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青铜余烬(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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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沉重地压在西天,将那最后几缕残破的光,晕染在镐京巍峨的王宫建筑上,宛如泼洒开的新鲜血迹,触目惊心。宫室巍峨,丹漆映着惨淡的光,透出一种垂死挣扎的华丽。宫人捧着巨大的青铜烛台,步履轻盈地从廊下走过,灯火被带动的气流拂得忽明忽暗,在他们脸上投下鬼魅般的阴影。每一次光影的摇曳,都像是这摇摇欲坠的殿堂无力地一次喘息。空气凝滞,唯有祭祖的熏香——一种混合了艾草、松枝与某种名贵树脂的浓烈气息——不甘地挣扎弥漫,厚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巨大的青铜鼎中,牺牲的脂膏燃烧着,发出毕剥的低响。青烟蛇行而上,企图攀附住藻井上那些在幽暗光线下变得面目模糊的兽面纹饰,却最终徒劳地消散于昏黑的殿顶深处,无声无息。
姬囏(周懿王名)便坐在这片沉浮的烟雾之后,九旒冕冠下的珠玉微垂,遮蔽了他年轻却已显疲倦的脸庞。厚重的玄衣纁裳刺绣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针脚细密,如同黄金织就的囚笼,将他束缚在至高无上的冰冷御座上。冕服上象征权力的纹章,此刻只映射出巨大的空洞。他微微颔首,目光垂落在阶下:太宰、内史、司寇……那些三公九卿的老迈面孔,在香炉吐纳的烟霭中浮沉,如同河底僵卧的石刻。殿内寂静无声,连呼吸似乎都凝成了沉重的泥淖。就在这个庄严祭祖大典的尾声,当众卿正欲奉上冗长颂词的空隙里——
一声突兀凄厉的声响撕裂了大殿的窒息!
“报——”
声音嘶哑尖锐,带着一路狂奔入骨的寒气与血腥气,撞碎了宫殿内凝滞的香霭。一个浑身污渍、风尘仆仆的驿卒,如同刚从地狱泥泞中爬出,在殿门阴影下扑通一声重重跪倒。他身体止不住地战栗,甲衣缝隙里填满了泥土和已然凝固发黑的污迹,唯有那双深陷眼窝中的眸子,燃烧着极度惊惶后的死寂,直直刺向王座。
阶前持戟的侍卫下意识抢前一步,手中冷硬的戟戈反射着跃动的烛火,锋镝直指那闯入者。
驿卒全然不顾森寒的兵锋,只死死盯着玉阶之上那片模糊的身影,干裂的嘴唇翕动数次,终于挤出嘶哑、破碎的音节:“急报!岐、岐……岐阳烽燧……”声音哽住,仿佛有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胸腔猛烈起伏了几下,喉头滚动,终于爆出一声裂帛般的哭嚎:“……没了!全是狄人的马!岐阳……失守!翟人已至‘我隃’!”
“轰”的一声,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炸开在那片死水般的臣僚们头顶。
“我隃?!”一名鬓发花白的老卿士猛地抬起了头,浑浊的瞳孔骤然缩紧,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扭曲变调,“才过岐周地界?!贼…贼人……竟已越过先王所设要塞?!”他身体不由自主后仰,若非身旁同僚下意识伸手扶住,几乎瘫软在冰冷的青金石地砖上。那地砖上打磨精细的古朴云纹,此刻仿佛也旋动起来,化作无底的漩涡。
“翟人兵锋……已然切近宗庙根基?!”另一位大臣面色煞白如纸,手指死死攥紧了象牙笏板,发出细微不堪重负的碎裂声。空气里的熏香骤然浓烈刺鼻,令人作呕。
那一声“没了”,像是冰冷的青铜重锤,结结实实砸在姬囏的心口。
他端坐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震了一下,冕冠前垂下的十二串白玉旒珠发出极轻微的、近乎呜咽的碰撞声,清脆又冰冷。宽大袍袖下,他垂放在赤金扶手纹路上的右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坚硬的龙纹凹槽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瞬间失血变得青白。御座下的青铜脚踏,被他无意识踩踏着,发出沉闷压抑的微响。那张在旒珠之后原本只是略显苍白的年轻脸庞,血色几乎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眉宇间刚刚登极不久尚存的几分踌躇之色被撕得粉碎,只余下极度的茫然与冰冷的麻木缓缓沁透骨髓。
祭祖大鼎里,牺牲的油脂燃烧得更旺了,发出“滋滋”的声响。那跳跃的火光,将那驿卒失魂落魄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如同狰狞的鬼面,也映照着玉阶下大臣们一张张失了魂、染上死灰的面孔。
岐阳要塞的烽火残烟,仿佛已灼入骨髓,带着焚烧一切的焦味。姬囏在死寂的王座上熬过了整夜。清晨,当微弱的曦光刺破窗棂上蒙着的薄绢,勉力照亮空荡压抑的王寝时,他眼底布满了细密的红丝,如蛛网般纠缠。内侍小心翼翼地捧来了温热的小米羹,可那微弱的暖意尚未触及喉咙,殿外传来的急促步履声,又如冰锥般刺破了这点可怜的安宁。
来人是奄父,曾经随侍姬囏的父亲周孝王多年,如今是他身边为数不多还算可信的近臣。老人本就沟壑纵横的脸上,此时只剩下僵木的悲凉。他甚至忘了礼数,噗通跪在冰冷的席前,双手高捧着一块破损的、黑黢黢沾着不知是烟灰还是凝固血迹的厚重陶片,仿佛捧着自己碎裂的心肝。
“王……”奄父的声音干涩,像是沙石在粗糙的陶罐壁上摩擦,“内府…内府令谴人急奏……宗庙所藏……上两代先王祭祀上帝、先祖所用之‘父甲大圆鼎’,‘周乙方簋’并其余大小礼器三十有九……”他喉咙哽住,艰难地吞咽着翻涌的苦涩,“被……被宗人府司器之吏熔于地炉……已……已铸成箭镞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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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熔了?!”
姬囏的声音骤然拔高,嘶哑尖锐得变调,几乎是嚎叫出来。他猛地从席上弹起,玄色丝袍带动一阵旋风,带翻了案上那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羹汤。温热的汤汁泼洒在织锦地席上,晕开一片污渍,散发出米粒烂熟后的闷馊气味。
奄父的头低垂着,几乎要埋进冰冷的尘埃里,他捧着的陶片上,那焦黑的痕迹刺眼得如同诅咒:“守库小吏畏狄深甚,以为城破玉石俱焚,不若取其铜铸箭护城……然,然熔器之吏不知法度,不晓轻重,竟……竟……”他再也说不下去,只有双手在剧烈地颤抖,粗糙厚重的陶片摇摇欲坠,上面的污渍几乎要滴落下来。
姬囏踉跄一步,撞在旁边的漆绘凭几上,那支撑着背脊的凭几晃了一下,发出吱呀的呻吟。眼前阵阵发黑,几代先王奉于宗庙、承载无数祭祀、象征天命国威的重器……熔了?熔成了可以轻易被消耗、被折断的箭镞?
就在这巨大的眩晕和窒息的疼痛感攫住他的当口,另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闯入了这绝望的画面。
“太卜!太卜求见!”殿门口侍立的宦者发出变了调的传报声,带着慌乱。
太卜鬻姒,年过七旬的老者,掌管着沟通神鬼的最高卜筮大权,此刻竟是一身寻常庶民的粗麻白衣,赤着双脚,足底被石子刮开道道血口。他踉跄着扑倒在姬囏几步之外,额上缠着一块肮脏的粗布带子,殷红的鲜血正从布带下缘不住地渗出,浸湿了他鬓角的白发,留下蜿蜒曲折、怵目惊心的暗红色痕迹。他枯瘦如鹰爪的手上,紧紧捏着一根沾满泥泞和暗红印记的蓍草——那是筮占神灵最为神圣之物。
“王啊——!”老太卜的声音凄厉如夜枭,他高举着那根污秽的蓍草,混合着腥甜气味的血水顺着他的下颌不断滴落,在席前散开的羹汤污渍上砸开一朵朵更深的猩红,“臣晨起于祭坛卜问天命,凶兆毕现!蓍筮混乱,龟兆凶逆!”
他似乎已全然不顾王者的威严,或者更确切的,是他心头的绝望已淹没了所有礼法的堤坝,他踉跄着往前扑了一步,沾着血污的双手几乎要攀上姬囏的袍角,声音因撕裂而尖利变形:
“此皆焚器毁祭之报!苍天震怒,先祖含怨!亡国之征啊!王啊!!” “亡国”二字像是淬过毒的匕首,狠狠扎入姬囏的耳鼓。
殿内一片死寂。奄父捧着残片的手抖得如风中落叶。羹汤馊败的气味、血腥气、还有那宗庙重器被焚烧时特有的、令人作呕的刺鼻铜腥,混合成一种末日降临的污浊。
王寝深沉的寂静,已被撕裂出第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那些宗庙神器被毁的哀嚎,和太卜泣血的“亡国之征”余音,仍如无形的寒冰悬在梁上,丝丝缕缕往下渗透着绝望。姬囏蜷在冰冷的御座上,目光失焦地望着殿外高墙分割出的一小片灰暗天空。身体深处那冰冷的麻木,似乎正被另一种源于骨髓的剧痛取代——那是他的王座根基正在寸寸龟裂的裂响。
“祭!”一声极其突兀、却带着斩断一切梦魇般决绝的嘶哑命令,猛地撕裂了寝殿的沉疴气息。
“大祭!祭天!告祖!禳灾!”姬囏霍然从冰冷的御座上挺直脊背,那沉寂得太久的躯体,此刻竟爆发出近乎病态的亢奋光芒,灼灼地燃在他的眼底,“国之重器遭损,乃天道不显之故!须以更盛之礼敬之,求天心回转!内府何在?!”
早已侍立在外、如履薄冰的内府令宰夫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跪伏在了门槛之外的光晕里,头紧紧抵着冰冷的地砖,声音因恐惧而发飘:“臣……臣在!”
“寡人命你,倾尽内府之藏——金、玉、帛、贝、黍、粱!召聚四方良工巧匠,建百丈祈年之台!选最雄壮之牺牲,最洁净之粢盛!备天子九鼎八簋之数!要快!七日,寡人只给你七日!”姬囏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近乎癫狂的力量,压过了所有人的呼吸,“孤要向上帝和先祖,证明我大周仍有至诚之心!天命未弃!”
“王……王上!”宰夫辰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惊恐万状,“去岁……去岁收成不济,四方……四方贡献不足……库中……库中已是……”他看着姬囏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寒光,后面的话尽数冻结在了喉咙深处。那眼神里没有丝毫商榷的余地,只有熊熊燃烧的毁灭之火。
七日!宰夫辰感觉天旋地转。那需要动用的财富,足以榨干摇摇欲坠的国库最后一滴精血!
姬囏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早已面如土色的奄父:“命宗伯府,即刻筹备大傩之礼!击黄钟!鸣雷鼓!诛邪逐疫,禳尽四方不祥!”
他猛地挥手,宽大的玄色袍袖在凝滞的空气中划出决绝的轨迹:“去办!即刻!”
命令像巨石滚落山崖,无可阻挡,撞碎了所有试图踌躇的阻挡。宗伯府彻夜通明的灯火,工官催逼匠人的厉声呼喝,内府仓廪沉重的大门开开合合声,车马驱驰于街巷的辘辘声,以及混杂其中隐隐传来的、因贡赋盘剥陡然加重而爆发的平民压抑哭嚎……这些声音层层叠叠,如巨大的漩涡,将整个镐京拖向混乱的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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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一场耗尽国力的盛大仪式开始了。高台之上,姬囏身着最为华丽、也最为沉重的冠冕,在司祝高亢肃穆的唱赞下,亲执三牲之首,对着苍天与先祖的方向,行那大拜之礼。脚下崭新的祈年高台尚未染上风霜,矗立在王城东南,周身覆盖着未经时间打磨的原木气味与新鲜泥土的腥气,在秋日惨淡的日光下显出庞大而虚弱的苍白轮廓。牺牲的血流淌在洁净的石板上,瞬间凝固成暗褐色斑块;焚烧的白茅清香被强劲的山风一吹,裹挟着兽脂燃烧的浓重焦糊气,弥漫于高台上下,呛得近处负责执礼的卿士们难以自抑地低咳起来。
姬囏屏息凝神,汗水沿着额角滑过苍白的脸颊,渗入冕服丝滑的纹理。他无比虔诚地俯身,额头在冰冷的玉璋上留下印痕。他等待着,祈祷着,那足以焚毁不祥、荡涤晦气的霹雳天火能自苍穹降临。风更大了,台上悬挂的各色象征祥瑞的青赤幡旗猎猎作响,如同挣扎的困兽。只有几片沉甸甸的乌云迟缓地掠过惨白的日轮,留下一道模糊的阴影,又缓缓移开,并未带来一滴雨水,更遑论他所渴望的、昭示天神回应的雷火。
仪式耗尽了国库,也耗尽了这座城最后一丝虚假的生机。
祭天祈禳的巨耗像一个无形的黑洞,日复一日地吞噬着镐京的生命之气。街道上,王宫巍峨的阴影投射下来,覆盖着昔日曾有的繁华,只留下一地寥落狼藉。饥馑的气息如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市井之间,被榨干最后一点口粮的平民,面黄肌瘦地蜷缩在街角残破的草席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高墙,远处祭台烧焦的木头气味还在风中游荡。仓廪告罄,王宫供给也已缩至苛刻的地步。
内府令宰夫辰额上沁着冷汗,硬着头皮跪伏于冰冷的丹墀下,双手奉上了一卷沉重的竹简,简册末端因过度磨损而变得毛糙,像被绝望啃噬过。
“启禀王上……”宰夫辰的声音像是从冻僵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去岁……赋税……赋税实物仅收仓五成有奇……至于贝币……为筹措大祭之金玉贡帛,府库所存铜贝十去八九……如今……如今……”他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粮秣仅够王宫月余之用……将士之粟米……已然断供三日……”
“断供?!”姬囏猛地从堆满简牍的朱漆大案后抬起头,案牍两侧青铜灯台的烛火被他带起的气流惊扰,剧烈地跳荡着,在他骤然绷紧的下颌线投下摇曳不安的阴影。他声音里带着无法置信的暴怒,震得丹墀下几片碎裂的青玉石板嗡嗡作响,“司农呢?!他前月信誓旦旦尚有月余储备!这才几天?!” 他下意识地捏紧了案上的一块圆形玉璜,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冰凉的玉质传递着死寂的气息。
“王上息怒!”新任司农仲山甫匍匐在地,身体因恐惧而筛糠般颤抖,“实在是……实在是……牧野、京畿附近各邑仓吏……”他猛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哭腔,“呈报粮册有假!臣等……臣等无能,稽核未周……仓廪……大半皆空!”
“好!好一个‘稽核未周’!”姬囏怒极反笑,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比刀刮青铜更刺耳,“你们这些牧守王土的蠹虫!食万民膏血而不知餍足的豺狼!”他霍然起身,宽大的玄色袍袖在狂怒中卷动空气,带得灯火再次疯狂摇曳,“传寡人令!彻查!自今岁初至今,凡牧野及京畿五十里内所有仓廪之吏,主官佐员、簿记、看管者,无论何人荐举,尽数拿下!所有赋税账册,给寡人一石一斗地追索清楚!凡侵吞一粒粟者——”他眼中寒光暴射,如同冰窟深处的火焰,“夷三族!”
旨意挟着雷霆万钧的恐怖威势穿透宫墙。镐京城,瞬间被一股比饥饿更刺骨的寒意笼罩。司寇府的属吏们如同骤然苏醒的恶犬,持着冰冷的木枷铁索,凶悍地撞开了那些曾经壁垒森严的地方仓廪大门。镐京内,各级官吏仓惶奔走如蚁,告发、攀咬、推诿……昔日井然却也沉闷的官衙,瞬间变成了自相残杀的修罗场。
姬囏难得感到一丝异乎寻常的快意。他像一尊生锈的铜鼎被重新点燃,日夜守候在南宫偏殿,那冰冷的、不久前还堆满祭天账目的朱漆大案上,此刻叠满了司寇府快马递来、尚带着尘土气息的竹简奏报。他逼着自己凝神细看那些蝇头小字,亲自勾划着可能涉事者的名字,下达着雷霆般的处置。那冰凉的案面,仿佛也因他注入的权力而有了某种灼热的脉动。
“查!给寡人深挖下去!”他的朱笔点着简册上一个名字——那是牧野附近一个大仓的簿记,“夷三族!即刻明典刑!以儆效尤!”
就在处置的诏命火漆刚刚封缄的次日清晨,一个寒意彻骨的秋晨。深宫甬道尽头,被霜气浸润得愈发湿冷的青石板路上,一滩黏稠、暗黑、触目惊心的血色闯入视野,像一幅用最残酷的颜料泼洒而成的图画。血迹边缘呈放射状凝固,深深渗入石板细微的缝隙里。几片被践踏得模糊不清的陶土硬壳——官履底部的残片,散落在血泊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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