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鹿王(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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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有骨气!”柳知府不怒反笑,那笑容令人毛骨悚然,“换‘老虎凳’!本官倒要看看,是他的骨头硬,还是本官的刑具硬!”
沉重的石砖一块块垫进赵大的膝盖下方。剧痛如同钢针,从膝盖直刺骨髓,疯狂冲击着他的神经!他的双腿被强行向后反折,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豆大的汗珠混合着血水滴落在地面,汇聚成一滩小小的污迹。赵大眼前发黑,意识开始模糊,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却依旧死死咬着牙关。
“还不招?!”柳知府失去了耐心,眼中凶光毕露,“用烙铁!给本官烙醒他!”
烧得通红的烙铁被从火盆中抽出,散发着灼人的热浪和皮肉焦糊的恐怖气息,缓缓逼近赵大的胸膛!那炽热的光芒映照着他扭曲痛苦的脸庞和柳知府残忍而期待的眼神。
“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稚嫩凄厉、充满无尽恐惧的哭喊声,如同利刃般刺破了刑房内压抑的恐怖!
刑房厚重的木门被猛地推开,一个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正是阿蘅!她的小脸惨白如纸,大大的眼睛里盈满了惊骇欲绝的泪水,小小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着。她身上还穿着离家时那件打补丁的小花袄,此刻却沾满了尘土,头发散乱。一个面相凶恶的婆子正死死拽着她的胳膊,试图将她拖出去。
“阿蘅!”赵大如同被电击,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看到女儿出现在这人间地狱般的刑房,看到她眼中那极致的恐惧,赵大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几乎要当场昏厥!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硬气,在女儿凄厉的哭喊声中瞬间土崩瓦解!
“爹!爹!我怕!放开我爹!呜呜呜……”阿蘅拼命挣扎哭喊着,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挣脱了那婆子的手,不管不顾地朝着赵大扑来!
“拦住她!”柳知府厉声喝道。
一个衙役上前,粗暴地一把揪住阿蘅的后领,像拎小鸡一样将她提了起来。阿蘅双脚离地,小手小脚在空中无助地乱蹬,哭喊声更加凄惨绝望:“爹——!救救我爹——!”
“放开她!放开我女儿!”赵大目眦欲裂,如同疯兽般挣扎起来,沉重的镣铐被他挣得哗啦作响,身上的伤口崩裂,鲜血汩汩涌出。他死死盯着被衙役拎在手中、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儿,那通红的烙铁近在咫尺的威胁,柳知府阴冷的目光,孙扒皮狞笑的脸……一切的一切,都抵不过女儿那一声声凄厉的“爹”!
“我说!我全说!”赵大猛地抬起头,朝着柳知府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泣血的绝望,“放过我女儿!我告诉你们!我全告诉你们!” 泪水混合着血水,从他扭曲的脸上滚滚而下。他终于屈服了,为了阿蘅,他亲手将自己的灵魂彻底出卖给了魔鬼。
柳知府脸上露出了胜利者残忍而满足的笑容。他挥了挥手,衙役将通红的烙铁放回火盆,拎着阿蘅的婆子也暂时松开了手。阿蘅跌坐在地,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惊恐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血肉模糊的父亲。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柳知府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吧,那神鹿,究竟在何处?如何引它出来?如何……才能万无一失地抓住它?”他的眼中闪烁着贪婪的火焰,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对举世无双的玉角摆放在自己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赵大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瘫软在地,眼神空洞地望着刑房污秽的顶棚,仿佛灵魂已经出窍。他张了张嘴,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干涩而麻木,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咀嚼自己的血肉:“……它……它的巢穴……在青崖主峰……‘望月崖’下的……‘寒潭洞’……洞前有……三株千年古松为记……”
他机械地描述着那个隐秘洞穴的位置、入口的隐蔽特征。接着,他闭上眼,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说出了那个足以将鹿王推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秘密,那个他曾在鹿王疗愈的温暖气息中无意感知到的、属于鹿王力量源泉的致命弱点:
“……每月……月圆之夜……子时……它必在寒潭洞深处……对着月华……吐纳……凝聚……月魄精华……那时……是它最虚弱……最无防备……之时……” 话音落下,赵大如同彻底死去,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他背叛了所有,只为换取女儿一线生机。
柳知府与孙扒皮对视一眼,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月圆之夜!吐纳月华!天赐良机!
“很好!”柳知府志得意满,站起身,“赵大,念你迷途知返,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孙吏目,将他押回大牢,好生看管!待本官亲自入山,将那祥瑞‘请’回府衙,再行发落!”他刻意加重了“请”字,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贪婪。
赵大被重新拖回阴暗潮湿的死牢,像一摊烂泥般被丢弃在角落。身体上的剧痛远不及灵魂被凌迟的万分之一。黑暗中,他蜷缩着,紧紧抱住自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流不出一滴眼泪。鹿王哀伤的眼神,阿蘅惊恐的哭喊,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破碎的灵魂。他出卖了恩人,换来的不过是暂时的喘息,女儿依旧捏在对方手中。这暗无天日的牢笼,便是他亲手为自己和阿蘅打造的活棺材。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死牢的暗无天日不知持续了多久。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深入骨髓的寒冷。赵大蜷缩在腐臭的稻草堆里,如同被世界遗弃的腐朽枯木。身体的伤口在潮湿肮脏的环境下发炎溃烂,高烧如同附骨之蛆,反复折磨着他。意识在滚烫的迷雾和冰冷的深渊之间沉浮。鹿王哀伤的眼神,阿蘅凄厉的哭喊,柳知府阴鸷的笑容,鞭子撕裂皮肉的声响,烙铁灼人的热浪……无数破碎而恐怖的画面在脑海中疯狂闪回、交织,如同永无止境的酷刑。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边的痛苦和悔恨彻底吞噬、化为这牢狱中一缕冤魂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如同黑暗中极其微弱的一丝萤火,悄然出现了。
这夜,牢门外传来钥匙开锁的轻微声响。赵大烧得昏昏沉沉,以为是送饭的狱卒或是提审的衙役,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然而,进来的却是一个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稀疏的老狱卒。他动作迟缓,提着一盏光线极其微弱、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的气死风灯。昏黄的灯光下,他那张布满皱纹和老人斑的脸显得格外苍老麻木,眼神浑浊,仿佛看透了这牢狱中所有的罪恶与绝望。
老狱卒将灯放在地上,从怀里摸索出一个脏兮兮的粗陶碗,碗里是半碗浑浊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汤。他颤巍巍地蹲下身,凑到赵大耳边,用极其嘶哑、几乎微不可闻的气声说道:“喝了吧……吊命的……能让你……多撑些时日……”那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干涩得没有一丝情绪。
赵大烧得口干舌燥,闻着那苦涩的药味,本能地抗拒。老狱卒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有催促,只是将那碗药放在了他触手可及的肮脏地面上,然后便颤巍巍地站起身,提起那盏昏暗的灯,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重新锁上了牢门。
黑暗重新降临。赵大盯着地上那碗在微弱光线消失前映出的浑浊液体,犹豫了片刻。求生的本能最终压过了疑虑。他艰难地伸出手,摸索着端起碗,将苦涩刺鼻的药汤一饮而尽。药汤下肚,一股极其微弱的暖流在冰冷的腹中散开,高烧带来的眩晕似乎减轻了一丝。他重新陷入昏沉,但这一次,昏睡中那无尽的梦魇似乎短暂地退去了一些。
接下来的几天,这个沉默的老狱卒总会在他意识模糊、痛苦难当时出现。有时是一碗浑浊的药汤,有时是半块硬得硌牙、却带着粮食香气的粗面饼,有时甚至只是一小竹筒相对干净的水。他从不说话,放下东西便走,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影子。赵大渐渐意识到,这老狱卒是在用一种极其隐蔽的方式,维持着他这条卑贱的性命。
一次,老狱卒在放下一个粗面饼时,动作似乎比平时更慢了些。赵大在昏沉中,隐约听到他喉咙里发出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几个字:“……青崖山……望月崖……”声音低得如同蚊蚋,瞬间便被牢狱深处的死寂吞没。
赵大心中猛地一震!望月崖!那是他供出的鹿王巢穴所在!这老狱卒……他是什么意思?是警告?是提醒?还是……一丝渺茫的希望?赵大挣扎着想要看清老狱卒的表情,但对方已经佝偻着背,提着那盏昏暗的灯,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牢门外的黑暗里。
这点微弱的联系,如同溺水者抓住的一根稻草,虽然无法将他拖出深渊,却让赵大在无边的绝望中,保留了一丝残存的、对青崖山方向的微弱感知。他靠着那点粗陋的食物和药汤,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燃烧着。他必须活下去,为了阿蘅,也为了……一个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赎罪机会。
终于,在不知熬过了多少个日夜之后,牢门外再次响起了纷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和铁链哗啦的声响。这一次,不再是提审,而是释放!
牢门被猛地打开,刺眼的光线涌入,晃得赵大睁不开眼。孙扒皮那张令人憎恶的脸出现在门口,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施舍般的倨傲:“赵大!算你祖坟冒青烟!知府大人开恩,念你献宝有功,又吃了这许多苦头,法外施仁,放你一条生路!滚吧!带着你的赔钱货,滚得越远越好!再让老子在沂州府地界看见你,打断你的狗腿!”说着,他朝身后一挥手。
一个瘦小的身影被粗暴地推搡进来,踉跄着扑倒在赵大身边,正是阿蘅!她比入狱前更加瘦小单薄,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原本灵动的大眼睛此刻空洞无神,充满了惊惧和茫然,像一只受尽惊吓的小鹿。她身上的小花袄更加破旧肮脏,头发枯黄散乱。看到蜷缩在角落、伤痕累累、几乎不成人形的父亲,阿蘅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却没有哭出声,只是伸出瘦骨嶙峋的小手,紧紧抓住了赵大破烂的衣袖,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阿蘅……我的阿蘅……”赵大用尽全身力气,伸出同样伤痕累累、骨节变形的手,颤抖着抚上女儿冰冷的小脸。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被巨大的酸楚淹没。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因长期的折磨和虚弱而不住打颤。父女俩互相搀扶着,如同两株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枯草,在孙扒皮等人鄙夷嘲弄的目光中,一步一挪,踉跄着走出了这吞噬了他们父女数月时光的人间地狱。
阳光刺眼,街道喧嚣。久违的光明和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却无法温暖赵大冰冷绝望的心。他带着阿蘅,如同丧家之犬,不敢回山脚的石屋(那里恐怕早已被官府占据或毁坏),也不敢在沂州城内有片刻停留。他用身上仅存的几枚铜钱,买了几个最粗糙的杂粮窝头,便带着女儿,沿着记忆中最荒僻的小路,朝着远离沂州府的方向,漫无目的地流浪。
一路上,阿蘅异常沉默。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依偎着父亲叽叽喳喳,只是紧紧抓着赵大的衣角,低着头,小小的身体时刻紧绷着,对任何风吹草动都惊恐万分。只有在夜深人静、露宿荒野时,她才会在父亲怀里蜷缩成一团,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兽呜咽般的低泣。赵大心如刀绞,他知道,牢狱的阴影和那场刑房里的恐怖,已如同毒藤般深深勒进了女儿幼小的心灵。
更让赵大忧心如焚的是阿蘅的身体。她开始持续低烧,咳嗽日益严重,小小的身体迅速消瘦下去,脸颊凹陷,原本明亮的眼睛也失去了神采,变得灰蒙蒙的。偶尔咳得厉害,小小的胸腔剧烈起伏,竟隐隐带着风箱般的嘶鸣。赵大知道,这是牢狱中的阴寒湿毒侵入了女儿的肺腑,若不及时医治,后果不堪设想!可他们身无分文,流离失所,连一顿饱饭都成奢望,又哪里有钱去寻医问药?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赵大淹没。他看着怀中昏昏沉沉、呼吸急促的女儿,又抬头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青崖山方向。那座山,曾是他的猎场,是他的救命之地,如今却成了他永世无法摆脱的梦魇和痛苦的根源。他背叛了山中的恩主,如今唯一的骨血又因他而命悬一线……报应!这就是报应!
就在这时,一个模糊而遥远的记忆碎片,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极其微弱的电光,猛地闪现在赵大的脑海深处——老狱卒!那个在死牢中给他送药送食、如同幽灵般沉默的老狱卒!他在放下粗面饼时,那声低不可闻、如同叹息般的话语:“……青崖山……望月崖……”
望月崖!寒潭洞!
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如同毒草般在赵大心中疯狂滋生!鹿王!只有鹿王!只有那拥有起死回生般神奇力量的山林之主,才有可能救他命悬一线的女儿!那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希望!尽管这希望渺茫得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尽管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根本不配再踏上青崖山一步,更不配奢求鹿王的宽恕与救助!但为了阿蘅……为了阿蘅!
赵大眼中爆发出孤狼般决绝的光芒!他不再犹豫,背起昏睡的阿蘅,辨认了一下方向,毅然决然地朝着那座曾带给他救赎与背叛、如今又承载着他最后希望的苍莽大山——青崖山,迈开了沉重的步伐。每一步,都踏在赎罪的刀锋之上。
再次踏入鬼愁涧,赵大心中再无猎人的一丝从容,只剩下无尽的惶恐、愧疚和破釜沉舟的绝望。密林依旧幽暗,古木森森,但空气中那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似乎更加沉重了。仿佛整座山林都对他这个背信弃义的叛徒充满了无声的憎恶与排斥。脚下的腐叶层发出窸窣的声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偶尔有受惊的鸟雀扑棱棱飞起,或是远处传来几声不知名野兽的低吼,都让赵大心惊肉跳,背脊发凉。
他背着气息微弱的阿蘅,凭着模糊的记忆和对鹿王最后消失方向的感知,在遮天蔽日的原始丛林中艰难穿行。阿蘅滚烫的小脸贴在他汗湿的脖颈上,呼吸急促而灼热,那微弱的风箱般的嘶鸣声,如同鞭子抽打着他的灵魂。
终于,在黄昏时分,他跌跌撞撞地攀上了一处陡峭的山崖。眼前豁然开朗。一轮巨大的、如同冰盘般的圆月,正从对面壁立千仞的青黑色崖壁后缓缓升起,清冷的月辉如同水银泻地,将整个崖顶平台笼罩在一片朦胧而圣洁的光晕之中。平台尽头,是深不见底的幽暗断崖。这里,便是青崖山主峰最险峻的所在——望月崖!
崖风凛冽,吹得赵大几乎站立不稳。他放下背上的阿蘅,让她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女儿的小脸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嘴唇干裂发紫,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小小的身体如同风中残烛。
“阿蘅……撑住……爹找到地方了……鹿王……鹿王会救你的……”赵大声音哽咽,粗糙的手掌颤抖着抚摸女儿滚烫的额头。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山风,强压下心中的恐惧与绝望,朝着断崖的方向,双膝一弯,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岩石上!膝盖撞击石面的剧痛远不及他心中万分之一的痛楚。他朝着那轮巨大的圆月,朝着崖下深不可测的黑暗深渊,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声凄厉、悔恨、如同孤狼泣血般的嘶喊:
“鹿王——!恩公——!赵大罪该万死!万死难赎其罪!我不求您宽恕!只求您……只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的女儿!救救阿蘅!她才八岁!她是无辜的啊——!” 声音在空旷的崖顶被凛冽的山风撕扯、消散,带着无尽的悲怆,撞向对面沉默的千仞绝壁,又反弹回来,更显凄凉。
他一遍又一遍地嘶喊着,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岩石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坚硬的岩石很快磕破了他的额角,温热的鲜血顺着眉骨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染红了身下冰冷的岩石。他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绝望地重复着磕头和嘶喊,仿佛要将自己卑微的生命和所有的悔恨都磕进这无情的山石里,磕给那不知是否还在、是否愿意聆听的山中精灵。
“恩公!我知道错了!我罪孽深重!我猪狗不如!您取我的性命!把我千刀万剐!只求您……发发善心……救救阿蘅!她快不行了!求求您!求求您了——!” 赵大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腑中硬挤出来。他佝偻着背,额头抵着染血的岩石,身体因极致的痛苦和绝望而剧烈地抽搐着,卑微得如同一粒尘埃。
时间在绝望的祈祷中缓慢流逝。圆月越升越高,清辉越发清冷。山风呜咽,如同鬼哭。崖下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依旧沉默,没有任何回应。阿蘅的呼吸似乎更加微弱了,小小的身体开始间歇性地抽搐。
赵大心中那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在无边的死寂和绝望中,一点点地熄灭。他停止了嘶喊和磕头,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冰冷的岩石上,鲜血混合着泪水,在脸上凝结成冰冷的痕迹。完了……一切都完了……鹿王……它永远不会原谅他了……阿蘅……爹对不起你……爹这就来陪你……
就在赵大的意识即将沉入无边黑暗之际,一股极其清冽、熟悉得令他灵魂颤栗的幽香,如同穿越了亘古的月光,悄然弥漫开来,瞬间驱散了山风带来的寒意与浓重的血腥气。
赵大猛地抬起头!
望月崖边缘,那轮巨大圆月的清辉之中,一个优雅高贵的银灰色身影,如同从月华中凝聚而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断崖之畔。正是鹿王!
它依旧那般沉静,如同亘古存在的山岳之灵。银灰色的皮毛在月华下流淌着圣洁的光泽,那对举世无双的玉角,此刻更是晶莹剔透到了极致,内部仿佛有星河流转,月华氤氲,散发着柔和而浩瀚的辉光,将周围数丈之地映照得如同仙境。然而,当赵大的目光触及鹿王的眼睛时,他如遭雷击,浑身剧震!
那琥珀色的眼眸深处,依旧清澈,依旧深邃,却不再有往日的悲悯与宁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一种洞悉世情、看透生死的苍凉与淡漠!仿佛它所经历的一切背叛、伤害、痛苦,都已沉淀为一种超越尘世情感的、神性的平静。它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目光落在赵大身上,没有愤怒,没有谴责,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如同俯瞰着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那平静,比任何愤怒的火焰更让赵大感到无地自容,心如刀绞!
“恩公……”赵大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喉咙却如同被铁钳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愧疚和卑微感几乎将他压垮。他只能再次重重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岩石上,身体因极度的羞愧而剧烈颤抖。
鹿王的目光缓缓移开,落到了岩石旁气息奄奄的阿蘅身上。当看到那幼小生命即将熄灭的微弱火光时,它那平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似乎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如同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荡开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那涟漪中,包含着一种跨越了物种、超越了仇恨的、对生命本身最本真的悲悯。
它没有再看赵大一眼,只是微微低下头,对着阿蘅的方向,轻轻张开了口。
一点极其柔和、却蕴含着磅礴生机的乳白色光晕,如同最纯净的月魄精华,从它口中缓缓飘出。那光晕温润如玉,散发着令人心旷神怡的草木清香与生命的暖意。它如同有灵性般,轻盈地飘向阿蘅,缓缓没入她瘦小的胸膛之中。
奇迹发生了!
阿蘅灰败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一丝血色!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急促而痛苦的呼吸变得平稳悠长,如同风箱般的嘶鸣声也渐渐消失!她紧握的小手放松开来,紧抿的嘴唇也微微张开,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却无比安宁的嘤咛,仿佛在沉沉的噩梦中找到了温暖的港湾,小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恬静的睡意。
赵大猛地抬起头,看到女儿身上发生的奇迹,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他涕泪横流,不顾一切地朝着鹿王的方向连连磕头:“谢谢恩公!谢谢恩公!再造之恩!赵大来世做牛做马……”
然而,他的感激涕零还未说完,便被眼前更加震撼的景象惊得呆若木鸡!
只见鹿王在吐出那点蕴含着磅礴生机的乳白光晕后,周身流转的月华光晕骤然黯淡!那对晶莹剔透、如同羊脂白玉雕琢的巨角,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根部开始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纹!裂纹迅速扩大、加深,发出细微而令人心碎的“咔……咔……”声!同时,它原本高大健美的身躯,也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抽取了精气神,以惊人的速度干瘪、枯萎下去!银灰色的皮毛失去了光泽,变得灰暗枯槁,强健的肌肉萎缩,露出嶙峋的骨架轮廓!
仅仅几个呼吸之间,那曾经高贵神圣、如同山岳精灵般的鹿王,竟变成了一头形销骨立、皮毛黯淡、双角布满可怕裂痕、仿佛随时会碎裂崩塌的垂死老鹿!它踉跄了一下,四肢微微颤抖,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疲惫到了极点,仿佛承载了万古的沧桑与耗尽了所有的心力。它最后深深地、无比复杂地看了一眼陷入沉睡、呼吸平稳的阿蘅,那目光中,有释然,有悲悯,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
随即,它不再有丝毫留恋,艰难地转过身,朝着断崖边缘那轮巨大圆月照耀下的无尽虚空,迈出了蹒跚而决绝的步伐!
“恩公——!不要——!”赵大终于从极致的震撼与狂喜中惊醒,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嘶吼!他连滚爬爬地想要冲过去阻止!
但已经太迟了。
鹿王那枯槁的身影,在清冷的月辉中,纵身跃下了万丈深渊!如同一片燃尽了所有生命的枯叶,无声无息地飘落,瞬间被望月崖下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与翻涌的云雾彻底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崖顶凛冽的山风,依旧呜咽着,如同天地间一曲永恒的悲歌。
赵大扑到崖边,伸出的手徒劳地抓向冰冷的虚空,只抓到一把刺骨的寒风。他瘫软在崖边,望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绝望至极的哀嚎!那哀嚎声中,充满了对恩主的无尽愧疚、对背叛的锥心悔恨、以及一种灵魂被彻底掏空的巨大悲恸!他害死了它!他用自己的背叛和自私,逼死了这世间最后的神圣与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