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血染的王朝斜阳(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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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797年夏, 洛邑, 王宫.

日轮悬在王宫高耸的庑殿顶上,竭力泼洒着滚烫的光芒,却驱不散司马殿内滞重的阴影。几盏兽头衔环的铜灯幽微摇曳,将数道扭曲的人影涂抹在斑驳的蟠螭纹壁面上。空气凝滞,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汗水、青铜兵刃的冰冷锈气以及难以言喻的压抑焦灼。

周宣王姬静踞坐在髹漆蟠龙纹玉几后,身体绷得笔直,宛如一尊青铜铸就的人像。他身着玄衣纁裳,衮冕低垂的十二旒玉藻纹丝不动,遮挡住了他此刻的眼神。几案之上,横陈着一卷刚被内史匆匆送来的紧急军牍,是来自太原前线的泥封印被粗暴撬开留下的裂痕。

中大夫兮甲匍匐于殿心冰冷的青石方砖上,他的额头死死抵着地面,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颤。方才,他以一种近乎崩溃的音调,将前军尽没、大将叔带阵亡的消息逐字逐句念出。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在司马殿冰冷的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戎酋率精锐千乘,趁我军粮秣耗尽、疲惫不堪之机,绕后偷袭……叔带将军身中数矛,力竭……殉国……士卒……溃散……”

最后一字艰涩出口,兮甲已泣不成声。殿内死寂,能清晰地听到垂首肃立的卿士大夫们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夹杂着袍服摩擦间细微的窸窣声。

端坐的周宣王,覆于玄色大袖下的指节,已然捏得青白。宽大的衣袖覆盖之下,右手拇指猛地发力,抠住了拇指上的玉韘,那坚硬的边缘硌进指肉,疼痛尖锐无比。

“太原……败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异常,仿佛久未汲水的枯井深处刮出的一阵风。每一个字都极其缓慢,每一个音节都重逾千钧。“叔带……殉国?”他复问,每一个音节都像沉重的青铜编钟坠落在冰冷殿石上。

无人敢应。

他缓缓抬起眼皮,透过晃动的玉藻缝隙,目光像带着铁锈的箭镞,穿透死寂,一寸寸扫过阶下那些华美衣袍下竭力掩饰惊恐的面孔——虢文公眉头深锁,目光焦灼地投向大殿梁柱之上复杂的斗拱;召穆公姬虎抿紧了嘴唇,下颌绷紧如石,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组玉上的丝绦。其余卿士,头垂得更低,不敢与那双深渊般的眼睛对视。恐惧是疫病,无声地在殿中蔓延。那眼神里翻腾的雷霆,足以击垮任何一人。

宣王的目光最终停留在身侧肃立的少年脸上。那是南宫宏,刚满十七岁,是刚刚被擢入宿卫的南宫氏少子,面容尚显青涩,但眉宇间已凝着世家子弟的硬朗英气。少年紧紧握着腰间镶嵌绿松石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绷得失去了血色,但他背脊挺直,眼神中更多是压抑不住的惊悸和对惨烈结局的茫然不解。他年轻的目光里燃烧着未经世事的熊熊烈火,那是对王师无敌、赫赫军威的信仰瞬间崩塌后的巨大冲击。那份来自血液深处对武勇与胜利的渴望,此刻被泼上了一盆冰冷刺骨的现实雪水。少年的呼吸有些紊乱,喉结不自主地上下滚动,牙齿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渗出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宣王的心头像是被淬了毒的青铜钺狠狠劈中,那份痛楚比他拇指上的瘀伤更深重百倍。“王师……竟然败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压抑在喉间,只有自己才能听清,“且是如此……败涂地……”那支象征着赫赫宗周、承载着先祖余烈、寄托着他重振威仪野心的精锐之师,竟然在这太原群山之间,折断了它最坚硬的矛头。

他猛地向后仰靠,冰硬的檀木髹漆凭几膈着他的背脊。沉重的衮冕十二旒玉藻发出细微的叮咚撞击之声,摇曳间,光影在他刚毅而此刻笼罩巨大阴翳的面孔上疯狂跳动。他闭上眼,耳边却诡异地响起震天的杀声,金铁交鸣,以及……将士濒死的绝望嘶吼。那是他未曾亲临,却已在想象中被无数次勾勒、此刻因噩耗而异常清晰的战场之音。

死寂的大殿,如一个巨大无形的熔炉,炼化着这份耻辱、惊惶与沉痛的毒焰,煎熬着每一个人的魂魄。阳光自高大的棂窗斜斜穿入,拉长了殿中人僵硬的影子,落在那份被撬开的泥封军牍上,如同凝固的血污。

那失败的气息,浓重得已然凝固。

公元前七九三年 秋末 条戎之地 狼岭隘口

秋风穿过荒草满布的山谷,发出呜咽般的厉啸,卷起漫天沙尘,粗暴地扑打在守关戍卒的脸颊上。深秋的风已带了森森寒意,将山岭吹得一片萧瑟,枯黄的草叶打着旋儿,飞过壁垒森严的关隘。

南宫宏靠在一块冰凉、布满苔藓的巨大山岩上,微微喘息。身上那件原属父辈的皮甲——染成深沉的赭色,此刻布满斑驳的划痕,几处地方绽开了口子,露出磨损的褐色筋绳,无声诉说着鏖战的酷烈。他刚从一线退下来,血渍糊住了半边的眉弓,火辣辣的痛感依旧在灼烧。他抹了一把,满手黏腻温热,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疲惫沉重如铅,灌注着他的四肢百骸。他伸手,探进身旁驮马腹下挂着的粗糙麻布粮袋,仔细摸索了许久。指尖的触感越来越沉,越来越凉。他微微皱眉,将那最后一把粮食掏了出来——仅剩一小撮混合着麸皮和泥土的杂粮,还掺杂着几颗细小的、辨认不出形状的草籽。

他沉默着,将这最后的食粮塞进嘴里,艰难地咀嚼着。粗糙的颗粒摩擦着咽喉,带着尘土的生涩和难以言喻的饥馑意味。他吞咽下去,喉结滑动间带着沉重的滞涩感。

身后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一名副官,身上的甲胄歪斜破损,疲惫地走到他身侧,声音嘶哑低沉:“将军……后军的补给,还没运到。派去联络的两个伍,两天过去了……没有一个人影回来。只怕……悬了。”他的声音几乎被风声吞没,但每个字都清晰地撞在南宫宏耳中。

南宫宏咀嚼的动作停住了,喉头涌起一阵强烈的反胃。他强压下不适,猛地站直身体,脊背瞬间绷紧如硬弓。他用舌尖舔掉嘴角沾上的干土碎屑,抬脚用力碾碎了脚边一颗残留的草籽。

“没到?”南宫宏的声音冷硬如峭壁下的磐石,没有丝毫波澜,但其中蕴含的焦灼几乎要凝成实质,“斥候呢?增援的兵员呢?司戎府那些老爷们,难道以为这仗是靠风就能吹赢的?都死到临头了么!”他握紧了拳,拳头砸在身后冰冷的岩石上,发出沉闷的一声。指关节传来的锐痛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获得一丝短暂的清醒。

副官低下头,不敢言语。

南宫宏锐利的目光越过堆满尸体、兵器狼藉的低缓山坡。远处的戎人阵营上空,几缕稀疏的炊烟扭动着升腾起来。那是条戎部落在做饭。隔着这段死亡的距离,他甚至能模糊感觉到对方营地里那种喧腾嘈杂的声浪远远传来——粗野的呼喝声,战马的嘶鸣,伴随着某种节奏诡异的拍打声,那是他们在敲击粗糙的皮鼓。一种充满了掠夺和嗜血渴望的蓬勃生命力,正隔空汹涌着,像浪潮般拍打着这座行将崩塌的周军壁垒。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自己身后死寂的营盘。篝火黯淡无光,伤兵倚靠着冰冷的垒石或枯死的树干,低低的呻吟被风撕扯得时断时续,宛如垂死的叹息。一张张被尘土和汗水浸透的脸,沾满污秽血痂,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被抛弃的雕像。兵刃散落在地上,蒙着厚厚的灰尘和凝结的血块,如同被遗弃的肢骸。只有偶尔几声战马不安的刨地声和响鼻,才搅动着这片弥散着绝望、疲惫和难以消解的饥馑的死寂。士兵们的眼神,失去了焦点,甚至不再看向敌军的方向。

南宫宏缓缓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和尘土气息的冷气,目光沉郁地扫过自己伤痕累累的士卒,扫过眼前这令人窒息的沉寂,最终落回到远方那片野蛮而喧嚣的营火上。

“哼,士气如虹?”他低声自语,嘴角扯出一个无比苦涩、毫无温度的笑弧,像是在咀嚼一枚最涩的苦胆,“我王师,何尝缺过勇气!缺的是……”他的声音骤然收住,像是被无形的利刃切断,喉间只剩下压抑的咯咯轻响。他环顾这荒凉的战场、饥饿的士卒、僵滞的败局,那后面的话,终究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叹息,被凛冽的秋风狠狠卷走,散入山谷深处。

冷,彻骨的冰冷渗进了骨头缝里。不仅是深秋的寒意,更是那股不断啃噬着希望的绝望,悄无声息地弥漫了每一处角落。

公元前七九零年 秋后 洛邑西市 墨炉坊

风将墨炉坊上方的青烟压得很低,灰蒙蒙地匍匐在街肆之上。初冬的气息提前渗透,带着刺骨的锋利,穿透了单薄的麻衣,砭人肌骨。

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卒,袖口磨得稀烂,露出冻得青紫皴裂的胳膊,哆哆嗦嗦地站在墨炉坊那半开的厚重门扉外。他怀里紧抱着一个用粗葛布包好的物件,形状狭长,看起来颇为沉重。老卒的眼神里混杂着焦急、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畏惧,反复地望向作坊深处映出的、跳跃不定的橘红色火光。

炉火的咆哮声、铁锤沉重地砸在生铁上的“铛——铛——”巨响、冷水淬火时瞬间腾起的白汽嘶鸣……所有这些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震耳欲聋、象征着彻底湮灭的哀歌。

“师傅!”老卒嘶哑着嗓子,趁着风声中铁锤落下的间隙,朝着熔炉方向用力喊道:“您……行行好,看看我这把剑!”

随着又一次重锤落下,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淹没了他的喊叫。待回音渐歇,打铁声竟也停了片刻。炉膛的光猛地大亮了一下,映出一个魁梧的身影轮廓。墨阳青——墨炉坊的坊主兼唯一的匠师,从炉火映照的阴影里缓缓转过身。

他未着上衣,古铜色的皮肤在火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虬结的肌肉起伏着,沾满了细密的炉灰和汗水。墨阳青的面容粗粝,布满被热浪和岁月刻蚀的沟壑,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如同深藏在灰烬之下尚未熄灭的炭火。

“剑?”墨阳青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也带着火炉的炙热气浪,每一个字都在风里烫人。他的目光越过作坊弥漫的煤烟热雾,落在老卒怀中那个被旧葛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体上,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见惯了无数离乱的麻木与一种职业性的审视,“拿来我看。”

老卒忙不迭地解开缠裹着的葛布。一把三尺青铜剑显露出来,式样古朴厚重,布满了岁月磨损的暗绿锈迹,剑格处铸有繁复的饕餮纹样,透露出曾经拥有的尊贵身份。

“这是我阿翁……从前跟着穆王征猃狁时,王赐下的佩剑……”老卒的声音哽咽住,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娃儿娘身子弱,眼见着熬不过这个冬天……只求换几口救命粮……”

墨阳青伸出那布满老茧、粗糙如砂砾的左手,并没有直接接过那柄沉重的铜剑,他的指节掠过古朴的饕餮纹饰,最后停留在靠近剑锷下方那不易察觉的某处凹陷。他用拇指的厚茧反复摩挲了几下那里微微凹凸的刻痕——那是一行被漫长岁月和使用磨得模糊,却依旧能辨认出笔锋的铭文:“穆王五年秋 赐勇士 南宫方”。

摩挲的手指停顿了下来。

墨阳青抬起眼皮,再次扫过老卒污黑、布满深重愁苦纹路的脸,以及那件褴褛得几乎无法遮蔽寒风的破旧军服。沉默笼罩了小院,只有炉火在风箱鼓动下发出持续的呼呼声。

他猛地转身,走向墙角处一口积满灰尘的木箱。箱子打开,他摸索了一阵,拿出一个比老卒怀中铜剑沉甸不少、鼓鼓囊囊的粟米布囊,上面还粘着几粒干瘪的谷壳。

“拿着!”墨阳青的声音依旧粗砺,将那沉甸甸的袋子“咚”一声扔在门框旁的矮木墩上,“这剑……我收了。”他没再看那剑,也似乎对老卒那骤然爆发出的、几乎要跪下去的千恩万谢充耳不闻。墨阳青目光越过矮墙边堆积如山的破损戈戟、折断的矛头、卷刃的战斧碎片,这些东西像小山丘一样堆在作坊角落,在跳跃的炉火映照下投射出无数道扭曲张牙舞爪的黑影。而在他的目光深处,倒映着熔炉里翻腾的烈焰,那里面似乎也在同时熔炼着另一个灼目景象——

那是几天前,一个同样灰头土脸、手臂上还扎着渗血布带的军需官,扯着嗓子吼,挥舞着带有将府符印的调拨牒,身后跟着几个强壮的民夫,从作坊里蛮横地拖走了他囤积下用来打造农具、维持家计的生铁。那些铁块被毫不留情地扔上辎车时的沉重闷响,砸碎的不仅是铁料,更像是砸碎了平民赖以过冬的一点点渺茫指望。

“谢……谢谢恩人!谢谢大恩人!”老卒颤抖的声音和抱着粟米袋急急离去的、微弯的狼狈背影,终于消失在了市集涌动的灰暗人流尽头。

墨阳青依旧杵在门边。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不见,他才缓缓转回身,重新面对那咆哮的熔炉。

他沉默地捡起老卒遗留在门槛旁、还带着他阿翁荣耀与这乱世悲凉的铜剑。那双能精准感知金属温度、承受无数次铁锤淬炼而不变形的手,此刻,竟难以察觉地、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墨阳青拖着脚步,走到那堆积如山的废旧兵器旁边,缓缓蹲下。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剧烈地摇曳在肮脏的泥地上。他拿起一截断裂的青铜戈柄,原本尖锐的戈刃部分已不知去向,断裂处参差狰狞。

他握紧了戈柄那冰凉粗糙的一端,抬起头。跳跃的火光映在他深陷的眼窝里,将瞳孔灼烧出两点熔金般的光点。他的目光投向作坊更深远处,那里火光未及的浓重阴影中,另一些截然不同的轮廓堆积着,隐隐透出金属的光泽。

那是堆积起来的一小堆……生铁锭。粗糙、原始,黯淡无光,甚至沾满土锈。它们的样子,跟旁边那些曾代表宗周礼法秩序、象征着昔日无敌辉煌、此刻却像尸体般扭曲断裂的青铜兵器,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穆王……南宫……”墨阳青低沉地念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仿佛在咀嚼一块沉重的顽石。他猛地攥紧那戈柄断口,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钻心的锐痛似乎反而带来了某种清醒。

他不再犹豫,站起身,走向那片象征旧日荣耀的青铜残骸堆。他弯腰,用尽全力,拾起一把虽已卷刃变形、但剑体依然完整的、形制古朴沉重的大剑——或许曾是某个百夫长的佩器。随后,又捡起几截断戈,几片破碎的甲片,冰冷刺骨。他将这些冰冷的碎片,连同那柄刻着“穆王五年秋 赐勇士 南宫方”的古剑一起,看也不看,便一股脑地扔进了一旁巨大的熔炉进料口。

“呼——轰!”

赤红的熔炉猛地爆开一团亮得令人眼盲的火星,随即爆发出更高亢、更贪婪的轰鸣。炽烈的火焰瞬间舔舐吞噬了那几件残存的青铜旧物。炫目的熔金之色在炉膛深处翻涌沸腾,发出绝望的滋滋悲鸣。青铜,这象征过往威严的华美金属,在更加原始、暴烈、似乎天生就不遵循礼法规矩的火焰中剧烈反应着,扭曲着,然后……开始了痛苦的熔化与湮灭。

炉内的金光刺得人眼球欲裂。

墨阳青纹丝不动地站在灼人的热浪边缘,脸上深刻的皱纹被强光映得犹如刀刻。他目光沉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专注,透过飞溅的火星,死死盯着炼狱般光焰中的毁灭景象。

“旧的壳子……要化了……”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深冬冻土裂开般的嘶哑声音,“该喂点……新的硬货了……”话音未落,他已毫不迟疑地转身,大步迈向那堆在幽暗角落里的生铁锭子。他伸出那布满炭黑和旧烫痕的双手,用尽腰背之力,搬起一块最为粗大、棱角狰狞、似乎能砸穿任何阻碍的生铁块。

沉重的铁锭被他抱在胸前,每走一步都在脚下的土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凹陷。他来到咆哮的炉口,炽热的光芒将他古铜色的皮肤镀上了一层燃烧的金箔。

墨阳青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猛地将怀中那块代表着力量与混乱生机的生铁巨锭,狠狠投进了那翻腾着金色熔流、正在吞噬最后一点青铜残骸的炉膛!

“嘭——!”

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在作坊内炸响,压过了所有风箱与金属的哀鸣!炉火似乎窒了一瞬,旋即,一股难以言喻的、黑中带红的、更加狂暴厚重的烈焰冲天而起,带着某种原始的、足以撕裂任何秩序的破坏性力量,发出仿佛亘古凶兽被唤醒般的恐怖咆哮!

墨阳青被那股暴烈喷涌的火舌逼得倒退一步,炽风卷起了他额前焦枯散乱的花白鬓发。

在冲天而起的、混杂着金色与黑暗的妖异光焰中,他布满灼痕与汗水油污的脸上,竟缓缓扯开了一个极端复杂、似喜似悲的弧痕。那目光穿透了腾起的烟与火,直刺向作坊之外那被阴云笼罩的天穹深处,仿佛在见证某种无法逆转的倾覆,又像是在无声迎接一场必将到来的、挟着铁锈与血腥味的狂风骤雨。

炉中金色的光芒与黑色的烈焰搅作一团,激烈地搏斗着,吞噬着,共同汇入一片混沌的、毁灭性的辉煌里。

公元前七九零年 深冬 千亩 战场

天幕像是被墨缸倾底泼过,灰黑得密不透风,只有东边遥远的地平线被无数燃烧的营火燎烤着,蒸腾起大片诡异不祥的暗红色光芒,仿佛大地在溃烂的伤口流出的脓血。惨烈的金铁撞击声和绝望的呐喊、濒死的惨嚎、战马垂死的悲鸣在刺骨的寒风中纠缠成一片,无休无止地撕扯着每个人的神经。

空气中翻涌着令人作呕的气息——浓稠的、新鲜的血液在低温下蒸腾起微微的热雾,混合着人畜脏腑破裂后腥臊的恶臭,还有被焚烧的木头焦糊味、冰冷的铁锈味……死亡本身的气息,在这里浓烈凝固得像化不开的寒冰。

曾经排布得如同宗庙般齐整威严的“六师”战阵——这宗周天下赖以傲视四方的根基,此刻早已彻底崩解!

千亩广袤的丘陵坡地上,触目所及是狂乱奔突的人和马。来自南方温暖湿润之地的“南国之师”士卒们身披着浸透了泥泞和血腥的竹甲,如同被驱入绝境的惊慌鹿群。他们曾被视为精锐,但现在,他们的队列早已碎成齑粉。数不清的人影在冰冷刺骨的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挣扎,徒劳地试图结成一团抵抗的壁垒。然而,一支支凶悍绝伦的姜戎战车,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形成的巨大铁钳,不断高速地从各个方向凶猛地切入、再切开那些刚刚勉强聚合的人团!

姜戎的战车不同于周军那种华丽沉重的礼制象征。它们的车轮包裹着粗大的铜箍,在颠簸中发出沉重的滚动声,车身异常坚固低矮,驾车的马匹鬃毛飞扬,口鼻喷着腾腾热汽,带着狂野的蛮力。每辆战车上,那御手脸上涂抹着猩红与靛蓝的油彩,如同地狱爬出的厉鬼,狂野地嘶吼着驱动双马。车上主战之人手擎着长度骇人的青铜矛,矛尖磨砺得雪亮,借着车冲的速度,如同巨大的锥子狠狠扎进密集的人群!

“噗嗤!”“咔嚓!”

令人头皮发麻的钝器入肉声、骨骼断裂的恐怖脆响、竹甲被暴戾刺穿的撕裂声响成一片!长矛轻易洞穿一片片单薄可怜的竹甲,贯穿一个又一个躯体!被刺穿的周军兵士往往来不及发出惨叫,就被那裹挟着巨大动能的长矛带着往后仰倒,连撞倒后面数人。长矛手狂吼着抽回血迹斑斑的长矛,动作因凶残而无比娴熟,带出大蓬混着内脏碎块的血雨。只一次冲锋,那原本凝聚着些许抵抗力的数百人聚集点,就如被猛兽利爪撕扯过的破布,瞬间四散崩溃!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以燎原之势瞬间蔓延整个战场。侥幸未被长矛刺中的周军,早已被这无法抵挡的钢铁洪流摧垮了最后一点抵抗意志。“跑啊!快跑!”歇斯底里的尖叫此起彼伏。竹甲士兵彻底放弃了列阵的念头,丢下盾牌和碍手碍脚的兵器,疯狂地转身逃命!他们互相推搡、冲撞、践踏,只为从这血腥的地狱碾盘中逃离哪怕一步。恐惧彻底吞噬了理智,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

一个年轻的南国士卒,头冠被撞掉,脸上糊满了血污与泥土,眼中写满无尽惊恐,不顾一切地推开挡在前面一个踉跄跌倒的袍泽,亡命般向后狂奔。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如同地狱魔神般逼近的咆哮战车。他身后,另一个年纪稍大的伍长,声嘶力竭地吼着什么,试图拉住周围那些盲目溃散的人。但旋即,一辆姜戎战车从他斜侧方高速碾过!锋利的车轮铜箍如同巨大的铡刀,狠狠切过他的腰部!伍长整个上半身几乎被瞬间腰斩,下半截躯体还被那车轮带得拖行出去数尺!内脏肠器裹挟着大量鲜血喷溅在他脚下的泥土里,刺目的鲜红中,他向上张着的眼睛圆瞪着灰蒙蒙的铅色天穹,凝固着死前瞬间那无尽的痛苦与最终的茫然。他那只伸出来试图拉住袍泽的手,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僵直地指向虚无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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