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夏王遗孤(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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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城帝丘的夜色如同凝固的墨块,沉甸甸地压向荒凉的大地。北风号啕着在锯齿般的城堞间穿梭,凄厉的声响仿佛万千被囚禁的怨灵在冰冷砖石的缝隙里徒然挣扎、哭号。那风声灌满了每一条幽暗的箭道,在空荡的垛口处打着尖利的呼哨,让听者心底发毛。

死去的并不仅仅是人,气味也在宣告这场屠杀的惨烈。刺鼻的混合气息早已渗透进城墙的每一寸肌理: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在寒气里凝滞,仿佛随时会重新流淌;焚烧尸骸散出的焦糊恶臭,混杂着未曾清理的人畜粪便的腐坏气息;还有凝结在冰冷墙角、如蜡油般的油脂膻味,像是残羹剩炙在死亡中冻结。这气味混合着无处不在的严寒,粘在人的鼻腔深处,挥之不去,令人窒息。

城西水关,一段早已被废弃的旧护城河道如一条丑陋的伤疤,深深楔入厚重的城墙根基。昔日流淌活水的地方,如今只剩下污泥淤积成的坚硬黑壳,经年累月,散发着浓烈呛人的酸腐气息。那腐朽的味道是如此浓重,连呼啸的北风都无法彻底吹散,成为夜色里一块污浊的印记。曾经供流水穿过的狭小拱洞,被一排粗如小儿臂膊的黝黑铁栅死死封住。铁条在远处岗哨上摇曳着的火把微光下,泛着油腻而令人心悸的乌光,如同猛兽阴森的獠牙。

几乎与这肮脏、冻结的河床污泥融为一体,一道单薄的、裹着破烂粗麻的暗影紧贴地面蠕动。仿佛一只被逼至绝境、在污秽中求生的瘦弱老鼠,卑微到了尘埃里,然而每一次细微的挪动却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和决绝。

后缗!

隆起的腹部异常沉重,在冰冷如铁的冻土污泥上笨拙地拖行,每一次摩擦都带来撕扯般的下坠感,几乎要将她那纤细的身躯彻底压垮。脸上厚厚的灶灰和干涸变硬的黑泥,早已彻底掩盖了她原本清丽的轮廓,只有那双眼睛,在厚重的污垢下亮得惊人,如同暗夜里将要燃尽的最后两颗寒星。那里面燃烧着纯粹的恐惧、玉石俱焚的决绝,以及一丝微弱得近乎虚无、却又是她整个生命支撑的希望之光。

她那被污泥冻得通红的、颤抖的双手,正以母狮护崽般的力道紧紧环抱着胸前。那里是一个用破烂粗布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小小包袱,勒紧的绳子深深陷入布料之中。布包紧贴着她高隆的腹部,仿佛那是她仅存的世界,是她能抓住的、与过往与未来唯一的微弱联系。

在她身后更深的、令人绝望的黑暗阴影里,一个须发皆白、身形佝偻如煮熟的虾子的残废老者正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干枯叶即将凋零。他仅存的浑浊右眼里没有丝毫生的光彩,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意混杂着最后一股决死搏命的疯狂火焰。他用那把豁口密布、布满暗红锈迹的沉重铁斧,死死抵在冰冷泥泞中一根锈蚀得如同陈年烂铁的栅栏底端。那枯柴般瘦骨嶙峋的手臂用尽吃奶的力气,拼命向下压去!

“咔嚓…嘎吱——嘎…”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在死寂中尖锐地响起。那根饱受锈蚀的铁条,在持续施加的巨大压力下,如同濒死野兽磨牙的声音,极其缓慢,却又无可挽回地向下弯折!再弯折!

“快…快…王妃…” 老狱卒喉咙里仿佛堵满了粗糙的铁砂,声音嘶哑含混,每一个字都伴随着胸腔内如同老旧风箱彻底破裂般的剧烈抽吸声响。猛地,几声浑浊粘稠、带着暗红血沫的污物,被他呛咳着喷溅在冰冷的铁栅锈迹斑斑的表面。

后缗全身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疲惫和痛楚。她甚至不敢回望老狱卒那走向终点的身影,以快如闪电的动作,将那怀中比性命更贵重的包袱——包袱里浸透了她亡夫夏后相最后热血的衣甲碎片,以及铭刻着夏后部族最后秘密符文的陈旧羊皮卷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塞进那道刚刚被撬开的、如同地狱入口般的狭窄豁口!豁口内壁滑腻潮湿,散发着污水与腐烂物混合的、令人作呕的甜腥秽气!

紧接着,后缗那纤细的身躯,承载着异常沉重的孕腹,不顾一切地试图向那个狭小的死亡豁口挤去!冰冷的铁条被强行拗开的尖锐断口参差不齐,瞬间就钩住了她肮脏的粗麻外袍!

“呲啦——!”

一声刺耳的撕裂声,在寂静无声的深夜里如同鬼嚎!

布料被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带着铁锈腥味的温热液体刹那间顺着冰冷的铁条断口蜿蜒淌下,滴落在下方同样冰冷的黑色污泥中。后缗牙关紧咬,喉咙深处爆出一声被剧痛死死扼住、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如同被扼住咽喉的母兽!她身体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全部力量,猛力向豁口外狠狠一挣!

身体终于带着惯性滚落出去,重重砸在城墙外冻得发白、覆盖着一层薄薄霜晶的荒草地中!冰冷的寒气瞬间透骨而入,裹住她单薄的破衣和每一寸暴露在外的皮肤。她蜷缩在无边的黑暗里,身体筛糠般地剧烈颤抖,拼命地、大口呼吸着冰冷刺骨却带来自由气息的空气。那双充满惊恐的眼睛却不受控制地转向身后城墙——那个还在蠕动着挣扎与痛苦的黑洞豁口。她的嘴唇颤抖着,无声地嗫嚅,心头被更大的恐惧攫住:包袱呢?那个她拼死塞出去的包袱…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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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狱卒浑浊的右眼最后艰难地朝那豁口方向瞥了一眼,那外面翻滚着冰冷的夜气。一丝微不可查的、近乎解脱的释然,如同水面的涟漪,刚刚扩散到他枯槁扭曲的面容上——

“啪嗒…嗒…嗒嗒…”

沉重而极其规律的皮靴踏过潮湿石板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那步伐稳定得没有丝毫变化,如同精确丈量过死亡的标尺,带着宣告终结的冷酷节奏,每一步都清晰砸在心上!踏进了水关幽深的拱门甬道。

靴声戛然而止。就在水关幽暗拱洞的内侧门沿处!

寒冷刺骨的夜风卷过洞口,将一股新鲜而浓烈的膻腥气味送入老狱卒麻木的鼻腔——那是铁器刚刚劈开温热血肉的独特气味,如同刚宰杀的热气腾腾的牲畜。

老狱卒身体里最后残余的力量瞬间彻底消散。那把豁口铁斧从他指骨僵硬的手中无声滑落,直直坠入下方污黑的淤泥里,噗嗤一下便没了踪影。他甚至虚弱得无力将头转向那脚步声的方向。咽喉深处,最后一次剧烈的翕动,吐出的并非诅咒,而是一声细微到了尘埃里的、如同深秋最后一片落叶在风中破碎的低语,一个凝结了整个生命重量的字:

“夏……”

一道冰冷的幽光——不像是金属的反光,更像是凝固的夜色本身被炼成了锋芒——毫无征兆地、带着超越生死的精准,无声无息地刺入老狱卒布满褶皱和污垢的脖颈侧面!

“噗。”

一声微不可闻的、如同烧红的铁钎刺入冻硬蜡块的沉闷声响。没有挣扎,没有更多的惨叫。浑浊的老眼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活气,空洞地映着拱顶的暗影,浑浊得如同两粒蒙尘的朽石。

“王上所言非虚。”一个比此刻呼啸的北风更加寒冷空洞的声音低语,字字清晰,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送入老狱卒滑向永恒深渊的耳中,“只有死绝了的夏……方能换吾安枕。”

辽阔的苦草原如同一张巨大无边的灰黄色毛毡铺向天际。劲风永不停歇,卷着粗粝的沙粒和枯干草梗的碎片,呼啸着掠过低矮的丘坡,抽打在一切事物上,发出持续而尖利的呼啸。灰黄的苍穹沉甸甸地低压下来,仿佛一块巨大的湿毡子盖住了整个大地。在视线浑浊的地平线尽头,有仍部族低矮简陋的土坯房舍依稀可辨,如同旷野上一块块卑微的泥块凝结,零星地点缀着苍茫大地的荒凉。

在这片天地相接、风声肆虐的孤寂风口里,一个瘦长的身影如同石雕般立着。厚重的旧羊皮袄裹在身上,硬实的皮料在经年累月的风沙打磨下油光发亮,上面打着无数大小不一、深褐浅棕的补丁。皮袄内衬依稀可见几块早已褪成暗淡褐红色的破旧布片,像是从某件华丽的袍服上仓促割下缝缀的,边缘早已磨损抽丝,只剩下最后一点顽固附着于其上的、几乎被风干磨尽的旧日印记。

少康!

十八岁的面容上,每一道肌理的纹路都被风沙刻入了远超年龄的沉郁和沧桑。深陷的眼窝让那双眼睛显得格外幽深暗淡,像两口藏满寒潭古墨的枯井,全然失去了少年该有的张扬,只剩下日复一日被朔风撕扯、被严寒打磨出的粗粝棱角。皮肤是常年曝晒后沉淀的深赭色,嘴唇因长期干冷而裂开几道醒目的血口子。他手中紧握着一杆又长又韧的牧羊鞭,磨得油亮光滑、仿佛裹了一层深色琥珀的硬木手柄已深深嵌入掌心的纹理,成为他肢体无法割离的一部分。在他身后,是宛如一片沉静的灰白云朵般涌动的羊群,在彻骨的寒风里簇拥着、细微地流动着,低头啃咬着从石缝中生长出来的、坚硬带刺的冰草。

他习惯性地微微眯起眼睛,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反复而警惕地向四野切割扫视。风沙太大,天地间一片迷茫的黄褐。然而,在那片熟悉的天际线上,一道突兀的黑灰色烟柱猛地刺入了他的眼帘。它笔直地升腾,如同巨蟒冲向低垂的灰黄天幕,在混沌的风沙背景里显得格外刺目和不祥。

心头猛地一沉,像被无形的冰锥狠狠戳了一下。

风暴季又要来了,像往年一样,无可避免地笼罩在牧人们的头顶。按照有仍族古老的规矩,此时所有分散在苦草原各处、承担着放牧重任的“卡玛”们,都应收拾起毡包行囊,驱赶着各自管理的羊群、牛马,前往草原腹地的风草甸子大聚集点。这是族群的存续之道。在那里,威严的大牧首将清点汇集的人丁牲畜数目,衡量即将到来的风暴可能造成的损失,以便做出周密的应对;更要依据传统和经验,商讨分配开春转场后赖以生存的辽阔草场。往年这时节,苦草原早已不是此刻这般单调而肃杀的颜色。目光所及,应是一片流动沸腾的景象——云朵般的羊群汇成白色的河流,缓慢而汹涌地向着同一个方向移动;沉闷的牛车吱呀作响,拉着牧人的家当和妇孺;牧人们带着浓重口音、互相呼应的浑厚吆喝声此起彼伏;孩童们奔跑着,好奇地穿梭在牲口群之间,脆亮的笑声追逐着风传出很远……整个草原弥漫着牲畜散发的特殊膻味,混合着炊烟、酥油茶,以及人群聚集特有的生气和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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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不同了。

空旷!彻骨的、令人不安的死寂!一种如坠冰窖般的寒意顺着少康的脊骨迅速爬升。视线极力地伸展,穿透呼啸的风沙迷障,只能勉强捕捉到遥远地平线尽头两三个移动的黑点。它们移动得极其缓慢而沉寂,如同一幅被凝固的苍凉图景,全然没有往年那种由庞大牧群和人群汇成的、喧嚣翻涌的生命洪流!只有天穹上那道孤独的、近乎笔直的黑烟柱,在如此空旷的背景里,显得异常突兀和……诡异!

不对劲!一股不祥的冷流瞬间窜遍全身。少康的右手无声地收紧,粗糙冰凉的牧鞭木柄被死死攥住,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凸起发白,摩擦着手掌的厚茧。那是他在无数个警惕的落日与警觉的晨光中被磨砺出的直觉,冰冷黏腻如同毒蛇的信子,此刻猛然探出,狠狠攫住了他心脏!

他猛地回身,目光穿透身后白色羊群涌动的脊背,锐利如鹰隼锁定猎物的视线,死死钉向草原西南方向——那片远离部族聚居核心区、如同被遗忘的残存墓碑般孤零零矗立在缓坡上的废弃烽燧石台。岁月剥蚀的痕迹深深烙印在黢黑的岩石上,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那断壁残垣沉默地蹲踞着,像一头疲倦不堪、正舔舐旧伤的石兽。石台一角的地面上,还残留着一方几近腐朽、边缘破烂的草席和半塌的土灶痕迹,如同时间的疤痕,无声地诉说着某个被尘封的片段。

烽燧!

他猛地迈开脚步,几乎是本能地朝着那废弃石台狂奔起来!脚下的冰草和冻土在奔跑中发出硬脆的碎裂声。他直扑向烽燧断墙之下最幽深的角落,那里是被厚厚的乱草与石屑虚掩着的地方,看似毫不起眼。他屈膝跪倒在冰冷粗糙、布满沙砾的岩石地面上,手指因心头的不祥预感而微微颤抖,带着近乎疯狂的急迫,迅速拨开那些枯黄的、早已失去水分的干草茎,又奋力挪开几块刻意叠压其上的冰冷碎石——

石块还在!但位置……被移动过了!虽然极其细微,不过半指宽的微小偏移,而且重新堆叠时显然费心做了复原和掩饰的功夫,试图抹去一切被触碰的痕迹……然而,在那冰冷的石壁缝隙边缘,残留着的几道崭新、锋利得令人刺目的白色浅刮痕,却如同烧红的铁针,带着灼人的恶毒气息,狠狠地扎进了少康的瞳孔!

轰!

一股仿佛瞬间冻结了骨髓的极致冰寒,从尾椎骨疯狂地向上炸开!直冲头顶百会!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似乎全数凝固!耳边骤然响起沉闷的擂鼓声,那是他自己颈侧和太阳穴处血管在恐惧驱动下疯狂搏动的声音!方才呼啸在耳畔的风声、近处羊群偶尔的咩叫,刹那间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隔着厚重的障壁从另一个死寂的世界传来!一个冰冷而确定的名字如同雷霆,带着死亡的气息在他脑海和五脏六腑中轰然炸响:

寒浞的爪牙!

终于……踏足了这片苦草原!它们悄无声息地、带着致命的气息,精准地摸到了他曾视为安全暗堡的秘密所在!

那双深陷的眼窝中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实质的骇人精光,穿透眼前的石壁,越过草原连绵的低矮坡地,如同两道燃烧着焦灼烈焰的箭矢,死死地钉向视野尽头——那片在风沙中若隐若现、低矮如同黄土堆叠的轮廓!

有仍!部落深处!那间简陋而温暖的土屋!

娘!阿娘还在那里!

一股撕心裂肺的寒意与炽烈急迫交织的狂潮瞬间淹没了他!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身体的反应超越了意识!他像一只被狩猎的狼群逼至绝境的羚羊,从冰冷的岩石地面猛地弹身而起,全身的肌肉筋骨爆发出惊人力道,向着部族的方向疯狂冲刺而去!脚下的冻土被踏出沉闷空洞的回响!耳边风声凄厉地尖啸着,灌满了他喘息的口鼻,深入肺腑,如同无数冰冷的手指在撕扯他的气管!每一步狂奔都在压缩与死亡的距离,每一口吸入的寒风都带着绝望的警兆。

有仍部族酋长大帐内,炉火烧得极旺。干燥的牛粪饼在灶膛中爆出噼啪细响,一种混合着泥土和草灰的特殊焦糊气味,浓重地与铁锅里翻滚的酥油茶醇烈香气纠缠在一起,弥漫了整个温暖却不无压抑的空间。厚厚的毡毯铺在地上,隔绝了部分从冻硬土地下渗出的寒意。

年迈的部族大酋长鬲戎盘膝坐在最厚实的那张羊毛坐毯中央,枯柴般的手紧紧抓着那只镶了一圈暗淡银边的粗糙木碗。碗里盛着滚烫的浓酽酥油茶,热气氤氲蒸腾,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上那如同铅云般沉凝忧虑的脸色。每一次看向碗内的倒影,都映出他那双失神颤抖的老眼。帐内围坐的几个心腹长老,此刻同样是面色灰败如土,沉重得如同压着无形巨石。他们眼神闪烁,不时地在痛苦沉默的酋长与坐在下首位置、如同石雕般的妇人之间仓促而复杂地逡巡片刻,又迅速避开,充满了难以决断的恐惧与挣扎。

后缗,或者说王女姒缗——这名字在部族中早已属于禁忌的尘封往昔——独坐在火炉光照边缘一张稍显低矮的毡垫上。她的背脊挺得异常僵直,如同荒漠中孤零零的一根被风霜劈歪了身躯却依旧固执不肯倒伏的枯树。岁月和苦难仿佛在她身上流淌了数倍于常人的时间,将她曾经为王妃的优雅华美尽数剥蚀,只剩下一副枯槁如风中残烛的躯壳。她裹在有仍族老妇最常见的褪色深褐麻布衣裙中,一头稀疏灰白的头发被一顶半旧的靛蓝头巾仔细包裹着,只有鬓角处刻意扯出几缕凌乱的霜白发丝。一双曾因绝望而黯淡多年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令人心惊的两簇幽暗火光——那并非希望之光,更像某种濒临极限的回光返照,一种病态的执念支撑起的最后疯狂。她的手枯瘦如爪,痉挛般死死抓住胸口的衣襟,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那颗被命运反复碾轧的心掏出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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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酋长鬲戎喉咙深处再次艰难地发出低沉而艰难的声音时,她猛地抬起了头!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的火焰瞬间暴涨,几乎要灼穿弥漫帐幕的烟气与焦虑!

“再等等……只一日!鬲戎!看在腾格里天神的份上……看在……看在昔日部曲跟随相王的苦劳上!”她的声音嘶哑尖锐得像即将断裂的弓弦,每一个字都磨砺着听者的耳膜。她挣扎着向前倾身,枯槁的手按在身前冰冷的岩石地面上,试图撑起自己衰老的躯体,干瘪开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就一日!只要熬过一日!我的少康……我的孩子!他一定……一定能在风暴彻底封路前带着他的羊群赶回来的!风草甸子……我们祖祖辈辈的大聚,部族的规矩,卡玛的职责……他不能不来啊……” 她的话语颠三倒四,破碎混乱如风中落叶,但唯一清晰的,是那如同濒死母亲最后一丝气息般的疯狂乞求,用尽了她最后一点尊严。

“规矩?!”下首左侧,一个身形魁梧如岩石、肌肤在常年劳作风吹下变成古铜色、满面浓密虬髯几乎掩盖了嘴唇的壮硕长老石峎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淤塞的恐惧与爆发出的怒意。他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身前矮几上!咚的一声巨响,震得几只盛着半温茶水的木碗在颠簸中泼溅出浑浊的液体!“规矩这东西能抵挡寒狗的弯刀吗?!能抵挡得住‘黑铁骑’那踏碎草地的马蹄声吗?!”他布满血丝的铜铃大眼怒瞪着,里面燃烧着对未知毁灭的本能惊惧,粗壮的指头指向帐门外风声厉啸的昏暗方向,“寒浞的爪牙!那群连骨头都带着阴气的恶狼!他们的鼻子已经嗅过来了!就在昨天!连烽燧岗哨外面老桑吉家圈起来过冬的头羊位置都被人抹掉了看守的痕迹!那是只有寒人才干得出的毒辣手段!他们要的不是羊,是他们说的那个‘余孽’!他们要的是把我们整个部族踩成粉末来祭刀!我们耗不起一日!一个时辰……一刻都耗不起了!王女——!”他嘶声吼出那个早已被历史尘封的称谓,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扭曲变形,“您还要我们等到什么时候?!等到‘黑铁骑’把整个苦草原圈进他们的包围圈吗?!”

“石峎说得对!”另一个精瘦矮小、眼神却格外锐利如鹰隼的长老咬牙附和,声音低却清晰,每一个字都钉在紧绷的空气里,“那寒狗要的只有血!只要少康公子的血!我们拿什么去挡那寒地的杀神?用什么去挡铺天盖地的铁蹄?挡不住的!再等下去……整个有仍都会因我们犹疑不决而断送!趁天还没大亮……趁……趁那些煞星布下的罗网还没收紧……请王女……请小公子……立刻就走!哪怕……”他布满刀刻般皱纹的脸上肌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压低的声音带着一种饮鸩止渴般的惨烈,“哪怕把这身惹眼的皮囊……换到一具‘古尔朵’身上,”——那是苦草原部族间对寒冬里冻毙于风雪道旁的无名流浪者隐晦的代称——“也要立刻!一刻不停地!趁着风沙掩护送出这片死地!”

“阿婶!”鬲戎酋长苍老的声音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双浑浊泛黄的老眼里终于压抑不住,浑浊的泪水沿着脸上刀劈斧凿般的深刻法令纹簌簌滚落,浸湿了灰白的胡须,“阿婶……我的好孩子……部族……真的……不能再……” 他痛苦地闭上眼,不敢再看后缗眼中那两簇灼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痛楚的火光。这曾追随夏后相王转战南北的老军士猛地扭过头,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气力,朝着厚毡帐门的方向发出一声撕扯般的、悲怆得几近崩溃的呼喊:“阿鲁达——!备马!把族里最快的马牵出来!套那辆拉草的破勒勒车!走!立刻从野狐谷的老路走!把……把他们……”

呼——!

那扇原本紧闭用以抵御寒风的厚重门毡,猛地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瞬间撕开!

凛冽的北风夹杂着冰冷刺骨的雪粒子,如同挣脱束缚的千万恶鬼般咆哮着灌入帐篷!狂风激荡,吹得中央火塘的炉火剧烈地摇摆跳跃,橙红色的火苗被压得几乎熄灭,帐内光影疯狂明灭闪烁!那个被呼唤名字的、本该值守的年轻守门武士阿鲁达的身影几乎是打着滚、裹着一身寒气扑跌进来,狼狈地摔在大帐冰冷的泥土地上。皮袍上沾满了外面的泥土和雪屑。他抬起头,年轻的脸庞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只露出一双被绝望填满的眼睛,声音带着哭腔的颤栗,撕裂了帐篷里短暂的绝望死寂:

“寒!寒地的狼烟!在……在东面!黑水河古渡那边!点起来了!…赤色…血…血旗烟!”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雹砸落。

帐内瞬间如同被投入了九幽深渊的玄冰寒窟!死寂!连呼啸灌入的风声在这一刻都仿佛凝固!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死死压在每个人的口鼻之上!后缗枯槁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栽,像一个被无形巨力抽空了灵魂的稻草人!那双苦苦燃烧着最后一点执念火光的眼睛,如风中残烛,无声无息、没有丝毫挣扎地骤然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比帐外苦寒更彻底的、空洞虚无的白。她维持着那半跪半坐挣扎的姿态,整个身体凝固,灵魂仿佛已先一步出窍。

鬲戎酋长布满皱纹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那个原本被他双手死死捧在怀里、依靠其温度汲取最后一点可怜的镇静力量的粗糙木碗从他脱力的指尖滑落……

“哐当——!”

木碗重重砸在厚实的羊毛坐毯边缘,沉闷的声响在大帐的死寂中格外突兀刺耳。半碗滚烫的、色泽浓郁的酥油茶泼洒而出,褐黄色的茶汤迅速浸湿了一片深色的毛毡,浓郁的酥油香气和干粪饼燃烧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在这片绝望的死寂中弥漫开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命运的辛辣讽刺意味。几个长老脸上最后一丝残存的血色如同被猛力抽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瞬间被抽走了脊梁骨和魂魄般,瘫软在各自的毡垫上,只剩下嘴唇在无意识地翕动,发出意义不明的破碎音节。

“晚了…彻底…彻底晚了…” 那名叫石峎的虬髯长老嘴唇如濒死的鱼般翕动,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魁梧的身躯似乎都佝偻下去,眼神涣散空洞,仿佛被无形的重锤敲碎了颅骨,掏走了所有鲜活的东西。

“哒哒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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