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7章 故乡(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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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大白停止了吠叫,但它依然紧张地浑身颤抖,朝着幻影消失的方向低吼。

爷爷猛地打了个寒颤,像是刚从梦魇中惊醒,眼神里恢复了一丝清明。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他破旧的衣衫。

“走……娃……跟着他们指的方向走……”爷爷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紧紧握住我的手,那只苍老的手冰冷,却奇异地有了一丝力量。

我们不再呼喊老黄,只是跟着大白,朝着刚才父母奶奶身影所指的方向,沉默地、跌跌撞撞地前行。那条路,似乎格外顺畅,绕开了所有荆棘和沟坎。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出现了微光——是村口那棵老槐树的轮廓。

我们,竟然走出来了。

回头望去,大山依旧沉默地矗立在黑暗中,像一头吞噬了一切的巨兽。我们没有找到老黄,却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见到了最想见又最不敢见的“人”。

回到家,我和爷爷都病了一场。村里人听说我们夜闯深山还遇到了邪乎事,都唏嘘不已。关于我父母奶奶显灵指引我们出来的说法,也在村里悄悄流传,更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我们都以为老黄死了。可能是不慎跌下了山崖,也可能是被山里的野兽祸害了。爷爷摸着空荡荡的牛棚,久久不语。这个家,仿佛又塌了一角。

然而,就在事情过去整整一个月后,一个黄昏,我正坐在门槛上发呆,大白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箭一般冲向村口。

我跟着跑过去,看到了让我终生难忘的一幕。

老黄,就站在村口的土路上。它瘦得完全脱了形,真正是皮包骨头,肋骨一根根清晰地凸出来,像搓衣板。原本光滑温润的毛色变得干枯杂乱,沾满了泥污和干枯的草屑。它的一条后腿瘸得厉害,走路一颠一簸。但它那双温顺的大眼睛,在看到我的那一刻,明显地亮了一下,然后,两行浑浊的眼泪,就从它深陷的眼窝里流了下来。

它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一声微弱、沙哑,却足以穿透暮色的哞叫。

“老黄!”我哭着扑上去,抱住它瘦骨嶙峋的脖子。它用头轻轻地、依赖地蹭着我,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

爷爷闻声赶来,看到老黄的样子,这位饱经风霜、在儿子儿媳去世时都没掉一滴眼泪的老人,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

老黄回来的消息轰动了整个小村。村里最年长、也最受人敬畏的神婆王奶奶拄着拐棍来看它。她围着虚弱地趴在牛棚里的老黄转了三圈,又摸了摸它的额头,然后对我和爷爷说:“这牛,是被‘脏东西’拉了替身,迷在山里了。它能回来,是凭着对家、对主人的一股念想,一股忠劲儿。这是它用命挣回来的阳寿啊。好好待它吧。”

我们自然是精心照料。老黄慢慢恢复了元气,虽然那条瘸腿再也无法复原,但它依旧默默地陪着我们,下地、干活。

时间能冲刷一切,无论是悲伤还是恐惧。几年后,爷爷在一个平静的秋日午后,安详地走了。他走的时候,脸上很平静,像是终于去和山那边的家人团聚了。我按照他的遗愿,把他和父母、奶奶葬在了一起。那片坟地,能望见我们的家和远处的田野。

家里,彻底只剩下我,老黄,和大白了。

我们又相依为命地过了几年。老黄实在太老了,它的行动越来越迟缓,眼神也越来越浑浊。在一个春天,它安静地趴在自己的牛棚里,再也没有起来。我把它埋在了爷爷的坟边,让它继续陪着那个它服务了一辈子的老主人。

现在,我最后的亲人,就只剩下大白了。它也老了,毛色不再雪白,泛着灰黄,走路也变得步履蹒跚。眼睛上方甚至长出了白色的眉毛,让它看起来更加慈祥,也更加苍老。

城里来了信,有亲戚给我介绍了一份工,让我去试试。这是一个离开大山、改变命运的机会。我犹豫了。我舍不得这片土地,更舍不得大白。它已经这么老了,我怎么能抛下它?

那天下午,秋风萧瑟,吹落了满树的黄叶。我正坐在院子里发愁,大白却慢慢地走过来,用嘴轻轻叼住我的裤脚,往外拉。它似乎知道我的心事。

“大白,你要带我去哪儿?”我跟着它。

它走得很慢,很吃力,但却目标明确。它带着我,穿过熟悉的田间小路,走上了那个小小的山包,来到了埋葬着我所有亲人的坟地前。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坟冢静静排列,老黄的坟在爷爷的旁边。坟头上已经长出了枯黄的草,在秋风里轻轻摇曳。

大白走到坟地中间,挨个嗅了嗅那些冰冷的墓碑,最后,它走到我脚边,用尽力气摇了摇尾巴,然后安静地趴了下来,把脑袋搁在我的脚背上。它抬起头,用那双湿润的、充满灵性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深的眷恋和……告别。

我瞬间明白了。它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它累了,它要留在这里,陪着它的家人们。它让我放心地去。

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它灰白的毛发上。我蹲下身,紧紧地抱住它。“大白……我的好大白……”

它就那样安静地让我抱着,喉咙里发出极其轻微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在安慰我。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落在这一排安静的坟冢上。秋风掠过山岗,呜咽着,像是唱着一首古老的、送别的歌。

那天晚上,大白就在我的怀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它的表情很安详,像是终于完成了最后的使命,沉沉地睡去了。

我把大白埋在了老黄的旁边。现在,这片小小的坟地,躺着我所有的至亲和不离不弃的家人。

处理完大白的后事,我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在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我锁上了那扇承载了我所有童年欢乐和巨大悲伤的老木门。

我最后一次来到山包上的坟地。秋风更冷了,吹得满山落叶飞舞,像一场金色的雨。我挨个抚摸着五个坟冢冰冷的泥土和石碑。

“爷,爸妈,奶奶,我走了。”

“老黄,谢谢你用命找回家。”

“大白,等着我,总有一天,我会回来。”

我转过身,沿着下山的小路,一步一步,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村庄,走向山外那个陌生而广阔的世界。

身后,是沉默的大山,是安静的坟冢,是我整个逝去的童年和青春。

漂泊的路上,我总会想起他们。想起爷爷佝偻的背影,想起父母温暖的笑容,想起奶奶慈祥的呼唤,想起老黄温顺的眼睛,想起大白忠诚的守护。他们是我生命深处永不熄灭的火把,照亮我孤独的旅程,也让我无论走多远,魂牵梦绕的,永远是那片秋风中矗立着五座坟茔的故土。

故乡,从此只剩冬夏,再无春秋。而我的春秋,都留给了那个山深处的家,和那些永远活在我记忆里的、我最亲最爱的人和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