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葵丘裂锦(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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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丘的城墙,在深秋的寒意里沉默。夯土的厚重在暮色中浸透出暗褐的凉意,白日里随风摇动,此刻却在昏暗光线下凝固成一副坚硬骨架。夜风呜咽着掠过墙头垛口,卷起细小砂粒,打在人脸上如同细碎蚊蝇叮咬。风里裹挟着枯草的瑟瑟,混杂着远处野地里隐隐飘来的,牲畜营中堆积污物蒸腾出的酸腐气息。城墙上值守的兵卒换了一班,铁甲关节随行走发出沉滞摩擦的吱嘎,沉重步履踏在砖石上,响动穿透寂静,清晰地传出很远。
连称扶着冰凉的墙垛,目光越过远处黑黝黝野地,投向西方。落日早已沉下,只余天尽头一抹浓重、带着铁锈味的暗红贴于天际线上,像是苍穹撕裂处渗出的瘀血。那方向,是临淄。他抬起手,粗粝指腹缓缓刮过冰冷结霜的砖石边缘,刺痒感爬上皮肤。墙头悬着的角灯在风中艰难摇晃,几缕昏黄光芒舔舐着他半边脸颊,颧骨在光线起伏中显得分外嶙峋坚硬,那晦暗不定的光线下,他嘴角向下拉扯出刀刻般的沟壑,眼里映着那最后的血痕天边。
“一个瓜没了,又一个瓜烂了。”声音又低又沉,像冷铁摩擦。他微微侧头,对着身后倚墙而坐的人。
管至父靠墙蜷缩着,屈起单膝,将头盔随手搁在身边地上。粗糙硬邦邦的麻布甲衣下摆沾着干涸泥点斑驳,膝盖处的甲叶刮得有些歪斜,露出内里磨旧褪色的布衬。他抓起脚边那只已干瘪发皱、几处暗黄萎缩、形状彻底扭曲走样的老熟瓜,五指用力一捏,瓜皮发出轻微干瘪破裂的嗤声。“临淄的贵人,只记得新瓜甜不甜,何曾记得旧瓜蒂落之约?”他举起瓜,对着城上昏暗灯火照了照那干枯脉络纵横如沟壑的瓜皮,“连瓜熟蒂落的声音,怕是都嫌我等浊臭,污了他耳朵。”话音未落,手腕猛地发力,将干瘪瓜用力掷向墙外无边黑暗,微弱的噗声即刻被风声吞噬,再无踪迹。
连称牙关紧咬,下颌轮廓在昏暗光线下绷得更紧。
“临淄…”管至父的声音如同寒潭石子沉底。他抬眼,目光穿透摇曳的昏黄火苗,射向临淄方向那片凝固如墨的黑暗。“酒酣耳热,醉卧温柔乡时,可会想起这野地里啃风喝沙的旧瓜皮?我等守在这里……”他顿了顿,手指猛地收紧,攥着地上冰凉的尘土,用力得指节发白又簌簌颤抖,“风刀霜剑割在脸上,每一日,都像啃着这城墙上干透的老泥砖!他那‘瓜期而代’四个字,轻飘飘,如同放了个凉透的屁!这屁,”他猛一捶自己胸膛,声音压抑得变了调,“梗在老子喉咙里,臭了!烂了!”
风陡然更盛,卷起墙头灰土碎石,扑打着墙上悬挂的青铜报警钲,沉闷一声轻响。
连称的目光从远方收回,落在管至父因激愤而扭曲的脸上,那脸上纵横的沟壑里积满昏暗灯火也无法照暖的浓重阴影。“不甘,”连称喉间滚动,两个字犹如被砾石磨过,硬挤出唇缝,“是毒。不吐出来,就烂在心里。”他慢慢松开攥紧的拳头,掌心被粗糙的垛口边沿硌出几道深红凹痕。“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短促而毫无温度,像金属刮擦冰面,“可这连脸都不要的君…呵。”
“脸?”管至父猛地站起,甲叶碰撞哗啦一片响。墙上灯影狂乱跳动,将他忽长忽短的黑影扭曲着压上城墙两侧,他声音陡然拔高,又似被风撕裂般陡地跌落下去:“他眼里只有新宠,哪还有什么礼与信!我管至父提着脑袋戍边,图的不是一纸换防的许诺吗?”他剧烈地喘了几口气,胸膛起伏,抬手胡乱抹了把脸,仿佛要把眼里的灼热和脸上沾染的尘土一并抹掉,“连兄弟那妹子……”
“嘘——”连称抬手打断,警惕地扫了一眼远处灯影下模糊晃动的人影,声音压得更低,嘴唇几乎未动,唯有气流嘶嘶摩擦,“无用之物。”这四个字又冷又毒。葵丘城关深处,一盏孤灯如豆,映照着泥墙裂缝间干枯的蓑草。
油灯的光线微弱地在斗室内摇曳,浮尘在灯影边缘浮动,忽明忽暗。灯盏搁在漆面驳落、纹理遍布裂痕的矮案上,旁边凌乱堆着几卷已松散卷起的残简,上面沾着灰尘。室内弥漫着浓重的干草与陈年竹木混合的气味。
公孙无知背对微光,久久凝视着眼前摊开的两套衣袍。一件是崭新的赤色深衣,厚重丝帛的冰冷光泽即使在昏暗中也格外刺目;另一件是件穿旧的暗赭色细麻深衣,褪色泛白,宽袖边缘线脚磨损松散,前襟处有几点难以擦除的陈年淡酒渍印痕。
他的手,指节微微凸起,缓缓从新衣那冰凉滑腻的锦缎表面滑过,那触感陌生而遥远。随即,他五指用力一抓,粗鲁地将那件揉成一团,随手狠狠扔向墙角幽暗处。灯影猛一阵跳动,角落里便只剩下那团锦缎在尘影里勾勒的模糊轮廓。他动作突兀转换,如同野兽扑食般一把攥住那件旧细麻深衣的领襟。细麻布触感粗糙亲厚,带着年深日久的体温般的暖意,悄然渗入他掌心冰冷的肌理。
他猛地将旧衣紧紧抱在胸前,深深埋首进去,鼻翼剧烈翕张,嘴唇无声地翕动。手指因过度用力深深陷进松软的衣料里,揉出密密的褶皱,衣襟的边缘随着他胸口的剧烈起伏而不住颤抖。宽大的袖子颓然垂下,盖住他颤抖紧握的手背,麻布磨蹭着手背粗糙的皮肤。灯芯啪地爆出一颗火星,在他低垂的、被墨发遮挡大半的侧脸上,一瞬间映亮一点湿亮的水痕。
风钻过紧闭的窗牖缝隙,发出细微尖细的呼啸,一丝凉意渗透进来,无声地吹散了片刻前衣襟上的温热气息,室内陷入更深的寂静。
屏风后一阵窸窣轻响,女子脚步轻如踏雪无声。是连氏,她身着素色窄袖曲裾深衣,衣襟下摆绣着精细难辨的几簇草叶纹,已被长久搓磨得几近模糊褪色。她无声停在灯影边缘,似一缕幽魂浮于沉墨暗处。手指悄悄攥紧袖口边缘一片薄而坚韧的内衬丝角料,手心浸出粘腻一层冷汗。
“他今日去了姑棼之野,”声音很低,几乎是气声,像怕惊动室内漂浮的尘埃,“随行不多。说是去游猎散心。”话语简短,每一个字都透着小心斟酌。
公孙无知缓缓抬起头,脸庞自那件旧衣中抬起,衣襟被他抓得皱成一团。眼中尚未收敛的混沌瞬间结冰,沉淀成一片极寒的幽邃,直刺破昏暗,钉在连氏的脸上,那目光利如淬过冰水的匕首尖。
“散心?”他喉咙里滚出两个字,喑哑而涩,像是被什么坚硬东西刮擦着。随后,嘴角古怪地向一侧提起,那算不上笑,只是皮肉被无形力量牵扯抽搐着:“好得很。猎得尽兴,该回宫了?”他松开紧握的衣襟,站直了身体,那件旧麻衣从他胸前滑落,像褪下的蝉蜕,无声委顿在他脚边微冷的泥地上,衣襟边角无力拂过他冰冷的鞋面锦缎。
连氏的目光从地上那件衣袍上仓促移开,仿佛被那目光蛰了一下。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弧阴影,眼睑下的肌肤显得愈发苍白。“宫中有眼线禀报……陛下近来常在姑棼一带游猎……贝丘那块猎场……”
她的话语尚未说尽便被生硬截断。
“猎场?”公孙无知眼中那点残存的混沌阴翳彻底消散,只剩下一种冰层碎裂般的锐芒,又冷又刺。“那便成全他!”他猛地转身,步声沉沉敲击冰冷泥地,径直冲向门边角落堆积如小山的甲胄杂堆而去,甲片碰撞声哗啦骤响,在寂静的斗室里炸开一片碎响:“让他在贝丘猎个够!让他永远留在他的猎场!”
天光刺眼,带着深秋特有的凉意和锐利,毫不吝啬地倾泻在贝丘莽原之上。疾驰车轮辗过布满枯黄草茎的大地,沙沙作响,车后扬起一道混合烟尘与碎屑的黄色尘烟。襄公一手攥缰绳,一手紧握那杆镶嵌绿松石的硬木长弓,指节攥得发白,弓弦发出令人牙酸的紧绷细鸣。他的宽大绣金玄色猎袍随急驰烈风卷起翻飞,袍角金色绣饰在高速中模糊一片眩目金光。前面,一头体型庞大的黧黑公鹿早已疲惫至极,深色皮毛汗水油亮浸润,巨大犄角在奔跑中笨重摇摆如枯枝,它粗重喘息着,每一次踩踏都溅起大片裹杂泥土枯草的碎屑飞散,胸腔剧烈起伏,喷吐出缕缕白气渐渐散入寒凉空气。
“陛下神武!”驾车的力士嗓门洪亮,带着讨好谄媚的激动,被风吹得有些撕裂,“此鹿必入彀中!”
襄公不答,眼尾因专注用力扯出深深纹路,嘴唇抿得薄而紧,鼻翼微微翕张。他上身略略前倾,靴尖猛地狠狠一蹬车辕,借力将弓拉到极致,绿松石在剧烈动作中微微抖动,弓臂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箭镞遥遥锁定那起伏腾跃的黧黑鹿背——
“彭生——”惊惧的声音骤然拔高,尖利得撕裂空气。
所有人猛地一窒,仿佛空气被瞬间抽干。
驾车的力士下意识猛勒缰绳。健马前蹄腾空,嘶鸣着陡然收势。大车骤然一顿,随即剧烈摇晃。襄公原本聚力开弓的姿势被这突如其来的猛顿彻底打乱,他身体被狠狠抛甩出去,失控的弓弦呼啸着抽回,指骨如遭鞭笞剧痛!那支瞄准的箭随之歪射而出,箭头无根无依地扎进远处泥土里,只剩尾羽剧烈颤巍巍摇曳。
“混账!”襄公被踉跄摔回车内,额头撞在车壁上闷响,一阵锐痛直钻心肺。狂怒如同毒藤缠紧咽喉,他猛地扭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厉声咆哮:“谁在胡唚!”
惊惧叫喊的兵卒面色惨白如纸,瘫倒在车旁地上,眼睛瞪得几乎脱眶而出,恐惧扭曲了面部每一寸肌肉,手指抖得如同寒风中枯叶,正死死指向右前方一片浓密凋枯的柞树林深处阴影:“那…那里!彭…公子彭生!”声音破碎不成调。
齐襄公胸腔剧烈起伏,粗重喘息,手背抹过撞红剧痛的额角,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他顺那颤抖手指所指方向凝神望去,眼中锐利杀气如同实质刺破前方密林枯藤纠结缝隙。
枯败柞木林边沿,一丛残存浓密苇草被压倒一大片,窸窸窣窣一阵明显晃动,像巨大的爬行物碾过深秋将死的枯萎茎秆。昏黄日光斜照下,一个黧黑粗壮长毛的巨大影子无声无息地从倒伏苇草深处拱了出来。那野物脚步慢而沉,异常魁梧,四蹄深陷泥土,踩踏着草根发出枯裂的闷响。它全身鬣毛粗硬,长逾半尺,黑黢黢打着油亮卷结,随着步履颤巍巍晃动,仿佛披了一身浸透沥青的破败鬃毯,透着一股子地下腐土深埋久矣的厚重腥气。巨大头颅缓缓上抬,嘴部轮廓长而突兀,在枯草掩映下显出獠牙惨白尖锐的边缘,细小腥红眼睛被厚重毛发遮蔽得只见两点豆粒大小血光微芒,毫无情绪地在浑浊空气中缓慢扫视。
那不是寻常野猪的形貌与气息。
一股刺骨寒气顺着脊骨猛地蹿升,刹那冻结了整片莽原空气。襄公身边那几个原本蠢蠢欲动的贴身护卫持弓的手僵在了半空,像是被无形寒冰瞬间封冻在那里。其中一人牙齿开始哒哒碰撞,牙关不由自主打着冷颤,细微碰撞声在死寂气氛中格外清晰刺耳。连风似乎也在此刻停滞,凝固成一面沉重冰墙,沉沉压迫在每个人头顶,灌铅般压进胸口难以呼吸。
野猪巨大的头颅转向车驾方向。腥红小眼穿透昏黄光线与飞扬尘土,钉在襄公身上。那目光冰冷黏腻,带着粘稠沼泽底层般的腐朽气息,毫无野兽该有的狂躁或避忌,反而是一种凝视。一种沉寂至死、又凝聚刻骨怨毒,仿佛来自幽冥彼岸的无声凝望。巨大鼻孔对着风猛嗅,喷出两股凝成雾气、带着土腥气的潮湿粗重白汽。
齐襄公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剧烈跳动着,那狰狞痕迹宛如一条活生生的毒蛇攀附在他皮肤之下。一股混杂着狂怒与某种本源恐惧的浑浊热流在他腹腔深处猛烈搅动冲击。他死死盯住那头非形非神、非生非死的巨兽,牙齿咬在唇上,尝到一丝自己口腔深处弥漫开来的铁锈味血气。那东西慢而沉重地拱出苇草深沟的阴影,朝车驾方向迫近一步。腐朽腥风扑面而来。
“彭生?”襄公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低哑嘶哑,像砂纸刮过生铁。不是惊疑,是确认。确认某种跨越生死的阴毒东西回来了。他猛地一脚狠狠踹在车夫背上:“蠢货!冲过去!”
那巨兽像是被“彭生”二字瞬间点燃了死气沉沉的魂灵,喉咙深处猛地爆发出一声绝非畜类所能发出的、凄厉绵长、穿透耳膜直刺脑髓的尖啸!那声音怪异撕裂,既有野猪垂死般嘶嚎,又夹杂着人类垂死的极端痛苦与恐怖怨毒的尖锐长鸣,混杂着骨骼碎裂的咯吱刺耳怪响,撕裂了凝滞空气。周遭枯树干枯枝条剧烈震颤起来,哗啦啦如同无数枯骨在乱风中相互叩击。
刹那间,如同被这地狱魔音彻底唤醒,那庞然巨躯猛地加速,庞大躯体搅起一股腥风,直扑车驾。粗壮四蹄刨起大块泥块枯草根茎,卷起漫天枯草碎屑与泥土构成的烟尘!
“放箭!射死这秽物!”齐襄公目眦欲裂,血丝瞬间布满眼球,几乎凸出眼眶。手中绿松石硬弓如毒蛇暴起,弓弦绷至极限哀鸣刺耳。他身体半探出摇晃的厢壁,不顾一切瞄准那腥红眼珠——
“保护主公!”左右护卫如梦方醒,声嘶力竭地嘶吼着,纷纷开弓。羽箭嗡鸣着离弦而出,夹杂着护身铜剑出鞘的刺耳摩擦声。车驾混乱,健马被那头凶兽的气息和漫天飞舞的羽箭惊得疯狂前蹄腾空,发出惊怖长嘶,车辕猛烈颠簸摇摆如同狂涛中的叶舟。
那巨兽疾冲,全然无视暴雨般射在背上、粗毛中发出噗噗闷响的箭头。一支冷箭破空而来,角度刁钻,嗤地没入它耳后一处缺乏长毛护卫的薄弱处!乌黑浓稠、散发着浓烈腥臭几乎如同腐败淤泥的血浆瞬间喷涌溅射!剧痛彻底刺激了它,那怪兽狂啸一声,庞大躯体像被一股巨力从斜下方猛掀而起!它竟以两条粗壮前蹄为支撑,整个庞大身躯人立了起来!月光刹那被挡住大块,那高踞众人头顶的庞大黧黑轮廓,鬃毛如同地狱铁刺丛林般炸开!那双猩红小眼骤然居高临下,死死锁住车中脸色煞白的襄公!仿佛地狱大门洞开,将无边怨毒死气尽数倾泻于此!
“彭——”那嘶吼中清晰地带着濒死之人的音节回响,裹挟着浓烈的怨恨与得意,猛地当头压下!
齐襄公脑内嗡地一声巨响,刹那空白。他手中满月硬弓僵在半空,身体如坠冰窟又如同被无形巨锤狠狠砸中!一股纯粹的、冻结骨髓的恐怖寒意自尾椎骨瞬间炸遍全身,灵魂都在那声裹缠血腥与死亡气息的咆哮面前发出破裂嘶鸣!脚下剧烈颠簸的战车如同瞬间脱离掌控,向一侧猛地倾斜!巨兽立起的庞大阴影如同沉铁乌云倾覆而下——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惊惧到完全变调的喉音,身体便被巨大离心力狠狠抛出!猎袍如断线纸鸢般扬起,整个身体重重砸落在泥泞冷硬的地面!后背着地发出沉闷撞击,骨头深处传来钻心剧痛!更清晰的撕裂感从足踝位置猛地传来!他下意识地蜷缩翻滚,左靴底传来某种布帛被强行剥离的刺耳裂响,脚上一轻——
一只镶缀白玉环扣、式样极为考究贵重的玄色厚底缎履被甩脱出去,在枯草地上划过一道狼狈的轨迹,半截深陷进泥泞坑洼的土沟中,鞋底白玉环扣在昏黄光线下微微闪了一下微弱反光,随即被飞溅的尘土覆盖。
齐襄公蜷在冰冷、散发着腐朽草木气味的泥土里,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背部撞伤的剧痛,踝骨像被重锤击中裂开。混乱的车马声、惊恐呐喊、巨兽粗重的喷息、狂怒的咆哮……所有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重浑浊的泥浆,模糊不清地搅动沸腾。他试图撑起身体,手臂却在猛烈颤抖中酸软无力。抬眼望去,那头庞大的黑影在烟尘中狂暴冲撞,铁蹄践踏下枯枝草根化作齑粉。几个悍勇的甲士扑上去,长戟刺穿野猪厚实肩胛!腥臭黑血暴雨般迸溅!凄厉惨嚎与野兽垂死挣扎的巨响混作一团,地面被搅动得泥泞不堪。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息,也许片刻漫长如同永恒,那恐怖的轰隆声、撕咬声终于停歇,只剩下剧烈喘息和压抑呻吟。
“陛下!”车夫连滚带爬扑到他身边,声音因恐惧撕裂变调。襄公痛得嘴唇咬出血印,冷汗浸透鬓角。借着车夫拼力搀扶,他摇晃着勉强撑起上身,左足剧痛钻心,足底冰冷黏腻泥泞触感尤为鲜明。他下意识低头看向左脚——
足踝裸露在外,粗麻织成的精白足纨已被蹭得乌黑破裂几处。一只玄色厚底缎履不知所踪,唯有那只陷入污黑泥泞土沟内的左脚。那只脚上,精洁白纨裹覆下隐隐现出赤紫肿胀的皮肤轮廓,赤裸裸暴露在风里,刺骨的寒意沿着赤裸足背寸寸爬升。
他猛地扭头,目光疯狂地扫过这片被践踏得狼藉不堪的土地。
“寡人的履呢?……”声音嘶哑扭曲。
被车轮和蹄印反复蹂躏过的草地一片混乱泥泞枯草断枝搅合。那只脱落的玄色厚底缎履踪迹全无,仿佛被狂怒翻搅的泥土整个吞没消化。深秋晚风带着刻骨的阴冷直扑上来,舔舐他冻得发麻的赤裸脚背脚趾骨节皮肤。
那只光着的脚,此刻像一根烧红的针,尖锐地刺痛了他的神经和尊严。
寝殿内充斥着浓烈的草药膏气息,苦味混合着龙涎香熏炉散发出的浓郁甜腻香气,弥漫混杂在一起变成一股令人头晕欲呕的怪味。太医调制的药糊还温着,刚刚被小心翼翼敷涂在齐襄公高高肿起、呈青紫色泽的左踝骨处,以干净麻布缠绕数道裹紧。
疼痛如同无数细小烧红的针尖在骨缝中密密攒刺。襄公斜倚在宽敞锦缎堆叠铺就的玉榻上,额头沁出密麻一层冷汗,半干的头发几缕粘在汗湿的鬓角和耳际。他脸色铁青,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方才那冰冷泥浆触感仿佛还缠绕在赤裸的那只脚上。每一次细微活动都牵扯踝处剧痛钻心。目光死死锁在左脚,那里被布带缠绕得如同一个粗笨丑陋布袋,脚背肿胀位置即使裹缠厚布仍无法完全遮掩那异常凸起的轮廓。脚旁踏脚锦墩上空荡荡。
“费!”声音如同鞭子抽裂沉闷空气,裹着剧痛无法发泄的暴戾,直接刺向门口那片垂落遮蔽的巨大绣幅帷幔阴影处。
费一直伫立在门口阴影里,如同泥塑,只留一片衣角融于幽暗之中。听闻厉声喝叫,身形几乎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低头垂眼,快步趋近榻前几步之外,动作无声无息:“臣在。”
“寡人的履,”襄公撑着榻面微微前倾身体,死死盯住费的头顶,眼中布满血丝红光闪烁,“寡人要它原样无损!现在!”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中硬生生挤出来,带着浓重血腥气喘息回荡在浮荡药膏气的重帷深处。
费的头垂得更低,下颌几乎触到颈项:“陛下息怒。臣已令人去寻…尚需些时辰。那…地方搅得太乱…”
“时辰?!”襄公猛地抓起榻边一只尚未动过的金盘药碗,手臂一挥,砰地一声狠狠砸在费身前坚硬墨玉地砖上!热烫药汁溅射开来,粘稠乌黑药渣泼溅上费灰青色衣袍下摆、鞋面,浓烈苦涩气味瞬间炸开弥漫!碎裂的金片满地滚落:“寡人连一盏茶的时辰都等了,是等着你去野地里从头到尾种一双新履出来不成?!若误了时辰,”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铁锥凿冰,“你拿你颈上东西来顶替!”
殿中死寂。碎片滚到费脚边静止不动,几点药汁污迹在他膝前地面缓缓洇开暗色湿痕。费垂下的眼睑盖住所有翻涌情绪,指节在身侧攥得死紧,苍白颜色透出指骨轮廓。
“是。”他深深躬身,喉结微动,最终只吐出一个字。再起身时,脸上所有纹路僵硬凝固如同石雕。他沉默转身,脚步刻意放得更轻,穿过那扇被砸门声震得微微颤抖的楠木殿门。
药糊的温热隔着麻布短暂抵御着踝骨的剧痛。襄公勉强压下那股尖锐的牵扯感,靠在冰冷的玉枕上,合上眼。然而那片混乱泥泞和那头人立而起、獠牙滴涎的巨兽黑沉沉的影子却骤然撕开黑暗。那腥红得如同凝血的小眼,像浸满油脂燃烧的火,猛地投射向他,带着地下泉深处浸入骨髓的浓烈阴冷怨毒!
“彭生——!”那非人的恐怖啸叫穿透颅骨!襄公身体猛地一抽,整个人如同被无形力量掀翻弹起!额角撞上冰冷玉璧,发出沉闷响声!
“来人!”他双目圆睁,声嘶力竭,恐惧与暴怒彻底失控,“寡人要履!要履!”狂乱的声音在殿内空洞撞击回响。
宫城西北隅,一间狭长耳房内幽暗异常,唯一的光源来自高处一小扇气窗漏下微尘浮动的一束光。空气滞闷阴冷,混杂着陈年皮革、油脂、灰尘的混合气息。巨大榉木架上密密排满匣箧,各式履鞋存放其间,如同沉默阵列。
费躬着背,跪坐在冰冷地面乱鞋堆里,动作近乎疯狂。他将那些堆叠的匣箧一只只翻开,鞋履一只只抓起又狠狠掷开。他手指粗糙,皮肤干裂纹路间积着灰,在快速翻转鞋履时磨过丝帛缎面发出嘶嘶微响,指尖被硬挺皮革边缘刮出几道细小泛红血痕。
高台边沿一盏微弱陶豆油灯将他动作映照在身后粗砺墙面上,那影子被拉扯放大扭曲如同困兽扑击。汗珠顺着他紧绷的太阳穴滚下,渗入鬓角灰白鬓发。终于,角落一只蒙尘黑漆木盒被拂开堆积杂物翻出。他急速拂去盒盖厚积灰尘,打开——
一双玄色缎底、后跟处嵌白玉环扣的崭新履静静卧在丝绢衬里中,正是规制样式。
“在这里!”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嘶哑破碎,汗湿的手抓住那双新履,硬邦邦的缎面隔着衬布硌在他掌心汗水里。他顾不得拭汗,仓促合上木匣便要转身——
门哐当一声被粗暴冲开,猛力撞击墙壁!陶豆灯被强风扫过,微弱火光扑闪几下瞬间熄灭,只剩下墙面上方那小扇气窗射下一道惨白冰冷的灰色光束笼罩门口两人身形轮廓。
两名执戈近卫堵在门口,面无表情。“陛下口谕,”声音硬邦如金铁相击,“令费速归。”
室内阴影骤然加深,仅余那道高窗光束斜切而下,将费手持漆盒的身影与满地狼藉踩踏过的旧履断然分割。费喉头如同被死死掐住。手中漆匣沉重压在掌心,冰冷木纹硌着湿汗。他僵立片刻,最终猛地弯腰将漆匣搁在脚边狼藉杂乱尘土中,硬声挤出两字:“走。”随即垂头,跨过满地散乱鞋子匆匆向外。
内殿门无声开启一道细缝。扑面而来的药膏苦味混合着浓郁龙涎香几乎令人窒息,气息之下压抑着一种无形的、绷紧如即将断裂之弦的骇人气氛。殿内灯火比费离开时暗淡不少,几只巨大的连枝树形烛台仅剩寥寥几根将残的红烛摇曳不止,灯影在重重帷幕阴影之间不安晃动,拉扯出长长扭曲的摇曳阴影爬上墙壁绘彩的龙凤纹饰。香炉里新添的香饼也尚未完全燃透,沉滞烟气低伏缭绕在地面,缓缓蔓延开来。
“找着了?”襄公的声音从玉榻方向传来,低沉得如同地底闷雷滚滚压境,裹着强行压抑的锐利锋芒,直接刺破寂静帷幕直直投来。
费踏在冰冷玉砖地上,步履迟滞沉重。“臣……尚未寻得陛下那只旧履。”他站在灯影晦暗处,离那玉榻尚有距离,几乎被笼罩在烟气里。
话音未落,襄公骤然暴起!榻边一只沉甸甸青铜镂空雕花镇尺破空呼啸而至!
费来不及闪避也无处可避,硬生生偏开头颅。沉重的镇尺带着呼啸风声擦过眉骨上方鬓角,猛地砸在他肩窝!力道凶猛如攻城锤击!一阵骨肉闷响和衣料撕裂声刺耳!剧痛瞬间炸开!费身体猛一踉跄,半边身子骤然麻木失控,几乎向旁跌倒,右脚一软硬是单膝重重砸在冰冷坚硬地砖上!跪地时膝盖撞在坚硬地面发出沉重闷响,额角瞬间密布冷汗如同溪流滚落脸颊。
“寡人问的是新履!”咆哮声炸雷般在头顶轰响。襄公不知何时已拖着伤足站在榻前,面孔狰狞扭曲在跳跃光影中,青筋暴突在额头如同狰狞蚯蚓蜿蜒。他右手兀自紧攥着玉榻边缘用以支撑,左手却高高扬起,一根不知何时被随手抄起的青铜尺状兵器——量地用的“步”——粗粝尺缘闪动刺目寒光直劈而下!
“陛下明鉴!”费顾不得肩骨开裂般剧痛,几乎同时嘶声大喊,声音因剧痛而破裂变形,“旧履无影,新履难配!臣并非怠慢!”电光石火,他下意识用未受伤的左臂仓惶上挡!
那根沉重的青铜“步”挟裹着雷霆万钧之势已砸落!尺缘裹着劲风掠过费抬起遮挡的臂膀,重重击打在他赤裸颈侧肩背交接的位置!撕裂皮肉的沉闷声随即响起!
“呃啊——!”一声短促非人的痛苦嘶吼从费紧咬的齿缝中硬生生挤出!如同灵魂被撕裂瞬间发出的骇人哀鸣!衣袍被硬物切入皮肉的力道生生撕开!腥热血珠瞬间从撕裂布料喷溅开来!几点滚烫血液溅落在冰冷墨黑色玉砖表面,如同一小片急促盛放绽开的暗红花朵,在摇晃烛影中刺得人眼睛生痛,瞬间又快速凝结成深褐色痂点。
费眼前一黑,身体被一股巨大力量砸得向前彻底扑倒!上半身伏在冰冷地面剧烈抽搐蜷曲起来。剧痛如同烈火裹着剧毒的刀子沿着伤口撕开皮肉直往骨髓里钻。他下颌用力抵住地面,牙齿死死咬进下唇,浓重铁锈味瞬间溢满口腔。肩背上撕裂的衣料口子边缘血线急速晕染开来濡湿一片深色。
上方是襄公粗重如同拉风箱般的喘息声:“拖出去!鞭!三百!”每一个字都像是血与火熔成的铁块从齿缝间烫挤出来:“抽完了,再回来告诉寡人履在何处!”
两双冰冷铁腕猛地拖住费的双臂,如同拖拽沉麻袋般向后殿方向拖曳而去。费身体在冰冷玉砖上摩擦,肩背上撕裂衣料下绽裂的伤口被粗暴拉扯,更多浓稠温热液体渗出,在地上拖出一道断续弯曲、颜色愈来愈暗的狭长血痕,一直延伸向光线逐渐吞噬的阴影深处门楣之下。
内宫深处高墙之下,一片荒芜废弃许久的殿阁背面背风角落。杂草丛生间几块废弃断柱基座半截埋在土里。天已彻底黑透,无星无月,只有远方宫阙檐角零星悬灯微弱光线艰难撕破厚重夜雾,投下模糊昏黄光团轮廓。
费背靠冰冷布满颗粒状苔藓的断柱基座石壁瘫坐着。暗红液体浸透了他半边后背破碎脏污衣物,此刻与寒冷夜气接触凝固变得黑紫僵硬,黏在血肉模糊伤口周围,每一次微小呼吸或肌肉抽搐都拉扯着撕裂痛楚。额头脸颊冷汗早已干涸,留下灰白盐渍凝结一片发痒。嘴唇上干涸的血痂在寒冷中崩裂出细微痛痕。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动手臂。每一次牵动背后创口都如针锥齐刺、烈焰灼烧,喉咙里泛起腥甜。他喘息着将单衣下摆撕开,颤巍巍从怀中掏出一只微小坚硬油纸包。牙关死咬,汗珠重新沁满额角脖颈沟壑之间。他手臂扭曲到背后方向,牙关咬紧,嘴唇因忍痛咬得发白。布满裂口的指节因用力而肿胀发紫,努力去沾那药粉试图覆盖皮开肉绽剧痛伤口边缘,然而手臂活动角度所限,粉末胡乱沾在黏结成块的血污衣料和伤口周围皮肉裂口上,并未敷在深处创面之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被掐住喉管硬挤出来的微弱嘶气从齿缝艰难溢出,饱含浓稠血味和剧痛煎熬。
蓦地!一片混乱脚步夹杂着低沉金属碰撞摩擦的锐响撞破了这片角落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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