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青丘狐(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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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江南草长。姑苏城外三十里,有镇名唤“烟水”,镇外更有“忘机山”。山不甚高,却林壑尤美,终年云雾缭绕,远望如青螺髻上笼着一层薄纱。山间清泉淙淙,汇入山下“沉璧湖”。湖水澄澈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与苍翠山影。湖畔疏落散布着几十户人家,青瓦白墙,鸡犬相闻,日子如同门前溪水,清浅缓慢。
镇上有个年轻画师,姓柳,名明璋。他本是姑苏城中书香门第之后,奈何家道中落,父母早亡,只余他孑然一身。他不喜城中喧嚣与势利,更厌弃为富商巨贾描摹俗艳的富贵牡丹或呆板的祖宗画像,索性变卖了城中微薄产业,在忘机山脚、沉璧湖畔,结庐而居。三间茅屋,一圈竹篱,屋后开垦半分菜畦,屋前植几竿修竹,便是他的“听竹小筑”。
柳明璋生得眉目疏朗,气质温润,尤擅工笔花鸟与山水人物,笔下墨色灵动,气韵清远。他不以画谋生,只随性而作,画好了便悬于檐下,若有路过的樵夫渔人驻足欣赏,真心赞一句好,他便欣然相赠。所得银钱,不过偶尔卖几幅画给镇上真心懂画的老塾师或药铺掌柜,换些油盐米面,日子清贫,却也自在。他常在湖畔支起画架,一坐便是半日,看云卷云舒,听风过竹林,鸟鸣幽涧,将这一方山水的灵秀,细细描摹入绢素之间。
这日午后,柳明璋正在湖畔作画。画的是对岸山崖上几株斜逸而出的老梅。虽非花期,虬枝铁干,自有一股嶙峋风骨。他凝神运笔,力求将那苍劲的力道透过笔锋传递出来。忽然,天际传来隐隐雷鸣。抬头望去,方才还晴好的天色,不知何时已被浓重的铅云吞噬。湖面风势转急,掀起层层细浪,拍打着岸边的青石。山雨欲来。
柳明璋忙收拾画具。刚将东西归拢好,豆大的雨点已噼里啪啦砸落下来,顷刻间便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他抱起画具,拔腿便往不远处的山路上跑去,依稀记得半山腰有座废弃的山神庙,可暂避风雨。
山路湿滑,泥泞不堪。柳明璋深一脚浅一脚,衣衫很快湿透。奔至半山,那座破败的山神庙果然在望。庙门早已朽坏,斜倚在门框上。他闪身而入,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庙内蛛网密布,神像金漆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泥胎,更显破败阴森。好在屋顶尚算完整,能遮风挡雨。
柳明璋寻了处稍干燥的角落,放下画具,拧着衣摆的水。雷声在头顶炸响,闪电撕裂昏暗的庙宇,瞬间照亮一切,又瞬间重归昏暗。借着这刹那的光亮,柳明璋的目光猛地凝住!
在神像后方最幽暗的角落里,竟蜷缩着一个纤细的身影!那是个女子,身着月白色的素罗衣裙,已被泥水浸染得污浊不堪。她双臂紧紧环抱着一个长长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最令人心惊的是,她脸上覆着一条同样湿透的素纱,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下颌。露出的肌肤在昏暗中显得异常苍白。
“姑娘?”柳明璋试探着唤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破庙里显得有些突兀。
那女子似乎被惊动,身体猛地一颤,双臂将怀中之物抱得更紧,头埋得更低,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如同受惊的小兽,发出细微的呜咽般的吸气声。
柳明璋心头一紧,连忙放柔了声音:“姑娘莫怕,在下柳明璋,是山下画师,也是避雨至此。这荒山野庙,风雨交加,姑娘孤身一人,可是遇到了难处?”他向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下,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
女子依旧瑟瑟发抖,没有回应。庙外风雨更急,狂风卷着雨点从破败的门窗缝隙中灌入,发出呜呜的怪响。柳明璋见她单薄的衣衫尽湿,冷得嘴唇都有些发青,心中不忍。他解下自己半湿的外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轻轻披在她身上。
“姑娘,先披上挡挡寒气。这雨一时半刻怕是不会停。”
外袍带着男子微热的体温落下,女子似乎微微一怔,颤抖稍止。她终于缓缓抬起头,素纱之上,一双眼睛显露出来。柳明璋心头猛地一跳!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如同沉璧湖最深处浸养千年的墨玉,幽深得不见底,却又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此刻这双眼里盛满了惊惶、无助,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不知是雨是泪。她透过素纱,望向柳明璋,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却又隐隐流露出一丝寻求依靠的脆弱。
“你……你看不见?”柳明璋看着她茫然没有焦点的眼神,以及摸索着抓紧他外袍的动作,一个念头闪过,失声问道。
女子身体又是一颤,沉默片刻,终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细若蚊蚋、带着浓浓江南水乡韵味的单音:“……嗯。”
柳明璋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一个目盲的柔弱女子,在这等荒山暴雨、破庙孤魂之地……他不敢深想她遭遇了什么,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姑娘如何称呼?家住何处?怎会独自流落至此?”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可靠。
女子抱着怀中长物,低下头,素纱微微晃动,声音轻得像风中飘散的柳絮:“……云岫。家在……很远的地方。路上……遇到歹人,家仆失散……慌乱中……跑到了山里……”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
“云岫……”柳明璋默念这名字,如同山间流云般飘渺。他看着她怀中紧紧护着的长形包裹,问道:“这是……?”
云岫下意识地将包裹又往怀里收了收,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是……是我的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视。
琴?柳明璋恍然。难怪包裹得如此仔细。
就在这时,庙外风雨声中,隐约夹杂着几声凶狠的犬吠和男人粗鲁的叫嚷,由远及近!
“仔细搜!那小娘皮眼睛是瞎的,带着张琴,跑不远!肯定躲在这附近!”
“妈的,滑不留手!害老子追了大半天!抓回去看老子怎么收拾她!”
“这边!庙里有火光!”
云岫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猛地向柳明璋的方向缩来,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冰凉的手指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袖,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他们……追来了……是……是抓我的!”
柳明璋瞬间明白了!难怪她如此恐惧!他霍然起身,将云岫严严实实挡在身后,目光如电扫向庙门方向。脚步声和犬吠声已到庙前!火光透过破败的门窗缝隙晃动!
“里面有人!进去看看!”一个粗嘎的声音吼道。
砰!
朽坏的庙门被一脚踹开!三个彪形大汉闯了进来,个个满脸横肉,目露凶光,衣衫湿透,手中提着明晃晃的钢刀。一条半人高的恶犬,呲着森白獠牙,流着腥臭涎水,低吼着冲在最前,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角落里的云岫。
为首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一眼看到被柳明璋护在身后的云岫,狞笑道:“哈哈!果然在这儿!小瞎子,还挺能跑啊!”他目光扫过柳明璋,见他文弱书生模样,满是不屑,“哟?还有个小白脸?识相的滚开!把这小娘皮和她的琴交出来!省得爷们动手,伤了你这细皮嫩肉!”
柳明璋心中怒火升腾,面上却竭力保持镇定,朗声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尔等是何人?竟敢强掳民女?还有王法吗?”
“王法?”刀疤脸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呸了一口,“在这荒山野岭,老子就是王法!这小娘皮是我们老爷花了重金买下的琴姬,竟敢逃跑!小子,我看你是活腻了!兄弟们,上!连这多管闲事的酸丁一起收拾了!把人和琴都抢回去!”
恶犬狂吠一声,率先扑了上来!腥风扑面!目标直指柳明璋身后的云岫!
“啊——!”云岫发出惊恐的尖叫。
电光火石间,柳明璋热血上涌!他虽文弱,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勇气!他猛地抄起身旁一根支撑庙顶的、断裂半截的粗大木柱,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扑来的恶犬狠狠横扫过去!
呜嗷——!
木柱结结实实砸在恶犬腰腹!沉闷的骨裂声响起!恶犬惨嚎一声,被巨大的力量砸飞出去,撞在庙墙上,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妈的!敢伤老子的狗!剁了他!”刀疤脸又惊又怒,挥刀便砍向柳明璋!
柳明璋一击得手,旧力已竭,新力未生,眼看刀光及体,只能咬牙闭目,将身后的云岫死死护住!
嗤啦!
冰冷的刀锋撕裂皮肉的声音响起!剧痛从左肩传来!鲜血瞬间染红了半幅衣衫!柳明璋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却硬是咬牙不退半步,手中断木柱下意识地朝前捅去!
刀疤脸没想到这书生如此硬气,猝不及防,被木柱重重捣在胸口,痛得倒退两步。另外两个汉子见状,也挥刀扑上!
“住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清越冰冷、带着无上威严的娇叱,如同九天惊雷,骤然在破庙中炸响!这声音并非来自柳明璋或云岫,竟像是从虚空之中迸发而出!
随着这声叱咤,一股无形而磅礴的冰寒气息,如同极地风暴,瞬间席卷了整个破庙!温度骤降!墙壁、地面、甚至空气中都凝结出细小的冰晶!那三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胸口,动作瞬间僵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爆发出极致的恐惧!他们手中的钢刀“当啷”坠地,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存在!
“妖……妖怪!”刀疤脸牙齿打颤,惊恐地指向柳明璋身后的方向,语无伦次。
柳明璋忍着剧痛,惊愕回头。只见身后的云岫,依旧蜷缩着,紧紧抱着琴,身体抖得厉害。然而,就在她头顶上方尺许的虚空之中,不知何时,竟悬浮着一道极其朦胧、近乎透明的女子虚影!
那虚影身姿曼妙,仿佛笼罩在流动的月华清辉之中,看不真切面容,唯有一双冰冷的、如同万载寒冰雕琢而成的眼眸,清晰地投射出实质般的、洞穿灵魂的森然杀意!那目光扫过三个恶汉,如同在看三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虚影一闪而逝,仿佛从未出现过。但那恐怖的威压和刺骨的寒意却真实不虚地残留着。
“鬼啊——!”三个恶汉肝胆俱裂,哪里还敢停留?连滚爬爬,屁滚尿流地冲出破庙,连地上的刀和死狗都顾不上了,瞬间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只留下几声惊恐到变调的惨叫余音。
破庙内,死寂一片。唯有庙外风雨声依旧。
柳明璋捂着血流如注的肩头,剧痛和失血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难以置信地看向云岫,又看看虚影消失的地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那是什么?那冰冷的眼神……那绝非云岫!可它又分明是从云岫身上浮现的!
云岫似乎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只是被方才的厮杀和血腥吓得魂不附体,依旧紧紧抱着琴,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如同惊弓之鸟。
柳明璋强撑着精神,撕下衣襟下摆,草草包扎住肩上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很快浸透了布条,疼痛如同烈火灼烧。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疑与恐惧,走到云岫身边,尽量放柔声音:“云岫姑娘,歹人已被吓走了,没事了,别怕。”
云岫这才慢慢抬起头,素纱早已被泪水浸湿,贴在脸上。她那双墨玉般的眼眸依旧茫然没有焦点,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后怕。她摸索着,再次紧紧抓住柳明璋未受伤的右臂衣袖,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声音带着哭腔:“柳……柳公子……你的伤……都怪我……”
“皮外伤,不碍事。”柳明璋忍着痛,温言安慰,“此地不宜久留,恐那伙贼人去而复返。雨势稍小了些,姑娘若不嫌弃,先随我回山下的草庐暂避,再作打算,可好?”
云岫此刻六神无主,又目不能视,对柳明璋充满了依赖和感激,闻言连忙点头:“全……全凭公子安排。”
柳明璋拾起地上的琴——入手沉重,油布包裹下隐隐透出古木的温润质感。他小心地将琴背好,又扶起虚弱的云岫。两人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走出破庙,踏入依旧淅沥的风雨之中,朝着山下听竹小筑的方向蹒跚而行。柳明璋肩头的伤口在颠簸中不断渗血,染红了云岫月白的衣袖,也留下了一路蜿蜒断续的血痕。而他心中的疑云,比这沉璧湖上的雨雾更加浓重——那惊鸿一瞥、杀意凛然的虚影,究竟是什么?
听竹小筑的灯火在风雨飘摇的夜色中,如同汪洋中的孤岛,温暖而珍贵。
柳明璋咬牙支撑,终于将几乎虚脱的云岫扶进简陋却干净的茅屋。点燃油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部分黑暗和寒意。云岫身上湿透的月白衣裙紧贴着单薄的身体,冷得瑟瑟发抖,脸上素纱也狼狈地歪斜着,露出小半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下巴尖俏,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
“姑娘先在此稍坐,我去生火,再找些干爽衣物。”柳明璋将她扶到屋内唯一一张竹椅上坐好,自己则因失血和剧痛,脚步虚浮地走向灶间。他肩上伤口狰狞,血虽暂时被布条压住,但半身衣衫已被染透,看起来触目惊心。
“公子!”云岫虽看不见,却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听到他压抑的痛哼,急得摸索着想要站起,“你的伤……很重!先……先顾你自己!”
“无妨……”柳明璋刚说两个字,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他连忙扶住墙壁,大口喘息,冷汗涔涔而下。
就在这时,云岫怀抱着的那张古琴,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琴身,竟毫无征兆地微微震动了一下!极其细微,如同沉睡生灵的脉搏。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却清冽纯粹如同月下寒泉的凉意,透过层层油布和云岫的怀抱,悄然弥漫开来。
云岫似乎毫无所觉,依旧焦急地面朝着柳明璋的方向。
然而,柳明璋却猛地感觉到,自己肩头那如同烈焰灼烧般的剧痛,竟在这股突如其来的凉意拂过时,瞬间减轻了大半!仿佛有一股冰泉注入滚烫的伤口,镇痛清凉。更神奇的是,那原本血流不止的伤口,竟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地收敛、止血!虽然伤口依旧狰狞,但那股要命的灼痛感和失血的眩晕感却大大缓解了!
柳明璋惊愕地看向云岫怀中的琴,又看向茫然不知的云岫,心中疑窦更深。这琴……有古怪!
他强压下翻腾的思绪,先扶着云岫在竹椅坐稳,然后挣扎着在灶下生起一小堆火。橘黄色的火苗跳跃起来,带来融融暖意。他又翻箱倒柜,找出自己一套半旧的干净青布衣衫,放在云岫身边的矮几上。
“云岫姑娘,这是在下干净的旧衣,若不嫌弃,请先换上,以免着凉。我去……外面处理一下伤口。”柳明璋声音有些虚弱,说完便拿起家中常备的金疮药和干净布条,退到屋外的小小门廊下。他背对着门,解开被血浸透的布条,露出皮肉翻卷的伤口。冰冷的夜风吹过,激得他一个哆嗦,却也让他头脑清醒了几分。他咬着牙,将药粉洒在伤口上,重新包扎。
屋内,云岫听着门外的动静,摸索着拿起那套干净的男子衣衫,触手是粗糙的棉布质感。她犹豫片刻,听着门外呼啸的风雨和柳明璋压抑的喘息,最终还是摸索着,背对着门口,小心翼翼、极其缓慢地解开了自己湿透的、沾满泥污的月白罗裙。素纱滑落,露出一张苍白却精致得如同玉雕的侧脸,鼻梁秀挺,唇形优美,下颌线条流畅,只是那双墨玉般的眸子依旧空洞无神,为她增添了几分令人心碎的脆弱。她摸索着换上宽大的青布衣衫,将湿漉漉的长发拢在耳后,动作间充满了盲人特有的谨慎与笨拙。
柳明璋处理好伤口回到屋内时,云岫已换好衣服,正摸索着试图整理换下的湿衣。宽大的青衫套在她纤细的身上,空空荡荡,袖口挽了几道才露出苍白的手腕。洗去泥污的脸庞在火光映照下,苍白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柳明璋忙道:“姑娘别动,这些我来收拾。”他上前接过湿衣,搭在火边烘烤。
他在云岫对面的小竹凳上坐下,肩头的伤依旧隐隐作痛,但比之前好多了。他看着火光映照下云岫安静却难掩惊惶的侧脸,终于忍不住问道:“云岫姑娘,方才在庙中……那三个恶人被惊走时……你可曾……感觉到什么异样?”
云岫茫然地抬起头,空洞的眸子映着跳动的火苗:“异样?我……我只听到他们突然惨叫,喊着‘妖怪’,然后就跑了……柳公子,是你打跑了他们吗?”她语气里充满了感激和后怕。
柳明璋心中一沉。她果然不知道!那虚影的出现和消失,她毫无察觉。他犹豫着,试探道:“并非在下之功。当时……似乎有一道……影子,从姑娘身边浮现,那三个恶汉是被那影子吓走的。”
“影子?”云岫脸上血色尽褪,身体猛地一颤,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袖,指节泛白,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什……什么影子?我……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感觉到……公子,你……你别吓我……” 她如同受惊的小鹿,无助地蜷缩起身体。
见她如此反应,柳明璋心知再问下去只会徒增她的恐惧,连忙安抚道:“许是在下失血过多,眼花了。姑娘莫怕,歹人已走,这里很安全。”他转移话题,“姑娘方才说,你是琴师?不知可否……让在下见识一下姑娘的琴?” 他对那能散发清凉气息、似乎还有疗伤奇效的古琴充满了好奇。
提到琴,云岫紧绷的情绪似乎缓和了一些,如同抚摸最亲密的伙伴,轻轻抚摸着怀中油布包裹的琴身,点了点头:“嗯。它叫‘幽泉’。” 她摸索着,一层层解开湿漉漉的油布。
油布褪去,一张古琴显露真容。琴身并非寻常桐木,而是一种深沉的、如同墨玉般温润的乌木,木质细腻致密,流转着内敛的幽光。琴身线条流畅古朴,没有任何繁复的雕饰,只在琴尾处,以极其古拙飘逸的篆书刻着两个小字——“幽泉”。琴弦根根晶莹,如同月下凝结的冰蚕丝,散发着清冷的光泽。整张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意和灵韵,仿佛沉淀了千年岁月。最奇特的是,当它完全暴露在空气中时,那股清冽的凉意更加明显了,仿佛在炎炎夏日置身于一眼寒潭之畔。
“好琴!”柳明璋虽不善琴,但精于书画,对器物之美有着敏锐的感知,忍不住由衷赞叹,“此琴绝非凡品!难怪姑娘视若性命。”
云岫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虚幻的微笑,指尖温柔地拂过冰冷的琴弦:“幽泉伴我多年,是我唯一的……依靠了。”语气中带着深深的依恋与落寞。
柳明璋看着她与琴之间那种近乎血脉相连的羁绊,心中莫名一软。他起身,从灶上瓦罐里倒出半碗温热的米汤,又找出两个粗面饼子,递到云岫手中:“姑娘想必饿坏了,先垫垫肚子。寒舍简陋,只有这些粗食。”
云岫确实饥肠辘辘,感激地接过,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斯文,却难掩急切。柳明璋看着她,心中盘算。这姑娘来历成谜,目盲柔弱,又身怀异宝(那张古琴显然不凡),还被人追捕……留她在身边,恐怕后患无穷。但此刻风雨未歇,她又无处可去,自己若将她拒之门外,与禽兽何异?罢了,先安顿下来,待天明雨停,再作计较。
他将自己唯一的床榻让给云岫,自己在堂屋角落铺了些干草,和衣而卧。肩上隐隐作痛,庙中那惊鸿一瞥的冰冷虚影更是不断在脑海中浮现,让他辗转难眠。而里屋,云岫躺在陌生的床铺上,紧紧抱着幽泉琴,亦是心潮起伏,惊惧与迷茫交织。沉璧湖的风雨,拍打着听竹小筑的茅檐,也拍打着两颗同样不安的心。
接下来的日子,云岫便在听竹小筑暂住了下来。柳明璋肩伤未愈,无法作画,便专心照料这个意外闯入他生活的盲女。云岫虽目不能视,却异常聪慧灵巧,很快便熟悉了小屋的布局。她摸索着帮柳明璋煎药、收拾简单的家务,动作从开始的笨拙到渐渐流畅。她性情沉静如水,话不多,常常抱着幽泉琴,静静坐在湖畔柳树下,空洞的眼神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不知在想些什么,周身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孤寂与哀愁。
柳明璋发现,每当云岫情绪低落或身体不适时,那张幽泉琴便会散发出更明显的清冽凉意,似乎能安抚她的心神。而自己靠近她时,肩头的伤处总会感到一丝舒适的凉意,愈合的速度也快得异乎寻常,不到十日,那深可见骨的刀伤竟已结痂收口,只留下一道暗红的疤痕。这更让他确信,云岫和这张琴,绝不简单。
一日午后,阳光晴好。柳明璋在屋前支起画架,准备将沉璧湖对岸的春山新绿入画。云岫抱着琴,安静地坐在他身旁不远处的青石上。微风拂过,带来湖水的湿润气息和草木的芬芳。
柳明璋调好颜色,落笔勾勒远山轮廓。画着画着,心中忽有所感,忍不住侧头看向云岫。阳光透过柳叶的缝隙,洒在她安静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苍白的肌肤几乎透明。她微微仰着头,空洞的眸子“望”着远方,仿佛在感受着风的方向,阳光的温度。那份沉静中带着脆弱的美,如同雨后的空谷幽兰,悄然拨动了柳明璋的心弦。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在画纸一角,用极淡的墨色,勾勒出一个朦胧的侧影。没有描绘她的眼睛,只着重那优美的下颌线条,微仰的脖颈,以及那随风轻扬的几缕鬓发。虽只是寥寥数笔,却已捕捉到了那份独特的、遗世独立的孤清神韵。
“柳公子在画什么?”云岫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侧过头来,轻声问道。
“哦,没什么,试试新调的墨色。”柳明璋有些慌乱地掩饰,心中却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
云岫并未追问,只是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公子……可想听琴?”
柳明璋一怔,随即欣然点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云岫摸索着将幽泉琴平置于膝上,纤长白皙的十指,轻轻搭上那晶莹的琴弦。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凝聚心神,指尖微动。
铮——
一个清冷的音符流淌而出,如同冰泉滴落深潭,瞬间打破了午后的宁静。紧接着,一连串空灵、悠远、带着淡淡寂寥的旋律,从她指尖倾泻而出。那琴音清越得不染尘埃,时而如山间晨雾般缥缈,时而如月下寒潭般幽深,时而如孤鹤唳天般清绝。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带着凉意,却又奇异地能抚平人心中的躁动,让人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
柳明璋不知不觉放下了画笔,屏息凝神,完全沉浸在这从未听闻过的天籁之音中。他仿佛看到千山暮雪,看到寒江独钓,看到孤峰绝顶之上,一轮清冷的孤月,亘古不变地照耀着寂寥的尘寰。这琴音里,没有凡尘的烟火气,只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清冷与孤独。他从未想过,一张琴,一个盲女,竟能奏出如此动人心魄又直抵灵魂深处的旋律。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仿佛还在湖畔的空气中震颤。柳明璋久久不能回神,半晌才由衷赞叹:“此曲只应天上有!姑娘琴艺,已臻化境!不知此曲何名?”
云岫指尖轻轻拂过微颤的琴弦,空洞的眼中掠过一丝追忆与怅惘,声音轻得像叹息:“此曲……名唤《鹤唳青霄》。”
“鹤唳青霄……”柳明璋默念这名字,只觉无比贴切,仿佛那清越的琴音仍在耳边回响。他看着云岫抚琴时那专注而沉静的侧影,心中那份朦胧的好感,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悄然荡开了更深的涟漪。她就像这曲中的孤鹤,清冷高洁,却又带着不为人知的哀伤,遗落在这尘世间。
日子如水般流淌。柳明璋的伤已痊愈,重新开始作画。云岫的琴声,成了听竹小筑最动人的风景。柳明璋作画时,她常在旁抚琴。奇妙的感应随之而生——当云岫的琴音空灵高远时,柳明璋笔下山水便愈发气象开阔,意境悠远;当琴音转为幽微婉转,他笔下的花鸟便更显细腻灵动,情致盎然。仿佛她的琴音能无形中牵引他的笔意,赋予画作更深邃的灵魂。
柳明璋开始悄悄为云岫画像。在湖畔柳下,在窗前灯旁,在她抚琴凝思的瞬间……他用最细腻的笔触,描绘她清丽的轮廓,专注的神态,以及那份独特的、如同月光般的清冷气质。一幅幅画作,无声地记录着这个盲女在他心中悄然绽放的光华。他小心地将这些画收藏起来,未曾示人,却成了他心底最珍贵的秘密。
沉璧湖畔的柳树抽出了鹅黄的新芽,又渐渐转为浓郁的翠绿。柳明璋与云岫之间,一种无声的默契与情愫,如同湖中悄然滋生的水草,在平静的日常下潜滋暗长。柳明璋会为她细细描述湖光山色的变幻,描绘花开花落的样子。云岫则用琴音回应,或喜或忧,或恬淡或幽思,皆在弦上。她空洞的眸子里,渐渐有了温度,那层孤寂的坚冰,在柳明璋温和的陪伴下,似乎也在一点点消融。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从未止息。那张幽泉琴的奇异之处,柳明璋感受极深。月圆之夜,琴身散发的凉意尤为明显,甚至整个听竹小筑的温度都会比别处低上几分。更让柳明璋不安的是,他偶尔会在深夜醒来,仿佛听到极其轻微的、如同女子叹息般的低语,飘渺不定,来源难辨。有一次,他半夜口渴起身,竟恍惚瞥见云岫床边,似乎有一道极其模糊的、散发着微光的白影一闪而逝,转瞬融入黑暗。他惊疑不定,再看云岫,她呼吸均匀,沉睡正酣,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他知道,云岫身上藏着巨大的秘密。那个在破庙中惊走恶汉的冰冷虚影,绝非偶然。这秘密如同悬顶之剑,让他既担忧云岫的安危,又隐隐恐惧那未知的存在。他曾旁敲侧击地问过云岫的过去,她总是沉默以对,空洞的眼中蒙上更深的哀伤,仿佛触碰到了无法愈合的伤疤。柳明璋便不忍再问,只能将疑虑深埋心底,默默守护着她。
转眼夏至。这日,柳明璋去镇上为老塾师送画,顺便换些米粮。回来时,远远便听见听竹小筑方向传来清越悠扬的琴声。他心中一暖,加快了脚步。然而,刚走近篱笆小院,琴声却戛然而止!紧接着,屋内传来“砰”的一声闷响,似乎是重物坠地!
“云岫!”柳明璋心头一紧,疾步冲进屋内!
眼前的景象让他大惊失色!
云岫跌倒在地,幽泉琴摔在一旁。她脸色惨白如白纸,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身体蜷缩成一团,正剧烈地抽搐着!豆大的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鬓发,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双手死死按住心口,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兽濒死般的痛苦呜咽。更令人心惊的是,她周身竟散发出肉眼可见的丝丝缕缕白色寒气!屋内的温度骤然下降,靠近她的地面甚至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云岫!你怎么了?!”柳明璋魂飞魄散,扑过去想扶起她。
刚一触碰到她的手臂,一股刺骨的冰寒瞬间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冻得他一个激灵!云岫的身体冰冷得如同寒玉!
“冷……好冷……痛……”云岫似乎还有一丝意识,牙齿打颤,断断续续地呻吟着,空洞的眼眸因剧痛而失神地大睁着,却什么也看不见。
柳明璋又惊又痛,手足无措!他想起那幽泉琴的凉意似乎能安抚她,连忙将摔在一旁的琴抱过来,塞进云岫怀中:“琴!云岫!抱着琴!”
然而,这一次,幽泉琴触手依旧冰凉,却似乎失去了往日的灵性,并未能缓解云岫的痛苦。她依旧蜷缩着,抽搐着,身体越来越冷,气息也越来越微弱。
就在柳明璋心急如焚、几近绝望之际,异变陡生!
怀抱着幽泉琴的云岫,身体猛地一僵!随即,一股极其强大的、冰冷彻骨的气息,毫无征兆地从她体内爆发出来!
呼——!
无形的气浪以她为中心轰然扩散!屋内简陋的桌椅板凳被瞬间掀翻!柳明璋也被这股巨力狠狠撞飞出去,重重砸在墙壁上,摔得七荤八素!
他挣扎着抬起头,眼前的一幕让他瞬间血液冻结,瞳孔骤缩!
只见倒在地上的云岫,身体被一层浓郁的、如同实质的月白色光华笼罩!在那光华中,她的身形竟开始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化!乌黑的长发无风自动,根根飞扬,迅速褪去墨色,化作一片刺目的银白!那张苍白脆弱的脸庞,轮廓似乎也在微调,变得更加精致绝伦,眉宇间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冰冷威严取代了往日的柔弱!最令人心胆俱裂的是,在她身后,虚空中竟缓缓凝聚、舒展开三条巨大而蓬松的、如同月光织就的……狐尾虚影!那狐尾虚影并非实体,却散发着令人灵魂颤栗的恐怖威压!
“云岫”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不再是空洞的墨玉,而是变成了冰冷剔透、毫无人类情感的淡金色竖瞳!眼神睥睨,如同高高在上的神只俯瞰蝼蚁!
她(或者说“它”)缓缓坐起身,银发如瀑垂落,三尾虚影在身后轻轻摇曳。她看也没看摔在墙角、满脸惊骇的柳明璋,只是微微蹙着眉,低头看着自己冰冷颤抖的手,淡金色的竖瞳中闪过一丝压抑的痛苦和深深的厌恶。一个冰冷、高傲、带着奇异回响的女声,从她口中发出,与云岫那温软怯懦的江南口音截然不同:
“该死……这具凡胎……竟如此不堪!寒毒反噬……连月魄之力都难以压制了……” 声音里充满了对躯壳的鄙夷和自身处境的焦躁。
柳明璋如遭五雷轰顶,浑身冰冷!所有的疑团瞬间贯通!破庙中的虚影!琴音的奇异!月夜的叹息!此刻眼前这银发金瞳、三尾摇曳的恐怖存在!原来一直与云岫共生的,竟是……狐妖!
“你……你是谁?你把云岫怎么了?!”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冲垮了理智,柳明璋挣扎着爬起来,嘶声质问,尽管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那占据了云岫身体的狐妖终于将目光投向他。淡金色的竖瞳冰冷地扫过柳明璋,如同看着一只碍眼的虫子,充满了不屑与漠然。
“区区凡人,也配质问本座?”她的声音如同寒冰碰撞,带着高高在上的威压,“若非这具残躯羸弱,需要你这蝼蚁的气息稍作调和,凭你方才窥见本座真容,便已是死罪!”她瞥了一眼柳明璋,眼神中毫无云岫的半分温度,只有赤裸裸的利用和俯视。
柳明璋的心沉到了谷底。原来自己这些时日的悉心照料,那些朦胧的情愫,在对方眼中,不过是一剂维系这“凡胎”不立刻崩溃的“药引”!他看着云岫那熟悉又陌生的脸庞,被另一个冰冷恐怖的灵魂占据,巨大的痛苦和愤怒几乎将他撕裂!
“滚出去!从她身体里滚出去!”柳明璋双目赤红,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踉跄着朝那狐妖扑去!他要夺回云岫!
“哼!不自量力!”狐妖眼中金芒一闪,只是随意地一拂袖!
一股无形的巨力再次将柳明璋狠狠掀飞!他撞在门框上,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眼前发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柳明璋在冰冷的地面上悠悠醒转。浑身剧痛,胸口如同压着巨石。他艰难地睁开眼,屋内一片狼藉。那恐怖的银发金瞳身影已然消失。云岫蜷缩在墙角,身上盖着他那件青布旧衣,双目紧闭,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似乎平稳了许多。幽泉琴安静地躺在她身边。
柳明璋挣扎着爬过去,颤抖着伸出手指探向云岫的鼻息。温热的呼吸拂过指尖,他紧绷的心弦才猛地一松。还好,她还活着。
他小心翼翼地将云岫抱到床上躺好,盖好薄被。看着她在昏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柳明璋心中五味杂陈,如同打翻了苦胆。怜惜、恐惧、愤怒、迷茫……种种情绪交织撕扯。那个占据她身体的冰冷存在,究竟是什么?它对云岫做了什么?为何要寄居在一个盲女体内?云岫知道这一切吗?
他颓然坐在床边,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沉璧湖的月光,透过窗棂,冷冷地洒在地上,也洒在他苍白痛苦的脸上。
柳明璋守着昏睡的云岫,一夜无眠。天色微明时,云岫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依旧是那双空洞的墨玉眸子,带着初醒的迷茫和一丝残留的痛苦。
“柳……公子?”她虚弱地唤道,声音干涩沙哑。
“我在。”柳明璋连忙俯身,声音有些发紧,“你感觉怎么样?昨夜……你突然发病,吓坏我了。”
云岫似乎努力回忆着什么,脸上露出痛苦和困惑的神色:“昨夜……我只记得心口突然像被冰锥刺穿一样痛,冷得骨头缝里都结了冰……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摸索着,紧紧抓住柳明璋的手,冰凉的手指带着后怕的颤抖,“公子……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感受着她指尖的冰凉和话语中熟悉的依赖,柳明璋心中剧痛。昨夜那银发金瞳、三尾摇曳的恐怖身影,与眼前这个脆弱无助的盲女,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反差。他无法将真相告诉她,那只会让她陷入更深的恐惧。他只能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温和:“没事了,都过去了。你只是旧疾发作,休息几日便好。倒是你,觉得哪里还不舒服?”
云岫轻轻摇头,空洞的眼中依旧充满不安:“每次发作……都像是……死过一回……”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切的茫然,“柳公子……你说……我是不是……真的……活不久了?” 这个问题如同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柳明璋勉强维持的镇定。
“别胡说!”柳明璋心中一痛,语气不由得加重了几分,随即又放柔,“有我在,定会寻遍良方,治好你。这世间奇人异士多得很,总会有办法的。”这话既是在安慰云岫,也是在说服自己。他必须找到办法!不仅要治云岫的“寒疾”,更要弄清楚那狐妖的来历和目的,将她从云岫体内驱逐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柳明璋如同惊弓之鸟。他寸步不离地守着云岫,一边细心照料,一边暗中观察。云岫的身体似乎更加虚弱了,畏寒怕冷,精神也常常不济,常常倚在窗边,空洞地望着外面,一坐就是半日,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只有在抚弄幽泉琴时,她的眼中才会短暂地恢复一丝神采。
柳明璋注意到,每当月圆之夜临近,云岫体内的“寒毒”似乎就蠢蠢欲动,她的情绪也会变得格外低落焦躁。而那张幽泉琴散发的凉意也愈发明显,仿佛在积蓄力量,准备对抗什么。这更印证了他的猜测——云岫的“病”,与月相、与那狐妖息息相关!
他借口去镇上寻访名医,开始四处打探消息。他走遍了烟水镇和附近几个村镇所有的药铺医馆,甚至拜访了一些据说懂得驱邪之术的乡野神婆。然而,那些所谓的“名医”对云岫的症状皆束手无策,只说是罕见的“阴寒入髓”,开了些温补的方子,毫无作用。而那些神婆神汉,要么装神弄鬼骗些钱财,要么听到“寒气”、“月圆”等字眼,便讳莫如深,连连摆手,说这是“邪祟缠身”,非人力可解,劝他早早将人送走,以免祸及自身。
一次次的失望,如同冷水浇头。柳明璋忧心如焚,却束手无策。他只能将更多的时间用来陪伴云岫,为她描绘四季更迭的细微变化,讲些市井趣闻,试图驱散她心头的阴霾。云岫对他的依赖也日益加深,常常在他作画时,抱着琴坐在一旁,空洞的眸子“望”着他的方向,唇角带着一丝极淡却真实的安宁笑意。两人之间那份未言明的情愫,在巨大的危机阴影下,反而如同藤蔓般缠绕得更加紧密。
一日,柳明璋在镇上唯一一家稍具规模的书肆“墨香斋”中翻找医书,希望能寻得一线希望。他正对着一本泛黄的《奇症汇纂》皱眉苦思,书肆的老掌柜,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踱步过来。
“柳相公,可是在寻治疑难杂症的方子?”老掌柜捻着胡须,目光扫过柳明璋手中那本生僻的医书。
柳明璋连忙拱手:“正是。家中……有位亲人,身染奇疾,畏寒如冰,月圆尤甚,寻常药石罔效,晚辈心中焦急。”
老掌柜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畏寒如冰?月圆尤甚?此等症候……倒让老朽想起一则古远的传闻。”他压低声音,凑近柳明璋,“相公可知,这忘机山深处,沉璧湖之源,并非凡俗之地?”
柳明璋心头一跳:“愿闻其详。”
“相传,此山此湖,乃是一处极古老的‘地脉灵枢’所在。上古之时,有狐族圣地,名曰‘青丘’,其入口便隐于这忘机山云雾深处!青丘之狐,非寻常妖魅,乃天生灵种,善幻化,通晓天地灵气。其中尤以‘九尾天狐’为尊,法力通天,能引月魄精华,凝为内丹……”老掌柜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神秘,“相公所言之症,畏寒如冰,月圆尤甚……倒与传说中,青丘灵狐身受重创、内丹受损、寒毒反噬之状……颇有几分相似啊!”
青丘!狐族圣地!九尾天狐!月魄内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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