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蛇骨契(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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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外苦寒之地有个靠山屯,屯子东头住着个年轻接骨匠,名叫柳银锁。她爹柳老歪是屯里老萨满,前年进山采药跌断了脊梁,瘫在炕上再没能起来。银锁便接了爹的营生,也接了他的屋子——三间歪斜的土坯房,院墙塌了半截,常年弥漫着草药和炕烟混合的浊气。
银锁的手艺是柳老歪用藤条抽出来的。她手指细长,骨节却比一般姑娘粗硬,掌心覆着厚茧。接骨时,那双手稳得吓人,摸骨寻隙,快、准、狠,带着一股子与年龄不符的老辣。可这手艺在靠山屯不大吃香,屯里人摔了胳膊腿,宁愿多熬几天苦痛,也怕沾上柳家的“邪乎气”。都说柳老歪当年“搬杆子”立堂口,请的是大仙儿,银锁一个姑娘家,孤零零守着个瘫爹,身上阴气重。
这年腊月,雪下得邪性,鹅毛片子没日没夜地扑。银锁刚给爹喂完一碗糊嗓子的棒子面粥,就听见院门被拍得山响,夹着男人粗嘎的哭嚎:“柳姑娘!救命啊柳姑娘!”
拍门的是屯西头的猎户赵大膀子。他背上驮着儿子铁蛋,孩子一条左腿软塌塌地垂着,裤管被血浸透,冻成了硬邦邦的黑冰坨子。铁蛋小脸煞白,嘴唇乌青,进气多出气少。
“咋弄的?”银锁侧身让人进来,声音像屋外的雪,又冷又平。
“后…后山…追狍子…跌…跌石砬子缝里了!”赵大膀子语无伦次,浑身筛糠,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屯里王瘸子瞅了…说…说腿骨碎成渣了…接不上…让…让预备后事…”他噗通跪在冰冷的泥地上,额头磕得砰砰响,“柳姑娘!你发发善心!救救铁蛋!我就这一根独苗啊!”
银锁没言语,俯身查看铁蛋的伤腿。手指隔着冻硬的裤管轻轻一按,孩子昏迷中仍疼得浑身一抽。她眉心拧紧,这腿,胫骨腓骨粉碎性骨折,断茬刺破了皮肉血管,寒气冻住了血,也把生机快冻没了。寻常接骨,难如登天。
“伤得太重,”她直起身,声音听不出波澜,“我尽力,但成不成,看造化。”
赵大膀子如蒙大赦,又是几个响头。银锁不再看他,麻利地生火烧水,化开一盆雪,兑入烈酒。屋里弥漫着刺鼻的酒气。她取出一个磨得发亮的牛皮卷,展开,里面长短粗细的柳木接骨板、韧牛皮绳、锋利的小刮刀、骨钻、骨凿,寒光凛冽。
清理伤口是最熬人的。冻硬的皮肉和血痂化开,露出白森森的碎骨茬和翻卷的皮肉。银锁用小刮刀一点点剔去腐肉碎骨,动作稳得像绣花。铁蛋在剧痛中惊醒,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又被银锁用布巾勒住了嘴,只剩喉咙里“嗬嗬”的闷响,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赵大膀子背过身去,肩膀耸动,不敢看。
屋里血腥气混着酒气,浓得化不开。油灯昏黄的光在银锁脸上跳跃,映着她紧抿的唇和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她专注得像个雕刻朽木的匠人,眼中只有那些断裂的、需要归位的骨头。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已透出青灰。碎骨大致清理干净,银锁拿起一根最细的柳木接骨板,比对着位置。就在她准备下钻打眼固定时——
“嗬…嗬…”炕上一直无声无息的柳老歪,喉咙里突然发出破风箱般的怪响!他枯槁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浑浊的老眼死死瞪着房梁,布满老年斑的手在空中乱抓,指甲刮擦着土炕,发出刺耳的“嚓嚓”声!
“爹!”银锁手一抖,柳木板差点掉落。她扑到炕边,按住老人痉挛的手臂,“爹!你咋了?”
柳老歪的力气大得惊人,干瘦的手臂竟把银锁甩了个趔趄。他喉咙里的怪响越来越急,眼珠上翻,几乎只剩下眼白,直勾勾地“盯”着房梁某处,嘴角溢出白沫,嘶哑地挤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来…来了…锁…锁住…门…”
话音未落,一股阴冷刺骨的旋风毫无征兆地在狭小的土屋里卷起!油灯的火苗“噗”地一声被压得只剩绿豆大的一点幽蓝,屋内光线骤然昏暗!刺鼻的血腥味和草药味里,猛地掺入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腥气——像陈年蛇窟里腐烂的鳞片混合着冰冷的土腥!
赵大膀子“妈呀”一声怪叫,吓得瘫坐在地,裤裆湿了一片。铁蛋也吓得忘了疼,惊恐地睁大眼睛。
银锁浑身汗毛倒竖!她猛地抬头,顺着柳老歪“盯”的方向看去!
房梁阴影最浓处,空气仿佛水纹般波动、扭曲起来!一个模糊的、细长的轮廓正缓缓凝聚、显现!它盘踞在梁上,看不清具体形态,只能感觉到两道冰冷、怨毒、如同实质的幽绿光芒,从那轮廓的“头部”位置射出,死死地钉在银锁身上!那目光,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和一种古老、沉重的威压!
是仙家!而且绝非善类!
银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爪子攥住,几乎停止跳动。她想起爹瘫倒前含糊的警告,想起屯里人避之不及的传言。这屋,果然不干净!
“爹…是…是哪位仙家?”她强压着翻腾的恐惧,声音干涩嘶哑,对着那扭曲的阴影问道。
没有回答。只有那股令人窒息的蛇腥气更浓了。房梁上的阴影似乎在缓缓蠕动,盘绕收紧,那两道幽绿的目光更加森然,带着审视猎物般的冷酷。屋内的温度仿佛又骤降了几度,赵大膀子父子抱在一起抖得像秋风中最后两片叶子。
就在这时,抽搐不止的柳老歪,喉咙里猛地发出一串急促、怪异、完全不似人声的嘶鸣!那声音嘶哑尖利,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像蛇在吐信,又像濒死的哀鸣!同时,他那只枯瘦的手,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死死抓住了银锁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银锁痛得倒抽一口冷气,却在那剧痛中,一股冰冷庞大的意念,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柳老歪的手指,狠狠冲进了她的脑海!
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瞬间炸开:
——幽暗潮湿的山洞深处,盘踞着一条水桶粗细、通体覆盖着暗金色鳞片的巨蛇!它头顶鼓着两个肉瘤般的凸起,冰冷的竖瞳如同两盏幽绿的鬼火。画面一闪,巨蛇正疯狂地撞击着洞壁,粗壮的蛇尾扫断钟乳石,发出轰隆巨响,洞顶簌簌落下碎石泥土。它似乎在躲避、在挣扎,发出痛苦而愤怒的嘶鸣!而洞口方向,隐约可见几个人影晃动,火光闪烁,还有沉闷的枪响和恶毒的咒骂!
——画面陡然转换!冰冷的铁钩穿透蛇身七寸,将它死死钉在粗糙的木架上!暗金色的鳞片被粗暴地剥落,露出底下鲜红蠕动的血肉!一个模糊的、满脸横肉的男人(赵大膀子年轻时的模样!)手持利斧,脸上带着残忍的狞笑,狠狠劈下!血光冲天!巨大的蛇头滚落,那双至死圆睁的幽绿蛇瞳,凝固着滔天的怨毒与不甘!
——怨念冲天!蛇头滚落处,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暗金色虚影冲天而起,带着无尽的愤怒与诅咒,扑向那狞笑的男人!虚影撞上男人身体的刹那,男人如遭重击,惨叫一声,额角瞬间裂开一道深可见骨、蜿蜒如蛇形的血口!但虚影也仿佛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剧烈波动,最终未能彻底侵入,只在那道蛇形血口上留下了一抹无法磨灭的暗金印记!虚影不甘地尖啸,卷起阴风,朝着靠山屯柳家的方向遁去…
——画面最后定格在柳家破败的堂屋。年轻的柳老歪面色惨白,浑身颤抖,面前香案上供着那枚巨大的暗金色蛇蜕。他手持萨满鼓,跳着癫狂的舞步,口中念念有词,最终一口心头血喷在蛇蜕上,与那道盘旋不去的怨念虚影达成了某种血色的契约…
意念洪流戛然而止!
银锁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她明白了!全明白了!爹当年请的“仙家”,根本不是自愿庇护柳家的保家仙!而是一条惨死于赵大膀子之手、怨念滔天、被迫与柳家血脉捆绑的复仇之灵!它叫常天威!它要的,是赵家血脉断绝!是血债血偿!
而此刻,赵大膀子的儿子铁蛋,就躺在自己面前!仇人的血脉,就在仙家的眼皮子底下!
她猛地看向房梁!那盘踞的阴影此刻已清晰了许多,一条巨大暗金蛇灵的虚影若隐若现,幽绿的竖瞳燃烧着熊熊的复仇之火,死死锁定昏迷的铁蛋!腥风更盛,屋内的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带着死亡的气息!
“不…不行!”银锁几乎是嘶吼出来,身体因恐惧和巨大的压力而颤抖,却死死挡在铁蛋的土炕前,张开双臂,“他…他只是个孩子!他爹的孽…不该…不该他来偿!”
“嘶——!”
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蛇嘶,直接在银锁脑海中炸响!充满了被忤逆的暴怒!那暗金蛇灵的虚影猛地膨胀!一股冰冷、滑腻、带着鳞片摩擦感的无形力量狠狠撞在银锁胸口!
“噗!”银锁如遭重锤,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柳姑娘!”赵大膀子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想扑过来。
“滚开!”银锁厉喝,抹去嘴角血迹,挣扎着重新站直,眼神却异常凶狠地瞪向房梁,一字一句,带着血沫从齿缝里挤出,“常天威!你的仇!我认!柳家欠你的血契!我背!但这孩子的命,今天我要定了!想动他,除非先弄死我!”
话音落下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意志,如同万载玄冰,猛地从房梁上那暗金蛇灵的虚影中爆发出来!并非声音,却比任何咆哮都更清晰地烙印在银锁的灵魂深处:
“背契?!黄口小儿,也敢妄言?!你拿什么背?!”
那意志充满了轻蔑与暴戾的怒火!与此同时,银锁感到自己左臂内侧,靠近腋下的位置,皮肤下猛地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正从她的血肉深处,一点点地钻出来!
她惊恐地低头,一把撕开棉袄袖子!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她左臂内侧原本光滑的皮肤,此刻正诡异地凸起、蠕动!一片片细密、冰冷、闪烁着暗沉金属光泽的鳞片,正如同雨后春笋般,硬生生地从她的皮肉里顶破出来!鲜血顺着鳞片的缝隙渗出,染红了小臂!那鳞片的质感、颜色,与脑海中那条被剥皮惨死的巨蛇,一模一样!
鳞化!血契的反噬开始了!违背仙家意志,她的身体正被常天威的怨念侵蚀,开始向着非人的方向异变!
剧痛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银锁的神经。她看着手臂上不断“生长”出的蛇鳞,又看看炕上昏迷的铁蛋,再看看房梁上那盘踞的、散发着滔天怨毒的暗金蛇影,一股巨大的绝望几乎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炕上一直抽搐嘶鸣的柳老歪,喉咙里突然发出一串极其短促、尖锐、如同蛇类警告般的“嘶嘶”声!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银锁,里面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焦急和一种濒死的决绝!
银锁猛地一震!爹这声音…是当年他“搬杆子”时,召唤“仙家”落马附体前的引神调!虽然极其微弱走样,但调子她死都记得!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她绝望的脑海!
她猛地转身,不再看房梁上的蛇灵,也不再管手臂上钻心刺骨的剧痛和蔓延的蛇鳞。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土炕角落那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上!那是柳老歪的“家伙什”箱子!
她踉跄着扑过去,粗暴地掀开箱盖!里面乱七八糟堆着褪色的神袍、断裂的兽骨腰铃、蒙尘的萨满鼓,还有几束早已干枯发黑的草药。她不顾一切地在里面翻找,手指被断裂的骨铃划破也浑然不觉!
找到了!
箱底,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长条物件!她颤抖着手扯开油布——
里面是一根长约尺半、通体黝黑、入手沉甸甸的物件!非金非木,触手冰凉,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力。一端尖锐如针,另一端则盘绕着一条极其古朴、栩栩如生的螭龙(蛇形龙)纹饰。螭龙双目镶嵌着两点细小的墨玉,此刻在昏暗光线下,竟隐隐流转着一丝幽光。
锁龙针!柳家萨满代代相传,传说能封镇妖灵、钉住地脉的秘宝!爹瘫倒前曾含糊提过,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动用!此物霸道,封灵亦伤己!
手臂上的蛇鳞已经蔓延到手肘,剧痛钻心,冰冷滑腻的触感让她几欲作呕。房梁上,常天威的嘶鸣带着毁灭的狂怒,暗金蛇影翻腾,整个土屋都在那股庞大的怨念威压下簌簌发抖,墙皮簌簌剥落!
没有时间犹豫了!
银锁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狠绝!她右手紧握冰冷的锁龙针,针尖对准自己左臂内侧那片刚刚顶破皮肤、最密集的蛇鳞中心!那里,一股冰冷狂暴的意志正疯狂地试图钻透她的血肉,侵蚀她的神魂!
“常天威!”银锁嘶声怒吼,声音因剧痛而扭曲,“你不是要契吗?!今日我柳银锁,以身为牢!以血为引!这血海深仇,这滔天怨念,我柳银锁接了!困在我这身皮囊里!有本事,你就连皮带骨一起吞了!想动这孩子,除非我死透!”
吼声未落,她右臂灌注了全身的力气和决绝,狠狠地将那根黝黑冰冷的锁龙针,朝着自己左臂血肉鳞片最密集处,猛地刺了下去!
噗嗤!
一声轻微的、如同刺破皮革的声响!
没有想象中的剧痛。针尖刺入的刹那,一股难以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与灼热交织的洪流,猛地从针身爆发,瞬间席卷了银锁的全身!
“呃啊——!”
银锁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撕扯!眼前瞬间被一片刺目的金光和翻滚的墨色怨念充斥!
她看到一条遮天蔽日的暗金巨蛇,在无边的血海与雷霆中疯狂翻滚、嘶鸣!蛇瞳中燃烧着焚尽八荒的怨毒之火!无数惨死的生灵在它鳞片下哀嚎!那是常天威被禁锢、被折磨、被虐杀时积攒了百年的怨念洪流!
同时,她也看到了!看到了锁龙针上那条盘绕的螭龙纹饰活了!它化作一道威严、古老、散发着堂皇正气的黑色龙影,咆哮着冲入那翻滚的怨念血海!黑龙所过之处,金光如锁链,层层缠绕,将那些狂暴的怨念强行束缚、压缩、拖拽!
目标,正是银锁自身!
轰——!
仿佛灵魂被生生撕裂又强行糅合!那无边无际的怨念洪流,在锁龙针和柳家血脉的双重牵引下,如同百川归海,被硬生生地、狂暴地压回了银锁的身体!顺着那根刺入血肉的锁龙针,疯狂地涌入!
她的左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扭曲!皮肤下仿佛有无数条活蛇在疯狂窜动、挣扎!刚刚刺破皮肉的蛇鳞瞬间变得漆黑如墨,边缘闪烁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并且疯狂地向上蔓延!肩头!锁骨!脖颈!半边脸颊!冰冷的鳞片如同活物般覆盖上来,带来撕裂皮肉、重塑骨骼般的恐怖剧痛!她的左眼瞳孔不受控制地收缩、拉长,变成了一道闪烁着幽绿光芒的冰冷竖瞳!一股不属于她的、暴戾、阴冷、充满了蛇类腥气的威压,不受控制地从她身上弥漫开来!
“嗬…嗬…”银锁的喉咙里发出如同蛇类吐信的嘶哑喘息,身体佝偻着,左半身覆盖着狰狞的黑鳞,右半身还是人形,整个人如同从地狱爬出的半人半蛇的怪物!她仅剩的右眼,眼神在剧烈的痛苦和混乱中疯狂挣扎,时而清明,时而充斥着常天威的怨毒!
锁龙针依旧深深钉在她的左臂,针尾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针身上盘绕的螭龙纹饰流转着暗沉的光,如同一条锁链,死死禁锢着那即将破体而出的邪灵!
土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赵大膀子瘫在墙角,屎尿齐流,翻着白眼,彻底吓昏死过去。铁蛋也早已在巨大的恐惧和伤痛中失去了意识。只有油灯的火苗,在银锁身上散发出的恐怖气息中,疯狂摇曳,颜色由昏黄转为幽绿。
不知过了多久,银锁身上那剧烈的异变和冲突终于缓缓平息下来。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半跪的姿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混合着血水从额角滚落。左臂连同半边身体覆盖着冰冷的黑鳞,锁龙针深深嵌入臂骨,只留下盘螭的尾端露在外面,如同一个诡异的烙印。那只幽绿的蛇瞳依旧冰冷,但里面属于常天威的狂暴怨毒似乎被强行压制了下去,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和一种被囚禁的滔天恨意。
她艰难地抬起头,用那只属于人类的右眼,看向炕上昏迷的铁蛋。眼神极其复杂,有未消的恨,有劫后余生的疲惫,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背负了万仞高山的枷锁感。
她拖着半身蛇鳞、剧痛钻心的身体,踉跄地走回炕边。那只覆盖着黑鳞的左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指尖锋利的指甲闪烁着寒光。她伸出右手——那只还属于人类的手,重新拿起柳木接骨板和工具。
这一次,动作依旧稳定,甚至比之前更快、更精准。只是每一次发力,左臂锁龙针钉入处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她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涔涔。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将铁蛋碎裂的腿骨一点点归位、固定、捆扎。当最后一根韧牛皮绳打上死结时,她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在地,昏死过去。
昏迷中,她仿佛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沼泽。冰冷粘稠的泥浆包裹着她,无数怨毒的蛇瞳在黑暗中亮起,发出嘶嘶的诅咒。一条巨大的暗金蛇影在泥沼深处翻滚,每一次搅动都带来灵魂撕裂般的剧痛。锁龙针化作的黑龙死死缠绕着蛇影,龙蛇撕咬搏斗,金光与黑气激烈碰撞。混乱的意念碎片不断冲击着她的神智:
“血…赵家的血…”
“撕碎…撕碎他们…”
“疼…好疼…剥皮的疼…”
“锁住我…你也得死…”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被这无尽的怨念和痛苦彻底吞噬时,一道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意念,如同黑暗中透出的一缕微光,强行刺入这片混乱:
“…契…已成…”
“…三劫…过…方得…解脱…”
“…化形…情…生死…”
这意念冰冷、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规则之力,瞬间压过了所有混乱的嘶鸣和诅咒。是常天威?还是锁龙针蕴含的古老契约之力?银锁分辨不清,只觉得一股庞大的信息流强行灌入脑海,关于血契的束缚,关于“三劫”的考验,关于她与常天威这畸形共生体未来的唯一生路…
当银锁再次睁开眼,已是三天后的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破窗棂,给冰冷的土屋镀上一层黯淡的金色。她躺在自己冰冷的土炕上,身上盖着破旧的棉被。
左臂的剧痛依旧清晰,冰冷坚硬的蛇鳞触感透过薄被传来。她艰难地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脸。指尖触碰到的不再是光滑的皮肤,而是冰冷、细密、如同金属般的鳞片。左眼的视野带着一层幽绿的滤镜。
她成了半人半蛇的怪物。
屋里有熬煮草药的苦涩气味。赵大膀子佝偻着背,正小心翼翼地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吹凉,喂给炕另一头已经苏醒、脸色依旧苍白的铁蛋。铁蛋的左腿被木板固定着,缠着厚厚的布条。
听到动静,赵大膀子猛地回头。看到银锁睁开的眼睛,他脸上瞬间掠过极度的恐惧,手一抖,药碗差点打翻。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头埋得低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柳…柳姑娘…您…您醒了…铁蛋…铁蛋的腿…托您的福…保住了…”他不敢抬头看银锁那覆盖鳞片的半边脸。
铁蛋也怯生生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孩童本能的畏惧,小声说:“谢…谢谢柳姨…”
银锁没说话,只是用那只幽绿的蛇瞳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那目光冰冷刺骨,毫无人类情感。赵大膀子父子吓得一哆嗦,噤若寒蝉。
她挣扎着坐起身,动作间牵动左臂伤口,剧痛让她闷哼一声。她掀开被子,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臂。黝黑的锁龙针依旧深深钉在臂骨之中,只露出盘螭的尾端。周围的蛇鳞漆黑如墨,边缘锋利。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冰冷、暴戾、充满怨恨的意志,如同被囚禁的毒龙,在鳞片下的血肉中蛰伏、涌动,时刻试图冲破锁龙针的禁锢。而锁龙针则散发出一种古老的、镇压之力,如同枷锁,死死束缚着那股力量,却也如同烙铁,不断灼烧着她的血肉和灵魂。
共生。囚徒。这就是她的命。
她下了炕,脚步有些虚浮。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冰冷的雪水,大口灌下。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团冰冷的火焰。她看向水缸里摇晃的倒影——
昏黄的光线下,半边脸覆盖着狰狞的黑鳞,一只幽绿的竖瞳冰冷无情。另外半边脸,苍白憔悴,却依旧是人类女子的轮廓。半人半妖,不伦不类。
“爹呢?”她嘶哑地问,声音像是砂纸摩擦。
赵大膀子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带着哭腔:“柳…柳大爷…您昏过去那天夜里…就…就走了…走得…很安详…”
银锁身体猛地一僵,仅剩的右眼瞳孔骤然收缩。她缓缓转身,看向柳老歪躺过的土炕。那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床破旧的被褥。
走了?解脱了?
她走到炕边,手指拂过冰冷的土炕。没有悲伤的眼泪,只有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冰冷的了然。爹用这条残命,把她推上了这条与蛇共舞的不归路。
“滚。”她背对着赵家父子,声音冷得像冰。
赵大膀子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扶起铁蛋,千恩万谢地逃离了这间让他噩梦连连的屋子。
门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狭小的土屋里,只剩下银锁一人,和她体内那个冰冷、怨毒的囚徒。
她走到墙角那面蒙尘的破铜镜前。镜中映出她如今的模样,一半人,一半蛇,锁龙针如同耻辱的烙印钉在手臂。幽绿的蛇瞳与人类的右眼对视着,充满了冰冷的恨意与不甘的挣扎。
她抬起覆盖着黑鳞的左手,指尖拂过冰冷的鳞片,拂过那根刺骨的锁龙针。剧痛清晰地传来。
“常天威,”她对着镜中的蛇瞳,声音嘶哑低沉,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与体内的邪灵对话,“从今往后,你的仇,我的命,捆一块了。”
镜中,那只幽绿的竖瞳,极其轻微地、冰冷地闪烁了一下。
自那日血契加身,柳银锁便成了靠山屯一个活着的禁忌。她依旧住在屯东头那三间破败的土坯房里,依旧给人接骨,只是再没人敢轻易登门。
她的左臂连同半边身体,常年裹在宽大的旧衣下,但偶尔动作间,还是会露出漆黑鳞片的一角,或者那只幽绿竖瞳扫过时带来的刺骨寒意,足以让最胆大的屯民脊背发凉。她沉默得像块石头,眼神里没了年轻姑娘的活气,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沉寂,偶尔掠过一丝被强行压制的痛苦和冰冷。
赵家父子再没在她面前出现过,听说赵大膀子变卖了山货家当,带着腿伤初愈的铁蛋,远远地搬去了山外的镇子。
日子在死寂中流淌。银锁每日除了照料自己那点薄田,便是研究各种草药,试图缓解锁龙针带来的、如同附骨之蛆般的剧痛和体内那两股力量撕扯的煎熬。她收集蝎毒、蜈蚣干、砒霜霜(微量)、雷击木屑…甚至冒险去老林子里寻找传说中生于阴寒绝地的“鬼哭藤”。她将这些剧毒或至阳之物,以极其危险的比例混合煎熬,制成墨绿色的粘稠药膏,厚厚地敷在锁龙针周围的黑鳞上。
药膏敷上的瞬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皮肉上!剧痛让银锁浑身痉挛,冷汗瞬间浸透衣衫!那黑鳞下的怨念仿佛被激怒,疯狂地冲击着锁龙针的禁锢,带来更深的撕裂感。她死死咬住嘴唇,直至尝到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非人的痛嚎。这是饮鸩止渴,以毒攻毒,用更强烈的刺激来麻痹那无休止的折磨。
夜深人静时,是她最难熬的时刻。体内属于常天威的冰冷意志,如同蛰伏的毒蛇,总在子夜阴气最盛时变得异常活跃。无数充满血腥和怨毒的幻象冲击着她的神智:剥皮的剧痛、铁钩穿透身体的冰冷、赵大膀子狞笑的脸、铁蛋惊恐的眼神…还有常天威那滔天的恨意,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防线。
“血…要血…”
“杀…杀光…”
“疼…好疼…”
怨毒的嘶鸣在她脑中回响。银锁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右手死死抓住左臂上的锁龙针,指甲抠进盘螭纹饰的缝隙里,试图用肉体的疼痛来对抗精神的侵蚀。她一遍遍默念着昏迷时烙印在脑海中的契约碎片:“化形…情…生死…三劫…过…方得解脱…”
化形劫,是第一关。她必须彻底掌控这半妖之躯,容纳常天威的妖力而不迷失本心。
这一夜,体内妖力的躁动格外剧烈。银锁只觉得浑身血液如同沸腾的岩浆,左半边身体的蛇鳞仿佛活了过来,每一片都在疯狂地汲取着月光中的阴寒之气,冰冷与灼热在体内激烈交锋!一股强烈的、原始的、属于蛇类的嗜血本能,如同野火般在她心底燃烧起来!
饿!不是对食物的渴望,而是对活物精血的贪婪渴求!
她双眼赤红(右眼充血,左眼幽绿光芒大盛),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野兽般的嗬嗬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冲出屋子,跌跌撞撞地扑向鸡圈!仅存的理智在疯狂呐喊阻止,但身体却像被另一个灵魂操控!
鸡圈里一阵惊恐的扑腾和尖利鸣叫!她覆盖着黑鳞的左手如同闪电般探入,精准地抓住一只肥硕的老母鸡!五指收紧!
“咔嚓!”鸡颈骨瞬间断裂!
温热的鸡血喷溅在她脸上、手上!那腥甜的液体仿佛带着魔力,瞬间点燃了她体内嗜血的欲望!她低头,尖利的蛇牙不受控制地从唇边呲出,狠狠咬在母鸡的脖颈断口处!
“咕咚…咕咚…”滚烫的鲜血涌入喉咙,带着浓烈的腥气,却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病态的满足感!体内躁动的妖力似乎被这活物精血暂时安抚,如同饥饿的野兽得到了满足。
“呃…呃…”银锁跪在冰冷的泥地里,捧着那只还在抽搐的母鸡尸体,大口吞咽着鲜血。温热的血顺着她的下巴流淌,染红了衣襟。冰冷的月光照在她半人半蛇的脸上,那只幽绿的蛇瞳闪烁着满足而妖异的光芒,而那只属于人类的右眼,却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屈辱和绝望的泪水。
这就是化形劫。每一次妖力躁动,她都必须以活物精血为引,安抚体内的邪灵,维持这脆弱的平衡。每一次饮血,都是对“人”这个身份的践踏和玷污。
不知过了多久,体内的躁动终于缓缓平息。银锁如同虚脱般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身边是母鸡冰冷的尸体和尚未凝固的血泊。月光惨白,照着她脸上混合的鲜血和泪水。
她抬起颤抖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看着自己沾染鲜血、覆盖黑鳞的手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绝望,如同这冬夜的寒风,渗入骨髓。
情劫何时至?生死劫又在何方?这条与蛇共舞的路,远比她想象的更加黑暗和血腥。
日子在化形劫的反复折磨中艰难前行。银锁变得更加沉默阴郁,身上那股非人的气息也愈发浓重。靠山屯的人对她避如蛇蝎,只有些实在熬不过去、断手断脚又无钱去镇上的穷苦人,才会在走投无路时,战战兢兢地敲响她那扇歪斜的木门。
银锁来者不拒。接骨时,她依旧专注、精准,只是动作间,那覆盖着黑鳞的左手会不经意地触碰伤处,带来一股刺骨的寒意,让伤者忍不住哆嗦。而那只幽绿的蛇瞳扫过时,更是让人如坠冰窟。但怪的是,凡经她手接好的骨头,愈合得总是出奇地快,也极少留下后患,仿佛有一股阴冷的力量在强行催愈。只是伤者离开时,往往像逃命一般,再不敢回头。
这年开春,山里闹起了“黄皮子搬仓”的邪乎事。好几户人家的粮仓半夜被掏空,地上只留下细小的爪印和浓烈的臊气。屯里人心惶惶,请了跳大神的来驱邪,折腾了几天也不见消停。
一天深夜,银锁正忍着左臂锁龙针的剧痛,在灯下研磨一剂新的止痛药粉。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压抑的拍门声,伴随着女人带着哭腔的哀求:“柳…柳姑娘!开开门!求您救救孩子!”
是屯尾的孙寡妇。她怀里抱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孩子双眼紧闭,小脸青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间歇性地剧烈抽搐,嘴角溢出白沫。孩子脖子上,赫然印着几个乌黑发紫、如同被野兽啃咬过的牙印!伤口周围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溃烂,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
“是…是黄皮子!”孙寡妇哭得撕心裂肺,“晚上起夜…看见个黄影子趴在孩子身上…我拿棍子打跑了…可孩子就成这样了…屯里都说…是黄大仙索命…没救了…”
黄皮子的毒!而且是成了气候的老黄皮子,毒中带煞,阴损无比!
银锁的右眼瞳孔一缩。她看向孩子脖子上那不断蔓延的乌紫和溃烂,又感受到体内常天威那冰冷意志对这阴毒煞气的本能厌恶和一丝…贪婪?
“抱进来。”她声音嘶哑,侧身让开。
孙寡妇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抱着孩子踉跄进屋。银锁让孩子平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她伸出右手,指尖沾了点伤口流出的黑血,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浓烈的腥臊混合着阴寒的煞气直冲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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