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周原没有硝烟(2/2)

虾皮小说【www.xpxs.net】第一时间更新《华夏英雄谱》最新章节。

轺车停在大道上,尘埃尚未落定。车驾的吱嘎声已经彻底消失,只剩下两匹灰马偶尔不安躁动甩动鬃毛的窸窣微响。车辕之上,隗那双紧握缰绳的大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出僵硬的青白色,如同青铜铸就。他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混浊、仿佛被戈壁风沙磨砺得粗粝无比的眼眸,此刻却死死地凝固在方才老农仓皇逃离的那片田埂尽头。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几片沾满泥污的禾叶和湿漉漉的泥土印痕。

“不……不对……”一声极其低沉含混的声音,像是从隗紧绷的喉咙深处挣扎着挤压而出,又迅速被风吹散,如同散落的尘埃。他茫然低语着:“不该是这样……”这低语带着浓重的戎地腔调,音节在干涩的空气里艰难滚动。

车厢内,死寂如同一块沉甸甸的寒冰覆盖在空气之上。虞伯仲粗壮的身体如同被钉在车厢壁上一般,唯有他那双嵌在松垮眼袋里的锐利眼眸,此刻像是被针扎了一样,死死锁定在田埂边那片犹自湿润的新土印痕上——那是老农惊慌失措间踩踏过的狼藉痕迹。他宽阔的脸膛上,一层浓重的青灰之色正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如同蒙上了一层阴翳的灰尘;颌下那部掺着灰白硬须的虬髯,在微微颤动着,似乎他正极力克制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震动。

车尾紧随着的是芮侯偃那辆更为简陋的驷马轻车。车夫轻轻挽缰,车辆便在干燥的路面上缓缓停下。芮侯偃那双鹰隼般锐利刻薄的眼睛,此刻亦如同烧红的铁珠一般,直刺刺地钉在田埂上那道被狼狈踩踏过、又被水流重新理顺了的界痕之上。他那张蜡黄枯瘦如同揉皱羊皮纸般的面颊上,肌肉猛地抽搐,拉出一道古怪僵硬又极度震惊的线条,那副常年刻在眉宇间的讥诮冷厉,瞬间冻结,僵在脸上如同拙劣雕刻出的面具,随即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啃噬了一般,扭曲起来。

田野恢复寂静,风声裹挟着禾苗成熟的、甜丝丝的厚重香气涌来,再添上周遭农人在远处田亩间劳作时低沉应和的、曲调舒缓如水的歌谣,一切显得如此安然宁静,如此理所当然。

车轮再次滚动,却失去了之前的沉闷和杀伐气息的压迫感。周原上的道路越来越开阔平整,两侧田畴方整如棋盘,道旁栽种着修直挺拔的桑树,树影婆娑摇曳,给灼热的阳光滤下一份难得的清凉荫蔽。隗握着缰绳的手骨节不再绷得那样泛白,他略微松弛一些,灰马也随着这细微变化而步伐变得更为稳健。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道旁那些结着累累青果的桑枝——这是富足之地才可看到的景象,在故乡干涸而贫瘠的土地上从不曾奢望。更远处,几架巨大的水车沉默矗立在河边,其巨轮缓慢转动时发出一声声深沉而悠长的呻吟,水流被规律地引向高处的田土,是另一种生命流转的律动声响。

行不多时,轺车靠近一处树荫浓密的村落入口。村旁空地上,一群正在嬉戏的孩子喧闹声远远传了过来。五六个孩子年龄大小不一,大的已有十岁出头,最小的一个还留着齐额黄毛,被一个梳着总角的圆脸女孩小心牵拉着小手,免得他步子蹒跚地跌倒。

他们面前一小块被孩子们踩得光秃秃的泥地上,摆着两三个编织有些粗糙的青草墩子。孩子们正推推搡搡,互相嬉笑着争着要把最小的孩子推到那个位置相对最干净平滑的草墩上去坐下。

“给弟弟坐!他最小!摔了要哭鼻子!”最大的那个黑瘦男孩嚷嚷着,声音带着男孩变声前特有的清亮穿透力,他不由分说就把那最小的男孩往那草墩子上按。

最小的孩子怯生生的,脸蛋圆滚滚的,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被推到那个显眼的位子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扭动着身子想要挣脱,小脸憋得微红。

旁边一个扎着两角小辫的苹果脸女孩插嘴道,声音脆生生的像铃铛:“哥哥最大!哥哥力气最大,教我们跳那新的《象舞》动作!该哥哥坐主位!”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拉最大的男孩。

黑瘦男孩却用力摇头,浓黑的眉毛蹙起,一脸坚持,把最小男孩往草墩上按:“弟弟坐!弟弟坐!长者让幼!这是夫子教的道理!”

梳着总角的圆脸女孩正使劲扶着那个摇摇晃晃的小不点站稳,也抬起头,学着大人样一本正经地补充:“没错!老师昨日才讲过的!尊长,更要爱幼!弟弟小,就该让他坐稳当了!哥哥你要带头!”她小脸绷着,神情极其认真。

孩子们叽叽喳喳,互相推让着那个明显是最好的位置,谁都努力想把最小的孩子推上去,把他按在那个草墩子上坐稳。

最小的孩子被几双手簇拥着,终于坐稳在那光溜溜的草墩上,仰着小脸环视比自己高大许多的“哥哥姐姐”们,小小的脸上紧张渐渐褪去,懵然懵懂地咧开嘴,露出了羞涩又开心的笑容,露出几颗乳白色的细幼乳牙,脆生生的稚嫩笑声被风拂送过来,天真如同幼鸟初啼。

树影斜斜地筛下斑驳的光点,孩童们推让的争执声和欢笑声纠缠在一起,充满一种令人心底发酸的干净喧嚣。不远处村落屋舍飘散着淡淡的炊烟气息,混合着麦香,和远处田野里劳动者低沉悠扬的歌谣相互应和,交织成一幅迥异于任何战阵之上的、暖融融的生活卷轴。

隗坐在车辕之上,整个人在夏日炽热的正午阳光下却仿佛被冻结成一个凝滞的青铜雕塑。那些孩童的喧嚷声,那些推让的话语——每一句都像尖锐冰冷的铁锥,在他耳蜗深处反复穿透凿刺,发出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嗡鸣。他身上那道盘踞在肩胛骨间、如同活物般扭曲凸起的褐色旧鞭痕,骤然间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燎灼过,在干燥滚烫的空气里爆发出尖锐的、烧灼般的剧痛。这痛楚如此熟悉而又陌生,仿佛带着戈壁沙砾滚烫的温度和刀锋冰冷的寒光,一下子将他拖回了无数个蛮荒之地的碎片。在那里,食物和水永远匮乏,老人是累赘,是必须被丢弃在风雪或沙暴里的沉重包袱;婴孩是消耗的口粮,在食物断绝的绝望季节里,唯有被抛弃以换取族群中强壮者的生机。他母亲枯槁干瘪如枯枝的手曾死死抓住他衣角,指甲深深陷入他皮肤,最终还是被掰开,将他推向沙狼更少的东方;而幼妹啼哭的声音在身后渐远渐弱,如同被风吹断的线……那些场景早已如同烙印深深烫在他的脊髓深处。此刻,这烙印却猛地在周原干净温煦的阳光里扭曲灼烧起来!

车舆内,虞伯仲那庞大的身躯像是被抽掉了最关键的支撑骨骼一样,先前那山岳般的气势消失不见,唯有一股骤然沉重下来的死寂沉沉压在他肩背上,头颅深深地埋在交叠的臂膀之间。他那身华丽的锦缎深衣前襟,此刻被紧握的双拳死死抵住,指骨因为用尽全力而将华贵的织物摁出一道道深刻凌乱的褶皱,手背上密布的斑点也因用力而异常醒目。他死死攥着,仿佛要透过那层层衣料抠住什么无形的东西以支撑自身,然而身体的沉重却无可阻挡地一寸寸侵蚀下去。

“呵……”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枯叶在鞋底碾碎般的干笑,从车尾另一辆轻车那边传来,几乎被风吹散。芮侯偃蜷缩的身影在车轮停顿后显得更加佝偻,他那张枯瘦蜡黄的脸在透过桑树叶隙的阳光下,显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灰败。他紧攥着车轼边缘的手指关节,透出不似活人的青白僵冷。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幅度之大,牵扯着颈部褶皱的皮肤也绷紧到了极限,仿佛正竭尽全力试图将某种翻涌到喉咙口的激烈之物重新咽回肚腹深处。他那对鹰隼般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虞伯仲的背影,那眼神里最初是刀锋般毫不留情的审视和本能的嘲弄,随即迅速转变为一种更加骇人的、近乎崩塌般的茫然,瞳孔深处像有什么无形的壁垒正在发出碎裂的细响。

虞伯仲缓缓抬起头,动作僵硬缓慢得如同一个年久失修的木偶。他脸上那种久经战阵的刚硬线条被一层湿冷般的虚汗浸透,皮肤透着一种奇异的惨白光泽,仿佛刚刚从冰冷的深潭中被猛然捞起。他那双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里,布满细密的鲜红血丝,眼神却灰败空茫,直直望向对面马车里同样失魂落魄的芮侯偃。开口时,他那沉厚如战鼓的声音被碾碎、揉搓得支离破碎,每一个字都沙哑异常:“偃……” 他几乎是耗尽了积攒的所有力气,才勉强吐出这个字,“我们……我们一路争执的那些……土地……水脉……”他的呼吸变得异常艰涩沉重,每一个停顿都拉得很长,像是被无形的重物拖拽着,“到了此地……”他那双染血的、习惯于在战场上劈开敌人头颅的手,此刻却无意识地、神经质地抓握着自己的膝头锦缎衣袍,那细密的褶皱被他攥得更深,“竟成了……这些孩童……推搡礼让之事?”

“竟成了他们口舌间……要避让的耻辱?” 他声音陡地拔高了几分,尾音在风中发颤,带着一种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震荡,如同被强行掰弯的青铜剑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芮侯偃被这一问,整个人如同被一根看不见的冰冷鞭子猛抽在脊梁骨上,枯瘦的身体陡然弓起一个夸张的弧度。他脸颊上的肌肉猛烈地抽动、痉挛着,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狠狠击打扭绞,那张蜡黄枯瘦的脸上此刻再无一丝讥诮的影子,只剩下一片被剥去一切遮掩后的、赤裸裸的死灰。他猛抽一口灼热的空气,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维持残存生命的气息,但吸入胸膛的似乎只有尖锐的芒刺。他倏地抬起那双已完全失去锐利锋芒的眼睛,死死盯住虞伯仲扭曲痛苦的脸,枯黄的嘴唇嚅嗫着,牙齿碰撞间发出细微的咯咯声,终于挤出了带着铁锈气息的几个字:“我等……竟跋涉至此,是为……自取其辱?” “自取其辱”四个字被他从喉咙深处一字一顿地挤出,每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炭块烫过他的声带。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刮擦着所有人的耳膜:“何来裁决?!何须裁决!?”声音在田野上空尖啸回荡,随即又骤然跌落,化为一股嘶哑的、被彻底击溃般的急促喘息:“回转!给我回!此刻就回!”这吼声是如此的猝不及防、又如此的声嘶力竭,裹挟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撞碎了先前那短暂凝滞的死寂。

芮侯偃猛地一把推开试图上前搀扶的仆从,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自己的车驾方向,急促地嘶吼着:“回!回!立刻就走!”枯瘦的身体如同在狂风中即将倾折的朽木。

虞伯仲坐在原处,庞大的身躯一动不动,唯有头颅缓缓转向芮侯偃仓皇跌撞的背影,目光空茫茫的,仿佛魂魄已被什么东西骤然抽离殆尽。过了几息,他才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醒,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一次,嗓子里发出一声含混沉重的回应:“……走。”

两道车辙陡然压上了归途,调转方向时搅动的尘土在寂静午后的阳光下翻滚升腾,弥漫成一片短暂遮蔽视线的黄雾。那黄尘比来时更厚,也更呛人。

隗的手指不再如先前那样铁钳般扣紧缰绳,反而是略显松弛地搭在粗糙的皮革绳上。他略微抬起头,视线越过了缓缓后移的车辙、越过了前方村落低矮的灰色屋角,望向西沉却依然刺目的斜阳深处。西边的山岭在夕照中被拉长的影子如同一道道沉默的伤口,横亘在周原丰饶的胸膛之上,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从那个方向无声凝聚、盘桓。

一阵裹着浓重土腥气、又糅合着禾苗成熟后甜糯气息的风,骤然从更广袤的田野深处奔袭而来,席卷过道路,也卷来了远处田野上歌者的声音。不再是低沉劳作时的哼唱,而是清亮悠远的齐声童谣:

“不戕不残,不争不伐兮……

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尤兮……”

那古老的音节在风中起伏回荡,清越稚嫩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属于刀兵的森然冷意,只有温润如玉的推辞与劝和。每一个音节都像在重复着白日里田埂边的退让、村头孩童间的谦逊……一遍,又一遍。

歌声穿过树篱,拂过田畴里垂落的沉甸甸金色禾穗,轻盈地盘旋在马车扬起的滚滚黄尘之上,如同纯净冰冷的泉水,注入灼热滚烫的铁釜之中。

隗深陷的眼窝里,那双凝固如枯井的灰色眼珠终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的手指缓缓移动,仿佛是被风吹动一般,轻轻地、试探性地抚过胸前那件缝制粗糙的葛布深衣边缘处某个早已磨得圆钝不堪的硬物凸起。那触感穿透厚重的布匹,直抵心口深处那道永远不会愈合的烙印……母亲干涩绝望的最后呼喊,妹妹微弱消失的啼哭,戎人营地寒风呼号的夜晚,那些深重的痛苦都曾被这具身体层层叠叠覆盖着,埋在他血脉深处的铁渣中。

然而此刻,在这片连孩童歌声里都只唱着“不争”“相好”的土地上,那根深蒂固的黑暗如同堤坝上一条隐匿的裂缝,开始无声地崩裂出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难以解读的震颤。这道从未被如此审视过的裂痕,令他惊惶,却又有一种从黑暗中破土的、连他自己也害怕其存在的微弱冲动。他感到恐惧,却又有种陌生而奇异的、像种子破土的渴念在隐隐萌发,那是长久冰封之后的裂缝。

他不由自主地微微偏过头。在他目光余光所及的边际,周国阡陌纵横的田野深处,一片青翠茁壮的粟苗旁边,一块形如伏龟的黝黑巨石沉默兀立。他混血的眼睛捕捉到巨石下方摆放着一枚朴素的野花编织成的花环,花已经蔫了,显然是几日前放置的。花环旁边,几片焦黑的龟甲碎片散落在干净的地面上,上面似乎刻着什么模糊的刻痕。更远处,几个农人正躬身劳作,他们腰间的镰刀手柄缠绕着麻布以方便握持,那刀刃在夕照下反射着锋利而内敛的毫光。在这片安详得甚至让虞芮之君感到无地自容的田野尽头,那些镰刀柄上折射的微芒,却透出另一种不动声色的坚硬。

灰马喷了个响鼻,打了个不耐烦的喷声。车轮滚动,碾过尘土,载着虞芮两位君主失魂落魄的回程,也载着那个僵坐在车前、后背挺直如青铜长戟,唯有一颗心在无人知晓处剧烈翻搅出滔天巨浪的奴隶驭手——隗。他微微阖上深陷的眼窝,然而就在他眼前彻底暗下去之前,方才那块伏龟巨石下散落的黝黑龟甲碎片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夕阳最后一瞬的跳荡中闪了一下——那是某种笔画凌厉、如同刀刻斧凿般的古篆痕迹。它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

隗的心口猛地一跳,似乎那龟甲上的刻痕比方才那两军厮杀的战场还要令他灵魂惊悸一瞬。车马载着沉重的静默远去,童谣声也被风吹淡了,唯有余音带着奇异的重量,像种子落入泥土般,沉甸甸地坠入这片被麦浪和夕照镀上金光的古老土地上每一个微小而沉默的缝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