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张小花的深情送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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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社员则围在四周,男女老少都有,像看西洋景似的,对着拖拉机和即将出发的三人指指点点,议论声、笑闹声、孩子追逐打闹的叫声混成一片,比赶大集还热闹。
廖奎站在人群中央,感觉浑身都不自在。他身上也换了件稍微齐整些的旧军装(不是张小花做的那件,那件他仔细收好了),洗得发白,但浆洗得硬挺。脚上是母亲生前纳的千层底布鞋,虽然边缘已经磨损,但也刷得干干净净。他胸前,还被某个热情的妇女主任别上了一朵用红纸扎的大红花,那花朵颤巍巍的,几乎有他半张脸大,衬得他古铜色的脸庞更加黝黑,表情也更加僵硬。
赵小深站在他旁边,倒是适应良好,甚至有点享受这种被围观的感觉。他今天也刻意捯饬了一下,头发用水抿得溜光,穿着一件半新的蓝色工装,虽然热得直扯领口,但依旧努力维持着一种“知识青年代表”的派头,时不时还朝相熟的知青那边挥挥手,引来几声善意的哄笑和口哨。
而三人小组的另一位核心成员——老王头,此刻却不见了踪影。
“王富贵呢?这老小子,关键时候掉链子!”李主任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磨得看不清数字的旧上海表,眉头拧成了疙瘩,“说好了七点半准时出发,这都七点二十五了!跑哪儿野去了?”
廖奎心里也纳闷,这老王叔,平时蹭吃蹭喝、凑热闹最积极,今天这正经场合,反倒磨蹭起来了?
就在众人翘首以盼,议论声渐渐变成催促声时,只见人群外围一阵骚动,老王头像个泥鳅一样从人缝里钻了出来,一路小跑,气喘吁吁。
“来了来了!主任,俺来了!”他跑到近前,额头上全是汗珠子,也顾不上擦。
众人一看他这造型,顿时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哄笑声。
只见老王头今天也堪称“盛装出席”!上身是一件不知从哪个箱子底翻出来的、带着浓重樟脑丸味道的藏蓝色涤卡外套,看款式怕是十年前的存货,袖口都磨得起了毛边,关键是尺寸明显小了,紧紧绷在他干瘦的身板上,扣子勉强扣住,仿佛随时会崩开。下身却是一条肥大的、打着补丁的旧军裤,脚上蹬着一双沾满泥点的解放鞋。这一身上下,可谓是不伦不类,古今结合。
最惹眼的,是他胳肢窝底下,还紧紧夹着个用破麻袋片包裹着的、长长的、棍状的东西。
“王富贵!你这是唱的哪一出?把你爹的寿衣翻出来穿上了?”有相熟的老伙计毫不客气地打趣。
“去去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老王头脸不红心不跳,反而得意地拍了拍紧绷的胸口,“这叫行头!懂不懂?咱们是代表红星公社出去打擂台的,气势上不能输!俺这可是压箱底的好衣裳!”
李主任看着他这身打扮,嘴角抽搐了几下,想说什么,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行了行了,人齐了就赶紧上车!别耽误了工夫!”
老王头如蒙大赦,赶紧往拖拉机后挂的车斗里爬。那车斗里已经铺了些干草,算是座位。廖奎和赵小深也跟着爬了上去。
就在拖拉机手摇动摇把,引擎发出“突突突”的、如同患了严重肺痨般的巨响,即将开动的那一刻,老王头却突然一把拉住廖奎的胳膊,将他拽到车斗最靠里的角落,避开了大部分人的视线。
“奎子,等等!”他脸上那副嬉皮笑脸的神色收了起来,换上了一种罕见的、带着点江湖气的郑重。
他先是警惕地四下瞄了瞄,确认没人注意他们这边的窃窃私语,然后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不是那个麻袋包裹,而是从他紧绷的涤卡外套内兜里——掏出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个扁扁的、用牛皮纸折成的方块。另一样,则是一个卷起来的手帕包,看着鼓鼓囊囊。
“拿着!”老王头不由分说,将两样东西塞进廖奎手里。
廖奎入手一掂量,纸包里是些干燥的、细碎的东西,嗅到一丝淡淡的、辛辣的烟草味。而手帕包里,则是硬邦邦的、圆形的……是钱?和粮票?
“王叔,你这是……”廖奎愣住了。
“穷家富路!懂不懂?”老王头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语重心长,“这出门在外,不比在咱公社这一亩三分地。县里那地方,人多,眼杂,规矩也多!身上没点硬通货,心里发虚!”
他指了指那个牛皮纸包:“这是俺珍藏的关东烟叶子,顶好的货!劲头足,味道冲!到了地头,要是遇到难缠的小鬼,或者需要搭话的领导,敬上一根,比你说十句好话都管用!这叫‘烟酒不分家,办事好说话’!”
他又指了指那个手帕包,声音压得更低:“这里面,是俺攒下的三块两毛钱,还有五斤省下来的全国粮票。钱不多,票也不多,但关键时候,能应应急!买个烧饼垫肚子,或者……嘿嘿,万一县里的国营饭店有啥不要票的好菜,也能开个荤腥,补补力气!”
廖奎捏着那还带着老王头体温的烟叶和钱票,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鼻子有些发酸。他知道老王头家底也不厚实,老婆身体不好,孩子也多,这点钱和粮票,不知道是他从牙缝里抠了多久才省下来的。那关东烟叶子,更是他平时自己都舍不得抽、只在特别场合才拿出来显摆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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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叔,这……这我不能要,你家里……”廖奎想要推回去。
“叫你拿着就拿着!”老王头眼睛一瞪,不由分说地把廖奎的手按回去,“俺老王头在红星公社混了半辈子,没啥大本事,就剩下点看人的眼光和江湖经验!奎子,你是条真龙,迟早要腾云的!俺这点家当,投资在你身上,不亏!”
他用力拍了拍廖奎的肩膀,眼神灼灼:“记住俺的话!手艺人不输阵!到了县里,别怯场!该亮刀子的时候,就别含糊!那些评委,别看他们官大,学问高,说到底,也得看真本事!你那手绝活,是实打实杀出来的,不比任何人差!”
他顿了顿,脸上又露出那种惯有的、带着点狡黠的笑容:“当然了,该低头时也得低头,该敬烟时别舍不得。俺们是去比武,不是去造反,把上面哄高兴了,事情就好办一半。这叫……策略!”
这番既有江湖义气,又掺杂着生存智慧的“嘱托”,把廖奎说得心潮起伏。他看着老王头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皱纹、此刻却写满真诚和期盼的脸,重重点了点头:“王叔,你放心,我记住了。”
“哎!这就对喽!”老王头满意地笑了,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神秘兮兮地补充道,“还有啊,奎子,俺昨晚夜观天象……呃,不是,是俺琢磨着,你那‘猪语’……咳咳,就是特别懂猪的那套,到了县里,可得收着点用。毕竟……那啥,太玄乎了,容易让人当封建迷信抓典型!还是得多往‘科学观察’、‘实践经验’上靠,稳妥!”
这老小子,心思倒是缜密。廖奎再次点头。
“突突突——哐当!”
拖拉机终于挣脱了人群的包围,发出一声巨大的咆哮和颠簸,缓缓开动起来。
“走了!走了!”
“廖奎!加油!”
“给咱红星公社争光啊!”
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祝福声,纷纷挥手。李主任也用力地挥着手,脸上是殷切的期望。
廖奎站在颠簸的车斗里,一手紧紧抓着栏板稳住身体,另一只手揣在兜里,紧紧握着那包烟叶和那卷钱票。他回头望去,公社熟悉的景象在视野中慢慢后退。
就在拖拉机即将拐出村口,驶上通往县城的土路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远处一个高高的土坡。
土坡上,站着一个熟悉的、纤细的身影。
是张小花。
她今天穿了一件淡碎花的小褂,站在那里,晨风吹拂着她的发梢和衣角。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挥手,也没有喊叫,只是静静地、远远地望着这边。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廖奎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沉静而复杂。
拖拉机轰鸣着,拐过弯,土坡和那个身影彻底被房屋和树木遮挡,消失了。
廖奎转回头,目视前方。尘土在车轮后飞扬,坑洼的土路蜿蜒向前,伸向未知的远方。
他摸了摸怀里,那四个用体温焐着的糖三角依旧柔软。耳边回响着老王头的江湖嘱托,眼前晃过张小花沉默送别的身影,还有李主任、马站长、谢薇、陈卫红、赵小深……所有人的面孔和期望,交织成一幅沉重的、却又充满力量的画卷。
他这条土鱼,带着全村的希望,和满身的“债务”(人情债、感情债),终于正式离开了青萍之末,驶向了风浪更大的江河。
前路如何,唯有握紧手中的“刀”,走一步,看一步了。
而此刻,在公社那头,刘寡妇站在空荡荡的猪圈旁,听着远去的拖拉机声,眼神空洞;王玲群则在自家院里,一边晾着衣服,一边嘀嘀咕咕地盘算着等廖奎载誉归来后,该如何进一步“巩固关系”;老李头靠在仓库门口,眯着眼睛晒太阳,嘴里含糊地嘟囔着谁也听不清的、关于“廖一刀”和“请猪”的往事……
风,起于青萍,终将吹向更远的地方。每个人的命运,也都在这时代的洪流与细微的人情交织中,悄然改变着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