草屑的草鞋在光洁的地面上留下一个清晰带着泥泞的印痕,与这华丽的大殿格格不入。

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风尘仆仆的随从,费力地抬着一卷沉重的、由细密柔韧的树皮纸卷成的图卷。

他停在距丹朱矮榻五步开外的金砖地上。金砖在黯淡的光线中隐隐透着冷光,与他沾满泥水的草鞋形成鲜明对比。禹沉毅的脸上,刻满了长途奔波的疲惫,那深深的皱纹里,藏着无数个风餐露宿的日夜。他的嘴唇因寒冷而微微发青,干裂的口子渗着血丝,可他的双眼,依旧透着坚毅的光芒。

他没有急于开口,只是将目光投向矮榻上那位裹在华丽狐裘中的殿下。丹朱慵懒地斜倚在矮榻上,狐裘的毛蓬松柔软,泛着奢华的光泽,将他整个人衬托得更加养尊处优。炭火盆里的火苗欢快地跳跃着,散发着融融暖意,龙涎香的馥郁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可在这过于空旷的殿堂里,一切都显得如此奢侈,甚至虚假。

禹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垂首侍立的侍者,他们脸上涂着精致的白垩,表情木讷,如同木偶一般。他们身着华服,却掩盖不住眼中的畏惧与麻木。禹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悲凉,这便是朝堂之下的众生相。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丹朱那张毫无焦急之色的脸上。丹朱的面容白皙而圆润,眼神中透着一种对世事的淡漠与疏离,仿佛这世间的一切苦难都与他无关。

禹的心缓缓沉了下去,一路揣在胸口的滚烫期冀,被眼前景象浇得冰冷。他想起了治水途中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在洪水中挣扎求生,眼神中充满了绝望与无助。而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殿下,却如此漠视。但他仍执拗地挺直了脊背,心中的信念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永不熄灭。

他解开蓑衣带子,将湿淋淋的蓑衣卸下交给随从。蓑衣的粗硬边角扫过地面华丽的刺绣座垫,发出沙沙的摩擦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刺耳,丹朱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嫌恶。

“治水的进度堪忧,殿下。”禹的声音低沉浑厚,在大殿中回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龙门以下隘口难通,下游新淤又生……洪水泛滥,百姓苦不堪言,无数人家妻离子散,流离失所。”他上前一步,并未客套虚礼,伸手指向那巨大的树皮地图卷轴。地图上,用各种符号和线条标记着山川地势和水流走向,那是禹和工匠们无数心血的结晶。

“仆与工匠们耗费数月,勘测山川地势,又据百川流向,绘定新图。水道要如何疏导引淤、工役如何征发调遣……”禹的眼神灼灼,语气带着一线孤注一掷的恳切,“请殿下览图决断!此事关乎兆民生死!”

内侍们脚步轻悄,如羽毛飘落,在禹沉厚而急促的声音催促下,小心翼翼地将沉重的图卷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徐徐展开。这图卷极为巨大,宛如一条沉睡许久的巨兽苏醒,蜿蜒占据了殿前相当大的一块地面。

金砖地面本就光滑如镜,倒映着殿内的华丽装饰与众人的身影。此时,图卷粗糙的树皮纹路与这精致的地面形成鲜明对比。那树皮虽粗糙,可上面却用墨色和赭石精细地描绘出一幅壮丽的山河景象。山脉起伏的走向,恰似大地的脊梁,气势磅礴;河流脉络纵横交错,如百川奔涌,充满生机。沿岸村庄的位置都用小小的点做了标记,虽小却清晰,宛如繁星点缀在大地之上。

治水所涉区域、预筑堤坝处标注着醒目的朱红,那朱红如鲜血般刺目,仿佛在诉说着治水之路的艰辛与责任。需要开挖疏导的淤塞之处则用醒目的墨线勾勒出来,墨线曲折蜿蜒,犹如命运的丝线,牵系着无数百姓的生死与福祉。图卷散发着一股草木和汗水的混合气息,那是禹和他的治水团队在野外奔波、辛勤劳作留下的独特印记,与大殿里弥漫的龙涎香格格不入。龙涎香的香气本是尊贵奢华的象征,此刻却在这质朴的图卷气息面前显得有些矫揉造作。

丹朱站在一旁,目光懒洋洋地落在那铺陈开的地图上。他身着华丽的服饰,头戴璀璨的冠冕,浑身散发着养尊处优的气息。在他眼中,这图卷就像一件怪诞的异物,搅乱了殿宇原本的精美平衡。殿内的一切本该是和谐而优雅的,墙壁上的精美壁画、雕琢精细的梁柱,都彰显着皇家的威严与奢华。而这张充满泥土气息的图卷,打破了这份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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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那些曲折迂回的线条、模糊的标记点,眼神掠过一片茫然与不耐烦。在他的认知里,这些复杂的线条和标记不过是些毫无意义的涂鸦。他自幼生长在宫廷之中,享受着荣华富贵,从未体会过民间的疾苦,更不懂得治水对于天下百姓的重要性。“呵!”他突然嗤笑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丝轻蔑。他指尖轻佻地指向地图某处一个标示着“工营”的墨点,语气满是嘲讽:“这画的是什么?几条歪歪扭扭的虫子在爬?”那墨点在他眼中,只是一个可笑的存在,全然没有意识到这小小的墨点背后,是无数治水工匠的辛勤付出和安身之所。

随即,他又指向一片密集的朱红标记群,话语里带着轻薄的嘲弄:“这般密密匝匝的红点?看着活像沾了人血的泥点子!”那片朱红标记,本是治水关键区域的重要标识,关系到治水工程的成败,可在丹朱眼中,却只是能用来取笑的东西。他的笑声在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与周围庄重的氛围格格不入。

禹的脸色骤然绷紧,如同铁铸。他身着朴素的粗布衣衫,与丹朱的华丽形成强烈反差。他自幼立志治水,为了天下百姓的安宁,多年来风餐露宿,奔波在山川河流之间。这图卷是他心血的结晶,每一条线条、每一个标记,都倾注了他无数的汗水和智慧。此刻,丹朱的嘲笑就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痛了他的心。他捏着图卷边缘的手指骨节泛白,显示出他内心的愤怒与压抑。他强忍着怒火,目光坚定地看着丹朱,说道:“丹朱公子,这图卷虽不华美,却是关乎天下百姓生死的治水大计。这些线条和标记,是无数百姓脱离水患的希望。”

大殿之内,烛火摇曳,光影在朱红的殿壁上诡谲跳动。丹朱慵懒地斜倚在榻上,白皙的面容透着几分骄矜与不耐,他撇了撇嘴,那份压抑已久的刻薄终于如决堤的洪水,彻底流露出来,不再有丝毫遮掩。

“天下承平无事,何苦耗费民力搞这些河川勾当!汝耗费如此心力,做这无用之物!”丹朱刻意加重了“无用”二字,声音冰冷而尖锐,如冰凌般在大殿四壁无情地反弹,直直敲打着禹的耳膜。

这话语,仿佛一道凌厉的寒风,瞬间将大殿内的温度降至冰点。一阵死寂的寒流席卷了整座宫殿,连炭火盆中炭火的噼啪声都显得那般稀薄、微弱,仿佛也在这冰冷的氛围中瑟缩。

跪在地板一角的内侍们,身躯瑟瑟发抖,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进地砖的缝隙里,他们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深恐这暴风雨般的气氛将怒火引到自己身上。正在为丹朱轻揉脚踝的另一名侍女,手指不自觉地停顿了片刻,她的呼吸也变得极为微弱,大气都不敢出。

禹站在大殿中央,身形如山岳般沉稳,可此刻他的内心却翻江倒海。他的瞳孔骤然紧缩,那一瞬间,仿佛时间都为之停滞。他缓缓抬起头,岁月与风雪在他脸上凿出的坚毅线条,此刻绷得更紧了,犹如历经寒霜的岩石,坚硬而冷峻。

他直直地看着丹朱,那双总是蕴藏着河流与大地力量的眼睛里,原本燃烧的热忱有某种滚烫的东西在急速冷却、沉淀。曾经,那双眼眸中满是对治水大业的执着与信念,对天下苍生的悲悯与担当,可如今,面对丹朱这轻飘飘的“无用”二字,一切似乎都摔得粉碎,连灰烬都扬不起一丝。

禹站在宫殿之中,面色如铁,紧紧抿着双唇,眼神里透着无尽的冷漠与决绝。他的目光从高高在上裹着狐裘的丹朱身上一扫而过,就像掠过一片毫无生气的死物,随后便再也不愿在这个人身上多停留哪怕一秒。

在这华丽却压抑的宫殿里,气氛犹如寒冬的冰窖。丹朱慵懒地斜倚在矮榻上,身上的狐裘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起伏,散发着奢靡的气息。他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笑意,看着禹,似乎在等待着禹的屈服。

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是压抑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他慢慢地、坚定地弯下腰,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承载着千钧重量。他那高大而坚毅的身躯缓缓下沉,仿佛带着整个天下的苦难与责任。他那双满是老茧、指缝间还带着黑泥的大手,微微颤抖着伸向那铺开在地面的树皮地图。

这双手,曾经无数次挥舞着工具开山治水,在湍急的河流中与洪水搏斗,在险峻的山谷间开辟道路。如今,它们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地图边缘,那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着婴儿的肌肤,却又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凝重。禹的眼神专注而深沉,仿佛透过这张地图,看到了天下苍生在洪水中挣扎的惨状,看到了无数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的景象。

他和两个随从一起沉默着,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他们的沉默,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蕴含着无尽的力量。三个人的手共同将图卷缓缓地、仔细地重新卷起,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慎重,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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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皮地图在空旷的地面发出粗涩的摩擦声,那声音犹如古老的叹息,在宫殿的穹顶下回荡。每一声摩擦,都像是历史的车轮在缓缓滚动,诉说着治水的艰辛与不易。卷轴合拢的沉重声响,如同断了一根琴弦,在寂静的空气中发出清脆而又悲凉的回响,仿佛是禹心中某根情感的弦被狠狠拨动。

禹最后看了一眼那高高在上的矮榻,眼神沉静得可怕,宛如深不见底的寒潭,再没有一丝波澜。他望向丹朱的目光,冷漠而又决绝,那里面没有丝毫的妥协与畏惧。他朝丹朱方向极浅地、几乎没有角度地点了一下头,这个动作轻如鸿毛,却又重若泰山,如同拂过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不带一丝留恋。

旋即,禹转身,湿透的蓑衣重新裹上肩头。那蓑衣,带着雨水的冰冷和泥土的气息,仿佛是他征战洪水的战袍。他的背影如同背负着一座沉默的山峦,沉重而又坚定。他一步一步地走着,每一步都踩在那一路清晰泥泞的足迹上,泥水溅起,打湿了他的裤脚。

他大步离开了这温暖却冰冷得蚀骨的地方。温暖,是因为宫殿里燃烧着的炭火,散发着让人沉醉的暖意;冰冷,是因为丹朱的冷漠与自私,让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充满了寒意。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嗒嗒”的声音由近及远,越来越轻,却又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头。最终,那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惨白的天光里,仿佛一个时代的背影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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